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第八节

啊吼连天跑去追赶盗贼的人们一会儿就回来了。黑影子逃出了寨子,哪里还追得着?遍山漫坡乌漆墨黑,莫说只有几十个人,再多些人,也搜不遍沙坪寨团转的山岭呀。

严欣在坎墙的阴影里没有待多久,他认得马铁匠家,就在寨路后街的竹林边上,麻石铺的屋基,因没筹齐钱买砖瓦,只好用黄泥巴冲墙,盖起一幢泥墙茅屋。严欣离开沙坪寨的时候,这幢茅屋已破败得歪歪斜斜、七孔八疮了,晓得现在是个啥模样啊?

严欣没有带电筒,只好凭记忆慢慢往后街那个方向摸索,走得极慢。还没摸到马铁匠家门口,严欣就听到罗世庆的嗓门在吆喝:

"世祥,你喊上几个人,给我把进出沙坪寨的几条道上都看住。哪个人半夜逡进来,先绑起再来喊我的门!"

再多隔些年,严欣也能辨出罗世庆的嗓音。他苦笑了一下,没想到,多年过去了,沙坪寨外面的世界有了绝大的变化,生产队长罗世庆却一点没变,还是那么霸道,还是那么一种说话口气!

严欣刚刚走到马铁匠家门口,不及细细观望铁匠家的住房,身后就传来一声放大了嗓门的问话:

"严欣来家了吗?"

这是马铁匠的声气!他显然是在问屋头的人。严欣还没来得及答应,铁匠家的板门"哐当一声开了,跟着一个惊喜交加的声音问着:

"严欣来了吗?快进屋坐啊!"

这是马铁匠的老妻严成芬。在罗姓族人占大多数的沙坪寨上,姓严的就她一个。当年她听说严欣也姓严,对他关心极了,简直像照顾自己的小弟弟。隔两三天,她就给严欣拿点蔬菜、端点渣豆腐、抬点豆芽来。东西虽少,也不值几个钱,但对不种自留地的严欣来说,那简直是雪中送炭了。久而久之,严成芬喊他幺弟,他也遵从山寨的习惯,称严成芬姐姐。

听到严成芬又惊又喜的问话声,严欣顾不得转身对马铁匠说话了,一个箭步扑到闪着灯光的门洞里,朗声叫着:

"姐,我看你来了!"

"快进屋,快进屋坐啊!"严成芬喜得欢眉笑眼,连声招呼。随着她的招呼声,右侧屋里又跑出四个人来,从大至小,挨着里间屋门站成一排。走在后面的马铁匠,也跨进了屋门,随手把门闩上,除下了身上的斗篷,手上的马灯也提到脸前,一口吹熄了火。

招呼着叫客人坐,其实这间屋头根本无法坐。右侧安了个铁匠炉子,炉边上放一只冷却铁器的大水桶,桶里有大半发青的冷水。桶前就是一个铁砧子。打铁用的大锤、二锤、铁钳、手锤、火钩、火夹、铁皮簸箕,都堆放在熄了火的铁匠炉上面。泥巴地上,满屋的铁屑、碎铁片,脚踩上去,沙沙发响,屋子的另外半边堆满了打铁的无烟煤。

严欣打量着这间屋头,啥变化也没有。唯独屋中央多了一根碗口粗的棒棒,支撑着茅屋的大梁。屋梁已经弯曲,要不是这根棒棒撑着,屋顶都要塌下来了。

听说严欣没吃晚饭,严成芬赶紧喊老五、老六两个姑娘端饭碗,拿碗筷,舀泡海椒给舅舅整饭吃。

在右侧屋头坐定下来,脱下身上湿漉漉的蓑衣,放下人造革包包,端起还有些微温的包谷米饭,看着小方桌上放着的一碗泡海椒,一盘特地为他的到来而炒的鸡蛋,严欣不由得有些心酸,看这样子,马铁匠家的生活,比原先好不了许多。

果然,趁他吃饭时,严成芬和一家人陪坐在小桌边,告诉他,四小子马鸣强的三个姐姐,都先后出嫁了,屋头少了三个能劳动的人,也少了三张吃饭的嘴。幸好老四马鸣强在县中毕业回到家来,他劳力好,支撑起了半个家,要不,老五、老六都是姑娘,虽说也不小了,但姑娘家总不抵事,而老七呢,年岁小,在读书,屋头还要贴补他钱呢。

