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寂静的江央寺

张文华曾经来过楚玛尔河边的江央寺,江央寺的印经喇嘛云丹多吉成了他的好朋友。

云丹多吉一辈子都在印经,在布上印,在纸上印,在羊皮树皮上印。除了印他还雕刻。有一次他把经文刻在木质的经筒上,那经筒很大,约有十米的高度近五米的直径。油漆之后他和僧众把经筒抬进河里,悬空安装在水中。于是急流冲击着经筒,经筒不停地转啊转,日复一日。经筒转一圈,就等于念了一遍经。自然的伟力代替着人的力量也代替着人的虔诚和执着,这一种统一是别的地方没有的。后来经筒被水冲走了,云丹多杰认为这是下游的人群需要祈祷的缘故,就幻想着能把经文刻在水上,这样水流到哪里经文就可以散播到哪里了。他问张文华:你听没听说过水刻艺术?张文华说:没听说过,但我可以去打听,打听到了就来告诉你。

现在,张文华又一次来到了江央寺,他一路都在琢磨,要是云丹多杰问起水刻艺术的事,自己该怎样回答呢?

江央寺在昆仑山山巅之原的黄昏里变成了一片水。一片楚玛尔河边的静水在山巅之原的黄昏里显得尤其宁静。太静了,好像生命的气息已经在超人的佛境里不存在了。长方形的藏式建筑被涂成了红色,石头的巷道弯弯曲曲延伸到河沿下面去了。圣者之门既不巍峨也不寒碜地临河而立,门里是护法神殿,殿前的广场上,是五色宝幢的经杆,象征着天地日月星辰。经杆后有一座黑色的印度翠堵坡式塔,一左一右护卫着两个煨桑祈祷的桑台。还有嘛呢堆,堆砌成了昆仑山主峰的样子;还有嘛呢筒,好像一百年无人旋转,却又是不借外力而自旋自转的。绘着八宝吉祥图案的白色经幡兀自冷清着,在空空荡荡的天上生着风,生着云。天也是冷清的,一任寂寞朝远处延伸。

佛呢?这里的佛呢?云丹多吉我来了。

没有佛,只有鼓——又是一面荒凉的鼓,从大黑天的脚下来到张文华的眼里。张文华愣了:人头鼓?无敌法王石?一颗两颗……居然是七颗。鼓帮是骨头的,鼓面是皮子的,看不出是什么皮子,看不出是什么骨头。

张文华仔细看看,拿起来,再仔细看看。没错,是文物,而且是出土的文物。可是它怎么在这里?它镶嵌的真的是七颗最古老的无敌法王石?它真的是都兰吐蕃墓群失踪的人头鼓?它真的是吐谷浑的巫圣大黑天作为法器的真言人头鼓?

不可能吧?唯一的可能就是莲花金刚已经得到了它。莲花金刚如他所想的那样来到了这里。莲花金刚把人头鼓供奉在它的主人摩诃咯剌大黑天面前以便得到老巫圣的加持。可是莲花金刚在哪里?莲花金刚的师兄印经喇嘛云丹多吉在哪里?

张文华捧着人头鼓,在大经堂里一圈一圈地转着:莲花金刚,云丹多吉,你们在哪里?我来了。四围的佛像瞧着他,他寻思怎么连一个喇嘛也没有?就算莲花金刚回家了,云丹多吉升天了,那么别的僧人呢?偌大一座寺院,佛法僧三宝缺了一宝,这是怎么回事?

