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鸾镜朱颜惊暗换

第二十章 鸾镜朱颜惊暗换

第二十章鸾镜朱颜惊暗换

玉姚微微一笑,推开我的手,霍地散开发髻,青丝如云流泻。她并无畏惧,行至摩格身前福了一福,道:“可汗明知姐姐有儿女牵挂,终究放心不下。与其如此为难姐姐,可汗不如带我去赫赫!”

摩格饶有兴致地看着玉姚,笑道:“你要去我便带你去?你可知我费了多大力气才要到你姐姐?你又如何与你姐姐相比。”

玉姚也不恼,只是含了浅浅暮春月光样的笑意,“玉姚确实不能与姐姐相比。可是可汗对国中之言娶贵家女为阏氏,而不坦言娶大周淑妃,可见可汗也忌讳夺人妻子落人口实。姐姐固然贵为大周淑妃,权倾六宫。可玉姚也是淑妃之妹,隐妃之妹,平阳王妃之姐,承懿翁主小姑,大周亲王的小姨,帝姬皇子的姨母,若论身份,玉姚未必逊色于姐姐,更不会为可汗招致非议。”微风拂动她垂散的长发,愈加衬得她削瘦身量如一枝风中轻柳,盈盈生色。只听她口齿清灵,娓娓道来如玉珠缓缓倾落玉盘,极是动人,“其实可汗强要姐姐和亲已属不智。姐姐年长,玉姚年轻,舍长取幼,是为一;姐姐嫁为人妇,玉姚尚未出阁,舍女取妇,毁人家舍,散人亲伦,是为二;姐姐有儿女夫君牵挂,可汗带回姐姐的人也带不回姐姐的心,费尽心思也枉然,是为三;最要紧的是,皇上虽将姐姐与了可汗,可是夺妻之恨不共戴天,眼下皇上不说什么,可来日皇上也好太子也好,想起夺妻失母之恨,可汗以为赫赫还能安居大漠么?何况君辱臣亦辱,到时君臣一心欲灭赫赫,可汗以为如何?”她纤白玉手一指玄清,“六王是诸王之中性子最温和的,连六王与九王都派出亲随追回姐姐,可汗天纵睿智,自然无需玉姚再多言。”

摩格锐利的目光似要钻透她一般,只牢牢盯着她,“你倒是很会说话。”

玉姚面上一红,终究漏了几分腼腆之色,“玉姚只是如实相告。”

摩格鼻翼微动,瞥了玉姚一眼,“你并不如你姐姐美。”摩格一言,连他身旁近侍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并不把玉姚放在眼中。

玉姚莹白如薄玉的皮肤下沁出如血的红晕来,片刻,玉姚缓缓抬起头来,一双眸子晶莹乌沉,定定望着摩格,“玉姚自知容貌不及姐姐,但可汗最是明理,乃不知娶妻娶德,娶妻娶势,且可汗娶妻不止为家事,更为国政,岂为区区容颜而废家国大事。”

摩格一怔,反而笑起来,“你小小女子,倒有这样的心胸见解!”

这样的心胸见解么?我心中一酸,年少时的玉姚心思如清水轻缓浅淡,能说出这样的话,大抵不过是伤心情绝得厉害了。但凡女子,唯有伤透了心,才肯明白世事凉薄,不过如此。

玉姚的笑意浅浅凉下来,似一抹浅浅的浮云,风吹便会散去,“多谢可汗夸奖。”

摩格扬一扬手,“可是以你一己之身,本汗还是不愿放她走。”

玉姚仿佛已料定了他有这番话,轻轻向玄清唤了一句,“姐夫。”她走近玄清身边,语气虽轻柔,却字字铮铮,“姐夫,我晓得要求你送我来你心里也十分难受,可是世事艰难,不得不做择其一而为之。而且,为了姐姐,我是心甘情愿的。”她停一停,语中已微含哽咽之声,却又带了欢喜与欣慰,“今日我唤你‘姐夫’,并非为了玉隐,而是姐姐。许多事,我现在才明白……姐夫,姐姐不能再回宫去,你这样出关再回去也是艰难。幸得玉隐和小王子在小妹王府中,有小妹在,皇上终究不会为难她们。你便带着姐姐走,走得越远越好,我成全不了自己的,但愿姐夫能成全自己与姐姐。”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还有那张方子……”

玄清眼底有不忍之色,然而她这般郑重托付,玄清道:“你放心。”玉姚露出欣慰笑意,从玄清手中取过一张薄薄的纸笺,转身向摩格道:“小女自知无用,唯有通得一点皮毛医术,所以寻来一张能治时疫的方子,但愿有益于可汗。”

摩格眼底转过一丝冰冷锐色,很快笑道:“你难道不知皇帝已经给了我治时疫的方子,否则我怎肯退兵?”