马铁匠和严成芬过生活的为难之处不说出来,严欣也看得出来。马铁匠和严成芬补丁叠补丁的衣着,是不用去说了。老五、老六两个姑娘,一个十八九岁,一个十五六岁,说起来正该是收拾打扮的年龄,可也穿着补丁衣裳,唯有梳得光光净净的头发,说明她们已经有了自尊,不是吵吵嚷嚷的小姑娘了。四小子马鸣强正交二十三岁,严欣记得,刚来插队落户的时候,他只有十二三岁,读书不用功,只晓得光着一双脚板,钻树林逮雀儿,爬高树掏雀儿蛋蛋,到坡上去找甜的酸的野果子吃,为叫他读书,严成芬和马铁匠不知用竹条条教训过他多少回。没想到,后来他竟然读完了高中,这在偏僻的穷山沟里,也算得一件稀奇事了。如今,他长得高大壮实,比打了一辈子铁的马铁匠还魁梧。剪得短短的头发,红润发亮的脸膛,浓眉毛大眼睛,挺鼻梁阔嘴巴,实在是一个英俊小伙子。严欣暗暗惊叹,不由多瞅了他几眼,小伙子久不见严欣,还有点儿害羞,脸都红了。

填饱了肚皮,严欣用手帕抹抹辣得发麻的嘴唇,仰起脸问马鸣强:

"你想考大学吗?"

"考不取。"小伙子回答得倒是干脆,也不脸红。

"还考大学呢,念高中,我看他都像老奶奶背石头,累得险些趴下。"严成芬斜瞥了儿子一眼,用怜爱的声调说:"那年我们打他,你在一边劝,送他一本字典,跟他讲一番读书长进的理,他还真听进去了。你走后,他读书就用心了,老师也不往我们耳朵里灌难听话了。说起来倒有趣,他还迷上读书了。前不久去县城办事,掏好几角钱买了一本字书,我说他真舍得,他说那字书上有你写的文章呢!你倒真干出点事来了。幺弟,我听鸣强读过你写的文章,你莫尽写知青的事啊,也写写我们嘛!我们这些穷山旮旯里,要像报上吹的那样,姐姐我还拿泡海椒来招待你?"

听山寨不识字的妇女说话,就是这个样子。一句话没说全,又转到另一句话上去了,不过,许久没听到这种话的严欣,还是感到很亲切。马鸣强像在为他母亲的话做解释,他埋头在一只木箱箱里翻出两本书来,一本是砖头那么厚的字典,一本是登了严欣短篇小说的杂志。字典的封面已经卷边了,杂志封面上也沾满了黑手指印,不过严欣仍然一眼能认出来。他感到由衷的欣慰,送字典那桩小事,他早已忘了;杂志上发一篇小说,这在他现今也很平常。但是在这里,在这闭塞的穷山沟,在当年他曾经插队落户的地方,这一家人还记着他,还保存着他的字典,还买了登有他小说的杂志,这是他想不到的。插队落户时,他就深切地感到,山寨上像马铁匠这样的贫苦农民,纯朴、正直、很重感情,现在他更觉得是如此。

许是严成芬觉察到严欣的心思,便小心翼翼地问:

"幺弟,你这回来,是为公事还是私事?"

严欣凝眸瞅了严成芬一眼,发觉严成芬老了,比和她相同年龄的城市妇女老多了。不过,她毕竟是妇女,问话要比马铁匠委婉。严欣知道,话题很快要转到郑璇的事情上去。他嘴里应着话,心里在暗忖,该怎样向这一家人解释他为什么来找郑璇:

"既为公事也为私事。"

"啥公事?"马铁匠感兴趣地问。

"到这儿来看看,找些人和事写点小说。"严欣尽可能讲得通俗点。

"那么,私事呢?"严成芬又接过话去问。

严欣觉得难回答。他咽了一口唾沫:"是这样的,我想找郑璇谈谈……这个……她……"

严成芬截住严欣结结巴巴的话,说:"寨上人擦黑时都在传,你要娶她,有这回事吗?"

虽然山寨上的电灯光淡弱,严欣涨红了脸,马铁匠还是看清了,他插进话来:

"跟你姐姐摆一摆吧,都是自家人。"

怎么跟这一家人说清楚他被人看作特别反常的行为呢?他和这一家人的关系,不比一般的知青和相好的农户之间的关系,他们曾经共过患难,无话不谈。不过,事隔多年,又加上这一家人毕竟是偏僻山乡的农民,他们能理解他的心理变化吗?他们能理解他埋藏在内心深处多年的、痛苦的感情吗?

