第六章

第六章

自从席宝琳拨了一通电话给苗子齐,忘了隐藏自己的电话号码,加上那一夜相处的愉快气氛,约好只做朋友,苗子齐便这样不着痕迹地走入她的生活。

每天,最少最少也有睡前的一通电话。而这个睡前,指的是苗子齐狂欢了一夜,洗完澡后的睡前,而不是席宝琳一直规律的十一点半就寝时间。

他来电话的第一句话,总是──「妳现在在哪里?」

「在家里。」她早已躺在床上,睡了好一会儿。

「在干么?」他接着问。

「你说咧?」

「呵呵……我最喜欢听妳半睡半醒的声音,好性感。」他通常是微醺的,带点兴奋睡不着的口吻,半真半假地说着。

「所以……你就不要命地每天打电话扰我好梦?」她侧躺着,一手拨弄着柔软的发丝,一手略扶着轻薄的行动电话。

她不是真的怪他,甚至是有点期待的,期待和他轻松无虑地谈天说地。

除了父亲留下来的庞大家产,除了「宝阁」,什么事她都可以告诉他了,包括她的童年、她的父母,她那些过去只存在自己脑子里的幻想与梦想。

「听完我的声音再睡回笼觉,保证妳的梦更甜。」他擦拭着尚未干透的头发,心荡神驰地听着她清脆的笑声。

「万一被恶梦吓醒的话怎么办?」她问。

「那妳就打电话吵我,叫我起床尿尿,等我尿回来,再哄妳睡觉,我有好多床边故事可以说给妳听。」

「你怎么老是把尿尿挂在嘴边的,脏死了。」她没好气地念他。

「那叫我起床嘘嘘可以了吧?」

「还不是一样。」她又被他逗笑了。

「妳一定是真正的公主。」

「什么意思?」她被他这句没头没尾的注解吓了一跳,以为他察觉到了什么。

「还记得上次我跟妳说的那个『豌豆公主』的故事吗?」

「记得。」

「妳想,一颗豌豆上面铺了二十层床垫跟二十件鹅毛毯,那个公主还嫌整晚睡不好,这个公主也太难伺候了,根本是找碴。」

「嗯……」她应了声,突然后知后觉地发现他拐着弯骂人吶!「你是在嫌我难伺候?」

「哈、哈……不错,脑筋终于转过来了,看来我还是比妳聪明许多。」这点无聊的胜利也值得他拿出来炫耀。

「那你一定是那个一心想寻找真正的公主的王子。」她回他一句。

「咦……为什么?我才不会没事去找个千金大小姐回来,自己降级当男佣。」

「因为天生犯贱。哈哈!」这次换她得意地笑开怀。

「算妳狠!」他咬牙回说。

两人就经常这样一通电话,没营养、没气质还兼没卫生地对话一、两个钟头,乐此不疲。

「喂,明天晚上我们一起跨年。」他说。

「你们不是有活动吗?」

「是啊,不过压轴是大明星,大概十一点半我这边的活动就全部结束了,我们一起看烟火。」

「可是……你来载我,再回去,烟火都放完了。」她很心动,近几年愈来愈扩大举办的跨年烟火只听身旁的人形容多美多美,她却从没参加过。

「我请朋友提前过去载妳,不过要走上好一段路,四周道路会进行管制。」

「那……不用了,我自己过去,到的时候再打电话给你。」

「好,一言为定,我等妳,」他声音突然转为低沈。「Forever……」

「神经……我要睡了,晚安。」她的心因为他那句戏谑的Forever,大力地揪了一下,慌忙地挂断电话。

说好做朋友、做酒伴,做互相吐槽的损友,没事他就爱来两句把肉麻当有趣的恶心话,果真是训练有素,拈来全不费功夫的。

席宝琳将手机放回床头柜,拢拢羽绒被,缩进温暖的被窝里,甜甜一笑,继续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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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寒流来袭,清晨约只有十一、二度的低温,到了中午,太阳仍旧隐身于灰暗的云层后头,路上行人莫不拉高衣领以抵迎面而来的冷风。

席宝琳坐在「宝阁」二楼办公室,不停地起身望向窗外天空,就担心突然下起雨来,看不到今晚的烟火。

为了晚上的庆祝活动,她早上练完瑜伽,洗过澡后便到更衣室挑了两个钟头的衣服,一会儿是粉嫩的小礼服,一下子换穿俐落的套装,又觉得混搭看起来随兴点,忙了半天,最后决定高领毛衣加毛料A字裙、长靴,再披件喀什米尔羊毛披肩……因为,好冷。