他转啊,一边喊一边转,就像转经那样,转了三七二十一圈,突然就不转了。他转到了门外,看看天,天高云淡;看看地,地广人稀。没有人看见他,毫无阻拦,走人吧,为什么不走人?我是来寻找人头鼓的,现在既然找到了,为什么又不走了?张文华你这个笨蛋,你还在这里转什么?莲花金刚,云丹多吉,所有的僧人,他们不来才好呢,老天成全我,佛祖成全我,我找到巫圣大黑天的七颗无敌法王石真言人头鼓了。

张文华想着,顿时就贼一样了,猫下腰,前后左右地看看,飞也似的跑出了江央寺。

他边跑边想,惨了,我已经是一个贼了,但为了国家的利益,个人的名声又算得了什么。

他又想,周宁这家伙早说了,义的繁体字是我字上面一只羊,羊是我的,这就叫义,人头鼓是我的,这也叫义,也就是说,正义之行属于我,高义之举属于我,大义凛然也属于我。

他这么想着,猫着的腰顿时直了起来,逃跑的脚步踏实了许多,脸上也不再有慌乱之色了。

骑鼓飞行

周宁和我还有刘国宁都已经浑身湿透了。仿佛我们在船上,仿佛周边是大海,仿佛我们遇到了八级风浪,仿佛我们再也回不到岸上,就要被水浪淹没了。

但仿佛毕竟是仿佛,楼房一样高大的铲运机运动着,在水里代表着先进的工业化的力量,把扑来的水浪推回到两边去了。轰隆隆隆,是水的声音,也是铲运机的声音,震耳欲聋。铲运机拖带着的五十铃已经被水淹没了,我们的切诺基也已经被水淹没了。我们紧紧抓住铲运机的铁梯,随着起伏的河床,大幅度地摇晃着。周宁吐了,哇哇的。他的学生筑路队队长王有田扶着他说:到了到了,就要到了,你们算是最顺利的。

从过河到上岸,走了整整四个小时,终于安全过来了。

我们把湿漉漉的衣服脱下来,拧干了再穿上,然后瘫坐在河滩里,疲倦地望着就要落山的太阳。

过了一会儿,王有田说:走吧,你们赶紧走,再过一个小时天就要黑了。我们也要回去,今天是晴天,冰山又要化了,明天的水肯定还要涨。

握手,言别,再次上路的时候,我们都说,下次再也不过这条河了。

天亮了。刘国宁叫了一声不好,然后指了指窗外。车窗外是一幅与我们此刻的心情极不协调的画面:一峰骆驼倒毙在荒原上,几只秃鹫跳来跳去地啄食着它。它是谁?它是两个骆驼客的骆驼,还是一峰失群的骆驼,或者是一峰野骆驼?

周宁说:我估计它就是那峰追逐着两峰母驼的美驼,它为了爱情疲于奔命,终于倒下去了。

我说:它不会这么快就自己倒下去吧?它肯定是遇到了什么危险。

周宁说:它肯定是疯了,不知道吃喝,也不知道休息,直到把自己跑死。

刘国宁说:这么大的荒原,它怎么偏偏死在了我们经过的地方?这个兆头好像不怎么美妙,不会出什么事吧?你们好好唱歌给我提神,我要集中精力开车了。

周宁说:没事,我们已经有了人头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神与人的爱情

在刘金珠家里,孙学明和王潇潇看到了一面七颗无敌法王石真言人头鼓。

刘金珠告诉他,这是一群前往拉萨朝圣的甘南人留在这里的。甘南人说了,要是有公家人来找它,就让他们拿走,这是公家从地龙神那里要来的,就还给公家吧。

好在有刘金珠在场,孙学明没有造次,否则他就犯规了。两个人兴奋不已,明明知道在这里手机没有信号,还是忍不住拿出来,拨了张文华,又拨周宁,然后问刘金珠:他们怎么会交给你呢?真是巧了。

刘金珠说:论巧也不巧,我是央珍拉毛的丈夫,我是雪山女神的男人,我见过人头鼓,他们相信我就留给我了。

孙学明点着头:央珍拉毛,你的女人是央珍拉毛,我想起来了,你曾经告诉过我,我怎么忘了?可惜她现在已经去世了,她是女神,她怎么会比你去世得早呢?