玉姚轻轻“哦”了一声,徐徐道:“皇上乃是一国之君,一言九鼎,他的方子说能治时疫就必定能治。可汗也是英明过人,定是试过药方有效才肯撤兵。只是玉姚有一事相问,是否军中患时疫之人被医治好之后仍时有手足酸软、体力不支之状?可汗自然会以为久病体虚,但宫中侍女治愈时疫后也不过七八日便能体健如前,难道军中猛虎尚不如区区女子么?”

玉姚每言一句,摩格眉头便皱紧一分,待到玉姚说完,摩格已是双拳紧握,勃然大怒,“我早知皇帝诡计多端,不会这样善罢甘休!”

“是了。皇帝并未食言,那方子可治时疫却药性霸道,你要说他诡计多端,心胸狭窄也不为过。今日他连自己的女人都肯给你,来日会做出怎样的事来谁也不知!”玉姚声音温柔清婉,然而此刻一字一字说来,却连旁人都能觉得身上冒起森森寒意。我与玄清对视一眼,深知玄凌个性,必会做出这样的事来。玉姚扬一扬手中药方,“玉姚别无长处,只是千方百计求得这一张方子,可使时疫尽除而不伤身体。”

摩格伸手拿过方子,冷笑一声,“只是药材而已,如何能救我赫赫子民?我又凭什么信你?”

玉姚谦谦施了一礼,“药材好取,烹法只在玉姚手中,可汗大可带玉姚回去。玉姚不过是一介孤身女子,药方无用,顶多可汗将士还是眼下情状;若有用,便能救可汗兵力,此事有百利而无一害。想必可汗也明白,若那方子上连烹煮之法都细细告知,玉姚如何能换走姐姐呢?”

摩格略略思忖,击掌笑道:“好!好!这心思脾气和你姐姐一般无二,本汗无话可说!”他深深看我一眼,“你跟他走吧!”旋即头也不回吩咐身边近侍,“扶西帐阏氏上车!”

那近侍躬身行至玉姚身边,道:“请阏氏上车。”

玉姚推开他手,径自跨上马车,转首向我露出清怡笑颜,“姐姐保重,玉姚便去了。”

我心中大痛,伸手握住她手,不觉热泪潸然,泣道:“玉姚……”

玉姚单薄的容颜仿佛开在逆风中一朵洁白的花,呵气便能融去,“姐姐,我是为自己好过,并不是为你,所以姐姐不要伤心。”她停一停,“姐姐,我是为自己,你也要为自己一次,是不是?”

马车缓缓前行,她瘦弱的手臂缓缓从我手中脱出,怎么拉也拉不住。

尘土远扬中,她清瘦的身影缓缓掩去,一去紫台连朔漠,唯余夕阳如血,染红天际。

夜色如轻扬的羽帐缓缓洒落,大漠的夜是深深的蓝色,星垂平野,明亮地烁着银亮的光,仿佛银汉迢迢,伸手可及。

我与他并乘一骑,信马由缰,缓缓前行。

他的身体是温热的,以保护的姿势在我身后,不离不弃。

空旷的原野似乎永远没有边际,足以让我与他漫行天地间。

我靠在他肩头,低低道:“我们还要走多久?”

他的话语轻轻拂在耳边,道:“你喜欢就好。”他的手臂一紧,更拥紧我一些,声音低低如同梦呓,“嬛儿,我不曾想还有今日,可以失而复得。”

我低一低头,闻道他身上青涩而幽暗的气息,是熟悉的杜若清香。

这一刻,我真觉得往事皆可放,没有什么比能停留在他怀中更安全与幸福。

我婉声笑道:“如果真有什么一直不变的东西,我相信便是你身上杜若的气味。”

“山中人兮芳杜若”,他的声音似温软的春风,一涡一涡漾在耳边,“小像会褪色,我也会变老,甚至对你的心意也会改变,但是这杜若却一直和你的小像放在一起,不会改变。”我眉心微微一动,他已然察觉,伸出一指按住我眉心道:“不许皱眉。嬛儿,我本不想告诉你这样肉麻的话,但是要告诉你这句话需要等待许多年才有一次机会,所以你要记得,我对你的心意从未浅去,只会越来越深。即便你在皇兄身边,即便玉隐在我身边。”

他的下颔抵在我的颊边,新生的胡龇扎在面颊上有微微的刺痒,好像春日里新生的春草,茸茸的,带着无尽希望的气息。我一动也不敢动,只是轻轻道:“我都知道。”

我取过他怀中的矜缨,不觉含笑,“这么多年了,还带着,多傻气。”

他轻轻一叹,却带着融融笑意,“是啊,你却不嫌我傻气。”

我忍不住轻笑,伸出手指去刮他的脸,“羞不羞?”