他抿紧了嘴,默了默神,微垂着头,谁也不看地说:"是的。我经过很长时间的思考,才认识到郑璇是牺牲品,是历史的牺牲品……"严欣微张着嘴,又说不下去了,他意识到自己说得太文绉绉了,说这样的话,马铁匠一家人是不可能理解他的。他抬起眼皮,瞥了这一家人两眼,发现这一家老小都睁大眼睛,全神贯注地听着他讲话。他锁紧了眉头,又接着补充说:"总而言之,她生活得太苦了。而我,只要、只要一想到她在沙坪寨过着这样的日子,心里,心里……"

严成芬用重重的点头表示理解严欣下面要讲的话,她叹了一口气说:

"是呀,郑璇要在沙坪寨拖下去,会比我们家还要恼火!前些年,把我们当成阶级敌人。打倒了'四人帮',那会儿的先进知青郑璇就成了敌人。拖着她斗啊,在连坪大队挨着寨子了不算,还拖到巴佬公社的高台子上斗,斗完了还游街。一个好端端的人,就此垮了。我看着她,总见她眼神直勾勾的,像要投井,又像要跳河。把我都吓着了,喊老五、老六两个姑娘,悄悄随着她好几天哩!"

这情况,朱福玲没跟严欣讲过,严欣也从未听其他人讲起过。听严成芬一说,他的心更揪紧了。

马铁匠在一旁摆手阻止婆娘讲这些戳心事。他插进话来说:

"还讲那些事干啥?过都过了!现今当紧的,是要问严欣,你主意打定了没得?打定了,我们就陪着你,再去给郑璇讲一回!有我们陪着,她不至于赶你!"

"要叫我说啊,幺弟,你要真有办法,把郑璇救出去就成了。娶她嘛……"严成芬又直通通地发表起自己的意见来了,"不是你姐姐我偏袒你,你要娶她,太不划算了。你还没结婚,一个童男子,她已经嫁了人,还拖起一个娃娃,你到底下细想过没得?"

谈这样的话题,对严欣来说,终归是太难堪了,虽然马铁匠和严成芬都站在他这一边想问题,他仍旧觉得十分尴尬。他苦笑了一下说:

"姐,这些我都想过,不这样做,我的心不落实,就是这么一回事了。嗳,老哥,你刚才追出寨子去,偷会计家铁盒的,到底是个啥事情啊?"

这后半句话,显然是故意错开话题,不想谈郑璇的事了。马铁匠和严成芬都明了这一点。马铁匠大有深意地接过话头说:

"兴许,这还是件好事情呢!"

"好事?"严欣有些不解。

"会计那账本本上,记着那些大嘴老鸹吞吃群众血汗的数目字呢!"马铁匠悄悄凑近严欣耳边说。

严欣侧转半边脸问:"你是说,会计罗世洪贪污?"

"嗳,这个人啊,是个人牵起不走,鬼牵起直颤的家伙。你说他贪污嘛,我看还不敢。这龟儿胆子小,办事一向谨慎,屋头的劳力又强,大数字是不敢动的。"马铁匠张开一只满是厚茧的巴掌,扳着手指说,"农村干部嘛,一百二百挪用点点,那不算贪污,是常事,罗世洪也就是那个数字。"

"那你咋说……"

马铁匠这回没马上接严欣的话头,只是转过脸,朝婆娘了嘴。严成芬招呼起两个姑娘,拉老七的手,劝严欣早点歇息,娘儿女四个,就到左侧的屋头去睡觉了。右侧这间屋里,只剩下马铁匠父子和严欣三个人。马铁匠笑呵呵地道:

"来,我们也擦把脸、洗个脚,睡在床上静心静气地摆。是有好多事儿要问问你呢!"

三人洗了脸和脚,双人床边加了一块宽宽的铺板,就倚着床栏躺下了。

屋外仍在下雨,茅屋的后檐沟里,不时响起枯燥、单调的滴水声。屋后的竹林子,被风雨摇曳得"沙啦啦"发响。

不待严欣再问,马铁匠把脸朝着严欣,声调压得低低的,带着点儿兴奋说:

"我是说,会计的铁盒盒里,装的是他记的账。从开镰打谷子、收包谷那时起,鸣强他们那帮小伙,就闹着要查账。罗世庆怕他们吞吃的血汗钱露馅,哪能答应。满寨上的社员估算,罗世庆、黄文发、"跟屁虫"罗世祥三个龟儿子,少说也会贪污三四千元,还仅仅是账面上能查出来的。只要把这件事一捅开,这一帮干部就当不成,沙坪寨上可以来个重新选举。鸣强那些年轻人,想从明年抖开手脚干一下,好填饱大伙的肚皮!"

