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节

第十六节

我掉进李白先生的古池里,然而头一探出水面,地点骤然转变,所在之处成了一个腥臭的蓄水池。威猛的夕阳射出强光,好刺眼。前一刻明明还在夜晚的先斗町,我不禁蹙起眉头。虽说是做梦,但场面的转换快得令人发晕。耳边隆隆作响,为何四周暴风狂吹?我泡着的池水也剧烈摇晃,可怜的锦鲤嘴巴猛开猛合。

我将下巴靠在蓄水池岸边,吐出缠住舌头的水草。

就在此时,我看到栏杆旁有个被年轻人拉住的中年男子,他甩开拚命制止他的年轻员工,一脸悲恸地朝这里奔来。

他就是锦鲤中心的主人,东堂。

他沐浴在夕阳下,任凭暴风吹乱他为数不多的头发,向上天控诉般举起双手。“住手——!”他喊。“把优子还给我!”“把次郎吉还给我!”他接二连三地喊出一连串的名字。

我泡在蓄水池里欣赏东堂失心疯的模样。

最后他哭了出来,准备朝相反方向奔去,但蓦地,他发现了泡在蓄水池里的我。他露出惊愕的表情,嘴张得下巴都快脱臼了。只见他一面逃,一面向我猛挥手,瞪大着眼睛仰望天空,大叫:“快逃!快逃!”

我一回头,只见直上天际的龙卷风黑压压地耸立在眼前。蓄水池的水与闪闪发光的鲤鱼纷纷被吸上天空。

“想逃亦不可得!”

我坦然接受,闭上眼睛集中心神。

于是我跟在鲤鱼身后,昂然飞向浩瀚穹苍。

不知不觉间,李白先生剧烈的咳嗽缓和下来了。

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我实在也累了,便打起盹来。

不知睡了多久,待我醒来,我肩上披着柔软的毛毯。倒在地上的大型老爷钟滴答滴答地刻画着时间,指着五点。一抬头,看到李白先生在被破坏得一团乱的架子之间寻找没破的伪电气白兰酒瓶。看我醒来,便说:“谢谢你。要是你没来,我恐怕已经没命了。”然后,他在缺了角的青瓷盘上烧起油画画框,为我温热倒进锅里的伪电气白兰。

“来,把这个喝下,暖暖身子。”

我在钻进被窝的李白先生身旁裹着毛毯,喝了滴了柚子汁的伪电气白兰。肚子里变得暖洋洋的,精神也回来了。四周的情景也一点一点鲜明了起来。李白先生从被窝里探出头来,望着我。

“人一感冒就会变得软弱,真是伤脑筋。”

“那是因为您发了高烧。”

“在寂寞的冬夜里,孤伶伶地卧病在床,心中着实不安。因为我已经没有任何亲人了……。我是个孤单老人。发烧烧得睡不着的晚上,一醒来就变得跟小孩子一样,会想起遥远的过往时光。在床上独自醒来,喊着要娘。可是,现在我身边已经没有任何人了……”

“有我呀。”

我悄声说完,突然想起学长。学长也是独自躺在被窝里吗?孤伶伶度过这一年当中最漫长的夜晚吗?

“感冒,就觉得夜晚很长。”

“今天是冬至呀,是一年当中夜晚最长的日子。”

“可是,就算再怎么漫长的夜晚,黎明也一定会来。”

“那当然了。”

李白先生看看我,莞尔一笑。

他动了动嘴巴,我便把耳朵凑到他嘴边。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李白先生说。

我望着他一笑,摆在被窝四周的提灯一齐发出异光。李白先生忽然大吸一口气,挥手示意我走开。因为事出突然,我只来得及后退几步。

李白先生这一咳嗽,刮起我从未经历过的强风。

后来在康复庆祝会上,李白先生告诉我,这时候他才总算把盘踞体内的感冒之神赶出去。化为暴风的感冒之神从李白先生嘴里飞出来,在宴会厅内大闹一场后,飞到窗外形成巨大的龙卷风,四处卷动,扰乱了夜色,撼动了纠之森。在黑鸦鸦的龙卷风中闪闪发亮的,是本来围在李白先生被窝旁的提灯。以绳索串连的提灯宛如电车,发着光在空中飞舞。如果能从外面仰望,那景象一定非常壮观。可惜我看不到。