月光如银倾洒,连远处的地平线也带了一缕淡淡的银光,恍若银河倾倒,连绵一线。时年久远,矜缨被手指摩挲得有些黯淡了,连系带子的缨络也有缝补的痕迹。我柔声道:“你还自己补这个?”

他眸光微微一黯,还是笑道:“是玉隐缝的。我一直疑心那日的小像为何在人前突然落出,原来是带子年久断了,玉隐知道我不想换新的,后来她缝补好了。”

我闻得“玉隐”二字,想起那一日的情景,心中不欲多言,便将矜缨仔细放入他怀中。

他见我沉默,便握一握我的手,问:“怎么了?”

我道:“你出来时玉隐知道么?”

他微微点头,“大抵是知道的,我让玉娆接她去平阳王府时,她似有疑虑,婉转劝过我。”

“你总要为她和予澈考虑。”

风将他的话语一字一字吹进我耳中,“我不知道皇兄要你和亲是否另有打算,但我不能不怕万一,万一你不能回来,万一你一辈子只能留在赫赫,万一赫赫哪一日再与大周动干戈时要以你相挟……嬛儿,这次,我一定要带你走。”

心头泛起温软的甜意,那甜意里却浸着一点一点的酸楚,“我们可以往哪里去?”

“天下之大,总有容身之处。”他冰凉的唇吻在我鬓边,“不管为了什么原因,皇兄肯许你和亲,我都不敢再让你回他身边。这么多年,他要什么我都可以不和他争,唯有你,他既然出卖你,我便不能再放你回去。”他深深一叹,带了无限感慨,“就当我,唯一和他争夺一次。我会告知皇兄我追不到你,却听闻你刺杀摩格不成,潜逃不知所踪,待事情安定下来,我安顿好一切,便会来寻你。”

马蹄声答答响起,我喃喃道:“天下之大,总有我们的容身之处吧。”

我有些出神的望着深蓝天野,已经到大漠的尽头了,再往前隐隐看得见有驿馆的点点灯火,回首极目望去,只是茫茫的原野开阔,唯有一棵胡杨,停驻在视线里,随风沙沙晃动满枝的叶。这样渺广的大漠中,在马上吹着拂面的风,仿佛只是飘荡在茫茫大海孤伶伶的一叶,无边无际的原野,仿佛永远都不能走到尽头。

若真能只是沧海一叶,随波飘荡,任意东西该有多好。可是天下那么大,终究没有甄嬛和玄清的容身之处。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连那枚小小的矜缨都已沾染了玉隐亲手缝成的针脚,我们带着心里的牵挂又能自由地走多远?

我们的放不下太多,苦海无涯,不能自渡,所以,永远不能同登彼岸。

风渐渐大了,拂起的衣角在深夜里如一双巨大的比翼的蝶,仿佛要自由地翩然飞起。我望着他的眼,几乎是贪恋地握住他的衣襟,靠在他胸前,唤他,“清……”

远处明明灭灭的灯火如粲然的星子倒映进眼中,好像是一滴滴凝结的泪,脑海里蓦然想起幼时所念的一句诗,前词后句都已经模糊了,只隐隐记得那一句,“拼尽一生休,尽君一日欢”。

一生休?我来不及去细想,他的吻落在唇边,带着熟悉的气息,铺天盖地卷来。

月色明澈如清霜,自驿馆旧旧的窗格里漏下来,清晰地照出他睡梦中安稳的容颜。这样的神情,我已经数年不见,可是那样熟悉,和自己记忆中的印象并无丝毫分别。只是觉得如身在梦中,不信还有这样一天。

这样的月夜,和从前在凌云峰的月夜,并无一点不同。

他脸色有淡淡的潮红,俊朗的面容略有倦色。我俯过去仔细看他的脸,心下一软,手指眷眷抚上他的眉,他的面庞。忽觉手上一紧,玄清竟紧紧抓住了我的手,我一时不敢动弹,只低低绽出温柔笑意,“嗳,睡觉也不老实……”却见他在睡梦中翻了个身,断断续续道:“嬛儿,……别走,这么多年……我终于等到你……”我怔在那里,慢慢伏于他胸前,感觉他身上的无尽温暖,安定我的身心。

恍惚是过了良久,窗外有呼呼的风声吹过,晃动着薄薄的窗纸。塞外的风声不同于紫奥城,紫奥城的风怎么都是漱漱的小雨,而这里,连风都是刚硬的。

可是……

我缓缓松开他的手,那一刹那,眼中忽然沁出了模糊的泪光,泪眼朦胧中,想起数年前他远赴滇南那一日,离别前昔,我那样明眸流盼,深情熠熠,“我等着你回来。”