期待的心情下,时间感觉过得特别龟速,加上天气阴晴不明,整颗心就这样悬着,空着,不知道是为了那听说好美好美的烟火,还是为了自圣诞节过后,只通电话,尚未见到面的苗子齐……

「小姐……」

「啊?」背后突来的一声叫唤,吓了席宝琳一跳,她转过身,发现是王师傅的儿子。

王俊成已站在她身后望着她美丽的侧影许久了,她倚在窗边凝视天空的神情宛如一尊女神,那样纯净无瑕,他屏着呼吸,迟迟不敢惊动她。

如果可以,他愿意化做她庭院里的一棵树,恒久地、默默地关爱着她。

他配不上她。这是父亲从小便对他的谆谆告诫,他知道,也努力学习珠宝设计,只为成为一个能够光明正大站在她身后的员工,只是,每日每日地看着她,心中的那份爱慕无法抑制地愈来愈膨胀……

「俊成哥,什么事?」她微微一笑,走近他。

「喔……楼下有一位老先生说要找老板。」王俊成温柔地注视她。

「知道他有什么事吗?」

「他说想挑一颗好一点的宝石,送给他妻子做结婚五十周年纪念。」

「柜里没有他喜欢的设计吗?」

「嗯……也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的,说是知道我们有更好更大的宝石,一定要见妳。」

「嗯……」她沈吟片刻,丈夫还记得结婚五十周年纪念,还有这份心买礼物送妻子……多难得啊!「那就麻烦俊成哥带他上来。」

「好。」

王俊成离开后,她坐回典雅的胡桃木书桌前,等待客人上楼。

不久,王俊成带着一位已发丝斑白、行动迟缓的老先生上楼来,她立刻起身前去扶他坐上沙发。

王俊成以眼神询问她,需不需要他留下来。

她轻轻摇头,随后冲了杯花茶,端至茶几。

老先生身上穿着质料廉价的过宽西装,瘦骨嶙峋,不像是能出高价购买顶级宝石的客人,但席宝琳并没有因此怠慢他,她喜欢他那双慈善的眼睛。

「我要买五十万的钻戒……」老先生一出口便开门见山,将搂在怀里的牛皮纸信封袋打开,拿出五迭纸束好的千元钞票。

「伯伯,你先把钱收好,告诉我你想要什么样的钻石,白钻还是彩钻或者红宝石、蓝宝石?」

「我、我不知道……什么比较好?」

席宝琳有种奇异的感觉,这位老先生想买宝石的背后,应该有什么特殊原因。

她耐心地引导他,希望能为他挑选一颗最合适的钻石。

原来……老先生和妻子结婚时是个穷小子,既没有隆重的迎娶仪式,喜宴也只是在一间小饭馆里叫几样菜,邀请双方父母和几位朋友做见证,但是,女方父亲气得不愿参加,婚宴也就在沉重的气氛下草草结束。

当时,他们的结婚戒指是一对几百元的银戒。

妻子无怨无悔的跟着他吃苦,老先生一直希望有天能为妻子戴上一只真正的钻戒,这件事,他悄悄地放在心底。

然后,结婚后,儿女相继出生,为养儿育女、为生活奔波,只足以顾得三餐温饱,顾得儿女教育,妻子身上仅有的首饰仍旧只有最初的那只银戒。

现在,他妻子躺在医院病床上,已不久人世,一月十日就是他们结婚满五十年的纪念日,老先生卖掉住了二十几年的房子,就是要完成对自己许下的承诺……

席宝琳听得热泪盈眶,半晌说不出一个字,她握着老先生黝黑单薄的手,拚命点头,要他放心。

「我听以前公司的老板娘说你们这里有又大又漂亮的钻石,我想买一只戒指,就算她……她走了……也能一直陪在她身边……」老先生说出他的心愿。

她拭去脸颊的泪水,吸吸鼻子,哽咽地说:「伯伯……如果你相信我,我会帮你准备一只世界上最美丽的戒指,让你送给妻子。」

「真的?」老先生笑了,慈爱的眼睛散发着光芒。

「真的。」她给他一个灿烂肯定的笑脸。「你知道妻子的指围吗?」

「我有带她的结婚戒指来,但是……她现在瘦了好多,戒指都松了……」

「没关系……那能不能让我到医院探望她,等她睡着的时候,量量她的指围,不让她发现,这个心愿,我一定会帮你完成。」

「好……就这么办……」

「那我们现在就到医院去。」席宝琳明白老先生的心急,便一刻不待地陪他前去医院。

席宝琳到医院后,为了不让老婆婆起疑心,老先生在病房里陪妻子聊天,她则一直在病房外等着,等老婆婆睡着。

听着病房里老夫妻家常的对话,妻子问丈夫有没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丈夫问妻子有没有哪里疼痛,要不要吃点水果……想到老婆婆就要离开老先生,忍不住又数度红了眼眶。