听得这么说,严欣才意识到,原来,小小的沙坪寨上,并不是静水一潭,它也在酝酿着一场变革和斗争哩!

"幺舅,告诉你噢,"严欣进屋后一直没吭气的马鸣强,这阵儿插进话来说,"罗世洪家娃儿罗德之,和我是同班同学,好得恨不能生一个脑壳。他早就在动员他家爹把账本交出来了,可罗世洪死活也不干。今晚上这事儿,我估计是罗德之趁他爹不在屋头,抱起铁盒盒出门了。前些天我早叮嘱过他,莫这么干,账本锁在铁盒盒里,不怕你爹不交,人是会变的嘛!再说,这年头,不同于前些年了,罗世庆那几个再凶,也晓得山旮旯外头的世界在变,他们不敢胡打乱整的。

哪晓得,德之他不听,还是这么干了。这么一干,我们就被动了。"

严欣凝神听着马鸣强讲话,他的声气平和沉静,但很有自信心,短短的一段话,也显出了他有点眼光,有点水平。看样子,这小伙子比他的实际年龄要更成熟些。严欣知道,沙坪寨这一拨干部,平时勾得很紧,下面压着老百姓,上面和大队、公社的干部串通一气。他插队那几年,说是年年分红前都查账,公社还派银行或是信用社的干部下来陪着一起查。可那些干部一下来就给罗世庆那帮人围住了,这家拖去吃饭,那家请去喝酒,临走还要送上一篓鸡蛋,几只活鸡,名曰账目清查过了,水清水白,实际上到底是什么样子,谁也不知。看起来,打倒"四人帮"三年了,这种状况还没改变。马鸣强这些年轻人忍耐不住了,一定要亲自出马查账,心情完全是可以理解的。想到这些,他坐起身子说:

"罗世庆那几个人,不撬掉的话,沙坪寨就改变不了面貌。他们霸住了一块天,胡作非为会越来越富,普通群众会越来越穷……"

"这么说,鸣强他们那么干,是要得的啰?"马铁匠呼地一下坐起来,声气振奋地问。

严欣以肯定的语气答:"要得!"

马鸣强一个翻身,也坐了起来,面对着严欣,以讨教的口气道:

"幺舅,你看看我们想得对不对?前一阵,我去县城赶场,就是买到登得有你的小说这本杂志的那一回,听县城同学说,中央拨专款下来,扶助我们省里穷困的生产队,我的同学看到统计表,沙坪寨也有份。我听了后,心头就寻思,罗世庆不让我们查账,我们也不怕,约起满寨上的人,去跟公社赵实如反映,我们信不住那帮干部,这笔专款拨到队上,另外请专人负责保管记账。同时,我们要学别处的样子,把土地划片,联系产量,分组分户干,增产奖励,减产了赔偿,像黄文发、罗世庆、"跟屁虫"罗世祥这帮一年四季不干的,看他们还敢甩起手耍不?不干,不干就让他们喝西北风去。这么一来,社员个人利益掺和在劳动上,人就有责任感,干起来就有劲。我敢担保,一年下来,沙坪寨再不有人饿肚皮。就是……就是……幺舅,我还吃不准,这么干行不行?"

一个带有普遍性又极有政策性的难题,摆在严欣的面前。他觉得很难作答,自己在农村当过几年知青,深知农民的疾苦,关于农业政策的文件,他听得要比一般城里人专注些。不过,他没有见到过具体作法,沉思了片刻,他模棱两可地说:

"三中全会以后,中央调整了农村经济政策,让一部分地区、一部分农民先富裕起来。提倡解放思想,放开手脚来干。不过,像你们设想的那种办法,有点儿像包产到户,我就不敢说准搞不准搞了……"

"为什么不准搞呢?要不准搞,就只有像你说的,我们会越来越穷!"马鸣强说话虽然还很镇定,但语气里带着点儿忿忿不平:"幺舅,你是在这儿待过的,你晓得,沙坪寨穷,太穷了!我们不想吃大锅饭,要求甩掉贫困还不准吗?……"