终于,我等到了他回来,可是自己,却不得不离开。

这样的命数,已是永远不能摆脱。

废弃许久的驿馆十分简陋,尚有一点尘土浮动的气味,我极安静地起身,自行囊中取出一卷细细的安神香,点燃的一瞬双手有些微的颤抖,像是被烫了一般。我静一静神,眼见点燃的安神香冒气一缕幽细的白烟,方才披上朱红外裳,静静开门出去。

退身掩门的刹那,看见他的身影掩映在如霜月色中,那样安详,唇角还带了一丝笑意,许是梦到了什么愉快的事。

门“吱呀”一声应声阖上。我逼迫自己转身,但见深深庭院,满地雪白落花簌簌,似燕山寒雪,寂寂无声。一轮明月那样圆,遥遥挂在天空,冷眼旁观。

原来所谓花好月圆,不过是明月不谙离恨苦,永远冷静而自知地挂在天涯那头。

我终于,落下泪来。

走出两重院落,驿馆大门外,阿晋与槿汐正蹲坐在台阶上打着瞌睡。槿汐睡得轻浅,即刻醒了,见我装束齐整,丝毫也不意外,只是带着那样凄楚的笑意,“奴婢知道,娘子迟早会出来。”

我微微颔首,推一推阿晋,他见我独自出来,不觉讶异道:“娘子怎么出来了?”他往我身后探头,“王爷呢?”

“王爷还睡着。”我看着他,平静道:“阿晋,你带兵送我回去。”

“回去哪里?”他一时反应不过来。

我简短答道:“回宫。”

阿晋脸色难看得像鬼一样,“娘子睡糊涂了不要紧!王爷知道会杀了我的!”他年轻的面庞忽地生出一种坚毅之气,“这些年王爷怎么过的,别人不知道,我阿晋都知道!那次静妃娘娘,若不是王爷喝了酒,静妃娘娘又穿了身和娘子相仿的衣衫,王爷不会以为是娘子然后……王爷没有办法,可是我都知道,王爷心里只有娘子。现在娘子好容易能出宫,为什么不跟王爷走,从前走不脱,难道现在还不成么?”

我轻轻嘘一口气,“阿晋,我知道你忠心,所以才托你救王爷一命。”阿晋睁大了眼睛瞪着我,“王爷带了九王麾下的人出来,京中只怕乱成一锅粥了。即便你们回去可以回说王爷并不曾找到我或是说我逃了。可是世上哪里来这样众口一辞的事?再者王爷若带我走,太妃、隐妃与予澈该如何追捕我们之时不能不迁怒于她们,到时我便是陷王爷于不孝不惕不忠不义之地。若王爷在外安置了我,总有见面走漏风声的时候,到时只怕后果更不堪设想。阿晋,你是王爷身边最忠心的人,你不能眼睁睁看着王爷……”

阿晋年轻的面庞上微露犹豫之色,他搓着手道:“王爷当年深悔不能带走娘子,以致二人分离,娘子在宫中百般受苦。这次……”他看我一眼,十分担心,“娘子未能如皇上所愿杀死摩格可汗,若皇上又知是王爷带回娘子,只怕连娘子都有杀身之祸。”

远处有夏虫唧唧的鸣声,仿佛亦带了秋声。银白月光斜斜地照在阿晋的盔甲上,有淡淡地一圈光晕。再好看的光晕,那也有铁甲的杀气。我轻轻一叹,“阿晋。你以为皇上是蠢人么?他一早便告知六宫我惊惧成病,便是要我不成功便成仁。我若得手,回宫便是病愈的淑妃,依旧掌理后宫。若失手而死,皇上也顺理成章说我惊惧而死,会为我大举追封,极尽哀荣。可是唯有一条路是我不能走的,那便是逃走。我从来知道我逃不出去,我若真死了,也息了牵挂王爷和几个孩子的心。可是我活着,我便不能不为他们着想打算。所以,我只能回去。”月色淡淡的如呵出的一口暖气,薄薄的随时都会散去,我恻然一笑,“阿晋,所以我要你送我回去。谁都知道你是王爷身边最得力的人,只有你送我回宫,旁人才会相信是王爷要你送我回宫。王爷带人来救我回宫,是对皇上的忠心耿耿,这样才能免去皇上有动王爷的借口。”

阿晋的年轻的男孩子,他眼中已带了泪气,手中的鞭子狠狠一记抽在地上,扬起灰蒙蒙的雾气,“我便不明白,有情人终成眷属多得是,王爷与娘子为何就这样难?”