刘金珠笑着:神嘛,想早一点回到天上去。但是她还来,有时候,夜里,她会来看我。她有香气,我一闻就知道她来了。我说你还是走吧,别牵挂我了,我活得好好的,阳寿这么长,连我自己也说我是个老不死的了。

孙学明怀抱着人头鼓,若有所思地说:央珍拉毛,好啊,她是拥有过人头鼓的呀。

刘金珠点着头说:不一样,和这个不一样,那上面没有宝石,那上面是金豆豆,那上面的金穗子是巴颜喀拉雪山上金狮子的鬃毛,那上面有央珍拉毛的香气,香得能凭空生出蜜蜂来。

八十二岁的老人刘金珠沉浸在对妻子的怀念中,似乎忘了两个客人的存在,喃喃地说着:央珍拉毛,央珍拉毛。

央珍拉毛是巴颜喀拉雪山女神达吉玛米的肉身体现。

达吉玛米是苯教的一个古老山神,八世纪印度密宗大师莲花生来西藏时,愤怒的女神挺身而出,试图阻拦这位大名鼎鼎的西天圣人,结果被莲花生降为明妃,并扶持她成为西藏众多女护法神中的一员。从此,达吉玛米女神就以巴颜喀拉雪山的名义,温情脉脉地关怀着辽阔的藏土。

她做了两件事让人们永远感念着她:

一是她曾经化为美丽的民女,骑着金色的狮子,来到正在静修的仁波且面前说:人间的大师,我是巴颜喀拉雪山的女神,我给你带来了雪山狮子的奶汁,你喝了它就可以活到九十九岁,就能在你最喜欢的香波寺圆寂,还能增进佛法,广利众生,超度所有的生灵。仁波且听着,顿时生出无上景仰的信心,接过注满雪狮奶的陶罐,拜祭了天神、地神和龙神,自己喝了三口,然后把剩下的倒进了供香波寺七千七百僧人喝茶的大铜锅里。他说众僧都来喝,雪山女神的赏赐,巴颜喀拉狮子的奶汁。他的声音那么洪亮,如同十万只狮子的吼叫。

二是在噶玛拔西大师传法后藏时,达吉玛米女神附丽在安多一位妇女的体内,来到后藏,传播她对人世的预言。这女人就是央珍拉毛,她的法事活动引起了噶玛拔西大师的注意,请她去了巴颜喀拉雪山女神护持的僧院,划拨大量的财宝、土地和农奴,殷勤供养。从此一代降神女巫君临后藏,很快成为一个强有力的和活佛同样尊崇的护法女神。达吉玛米——央珍拉毛,神变成了人,人变成了神。

央珍拉毛是后藏高级僧人中唯一的女性,她必须结婚,必须生养至少一个女儿,也就是说,央珍拉毛的女神地位是世袭的,是只传女人不传男人的。

谁也搞不清刘金珠的妻子是第几代央珍拉毛了,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最后一代。在她十九岁成为刘金珠的妻子前,她已经接任女巫神职三年了。那时候她周围的人觉得拉萨已经不宁静,就让她悄然离开色拉寺,躲到了遥远的那曲草原。那曲有个色拉寺的属寺叫多巴寺,多巴寺的喇嘛有一天告诉她:汉人开始修路了。她说:修路干什么?喇嘛说:修路走汽车。她又问:汽车是什么?喇嘛说:汽车就是铁马铁牛铁骆驼。尽管是神性的女人,尽管是女神达吉玛米的代言人,但她毕竟是个少女,她对世界尤其是汉人的世界充满了好奇,她想去看看路,看看铁马铁牛铁骆驼。再说她是降神的女巫,她有预感:好像那儿有个人,有个熟人,上一辈子就认识的熟人,在等着她。谁呢?到底是谁呢?越这么想就越要去了。

那时侯的央珍拉毛身材苗条、满脸俊秀;那时候的央珍拉毛真正是天女下凡,顾盼之间,全是风景,而且是香巴拉的风景;那时候的央珍拉毛要不是一个高贵而神秘的女巫,一定会有无数的追求者。可是那时候她还没有一个追求者,她压根没想到应该有,虽然她知道自己一定会结婚,一定会生下一个央珍拉毛女巫事业的女继承人,却不知道这个男人应该是怎样一个人。

