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几分钟以后有人会给你打电话……”

2 “几分钟以后有人会给你打电话……”

最早要求我担任博格曼律师的不是他本人,而是伯纳德费希曼,纽约一家大律师事务所的高级从业律师,此人一生对民权事业极为关心,对人权活动鼎力相助。他与我早就相知,是我的挚友。费希曼那时60岁出头,作为原美国全国律师公会的创始人之一、美国全民自由联盟长期的积极分子,他一直是鼓舞我前进向上的精神支柱和榜样。

费希曼用他那轻声细语而又慢悠悠斟字酌句的口气对我说,他想要我考虑一下,是否可以做一件我肯定不愿干的事情。他要求我先不要急于回绝此事,先听他把这件事的原委从头道来,然后掂量再三再作决定。他委婉徐缓地对我说:几分钟以后,伯纳德博格曼拉比会给你打电话。他想请你做他的上诉辩护律师。他几天以后就要去纽约州监狱服刑了,他希望你能帮助他暂缓执行这个判决,使他能够交保在外。我知道,他也知道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他的案子在本州各级法院审理时都败诉,也许你可以在联邦最高法院帮他提出暂缓执行刑期。他现在已陷入绝境!他自知无法熬过这1年徒刑从狱中活着出来了,特别是在雷克斯岛这么恶劣的环境里。请你千万予以考虑,是否可以接受他的委托。

我开始回答他,可这位老朋友打断我的话头:我知道你从报上读到些故事,我也看过了。这就是部分症结所在。法官们也读了那些报纸,看了同样的电视。请你在听取另一方的意见之前不要相信你在报上读到的故事。艾伦,作为朋友我敢向你保证,这故事的另一方自有他的道理。费希曼说,他将把博格曼的律师要求重新考虑这个判决的备忘录及弗兰克尔法官的判决书寄给我参考。他请我先读一下这些东西再作决定。

费希曼的结语极富挑战性:艾伦,他不是个容易对付的客户,这个案子既不会有什么乐趣也不是轻而易举就能够解决的,可是,我请求你,再一次请求你好好想一想。

跟费希曼谈话几分钟后,博格曼拉比打电话来了。他的两个儿子斯坦利和梅耶,还有哥伦比亚大学法学院毕业的女婿阿夫拉姆卡斯都在他那边用分机参加谈话。博格曼博士自我介绍说,他认识我家里的人,早听说我有专给处境艰难的人排忧解难的赫赫名声,现在我是全世界处境最困难的人了,我需要你的帮助,我的心已支离破碎,我已被弄得身败名裂,我的健康江河日下。我不可能活着出狱了,这是对我的死刑判决。我答应先看一下他的判决书及其他档案材料,他说他会在当天通过快递把材料送到剑桥去。

当晚我把判决材料看了一遍。博格曼的律师准备的要求重新考虑判决的备忘录写得十分有说服力并且慎重仔细。可是我感到震惊的是,这份文件的立论意在说服弗兰克尔法官不要判博格曼徒刑。大多数对判决书提出异议的备忘录都把被告描绘得像个纯洁无瑕的天使。这一份却不然。它一开始就提醒主持量刑的法官注意新闻媒介和政客扣在博格曼头上的那些污泥浊水;甚至,备忘录中附有报纸杂志攻击博格曼文章的所有影印副本。你第一眼看上去,这份文件就像是公诉人准备的起诉材料如果不是市政参议斯坦恩准备的材料!随后,备忘录逐一审核每一项指控,找出它的来源,剖析它被滚雪球般夸张扩大之处,并指出它的诽谤性质。例如,备忘录对博格曼与黑社会犯罪集团有联系的指控是这样分析的:

《纽约时报》在1974年12月25日刊载了约翰希斯写的一篇文章,基本内容如下:

昨天调查转向关于勾结黑社会与政治庇护的指控;某篇报道指出,有个自称是黑社会老大约瑟夫科伦坡的同党曾住在某家为穷人开设的疗养院的顶楼。

这个问题是由联邦参议员查尔斯珀西提出来的在这之前众议员爱德华柯奇首先就此发难

〔纽约市政参议斯坦恩〕谈到有关黑社会力量正在利用经营老人院来牟取暴利的报告时宣称:据我们了解到的情况,伯纳德博格曼王国与黑社会组织有联系。

只要悉心细读这些章节就能看出这种扭曲是由以下一系列环节构成的:

《乡村之声》报道斯卡福先生与博格曼经营的一家老人院之间有联系。

众议员爱德华柯奇抓住这个流言,经过他的转述,这就成了指控。

根据这些指控,参议员珀西就提出了这个问题。

安德鲁斯坦恩随即召开记者招待会。他对记者说,据我们了解到的情况,伯纳德博格曼王国与黑社会有联系。

约翰希斯在《纽约时报》上写了一篇报道。

实际上,在这个故事中有关博格曼博士的每一项指控都完全是子虚乌有,这些都从罗柯斯卡福的证词中得到证实。

细细剖析其他指控,真相也随之大白于天下。事实是博格曼只控制了几家老人院,而不是像新闻界所说的117家;所谓虐待老人院住户的指控根据是一篇有关18年前老人院一般条件的报道。经过深入调查,特别检察官未能找出一件现实的博格曼博士虐待老人院住户的证明。博格曼多收的钱或误收的钱与新闻界对他的指控相比,与其他老人院收费标准相比,简直是微不足道。

这篇对量刑持异议的备忘录列举的事实对新闻媒介和政客发动的围剿是毁灭性的。现在人们看到博格曼完全不同的另一副面目,也看到攻击他的人的嘴脸;博格曼虽说并非完全无辜,可他肯定不是像新闻媒介丑化的那样罪孽深重。

很显然,弗兰克尔法官用心研究了这份备忘录。他在法庭裁决中指出:

新闻媒介(及希望被新闻媒介宣传的人)丑化他,无中生有地捏造了许多罪状,这些罪行实际上都不存在。

虽说确有严重犯罪行为,但这些行为与原来对他的漫天指控相比就轻微得多。博格曼经营的老人院提供的服务好坏与此无关。

读了弗兰克尔法官的结论后,我已认识到新闻界和政客们对博格曼的攻击是不公正的。这些漫骂攻击实际上使包括我在内的每个人都以为博格曼是天下第一号恶棍。《纽约时报》说的不错,它把博格曼作为经营老人院行业中虐待和丑闻的代表人物。在公众心目中博格曼身上确实体现了老人院事业的所有坏处;可是他之所以能够体现这种罪孽并非偶然,它是由新闻界和政客们制造出一个留大胡子戴犹太小帽的拉比作为这个腐败堕落行业所包揽的所有污泥浊水的生动体现;这是一个并不存在的人物形象,但从新闻角度和政治角度来看极易被人接受。

这并不等于说博格曼的老人院在体贴关怀住户和清洁卫生方面堪称典范,他的算账方法也并非无可挑剔。可是明摆着的事实是,其他老人院经营者控制着更多财产,他们经营得更差,却极少受到报纸攻击。

审判博格曼的是新闻界和野心勃勃的政客,是他们认定他犯有五花八门的罪恶,实际上这些犯罪事实上和法律上都不存在。如果这种事能够发生在财大气粗后台强硬的伯纳德博格曼身上,它也可能发生在其他人身上。我决定受理此案,因为那时我确信,现在仍然这么认为,博格曼被人当作这个受人非议的行业的替罪羔羊了。忙得颠三倒四的美国人把他们年老衰弱的父母和祖辈丢弃在老人院,这种罪孽也通过指责博格曼而掩盖消泯。我认为他身上引人注目的犹太特点他的犹太教博士学位,他与众多犹太组织的联系,甚至他留的山羊胡子,他戴的犹太式小瓜皮帽都使得犹太人和非犹太人对他群起而攻之,非要他的好看不可。我看到,为了搞掉博格曼,法制已被颠倒、被曲解、被滥用。我还以为,有些检察官,特别是有些法官缺乏秉公断案坚持法律原则的勇气。如果法律制度在这类案例中不能抵制叫嚷着要对一个人施以私刑的暴徒,那么人们又怎么能在发生危机的时刻仰仗它来抵抗不可避免的巨大压力呢?

我接受这个案子时心里很明白,我们极可能败诉。我知道我很可能遭到恶意诋毁,可对这场抨击的猛烈程度却丝毫也想象不到。

我曾经受理过各种各样臭名昭著人物的委托,出庭为他们辩护。这些案子包括受控犯罪的黑手党成员、贩卖色情淫秽物品的人、纳粹党成员及被判死刑等待执行的谋杀犯,但没有一个案子像这一次在社会各阶层之中激起如此巨大的反响,给我个人招来这么严厉的人身攻击激进派称我的行为是背叛;民权运动积极分子警告我,我这个为受苦受难的人伸张正义的斗士的好名声也会受到危害。我家里的人为此拒绝跟我说话;在听说我为之辩护的竟是这么一个人后,我约会对象从晚宴桌上愤然离座、拂袖而去;在课堂上,当我讨论庭外协商以认罪换减刑的法律程序时谈到此案,学生们就会公开嘘我。甚至以自由派观点而知名的一位联邦最高法院大法官也向一位我们都很熟识的朋友抱怨:我弄不懂艾伦为什么要给那个乌龟王八蛋辩护。我还以为他是个民权主义积极分子呢。