我微微笑着,心中仿佛有许多小虫子一口一口拼命咬啮着,酸楚难耐,声音里不免带了凄楚,“阿晋,如果终成眷属要拼上他的身家性命,我惟愿他平安终老。”

阿晋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他抬起胳膊擦一擦脸,想说什么终于又低了声音,“下辈子,下辈子娘子要早些遇上王爷,别再像这辈子,做了两个伤心人。”

我点一点头,伸手揉揉他的额头,含泪道:“傻孩子。”

月光偏西了几分,我道:“赶紧领一队可信的人送我走,再等便要天亮了。”

阿晋点点头,赶紧去了。不过半柱香时间,他领过百余人来,又牵过一匹马给我,“娘子上马吧。”

我翻身上马,阿晋向后头嘱咐道:“轻些,不要惊动了王爷。”

“无妨。”我想起那卷安神香,足以让他好梦至午时。我回首,院门重重深锁,此时此刻,他一定还沉浸在梦中的宁和与快乐。如果,这样的梦永远不醒会有多好。

他一直是我最爱的男人,我可以拼尽我的性命不要去和他在一起。可是,愈是深爱,我面临选择时愈是不得不一次次放开他的手。

天下那么大,岁月那么长,仿佛永远都是无穷无尽的,但是属于我与他的,却早已是走到了尽头,不得不放开手。

我心中一痛,挥鞭策马。

旷野漠漠,答答的马蹄声踏碎满地银光,踏得人黯然销魂,唯别而已矣。

行至半路时遇见玄凌遣来接应的人,却是夏刈为首的数千人马。他见我被护送回来,大惊之余连连道渭南河大水阻碍了行程,未及如约前来接应,他亦不敢多问,只按先前的安排悄悄送我回宫。

一切得宜。我行色匆匆返入宫中,已是四日后午夜时分。

槿汐消息灵通,一壁服侍我沐浴,一壁悄悄道:“皇上听闻六王擅自领兵出京已是大怒,又知是六王的人与夏刈一同护送娘子回宫,定然又要多疑,此刻不知是如何雷霆大怒呢。”她满心忧虑地看我一眼,“皇上已经派人来传,先教娘娘休息,天明时分请娘娘前往仪元殿相见。摩格未死,又生出六王的事,胡蕴蓉这两日陪着皇上少不得吹了枕头风,娘娘可想好了要如何应对?”

我疲倦地摇头,水雾蒸起的热气氤氲里有玫瑰芬芳的气味,热热地扑在我的脸上。槿汐舀起一勺勺温热的水浇在我身上,哗哗地水声里听见自己冷静自持的声音,“皇上既然说我惊惧成病,也不说我这病见好,天下做母亲的哪有不关心自己女儿的,合该母亲来瞧瞧我。皇上不许人来惊扰我静养,那么让花宜漏夜去请母亲和九王妃入宫,先去仪元殿求皇上允许探视我。”我缓缓闭上眼睛,“万一皇上真真动气要杀我或废黜我,也算是能见母亲和妹妹最后一面了。”

槿汐闻言不禁伤感,只好极力陪笑道:“皇上哪有不肯的,自娘娘入宫,即便有孕生子时老夫人也很少入宫,总不曾与皇上碰面过。岳母的面子皇上总是要给一次的。”她停一停,“娘娘说的对,终归还有九王妃呢,皇上总不好驳她。”

玉娆,何曾只是有玉娆。

温热的水汽将我温柔包围。其实,更像是个无处不在无法逃离的阴影。唇角泛起一个冷淡的弧度,我默默地闭上了眼睛。

临近天亮的时候,东方露出一丝鱼肚白,然后是渐渐的柔肤粉,浅橘黄,虾子红,一抹一抹映照着澄澈的蓝天。

我只身站在仪元殿中,一袭梨花青双绣轻罗长裙,裙摆上的雪色长珠璎珞拖曳于地,天水绿绫衫上精心刺绣的缠枝莲云花纹有种简约的华美。夏末穿的衣料尚自轻薄,薄薄地附在身上,附得久了,像是涸辙之鱼身上干麸麸的粘膜,作茧自缚。

玄凌并没有说话,只是他的目光那样冷,那样远,仿佛浑身上下都透着寒气。

我垂手道:“臣妾未能完成皇上所托,罪该万死。”

他似乎是笑了一笑,“是该死,但罪该万死的并非这件事……”他没有说下去,我明知却也不问,只是那样默默地垂手站着。

甫天亮的时分,因着殿中深阔,光线依旧有些晦暗不明。近旁的高几上供着一束新折的望日莲,香气清远,淡淡萦绕在人侧。地上印着镂花窗格的影子缓缓移动着,像未知的命运,推动着我逐渐向前。

我静静望着他,“臣妾见罪于皇上,实不敢再为自己求得宽恕,只望皇上垂怜臣妾老母幼妹,她们已在殿外求见了半夜……”

清凉的晨风透进一丝半缕女子的呜咽之声,隐隐听得是玉娆的声音,“公公不必劝了,皇上若不得空,我与母亲再等就是。”

李长的声音又是焦急又是无奈,“唉呦,王妃再这个样子,九王怪罪下来老奴怎么担当得起。”

玉娆显然是急了,她手腕上的银镯扣着殿门有清脆的声响,她道:“姐夫!姐夫!姐姐病重了那么久,您让我和娘亲去看看她!”