她去了,在一个喇嘛的陪同下,去了路边,去了修路的人群边。咦?这么漂亮的一个藏民姑娘?连路边的石头都这么说。修路的是解放军,解放军里有一个连长,连长带领全连看着她。她不害羞,她不知道为什么要害羞,人家看她,她也看人家,看了整整两个小时。修路的要开饭了,连长拿了几个因缺氧发不起来的馒头,走过来递给她和喇嘛。这是布施,自然是要接受的,接受了就吃,吃完了问喇嘛:怎么看不见铁马铁牛铁骆驼呢?喇嘛说:我也不知道,我去问问解放军。

喇嘛回来说:解放军的连长说了,等路修好了,汽车就来了。她问:什么时候能修好?喇嘛说:连长说快了。

以后的日子里,隔三差五她就要来看修路。喇嘛开始陪着她,后来就不陪了。她一个人来,来了就吃连长给她的馒头布施。他们交流起来,她不会汉话,他不懂藏语,谁也听不懂谁的,于是就比画。他说:你叫什么名字?你是干什么的?她说:我是巴颜喀拉雪山女神达吉玛米的化身,我是降神的,神已经告诉我,铁马铁牛铁骆驼就要来到了。你呢?你叫什么名字?他说:我叫刘金珠玛米。

后来发生了爱情。

发生爱情的前提是刘金珠把连部搬到了多巴寺里。那时侯连里帐篷不够,两个班住一顶帐篷实在是太挤了。刘金珠让出连部的帐篷给战士,和多巴寺的喇嘛商量后,就把连部搬到寺里头去了,无非是离工地远一点,起早贪黑多走一些路罢了。

几天后刘金珠就发现他们得到了女僧人央珍拉毛的照顾:每天都来送茶,清茶、奶茶、酥油茶,爱喝什么就送什么,还有糌粑、羊肉,还有她美丽的浅浅的笑,她的调皮的眼神,她浑身散发着的机密的香气。最最重要的是,她用手势表达了她想学汉话的愿望。刘金珠用手势说:这好办,我教你就是了,不过你也得教我说藏话。她也用手势说:这好办,我说什么你说什么就是了。

学说话的过程是互相了解,增加感情的过程,这过程十分迷人,让人和神都充满了幻想。安静了,安静了,终于有一天,他和她都不说话了;靠近了,靠近了,终于有一天,他和她靠近了,靠得中间没有距离了。

哎哟。一个喇嘛看见了那靠近的情形,只哎哟了一声,就不再大惊小怪了。他认为巴颜喀拉雪山女神达吉玛米的肉身有权利选择丈夫,因为她要生养下一代的央珍拉毛,要生生不息地传播达吉玛米女神的声音。不过,喇嘛也有疑惑,刘金珠是个汉人,他可是不信教的呀。

刘金珠害怕了——一个妙龄如清澈之水的女巫,一个西藏世袭贵族的继承人,爱上了一个修路的解放军连长,这是不允许的。他说:我大概要栽跟头了。央珍拉毛明白了他的意思,拿来镶着金豆豆,缀着金狮宗毛的人头鼓,给他做了降神表演,告诉他:达吉玛米女神说了,你要是和我结为夫妻,你就能长命百岁。

这天晚上,央珍拉毛女巫带他来到自己的僧舍,对他说:刘金珠我要和你结婚。刘金珠哪里会想到竟是如此大胆泼辣的爱情,他紧张极了,但是他没有能力拒绝,或者他也说了我想跟你结婚一类的话。迅速的,他们的靠近从量变走向了质变。迫在眉睫的选择出现了:要么刘金珠成为巴颜喀拉雪山女神达吉玛米代言人的丈夫,为神圣的女巫延嗣后代;要么央珍拉毛离开寺院,脱离女巫传承,成为汉人刘金珠的世俗妻子。两个人商量着,也就是商量着要当神还是要当人的问题。最后以神归附于人的符合潮流的举动而告终。