这就是父亲希望她能寻到的幸福,无论贵贱、无论美丑,直到生命终点仍不弃不离地陪伴在身旁的伴侣。

一直到傍晚,老婆婆吃过清淡的晚餐,服了药才沉沉睡去。席宝琳轻声地步入病房,牵起老婆婆插着针管,因病而松弛无肉的手,轻柔地测量她的指围,老先生就坐在床边,凝视妻子的睡容。

量完后,她走到老先生身旁,俯身在他耳边说:「我先回去跟师傅讨论怎么设计,做好了,我会尽快送过来给你。」

「那我钱先给妳……」老先生弯身想从抽屉里拿出牛皮纸袋。

「不急……你满意了再付款。」

「五十万不知道够不够?」老先生对钻石的价格一点概念也没有。

「够、够,不用那么多……」其实席宝琳根本没打算收他这笔钱。「我先回去了。」

「谢谢、谢谢……」老先生感激地直道谢。

席宝琳离开医院后直接回家,打开保险柜,一一检视合适的宝石,因为指围太小,并不适合镶太大的宝石,她想,老婆婆如果看见老先生送她那么大的钻石,肯定要生气,气他乱花钱,搞不好还要好几天不跟他说话。

她是女人,了解女人要的其实只是那份心,无关礼物的贵重与否。

挑好了白钻又赶回「宝阁」,和王师傅研究底座的设计,也告诉王师傅这段感人的故事。

这一忙,不仅连晚餐都没吃,还差点忘了她和苗子齐的约定。

「小姐,我看就先这样,晚上我让俊成赶赶,用电脑做成3D图,再让那位先生看看满不满意。时间不早了,妳也该回去休息了。」

「也好……」席宝琳将桌上手绘的设计图整理好交给王师傅,脑中闪过他那句「不早了」,猛一看墙上的挂钟。「啊──都快十点了。」

她终于记起来那件重要的事,连忙走出店门叫计程车,赶回家换衣服,再请小吴送她到市民广场。

一个钟头后,小吴的车塞在车阵中,动弹不得。

席宝琳看得到前方101大楼,但就是无法再靠近它半公尺。

「小吴,你看这情形,会塞多久?」她根本没想到参加跨年晚会的人潮高达数十万人。

「一、两个小时跑不掉吧!」小吴回说。

她的心凉了一大截。「那我走过去好了,等会儿你先回去,告诉隆叔晚上不用等我的门。」

「小姐……不好吧……这里离市府广场还有好长一段路,妳一个人……」

「没关系,我可以的。」一旦决定后,她立刻下车,朝着前方快步迈去。

小吴只能坐在车上干著急,又不能将车子丢下,保护小姐过去。

离约定的时间只剩不到十分钟,席宝琳专注地拚命往前走,穿过人行道上无数偕伴同行的人群,听不见耳边吵杂的喇叭声和交谈笑声,就连在这么可怕的人潮中如何能找到苗子齐也来不及细想。

而苗子齐那边,因为接连几个购物商城的活动,现场状况不断,他忙得焦头烂额,待能喘口气时,才注意到时间已经超过十一点半,却还没接到席宝琳的电话。

他连忙摸摸口袋──咦?他的行动电话咧?

「子齐,收工后带我们到哪里HAPPY?」几个模特儿才走下舞台立刻黏着他不放。

「妳们谁的手机借我一下。」

「不借。」她们齐声回道。

「啧……」他没时间跟她们拉扯,找了一位工作人员,借来手机。

只是……惨了,他不知道席宝琳的电话号码。

有了行动电话这种便利的工具,打开通讯录便能找到人名,所以,他根本没将电话号码记起来。

凭着第一次看见那号码的印象,试拨了几通都没猜对,这下,他真的心急了,望眼过去尽是人潮,不知道她在哪里,害不害怕?