玄凌眉心微微一动,显然是被玉娆所求打动。我哀婉求道:“皇上随便寻个理由打发了玉娆和母亲就是,臣妾实在不忍让她们伤心。臣妾错得再多也好,但请皇上看在这些年的情分上……”

他瞥我一眼,冷冷道:“你既病着就不该现在见人。”

我会意,揽裙快步行至御座的六扇“八骏”屏风之后。玄凌扬声道:“请老夫人和九王妃进来。”

我喉头骤然有些发紧,不自觉地收了收臂间的银线流苏,似要寻得一些让自己觉得安全的东西。

我从未这样紧张过,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跳。

或许,这将是我人生中最后一场豪赌。

骤然打开的殿门似涌进一天一地的明光,照得殿中的人一瞬间几乎睁不开眼睛。玄凌微眯了双眼,看着逆光中同时步入仪元殿的两个女子。

二人行礼如仪,玄凌的目光先落在玉娆身上,不由自主便温和了口气,道:“玉娆,什么事慢慢说,不要着急。”

玉娆急得满面是泪,如梨蕊含雨,“姐姐的病一直不见好,我也很久不见姐姐了,我担心……”

母亲低柔的声音沉稳打断了玉娆的哭求,“请皇上许臣妇见一见淑妃罢。”

母亲一直按规矩低着头,她是有年纪的人了,夏日衣裙的裙摆极小,跪下去有些不大方便。玄凌仿佛过意不去,堪堪想要使唤人伸手扶住了,口中倒是客气,“甄夫人不必行礼了。”

玄凌的视线恰恰落在母亲微抬的面庞上,他神色剧变,肩膀微微一震,整个人顿时怔在了当地。玄凌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惊呼了一声,“啊?你——”他的声音里有极大的震动与惊喜,仿佛失去许久的珍宝,突兀地再度出现在他眼前。玄凌几步跨到母亲面前,盯着她的脸,几欲在她面上挖出无数熟悉的往昔来。

玉娆满面疑惑,尚不知发生何事,母亲亦是惊魂未定,不知玄凌何以突然如此失态。

我几乎要跃出喉头的一颗心骤然稳稳落回了胸腔,三魂七魄归位。我一动不敢动,生怕一动满眶眼泪便再也控制不住。

良久,只听得玄凌“啊!——”的一声,伴着深深的失望,凝成一句长长的叹息,无限幽远哀凉地割裂彼时初见时的惊喜。此时玄凌已背对着我,我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见他团福刺绣龙袍上的金龙用上好的金丝线密密织成,那金丝线不知为何一直浮动着,上上下下,仿佛夕阳下一池随风颤动的金光,碎碎的,碎碎的,扎人的眼睛。仔细留神之下,才发现他的身子原来和负着的手一样一直微微颤抖着。

母亲尚不知何事,只得大着胆子求道:“是否淑妃在病中神志不清得罪了皇上,若真如此,还请皇上念在淑妃侍奉皇上十余年的份上,宽宏大量勿要责怪。”

玄凌的声音有几分恍惚,怔怔地道:“你是谁?”

母亲与玉娆面面相觑,只得答道:“臣妇甄远道之妻甄云氏。”

玄凌缓缓退开两步,“你多大了?”

玄凌的问话极突兀,玉娆的脸色都白了,又惊又疑,然而君王的话不可以不答,母亲倒也神色从容,“臣妇年过半百,今年正好五十。”

“年过半百,年过半百……”玄凌低低呢喃,“你若还在,也会是她现在这个样子吧……”他的神智渐渐清醒,勉强笑道:“夫人保养得宜,望之如四十许人,所以朕冒昧问了一句。”

母亲微笑恬然,是最合宜的大家风度,进退得宜,“皇上称赞,臣妇实不敢当。”

从屏风后头望出去,逆光中母亲与玉娆如一对双生的芙蕖开在朝阳明光下。如果说玉娆是一朵初初展开花苞的含露香花,韶华盛极,母亲便是盛极已生凋零意,芳华刹那,红颜弹指老,细看之下也多了风霜侵染之意。

除了一双眼睛,玉隐是更像她的生母何绵绵的。而我们三个女儿之中,玉娆长得最似母亲。彼时二人并肩玉立,玉娆便活脱脱是母亲少女时的影子,临水照花,如倒影般相似。

其实父亲被贬蜀地这几年,母亲亦受了不少苦,老得有些厉害。若站在玄凌方才的位子细看,即便再好的脂粉也已经遮掩不住母亲下垂的唇角,眼角的细纹,鬓边的白发与松弛的脸容。