现在,央珍拉毛离开了多巴寺,标志着她要脱离央珍拉毛世袭巫承,她不再为巴颜喀拉雪山女神履行义务了,她抛弃了儿时是玩具,大了是法器,浸透着她的香气的人头鼓,充实而勇敢地来到了旷野里。谁知道央珍拉毛家族又有谁来继承降神大法呢?或者有,或者没有,不去管她了。爱情啊。

现在,筑路连连长刘金珠面临着被解除军职的危险,上级已经找他谈话了:那女人是寺院里的寄生虫,是剥削阶级的一员,你怎么能和她建立这种关系?听我一劝,赶快断掉来往。刘金珠想了又想,在内心深处摇掉了头。爱情啊。

他们来到草原上,住进了一户牧民家里。牧民把他们奉若神明,满帐篷都是西来的金光了。

不久他们看到路修好了,看到铁牛铁马铁骆驼一匹匹来了,又神速地去了。不久就是民主改革,僧人不吃香了。牧民们恍然大悟:怪不得央珍拉毛早早地还俗了,她是巴颜喀拉雪山女神达吉玛米的化身,她得到了神的启示,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到底是神啊,与众不同,虽然离开了寺院,但她还是神啊。

他们有了羊群、牛群,有了两个男孩、一个女孩。这个女孩要是搁在过去,就一定是央珍拉毛女巫的继承人了,而现在不是了,现在她是拉姆文静,就是仙女文静的意思,一半是汉人,一半是藏民,这伟大的混血,使她既有藏民的强健,又有汉人的智谋。她后来成了草原上造反有理的红小兵,带着两个哥哥和别的红卫兵、红小兵,把自己的阿爸阿妈抓起来天天批斗。阿爸阿妈逃了出来,逃进了唐古拉山,觉得不保险,又逃进了昆仑山,最后在自然条件十分恶劣的五道梁安家落户。

一住就再也没有挪窝。几年后,忏悔的女儿和两个儿子找到了这里,要他们回到那曲去。他们不去。央珍拉毛说:这儿离巴颜喀拉雪山比那曲要近得多,我反正是要回到雪山顶上去的,方便些。刘金珠也说:已经习惯了,风大天冷,好啊,不死就好啊。可是在那曲,我就会想到死。儿女们说:要是风大天冷你才能不死,那曲不也是风大天冷的么?刘金珠说:那是不一样的。

这里是山顶平野五道梁,这里有逃难的巴颜喀拉雪山女神,这里有刘金珠泥做的宫殿,这里有安静,有远来的牧民布施给女神的食物和穿戴。

1989年1月28日,一代还俗女巫央珍拉毛病逝于五道梁。历史记住了这一天,因为这一天也是十世班禅在主持了班禅东陵札什南捷(文革中历任班禅额尔德尼的肉身灵塔连同祀殿全部被毁坏,十世班禅作为历任班禅的传承人,责无旁贷地担负起了重建灵塔的重任。1989年1月,由国家投资780万元,自治区拨款70万元,札什伦布寺投资100万元,刚坚公司投资10万元,十世班禅本佛捐赠无算的五位班禅额尔德尼的遗体合葬灵塔和祀殿落成,这一工程被命名为班禅东陵札什南捷)的开光典礼后于8时35分驾鹤西去的日子。央珍拉毛死前对丈夫说:我走了,你活着,你好好活着,想活多久都行。我是女神下凡,我要回到天上去了。而你呢,活够了再走,下一辈子你就不是人,而是神了,是一只吉祥的雪山狮子了。

23会师五道梁

张文华飞也似的离开了江央寺,来到楚玛尔河沿的路边店前,寻思天就要黑了,我不能在这里等待周宁他们了,这里已经很危险,莲花金刚,或者云丹多吉,马上就要追来了。他把人头鼓放进自己的旅行包里,快步走向下午吃过饭的穆斯林餐厅,告诉柜台后面的老板:我姓张,叫张文华,我们后面还有一辆车要来,车上的人里有两个是戴眼镜的,麻烦你告诉他们,我们在五道梁等着他们。

张文华跳上了就要启动的长途客车。

刘金珠家里,王潇潇躺在炕上,怎么也睡不着,头又开始痛了,而且是合着脉搏的跳动嗡嗡嗡地痛,痛得有声有色。隔着刘金珠老人和张长寿,孙学明躺在炕的另一头,他也睡不着,他在想,既然已经得到了人头鼓,还有没有必要再往前走呢?