因为,我人就跟着那龙卷风一起转动。

转啊转的,已经分不清什么是什么了。

感冒之神离开李白先生固然教人高兴,但它却顺手将我带上了天空。

从蓄水池里被龙卷风吸上天的我仍继续上升。

那种感觉简直像坐上一座螺旋形的溜滑梯,而我要倒着滑向天际,以惊人的速度不断向上攀升。我任由龙卷风将我吸上去,现在应该已经来到相当高的地方了,但四周暗得伸手不见五指实在无趣,我很快就腻了。

“我会升多高?”

抬头一看,我看到漆黑中,有一串闪闪发亮的橙色光点流动着。原来是以绳索连成一串、活像电车的提灯。大概是从哪里被吸进来的吧。我心想,龙卷风捡到了漂亮的东西呢。然而凝神细看后,发现那串提灯电车车尾竟挂着一名小个子的女生,只见她紧抓住提灯,眼睛是闭上的。我才想,这也是一个漂亮的东西呢,便发现竟然是她。

当时,我脑袋里浮现的,只有“奇遇”这个词。

“反正还不是做梦”——这样泼冷水不识趣的人,去被狗咬吧!是梦还是现实,这不是问题的根本所在。的确,我的才能百宝箱几乎见底,但我却一直把自己仅存的最大才能给忘了——将幻想与现时搅和在一起的才能!

我想,如果能拯救她于如此危急的情况,定能开辟人生光荣的新天地。一定是的。我的幻想一起头便完全不知道要刹车,与她第一次幽会乃至于得到诺贝尔奖等未来人生的诸般高潮如走马灯般流转,对将来种种脚不踏实地的辉煌幻想,填满了我深深的脑内峡谷。我的身体有如充了氦气般轻盈。

我使出樋口式飞行术,像只虎头海雕般遨翔。

我拉住那串提灯的一端,她将眼睛微睁一线。

在轰轰巨响与暴风之中,我们无法交谈。

她微微一笑,以不成声的声音说“真是奇遇”;而我也以不成声的声音回答“只是碰巧路过而已”。

我双手并用攀爬在提灯串,向她伸出手。

她握住我的手。

我拉住她的手一翻身,设法逃脱咆哮的龙卷风手掌心。我拨开旋转的大气激流,躲进乌云之中,突然间,囚禁着我们的黑暗裂开,视野为之一亮。我们从狂吹乱扫的暴风中解放,回过神来时,已在清澈的天空中滑翔。

我们紧紧握住彼此的手,眼里所看到的,是脚下一整片京都的街景。

围绕市街的群山泛起淡淡的山岚。

举行过学园祭的大学、举办过旧书市集的纠之森、我们走了一整晚的先斗町,以及商业区、鸭川、神社庙宇、御所森林、吉田山、大文字山,以及由命运的线所系起的、居住了无数人的公寓大楼和民宅屋顶——一切都沉浸在蓝色的朝霭之中,静候黎明。我们在冷得要命的空气中差点冻僵,以天亮前的街道为目标准备降落。

忽然她凑近我的脸,叫道:“南无南无!”

她晶亮的眼眸投向的,是大文字山后方、如意岳方向鲜明的朝阳。阳光将她雪白的脸颊映得好美。

我们看见新的早晨如倒骨牌般,在沉浸在蓝色朝霭中的街头迅速展开。

在万年铺盖里醒来的我俯卧着,活动我迷迷糊糊的脑袋。

于京都市上空数百公尺处尝到的幸福之感,如退潮般离我而去。

再度被推回现实的我,忍不住将嘴埋在枕头里“呜呜呜”呻吟着——那个梦是那么地鲜明,而握住她的手的触感又是如此真实。不过,这触感会不会太“真实”了一点?