雨夜里,马鸣强的这些话,一句一句落在严欣的心上,使他深深地感到,像马鸣强这些受过教育的新一代农民,同马铁匠、罗德先那些老一代的农民,毕竟不同了。他们有文化,有思想,有改变贫穷落后面貌的欲望。而马铁匠、罗德先他们,由于旧社会的压榨,由于对新会有一种感恩的心理,由于习惯于服从罗世庆这样的队长,即使是他们能够认识到当前农村里急待解决的问题,也不敢像马鸣强这样理直气壮地说出来。

听着马鸣强的话,严欣满身的血在沸腾,在往头上急涌。他带着钦佩的语气道:

"鸣强,从个人感情上说,我完全赞同你们的想法。虽然我不敢担保自己吃得准吃不准农业政策,但是我敢担保,往后决不会因为你这么干,会有谁来找你的麻烦。中央有政策,往后不搞批啊斗啊,更不会揪来游街,戴高帽!"

"幺舅,有你这句话,我当真要干呢!"马鸣强兴冲冲地搓着巴掌,轻声笑着道,"我不求有功啰,只要不揪不斗,我求个沙坪寨家家户户能吃饱肚皮,卖出余粮就成!"

马铁匠把脑壳凑近严欣的膀子,扯扯严欣的棉毛衫,半带炫耀半有些担忧地说:

"严欣,他不是瞎扯,他在沙坪寨几十个年轻小伙里头,真有点儿威望,喊一声总有好些人应呢!"

"干吧!"严欣点了点头。"老哥子,我给你打开窗户说亮话,虽说没见到过文件,但我听人讲过,贫穷的边远山区,搞点包产到户,也是允许的。"

"嗨,真有这句话,鸣强,你就干吧!"马铁匠放开嗓门,响亮地拍了一下巴掌,朗声道,"只要不犯法,还是先管肚皮要紧哪!"

可怜的马铁匠。他身处僻远的山乡,除了种点地,打了一辈子的锄头、镰刀。他这一辈子打的镰刀、锄头,加起来不知挖翻了多少田土,可他今年五十六七岁了,提出的唯一要求,仅仅是吃饱肚皮……严欣陷入了沉思。

突然,从寨路上传来一阵"汪汪汪"的狗叫声,随后,一双脚板踏着湿漉漉的石板寨路,踢踢踏踏响到了铁匠家门前。

床上的三个人都听到了这声响,三个人坐着的身影动了动,侧起耳朵细听着。从远远的寨路那头,传来一个嗓门的恶骂声:

"你逃,你逃,你逃老子打断你脚杆!"

严欣双手抓住床栏,低声问:"是不是偷铁盒盒的罗德之回寨来了?"

话音刚落,铁匠家的门板上"嘭嘭嘭"响起阵阵急骤的拍击声,还伴随着一个姑娘的低声呼唤:

"鸣强,鸣强,快开门呀!快来救我!"

严欣还没分辨出这是哪个的声气,坐在床上的马鸣强已经披衣下床,一阵风般扑进当中那间充做打铁工场间的堂屋,抽开了门闩。

"快,快闩上门!"显然是姑娘进了屋,惊慌失措地催促着。

严欣听到闩门的声音,又听到鸣强和那个姑娘低低的对话声:

"黑更半夜的,你闯来干啥子?"

"不得了啦!鸣强,我们俩的事给我爹晓得了。今晚夕,罗世庆、罗世祥陪着我爹,硬逼我和你断交,我不依,我爹要把我锁在屋头,还说要把我吊在梁上,用粪水泼我,让我臭一辈子!我没得办法,只好推说解溲,一下跑了出来。你说咋办呀,我再回不了屋了!"

"莫急,今晚先在我家歇,明天再想法子。"

两个青年在堂屋里说话的当儿,马铁匠和严欣也都着衣下了床,马铁匠刚要迎出门去,屋外又响起一片嘈杂的脚步声,有一条狗"汪汪"地狂吠着。

"这鬼姑娘跑哪里去了?"这是黄文发的声气,严欣听出来了。

"她还能钻哪里去?往这个方向跑,肯定是进了马铁匠家。"这是小个子保管员罗世祥的声气,严欣也听出来了。

罗世庆怒冲冲地喝道:"给我打门!"

话到手到,也不知是巴掌是拳头,把马铁匠家的两扇薄门板击得轰雷般响。

屋外一有响声,和鸣强说话的姑娘就闪身进了马铁匠和严欣所在的屋头。严欣乍一眼看到个高高的姑娘走进来,认不出她是黄文发家的哪个姑娘,毕竟有好几年了,而且黄文发家全是姑娘,她是第几个呢?