有人咚咚咚地敲门:是刘金珠家么?

孙学明一听是张文华,起身跳下炕,拉亮电灯,打开了门。

张文华一步跨进来,不理孙学明,眼光流萤般飞走,在房子里寻找王潇潇,找到了就说:哈哈,你们绝对想不到,我变成巫圣大黑天啦。穿着皮鞋到处走,得来全不费工夫,起来起来,往回返,咱们的旅行到此结束。召开庆功会的时候,请王潇潇同志别忘了孙学明设的那个奖励。

孙学明说:快说你到底怎么啦?周宁他们呢?

张文华说:还要他们干什么?他们就会瞎跑。你们瞧瞧我的。说着他哗地打开了旅行包。

人头鼓出现了。从炕上坐起来的王潇潇咦了一声。大家惊愣着。

刘金珠说:一样的,一样的,现在的人头鼓都是一样的。

张长寿呵呵呵地笑了:看样子是流水线上出来的。

什么?张文华有点火了,你们别不服气,睁大眼睛看看,七颗最古老的无敌法王石,还有这头骨,古人的头骨。

孙学明说:别光顾了炫耀,现在你看看我们的吧。说着指了指桌子上刘金珠交给他的人头鼓。

这次轮到张文华吃惊了:咦?真的是一样的?

沮丧。他们都有点浑身瘫软的感觉。

真他妈生气啊,孙学明说,这样看来,一定是假的了。我想这不可能是偶然的,怎么我们一起碰到了假的呢?

张文华说:可我还是不相信,千辛万苦得来的怎么会是假的?

王潇潇说:你不是不相信,而是不甘心。

大家吹气,都迷惑得要死。

孙学明说:会不会是有人设了圈套,拿假的骗我们呢?

张文华说:不会吧?

张长寿说:绝对是圈套。

王潇潇说:我也觉得是有人故意让我们得到了这两面人头鼓。

孙学明点着头说:我相信潇潇的感觉,她虽然头痛,但始终是清醒的。他突然拍了一下大腿又说,你们记不记得还有一个人要来五道梁找我们?但是直到现在还没有来。

张文华说:你说的是扎西警察?

孙学明说:只有他掌握我们的全部线索,知道我们要去哪里。他说他不敢一个人去沱沱河堵截盗窃人头鼓的人,要来五道梁找我们,一个警察如此坦诚地表白自己胆小,肯定有问题。

孙学明思考着又说:我们再等等扎西警察,要是明天中午还等不来就不等了。明天天黑前我们必须赶到沱沱河。我有个预感,假如我们得到的人头鼓都是假的,假如真的是扎西警察设的圈套,此人一定直接去了沱沱河,而真正的七颗无敌法王石真言人头鼓就一定会出现在沱沱河。

张文华说:既然他不想让我们得到人头鼓,为什么还要告诉我们他要去沱沱河堵截文物贩子呢?

孙学明说:他是想借此取得我们的信任,套出我们的话,要不然他怎么会知道我们掌握的全部线索呢?

王潇潇说:再说了,沱沱河是必经之路,他不说我们也得去。

孙学明说:很可能扎西警察一直跟踪研究着我们,当他知道我们的意图和调查线索后,立马想办法通知了南入昆仑山的莲花金刚,通知了一群去拉萨朝圣的甘南人,可能还通知了两个西去那棱格勒寺的骆驼客,通知了三个川西来的喇嘛和那个一直没有露面的日喀则的民工。莲花金刚知道了我们的行踪后,猜测到我们可能要在他的朋友张文华的引导下,去江央寺云丹多吉那里找他,就先去那里放置了一面假人头鼓,他以为我们得到了人头鼓就会打道回府,真正的七颗无敌法王石真言人头鼓就属于他了。

张文华说:那你们找到的这面人头鼓又怎么解释呢?