决定受理他的委托出庭辩护后,我们商量好在他曼哈顿中区的办公室见面。博格曼接待室的墙上高高低低地挂满逝去岁月遗留下来的纪念各种各样的纪念牌、奖状,还有相片,都按原样挂着。在这间办公室,拉比伯纳德博格曼博士仍然是个受人尊崇的人物。我稍微等了一会,博格曼拉比在家人的陪同下来到接待室。他看上去个子比我印象中的矮些,人也瘦些。他脸拉得长长的,显得疲惫不堪,但眼中仍不时闪烁着光彩,说话时仍流露出热情。他热情洋溢地向我致意:肖洛姆阿莱汉姆,用双手握住我的手。你家里人近来如何?他问,并提到他与我祖父相识,还认识我的好几个叔父。他不等我回答就拿出一大捆文件给我看,你一定不要相信报上那些关于我的说法,请看看这些东西。他一封一封地给我看他经营的老人院住户及住户的亲属写来的证明信,这些信件都众口一词地说他的老人院情况很好。在我们的老人院里,住户不是光坐着不动打发时光,我们开办圣经和犹太教经典学习班。我们还作犹太礼拜。我们举行很多活动。请看这封信,说着,他递给我一封信,该信称赞他亲自关怀一个生活困难的住户。

就在我翻阅这些信件的时候,博格曼拉比开始跟我讲他的身世。他祖籍匈牙利,家世极为贫贱。他在1929年移民到美国,当初是在一家小小的鳏寡老人收容所当驻堂牧师,从此开始经营老人院生意。到1974年遇到麻烦时,他已经成为美国也许是世界上最有影响的东正教犹太人之一。人人都说他的家财有1亿美元之巨。他又是无数犹太人慈善、宗教组织和教育机构的主席。博格曼拉比给我看一份1967年5月15日国会记录复印件,收集了在一次专门为他举行的晚宴上赞扬他的发言。在写信表扬他,在演说中称颂他的人之中有林登约翰逊总统(他对公益事业的突出贡献堪称楷模,值得全国上下学习效仿。),有以色列总统(只要有人痛苦呻吟,他就前去相助;他的内心充溢着犹太教义和人道主义的良知,为此普天下都有他的朋友,敬仰他的人何止千千万万。),有耶希瓦东正犹太大学校长(博格曼博士曾经在全世界犹太人社团中担任过许多重要的领导职务,成就卓著,尽人皆知。),外加一连串州长、联邦参议员和其他著名政府官员。

他停下来向我解释墙上挂的每一块纪念牌的意义。有些是专为褒奖他的善行义举的,有些是因为他经营的老人院对住户照顾备至而予以表彰。

这场展览确实非同一般,它经过精心谋划想给我留下一种个人成就卓著的深刻印象,而不是他在法律上是无辜的。可这种展览太造作太生硬,以至你感到也就是那么回事,并不愿去领会每一块奖状的意义。他给我看的无非是他过去曾为别人作的好事,这些在我看来都是应该的;因为我很了解,如果你是个受尊敬的人(同时还是个大财主),你就不难得到政客们的赞扬,这正像如果你地位卑微就很容易遭人非难一样。我并不相信那些对老人院的溢美之词,因为我的熟人中就有家人被送到那里去的。

我对博格曼说,这些成就确实非常了不起,可我并不是到这里来评价他个人的功过,甚至连他经营老人院的是非也不打算过问。我的工作是在宪法立场上向米利亚法官加判他1年徒刑的判决提出异议。我要他当律师的女婿阿夫拉姆卡斯把从宪法角度上对我们有利的事实告诉我。

卡斯简略地勾画了本案的法律问题,斯坦利和迈耶博格曼不时插进来介绍有关老人院的具体事实。这位老拉比并不直接参与讨论,只是偶尔评论几句。此案牵涉到的法律问题相对来说比较清楚,检察官没有履行认罪协商的义务,这关系着重要的宪法问题。在我看来,如果被告是任何人,只要他不叫博格曼的话,本案早就会得出最后结果了。法庭差不多肯定会裁定检察方面未履行庭外协议对被告的承诺,他公开抨击州法院量刑法官的判决,而这种判决正是他在庭外协议时答应由他向法庭提出的。州法院米利亚法官裁决博格曼在联邦监狱关押4个月之上再加判在州监狱监禁1年是无效的。

但是公众对博格曼的厌恶情绪刻骨铭心,弗兰克尔法官却全然不顾这种激愤情绪,用诚实和公正的态度作出判决,这种以法律办事的原则毁了他很有希望的前程。他10年法官生涯给后人留下许多出色的裁决意见,好几本专著和一大批文章,人们却将永远记得他是只判博格曼4个月徒刑,让他逃之夭夭的那个法官。一个法官敢于这么做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呵。其他法官们,特别是在他们看到新闻界是如何对待弗兰克尔法官之后,还会甘冒相同的风险在裁决中为博格曼说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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