我转头看向一旁,发现她正端坐着握住我的手。从窗户射进来的白色晨光,照亮了她的黑发。她美丽的眼睛有些湿润,定定地凝视着我——仿佛在说她很担心我。

“您还好吗?”她说。

此时,我想起来了。我打从心底爱上她,是在先斗町走了一整晚之后的那个黎明,是我在古池边倒下,想啐上天一口时,她凝视我的那一瞬间。回想起那以来的半年,这一路走得真远。

我被性欲打败、我无法与世界风潮抗衡、我忍受不了一个人的寂寞——种种思绪在我心中来去,但终究虚幻地消失,唯有她濡湿发光的眼眸,她的轻声细语,和美丽的脸颊在我心中停驻。

“学长怎么会在那里?”

“……只是碰巧经过而已。不过,你怎么会在这里?”

“不就是学长把我带来的吗?”

是这样吗?

我只是一直在万年铺盖上做着颠三倒四的梦——

“好漂亮的着陆。”

她伸出手,将手心放在我的额头上。我的烧还没退,她冰冷的手心冰凉了我的额头。大家都说,手冷的人心暖。

她让我看一个不倒翁形状的小瓶子,用在流理台找到的免洗筷卷起瓶里麦芽糖似的液体。我按照她的话,舔了这美味的麦芽糖。她微笑地凝视着我,将她与李白先生度过的漫长之夜说给我听。

“等李白先生的感冒好了,我们两个一起去为他庆祝吧。”

这句话突然从我嘴里迸出来。如果不是因为高烧未退,就是因为这芬芳的麦芽糖让我脑袋充血,差点流鼻血的缘故吧。

“一起吗?”

“一起。”

我加上一句:“顺便告诉你好玩的旧书店趣事。”

她呵呵笑了,点头说:“我们一起去。”然后又发了半晌的呆。由于她发呆得太厉害了,我心想要是有“世界发呆锦标赛”,她一定可以当选日本国手。

她说她觉得身体有点热热的,然后又笑了。

“也许是我感冒了。”

她第二天便返乡去了,但拜她让我服用的感冒药润肺露之赐,我总算得以逃离感冒之神的魔掌。当我在万年铺盖里养精蓄锐时,圣诞节过去,忙忙禄碌的年底来临。

据说这段期间,恶毒感冒的大流行终于迈向终点。

早一步康复的学园祭事务局长在返乡前来看我。

独自病倒的我一无所知,这才晓得原来内裤大头目、诡辩社的人等,凡是相关人士无一幸免,都得了感冒。听我说“全是被你传染的吧”,事务局长便答“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啊”。我提起和她约好两人一起出去,事务局长以“干得好”称赞我的努力,但是又留下一句“不过接下来才辛苦,和女人交往啊……”这种讨人厌的话才离去。

我回家了。

过完年回到京都,宿舍信箱有一份小小的邀请函,目的是邀请众人庆祝李白先生康复,召集人是樋口氏。据说费用一概由李白先生负担,免费招待所有来宾,美味食物随意吃,伪电气白兰随意喝。

我握着电话听筒一整天,最后终于鼓起勇气打电话给她。

当天,我离开宿舍,目的地是位于今出川通的咖啡店“进进堂”。

李白先生的康复庆祝会是下午六点在纠之森举行,我和她约好下午四点喝咖啡。为了不迟到,我必须在下午两点离开宿舍。因此,我必须在早上七点起床。因为衣服洗好晾干要几个小时,淋浴吹头发要一个小时,刷牙要五分钟,整理头发要半小时,然后预演与她的对话要数小时,忙得要命。