孙学明说:他们只是估计我们可能要去江央寺,万一我们不去呢?扎西警察觉得楚玛尔河沿上拦不住我们,就一定会在五道梁拦住我们,因为我告诉他让他到刘金珠家来找我们。刘金珠是个很著名的人物,扎西警察经常跑青藏线,肯定也知道,就授意甘南的朝圣者搞了个假的来骗我们。但是他们没想到我们会分开行动,两面假人头鼓都被我们得到了,这样就露出了破绽。

张文华点着头说:分析得蛮有道理,可是,扎西警察为什么要这样干呢?

孙学明说:有两种可能,一是他是藏獒支队的叛徒,是个盗卖文物的内奸;二是因为他是个藏民,有自己强烈的宗教感情,七颗无敌法王石真言人头鼓是至尊至贵的宗教宝器,他很希望寺院、喇嘛,尤其是家乡广惠寺的莲花金刚得到它,而不想让我们这些俗人拿走。我倾向于后一种。

张文华说:我们的速度也不慢,他们是怎么联系的,这么快就布置好了。

孙学明说:看样子他们的通讯工具要比我们先进得多,我们的手机没有信号的时候,他们照样可以联络。或者是扎西警察熟悉荒原的一切近路,开着性能极好的牛头越野车,一路疯驰,抢在了我们前面。

当我们赶到楚玛尔河沿又赶到五道梁刘金珠家时,已是第二天中午,孙学明他们正要出发。

张文华一见我们从那棱格勒寺抱回来的人头鼓,就叫起来:哎哟哟,三面人头鼓?了不起的我们一下子找到了三面人头鼓。然后从车上拿出两面他和孙学明找到的人头鼓给我们看。刹那间,周宁和我差一点晕倒。

孙学明又把他的分析向我们重复了一遍,最后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啊。

周宁说:我们上当了,怪不得我们碰见了死骆驼,很可能就是扎西警察搞的鬼。他用巴掌敲打着人头鼓,表示赞同孙学明的分析。但他不同意关于扎西警察动机的猜想,他以为,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扎西警察想自己找到人头鼓,对他这样的人来说,最希望得到的是立功受奖,步步高升。人头鼓既然是国宝,谁找到就会表彰谁提拔谁,这一点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张文华说:如果是这样,那我们就让给他好了。

孙学明说:不能这样,他要是得到了人头鼓,我们怎么知道他会交给许新国呢?他要是交回去个假的怎么办?所以真正的七颗无敌法王石真言人头鼓,必须由我们找到,这是不能改变的,如果最后我们发现是扎西警察得到了它,我们必须想办法从他手里夺过来。

大家都说好。

王潇潇用前爪拍着仍然阵阵作痛的头说:真是收获不小,三路人马找到了三面人头鼓,就算都是假的,那也不错啊。

张文华说:也许不是假的,只不过不是都兰吐蕃墓群里出土的罢了。

周宁说:我们只当他是真的不就行了?这宝贝又不是不能炒,把它炒成天下第一谁还能跟我们较劲?巫圣大黑天也不能,大黑天的代言人莲花金刚更不能,我们炒鼓就等于是炒他们。

堂堂正正的刘国宁说:那不行,我是考古研究所的,我可不能看着你们制造假文物。

张长寿呵呵呵笑着说:真的假的谁知道?只有将来人家把我们的头变成鼓敲起来,那我们才知道是真的。

王潇潇说:自己的头叫人家敲?那不更痛了?