我轻轻倒吸一口凉气,玄凌处处厚待玉娆,不外是因着她那样像年轻时的纯元皇后。

红颜如花又如何?时光的手如此公平,拂过每个女子的脸,并不偏爱半分。于母亲是,于我是,于玉娆是,于纯元皇后亦是。

我缓缓地溢出一缕苦笑,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若真白头偕老,于玄凌,于纯元,或许都是一件痛苦的事。

玄凌的口吻极和气,“老夫人要见淑妃自然无妨。只是淑妃早起才服过药,只怕现下还睡着,夫人与小姨先去德妃处宽坐,等下淑妃醒来,朕会立刻派人去请夫人。”

母亲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多谢皇上。”

玄凌道:“夫人似乎极少入宫,朕从前不曾见过。”

母亲温婉而笑,“臣妇一直体弱,又不甚懂得宫中规矩,所以甚少入宫。有时来探望淑妃,也只是随众人一起才有幸远远地得瞻龙颜,实在是臣妇福薄。”

玄凌和言道:“老夫人客气了,淑妃是朕妻子,老夫人便如朕外母,一家子总该时常见见,共叙天伦才好。”

母亲和颜悦色地答着话,进退之度十分合宜。我怔怔地想起幼时,大约是五六岁的年纪,纯元皇后初初有孕,宫中命妇夫人、京中官员家眷皆往中宫相贺。人尽皆知,那是嫡子,乃为国本。

本是普天同庆的日子,母亲回来却有些怏怏。父亲问起时,母亲只是笑言,“人人都说我与皇后长得相似,只是痴长这些岁数。”

父亲是何等机慧之人,旋即道:“以后无事不必入宫了,免生不虞。”

那时我还极小,只晓得伏在母亲膝盖上把玩着她束腰的丝绦。年纪渐长,早已忘了这样的话,入宫后几度浮沉,母亲却极少来探望,偶尔来一次,也赶在玄凌来时先走了,更不去拜见皇后与太后。我偶有疑惑,母亲也只是笑言,“母亲不太懂规矩,别见罪了尊贵之人。何况母亲若常来,总有人会有闲话,说你恃宠而骄,外戚来往总是不好。这些你都要记得,要会避嫌。”

要会避嫌……是的,母亲是那样清醒而自知。所以,她与爹爹这般相敬如宾,这么多年,除了外头的何姨娘,府中的姨娘不过是摆设而已。

我缓缓捂住自己的唇,失力般倚在屏风上。屏风底上镂着满满的西番莲花,那样富丽的花朵,一瓣重着一瓣,深紫红的底子,用金粉细细勾画了,密密匝匝,晃得人满眼生晕,都是那样炫丽的一片连着一片。

世事如此,我从来不能逃脱,更不能怨恨纯元。

良久,我缓缓步出,自幼练成的莲步姗姗,软底珍珠绣鞋踏在漫地金砖上寂寂无声。他见我出现并不惊疑,只是伸手缓缓抚上我的脸,“嬛嬛,朕忽然发现一件很要紧的事。”

他的手指那样凉,像是寒冬腊月在冰水里浸过一般,我只道:“什么事?”

他并不答,只是伸手揽我入怀,“无事。你无需明白。”

我轻轻“嗯”了一声,“四郎,臣妾有大罪,你如何惩罚都好,只别气坏了自己身子。”

他静静片刻,只是搂着我,似要从我身上觅得一点可以支持他的力量,“塞外风霜大,是朕为难你了。”

我低柔一笑,“臣妾那日害怕的紧,可是后来玉姚来了,玉姚比臣妾年轻,瞧摩格的样子像是极喜欢她。”

他轻轻拍着我的肩,“都不要紧,你平安归来就好。”他看我,“既然是你妹妹去和亲,摩格也无异议,便罢了吧。往后的事再从长计议。”

我点头,他亦不再言语,我想了想终究是不放心,“多谢皇上遣六王带兵来救臣妾。”

他一言不发,双目微阖,似乎睡着了,似乎是没有听见。明亮的天光一丝一丝照在他的面上,他神色极沉静安详,只是眼角,缓缓溢出一滴湿润的水珠。

这是第一次,我见他如此失态落泪,疲倦到不能自已。

我掩住面孔,缓缓闭上了眼睛。

窗外一缕银白月光透过花树,千回百转照进来,到了天明时,又换做一抹明澈而蓬勃的阳光,寂寞空庭也好,繁华宫苑也好,哪怕我已经站在整座后宫的顶峰俯瞰众生,但心,却似一尾鱼,静静地沉到了紫奥城的海底,接着漏到海底的一缕光线,看着时光寂静而清冷的流过。