姑娘窘迫地对严欣淡淡一笑,赶紧躲到马铁匠身后,严欣一步跨到门边,把隔间的门关上了。

堂屋里,马鸣强开了门,几股电筒光柱射进来,黄文发、罗世庆、"跟屁虫"罗世祥三个一拥而进,哇哇嚷叫着:

"黄辉躲在哪里?"

"马鸣强,把我女儿交出来!"

"你要不识趣,我一绳索绑起来,游你们两个的街!"

待他们一阵嚷完,马鸣强不动声色地问:"深更夜静的,你们到底要干啥?"

"找人,找我的女儿黄辉!"黄文发粗声道。

"你找黄辉,"马鸣强冷冷地答道:"那我可以告诉你,她不在这里。"

"跟屁虫"罗世祥一跺脚:"马鸣强你小子胡说,我亲眼见她逃过来的!"

"嘿嘿,'跟屁虫',你怕是喝了马尿水,二晕二晕看糊涂了!"马鸣强镇定地说,"你们打门的时候,我还在铺上摆龙门阵哩!"

"别理他,给我搜!"罗世庆朝马鸣强吼叫着。

"这又是撞啥子鬼了?"争吵声显然惊动了严成芬,她开了左侧的屋门走出来问道,"你黄文发家跑了姑娘,找到我家门上来干啥?"

"就是你的儿子,拐骗我的姑娘!"黄文发恼羞成怒地嚷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嗬,好稀奇的天鹅肉!"严成芬反唇相讥道,"黄文发,我把话在这里当众给你讲明了,你家姑娘真要嫁到我家,我还不要哩!"

一句话显然把黄文发顶住了,他没再吭气,只是巴登巴登干瞪着眼。罗世庆厉声喝叫着:

"鬼扯筋那么多干啥,有没得人,搜了再说。"

马鸣强摆着手道:"对不起队长,我家有客,不能让你搜!"

"哈哟,你马鸣强小子倒真是难缠哩!"罗世庆拖长了声音道,"我没工夫跟你嚼嘴巴筋,留着口水还要养精神呢!话跟你挑明了讲,你让搜不让搜?"

"我的话说了也是算数的,不让!"

"好,小子你干脆,我更干脆?你要不让搜,我就要砸门了,砸破了门,你莫怪我不讲理!"罗世庆龇牙咧嘴地威胁着。

"哈哈,队长,只怕我这不依呢!"马鸣强镇静地拍着胸膛说。

这一阵吵闹,早把左邻右舍惊醒了,好看热闹的,还戴着斗笠,披上衣衫,挤到铁匠家门前来张望。一个门洞里,挤了十几个脑壳。

众人观望着,罗世庆更凶狠了,他发威似地喊道:"好啊,马鸣强,你勾搭黄辉,煽动她逃离大队支书家,是个啥作风?今天我们来找人,你还把她窝藏起来,不让搜屋头!你是无法无天了!世祥,你给我去喊几个人来,先把马鸣强捆起,再搜他家屋头。"

"跟屁虫"罗世祥利索地应了一声,像条狗一样拱出了挤着十几个人的大门。

"鸣强,你就让他们搜嘛,拦着干啥子哟?"严成芬转向儿子劝说道。

马鸣强毫无畏惧,咬着牙说:"我让他捆,就是不许他搜!"

"那你就等着,看我治不治得了你!"罗世庆冷笑着道。

这一来,堂屋和右侧里屋都一片紧张。黄辉姑娘的脸,随着外面的对话一句一句传进来,一会儿转青,一会儿泛白。马铁匠的神色也有点儿不安,不时拿眼瞅瞅严欣。

严欣的身子靠在门板上,两眼瞪得又大又亮,凝神静听完这一番对话,他忙向马铁匠做了两个手势,指指铁匠家的后门,示意他让黄辉先到后门竹林里躲一躲。马铁匠和黄辉刚悄悄走近后门,轻轻地抽开门闩,打开后门,前门口,"跟屁虫"罗世祥领着一帮族中兄弟,已经冲了进来,气喘吁吁地问:

"世庆哥,马上动手吗?"

"还等个啥呀!"罗世庆一歪脑壳,罗世祥喊来的四五个汉子,就如狼似虎般扑向马鸣强。

严欣不待他们把绳索套上马鸣强的肩膀,"呼"地一下拉开屋门,一个箭步跨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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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醒来的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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