孙学明说:我不怕痛,我奉献,要是我的头能做成人头鼓,让大法师们敲着,保佑国家升平,保佑万民富足,我绝对奉献我的头。

周宁说:那我们赶快写遗嘱吧,兹有七壮士在昆仑山巅之原五道梁,顾望大千世界,顿生无限悲悯,遂迎风立嘱:献头七颗,圈骨蒙皮以为鼓,祈愿后世听鼓传音,生信仰而饮甘露哉。

张文华大受感染,高声说:太悲壮,太崇高了,砍头只当风吹帽,让世人不敢仰视。英雄们都是勇敢献身,而我们是勇敢献头,太伟大,太流芳百世了。

这时我说了一句最没劲的话:在哪里吃饭?我饿了。

孙学明说:先买个大饼随便垫垫吧,赶到沱沱河我们好好吃一顿。说罢咕隆一声,一汪口水直接到肠子里去了。

突然,孙学明喊起来:停下停下。汽车一闪而过的时候,他看到三个朝圣的藏女正在路边磕着等身长头。

我们下车,走过去,发现她们浑身灰土,满脸都是风霜的紫晕,手上戴着木手套,迎着太阳,望着我们。其中一个还拉着一辆人力车,车上是鼓鼓的行李。

孙学明问道:你们是哪里的?

拉人力车的女人说:甘南夏河的。

他们聊起来。

三个朝圣的藏女出来已经有两年了,就这样三步一磕头地从夏河来到了这里。一路上都是由五十六岁的贡其卓玛拉着人力车,跟在后面。两个年轻的则只管一丝不苟地磕好长头。两个年轻的一个叫钦珍措玛,二十八岁,一个叫仁青卓玛,十六岁。十六岁的仁青卓玛很漂亮,是人见人爱的那种漂亮。她笑着,灿烂地笑着。她们三个都灿烂地笑着。她们额头上沾满了路边的泥土,衣服已经磨烂了,而且饿着肚子,却灿烂地笑着。

孙学明说:了不起啊。

仁青卓玛说:有吃的么?

王潇潇说:有。

赶紧去车上拿来两个仅有的面包和一包糖果给了她们。她们一人吃了一点,就又要开始抓紧时间磕头了。我们告别着,恋恋不舍地回到了车上。

孙学明沉默了片刻说:不仅仅在于她们坚忍不拔地用身体丈量着地球,更在于他们充满了幸福的感觉,在于她们一点也没有吃苦的表情,在于她们历经磨难却如此灿烂地笑着。

孙学明说:这就是宗教的力量,是感情的力量,是青藏高原的力量,金刚一样坚强,河水一样韧长,谁能摧毁她们?

孙学明说:我一定要为她们写一首歌,尤其是仁青卓玛,她的眼睛清澈如水,她的表情天真无邪,要是换上一身漂亮的衣服,她简直就是仙女。

王潇潇说:仁青卓玛,这个名字真好听,我也许要改名字了。

我说:她们整天这样磕头为了什么?值得么?

孙学明说:你是一个无神论者,你没有资格谈这个问题,就好比一片沙漠见了水说:你干么不像我一样干旱起来呢?就好比一只狼面对一座山说:你干么不像我一样去吃羊呢?就好比一棵树见了风说:你干么不像我一样老实呆着呢?就好比……反正在千万里磕头到拉萨值不值得这个问题上,你一个无神论者,和她们和一切虔诚的教徒,根本就没有对话的基础。

孙学明的话斩钉截铁,他是爱她们没商量了。

我说:没问问她们看没看到另一些朝圣的甘南人。

孙学明说:别问了,我不想把人头鼓的事和她们牵扯到一起,她们是纯洁的,就是人头鼓在她们拉的架子车上,我也会装作没看见。

王潇潇酸酸地说:看样子我也得下车磕长头了。

孙学明说:那我立马就娶你。

王潇潇说:美得你,我要是去磕长头,就先到寺院里把自己剃度成尼姑,那时候我怎么可能嫁人?我要去西天取经,要把自己修炼成观世音。

孙学明说:我等着,等着给你烧香磕头。

王潇潇说:我手拿宝瓶,普渡众生,就偏偏不理睬你。

孙学明说:一点胸襟都没有,还想做菩萨。告诉你,我找到人头鼓我就是护法大黑天,离了我,你别想在菩萨圈子里混。

王潇潇说:还不知道谁找到人头鼓呢。

孙学明说:到沱沱河就见分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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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响人头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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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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