我已经习惯了,习惯了后宫的生活。不再像年轻时一样执意于君王的情爱,依赖于君王的宠幸,以及那些所带来的荣华富贵。我更习惯看着比我年轻的嫔妃们,那些花一样的女子费尽心思争夺着玄凌有限的宠爱,分享着那些荣光。

我逐渐有些老了,但玄凌的对我的眷顾并未减去多少,并且更厚待我年迈的父母。即便胡蕴蓉因着玄凌的宠爱被册为贤妃,我依旧是高高在上的淑妃,地位岿然不动。相对于胡蕴蓉年轻貌美的自恣与张扬,我显得过于安静了,安静料理着宫中事务,安静抚育着子女长大,闲时,与旧日相熟的嫔妃们饮茶谈天。

如果不出意外,我相信我这样的生活会一直过下去,直到我成为太妃,或者太后。

自然,我的日子里还有让我更觉新鲜与满足的事,那便是雪魄。

自边境归来的九个多月后,我产下了玄凌的第六女,封号雪魄帝姬,小字芊羽。

那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肤色凝白晶莹如月下聚雪,并且,她很爱笑,笑起来笑容清澈,仿佛白雪融融上一朵含苞的红梅渐渐绽放。

孩子,一天天地长大,日子,也一天天地过去。

偶尔的深夜,玄凌在仪元殿东室临幸着年轻饱满的如娇花般的女子,我在西室幽幽烛下批阅着一本又一本奏折。我的生活不算是坐井观天,至少,每隔数月我便能在奏章墨迹的甜香中接近玄清的生活。

那次的事之后,他并未再回京,而是自承擅自领兵之罪,要求戍守边关受风沙之苦自惩。

他戍守雁鸣关六个月,赫赫不敢进犯。

他巡视边境,步履一直从雁鸣关到达生母的南诏摆夷。

玉姚在一年后产下一女,她性情温婉不失坚毅,甚得摩格喜欢,恰巧东帐阏氏朵宁哥病逝,摩格便将众妃中唯一无子的玉姚从西帐阏氏升为赫赫大妃。那一年,玄清代表大周送去贺仪。

雁鸣关大雪,他与将士一同戍守边关,铁甲之上积雪三寸,深得将士敬佩。

他戍守边境,与将士同饮同寝,并不因亲王身份略生骄矜,将士爱戴,无一不服。

他治军严明,不动百姓一缕麻一束草,人称“贤王”。

他尊重赫赫,安抚百姓,边境祥和,互市兴旺,百姓安居乐业。

无数个夜里,在我侍寝的夜晚,下着雨,或者有清明的月光朗然照地,我悄悄披衣起身,在雕着“鸳鸯莲鹭”的窗下临风而立,希望自己能借着一缕自北吹来的风听到他的声音,或者,感受多些他的气息。床边悬着一副卷轴,红底洒金纸,浓墨重彩地写着一行字,“花好月圆人长久”。花好月圆易得。而人,却不能长久相守了。但至少,这样的夜空,是我与他共同拥有的。

只是良久,耳边只有玄凌沉稳的呼吸声,绵绵的,与我最接近。

然而玄凌每每看见这样的奏折,安心之余不免蹙眉烦心,“玄清这不是邀买人心是什么?”

我不敢劝,亦不敢出声,太平行宫的变故之后,玄凌其实是很忌讳我提到玄清的。他又指着一本玄清的上疏恨声道:“他又为将士提出要增发军饷,让将士吃饱穿暖,难道朕平时苛待了边关将士么!”

到底是随侍在侧的珝贵嫔听不过耳,捧了一碟子细巧点心上,柔声劝道:“六王这样提议,也是希望边关将士感念皇恩,更效忠皇上!”

玄凌闻言只是冷笑,“感念皇恩还是感念他求取皇恩?是效忠朕还是更效忠他?”他打量珝贵嫔两眼,“朕想起来了,你出身清河王府,自然是要为他说话。”他上前两步,一把抓住珝贵嫔柔弱的肩,喝道:“你是否入宫之前就与他有了私情?”

珝贵嫔吓得面无人色,只会嘤嘤哭泣,“臣妾自入宫来一直随侍皇上,忠心不二,怎会有私情!”珝贵嫔何曾见过玄凌这样的疾言厉色,吓得软瘫在地上,拼命磕头,“臣妾与六王绝无私情!还请皇上明察!”直到她洁白的额头磕出血痕,玄凌尚未解气,喝道:“去!朕不要再见你!他求朕的军饷,朕也不会教他如愿以偿!”

自此,盛极一时的珝贵嫔失宠。玄凌的性子越发多疑,嫔妃们也不敢再多言政事,倒是胡蕴蓉越来越得玄凌的宠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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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宫:甄嬛传(大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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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鸾镜朱颜惊暗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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