「哈啰!拜托了,晚上这电话借我,明天送过去给你。」他向工作人员鞠躬拜托,接着走出商城,挤入人群,边走边拨电话,只能瞎猜。

一连拨错了十几通电话,眼见手机电源只剩一格,那心情简直就要抓狂。

终于,最后一通响了很久,他停下脚步,屏息等待。

「求求妳……宝琳,快接电话……」他在心中吶喊着。

「喂……」一个虚弱细微的女声从遥远的那一端传来。

「宝琳……是妳吗?喂!喂!」

「嗯……」席宝琳快哭了。

她被卡在人群中,进退不得,而苗子齐的电话是关机的,她的脚好痛,肚子好饿,不知道该怎么办。

听见她哽咽的声音,他心疼得不得了。

「对不起,我的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妳现在在哪里?我过去找妳。」

「我不知道……」抬起头看得见101大楼,但是四周围都是人,她不知道如何告诉他所在位置。

「别急,妳先告诉我妳从哪个方向过来,面对101大楼,左边有什么建筑物,右边又有什么?」

她转了一圈,仰头张望。「我从基隆路过来,不过我又钻进巷子里了,刚刚穿过一个公园,离101很近,可是我没办法再前进……」

「没关系,妳问一下旁边的人那是什么公园,我等妳。」

「好……」她马上问,问完后立刻告诉苗子齐。「眷村文化公园。」

「我知道了,妳想办法站在公园边侧等我,我待会儿再打电话给妳。」

「嗯……」

苗子齐结束电话,挤过最密集的人群,拚命道歉,这真是一个十分艰难的任务。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席宝琳在等,苗子齐还在努力。

他不知道时间究竟过去多久,只一心往前冲出人墙,好不容易挨到了公园边,他急忙拨电话给她。

「我到附近了,妳穿什么颜色衣服?」时间接近倒数,人潮纷纷鼓噪起来。

「黑色毛衣,白色披肩……我站在庄敬路跟……」

「开始倒数──十、九……」

响彻云霄的倒数声淹没了她的声音,苗子齐听不见,手机紧紧压在耳边,只能凭直觉奋力向前挤去。

席宝琳也紧握着手机,踮起脚尖心急张望。

「六、五……」

[来不及了……]她红了眼眶,不知道为什么如此执着要在倒数结束之前见到他。

「三、二……」

就在倒数结束最后一秒前,她的背被纳入一个温暖宽阔的胸膛,仰起脸,是苗子齐……

[他赶到了!]

「新年快乐──」身后众人齐声高喊新年快乐,璀璨绚丽的烟火随之跃上黑幕,为天际洒上晶晶亮亮的金粉。

她望着他,眼眶的泪激动地滑落,下一秒,她的唇便被封住了。

在这样群情激昂的气氛下,就算身边站着的是不认识的人也都忍不住想给对方一个微笑、一个拥抱,更何况是历经汗水,排除万难才拥入怀里,这个让人无法不疼爱的女人。

苗子齐无法压抑这份冲动,顾不了两人之间的友情协定,他只想吻她,深深地吻她,让她知道能在人群之中找到她,他有多感动。

席宝琳心中的悸动不亚于他,她仰起脸回应他热切的吻,贴紧他厚实的胸膛,一颗悬在半空中的心才终于踏实了下来。

她不去想也无心思想应不应该、可不可以,她喜欢他炽热的吻,喜欢他强有力的臂膀,喜欢他这样紧紧地抱着她的感觉,在寒风中为她带来安全感。

数十万的人群中,有多少人以这美丽的烟火星空做见证,见证彼此许诺要携手一辈子的爱情,有多少人由暧昧的关系正式成为情侣。

这些是非对错……以后再说吧……

尽管万般不舍,他还是离开了她的唇,忍不住又轻啄了一下,然后指向天际。

「妳看。」

顺着他指尖的方向望去,她惊叹。如果不是站在这片天空底下,如果不是亲眼见到,再怎么听人形容也无法深刻感受这份惊心动魄的美。

她靠着他胸膛,静静地记住这个刻,她和他,相遇之后的第一个跨年烟火。

耀眼的烟火秀映亮了她清澈的黑眸,她看着天空,他看着她。

她微瞇起眼抵挡黑暗片刻乍现的光芒,恍惚间,想起张爱玲写的《倾城之恋》,里头一段描述白流苏的内心剖白──

「在动荡的世界里,钱财、地产、天长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靠得住的只有她腔子里的这口气,还有睡在她身边的这个人。她突然爬到柳原身边,隔着他的棉被,拥抱着他。他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

在这一瞬间,她彷佛懂了白流苏的心情。

在这一瞬间,她相信自己是爱苗子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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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不敢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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