我沿着疏水道走去,才一开年,就有热血的运动社团大声在操场上练跑。尽管是熟悉的情景,但看着街道在仿佛脱色过的泛白冬阳照耀下,总觉得气氛很清新,很有刚过完年的感觉。

只不过,我的脚步很沉重。胃很沉,像是灌过铅似的。考虑到万一她没来的情况,便心情沉重,考虑到她万一来了的情况,心情更加沉重。我抽着烟,绕着不必要的远路。

我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才好,世上的男女单独碰面时都谈些什么?总不会是一直大眼瞪小眼吧。话虽如此,应该也不是高谈阔谈人生或爱情。莫非,这当中有着我所无法应付的纤细奥妙的机关?要说些有格调的笑话逗她笑,却又不能沦为长舌男,同时要以坚毅的态度迷倒她——这分明是不可能的任务。我不是个明朗愉快又机智风趣的人。直接去见她,很可能只是说些没营养的话,不断地喝着咖啡而已。这种事有何乐趣可言?就算我光是看着她便开心不已,但这样她会开心吗?若像个恶鬼无故占据她宝贵的人生时光,会对不起她,实在对不起她。也许还是乖乖留下来填平护城河才轻松愉快。啊啊,这下糟了,我怀念起填护城河的时光了。真想回到那段光荣的时光。

我在疏水道旁的长椅坐下,望着叶子掉光的行道树。

心想,她现在正在准备出门吗?

那天,说来丢脸,我兴奋极了,早上六点便起床了。

学长打电话来约我,说参加李白先生的康复庆祝会之前,邀我到咖啡店喝咖啡。这莫非就是世人所说的“约会”?一定是的。而这是我初次受邀。这可是一件大事。

就在我想东想西、打扫做家事之间,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

我一边准备出门,一边想要和学长说什么。

我有好多事想问学长——学长在那个春天的先斗町度过了什么样的夜晚?在夏天的旧书市集吃的火锅又是什么味道?而秋天的学园祭里,为了演出乖僻王冒了什么样的险?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学长都是怎么度过的?我想知道得不得了。

我兴致高昂地走出公寓,冰冷而清爽的阳光照亮了四周。李白感冒也已经收敛行迹,十二月时冷清的街道再次热闹了起来。

我不由得感到开心,朝咖啡店“进进堂”走去。

我终于硬着头皮,走向咖啡店“进进堂”。

不用说,既然是我主动邀约,当然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逃走。

我打开厚重的店门,走进昏暗的店内,这时是下午三点,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我几乎快喘不过气来,坐在窗边的位置,喝着咖啡,一心思忖着该说些什么。绞尽脑汁之后,我想到一个好主意。

我有很多事想问她——她在那个春天的先斗町度过了什么样的夜晚?还有,在夏天的旧书市集里看了什么样的书?而在秋天的学园祭里,又怎么会担起那场大戏的主角?

若她肯谈这些,我也能聊聊我的回忆。

我的心情轻松了几分,隔着玻璃望着今出川通。耀眼的午后阳光洒落,照得四周闪闪发光。我呆呆出神。

不久听到开门声,才发现她已经到了。

我向她点头。

她也深深一点头。

在这值得记念的一刻,我不再填平护城河,转而向更困难的课题挑战。读者诸贤,还请见谅。期待他日再相逢。

再会了,填平护城河的日子——

最后,我要送各位一句话。

尽人事,听天命。

我走在今出川通上,想着行道树重拾绿意的那一天。

当春天来临,我将成为大二学生。这一年是多么不可思议、多么有趣呀!我对即将来临的二年级充满了期待。这一切,都多亏了学长,以及这一年来遇见的许多人。我心中满怀感谢。

然后,我来到了咖啡店“进进堂”。

我紧张地推开了咖啡店的玻璃门,仿佛另一个世界般温暖柔和的空气将我包围。昏暗的店内,充斥着人们隔着黑亮长桌交谈的声音、汤匙搅动咖啡的声响、书页翻动的声响。

学长坐在面今出川通的位子上。

窗户照进来的冬阳,看来宛如春天般温暖。学长在那暖暖的阳光中,一手支颐,像只午睡到一半的猫咪呆呆出神。看到他那个样子,我蓦地觉得心底温暖起来。那种心情,就像把一只比空气还轻的小猫咪放在肚子上,在草原上翻滚。

学长注意到我,笑着点了点头。

我也向学长点头。

于是我向学长走去,一面悄声呢喃。

相逢自是有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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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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