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与痛风4

恐怖与痛风4

说不定大黄到CIE图书馆来找古义人的时候,心里还只是有一个未成型的计划吧。大黄从地方报纸上得知师傅的遗孤转学到了松山高中,经常利用占领军的图书馆,并受到图书馆方面的特别评价,他想那么也许可以通过古义人和与美军有关系的人进行联系。恐怕仅仅是这么个模糊不清的计划。大黄把古义人从图书馆里叫出来,在壕沟边盛开的樱花树下谈话,在刚才介绍过的那番开场白之后,沉默了一会儿,便煞有介事地拿出了一张剪报。见古义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他有些气恼,猛然瞪大被太阳晒成黑眼圈的眼睛,声音高亢地对同伙宣告:"不愧是长江先生的儿子啊,不为这点儿小事忘乎所以。"这报道是大约十天前,就是这个壕沟西边一家报社的朝刊社会版面登载的。报道称,上学期期末,一个高中生受到了美国文化情报教育局的表彰。这个二年级学生每天去CIE图书馆复习功课,并阅读一本英文书籍。美国女所长得到了日本职员写的关于这个高中生完全能够看懂书籍内容的报告。这本书就是带插图的马克·吐温的《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的上卷。其实,这并非适合孩子看的书,特别是会话中夹杂着的南部黑人方言,难以读懂。然而这个少年却能够流利地用日语译出任何一个段落来,就连在驻军基地当顾问的美军翻译官都非常叹服……其实古义人是把母亲在战争末期用大米换来的岩波文库版译本不知读了多少遍,几乎每一行都背得下来。一转学到这里,他就立刻从CIE的开架式图书馆里找到了英文原版,一边回忆着日文译文,一边阅读起来。不管英语能力是否有长进,整整精读了一年却是事实。后来被管理人员发现了,将大致经过记述下来的那篇报道,就把大黄他们招引到了CIE图书馆来。由于古义人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大黄就滔滔不绝地讲起了他是如何依照先生遗训办好修炼道场的。他们开垦了周边的土地,并扩建了房屋,规划是先生早已制定好的,他们只不过是实现了先生的遗志建成了修炼道场而已。古义人听着听着便回想起战争中期,军人以及来历不明的年轻人陆续住进仓房以前,父亲时常会离开峡谷一段时间。母亲没有告诉古义人父亲去哪儿了。古义人还想起为了家业的缘故,来找父亲的人们也无法获得确切的信息,失望而回的情形。那时村子里流传着使古义人感觉和父亲所去的地方有关联的议论,即"另一村"这样童话般的传说。首先听到的是关于外祖父计划劝说村里人移民去巴西的传说。在国际性的排日气氛中,这个计划不可能实现,外祖父便改换成了和曾经对这个计划感兴趣的人一起在这个地方建立"另一村"的计划。恰巧政府正筹划将铁路延伸至临近小镇,但他们的村子偏离这条铁路线。于是,祖父购买了明治中期曾是汤治温泉旅馆的废村。据说因为外祖父的父亲是镇压农民起义的有功之臣,所以县知事私下许诺,新铁路在"另一村"附近设一个站。可是实际建成的铁路比原计划远离了"另一村",新铺设的县公路也是在靠近九十九道弯的山岭修了隧道,因此外祖父寄托在"另一村"上的希望落空了。巴西移民以及"另一村"的连续失败,使外祖父失去了资产和威望,成了这一带传说中的滑稽主角。古义人进入国民学校时,养成了每次坐汽车从村子去松山时,一到了快进隧道的视野开阔的地带,就开始幻想外祖父的"又一村"的习惯。大黄所说的修炼道场不就是利用了父亲从岳父那里继承下来的废村的土地吗?还有,父亲于战败翌日发动的"起义",不也是和少年时代的古义人所相信的故事大相径庭吗?也就是说,是不同于袭击银行以筹措资金,为使结束战争的诏书无效,而从吉田滨的海军机场飞向大内山进行轰炸这种荒唐无稽的行动的。然而,如果他们以森林深处的隐蔽所为据点而等待时机,倒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实上,大黄他们正是在那里建设修炼道场,自给自足地生活过来的……在壕沟边的谈话结束前,古义人答应了晚上去旅馆,大概也是被这一想像所吸引的缘故。晚上临走时,大黄说,既然第二天是周六,学校只上半天课,那么中午也想和古义人谈谈。古义人没有拒绝的理由。可是星期六下午五点,在CIE松山有个唱片音乐会,这才是古义人最为关心的事。当天下午四点就关闭高中生们复习的阅览室,搬走桌椅,打通和会议室的隔断。平日,他都要一直学习到五点半以后,再走回宿舍,吃完晚饭,又一直学习到睡觉。这就是他一天的日程表。可是那天的唱片音乐会,虽是美国演奏家LP,选的曲目却是莫扎特和贝多芬的室内乐--以往的CIE音乐会必不可少的是科普兰①格罗菲②、格什温③的乐曲。由于这个缘故,看了图书馆通知的古义人告诉了吾良,一向对美国现代作曲家的作品不屑一顾,称之为没有画面的"电影音乐"的吾良,欣然同意来听音乐会。受市民欢迎的CIE唱片音乐会的入场有限制,即便常来图书馆,并且成绩好的人没有招待券也不能进。一般的人没有门路搞到票。古义人之所以能邀请吾良,是因为那篇表彰报道而得到了一本COD,外加三张音乐会的招待券。和大黄之间进行了一个白天和夜晚,又一个白天的三次谈话,渐渐没有什么话题了。虽然才四点,古义人用父亲惟一的遗物欧米茄手表对了对时间,告诉大黄一会儿和朋友有个约会,并提到了吾良。这样告别了大黄,古义人离开旅馆,被大黄及其同伴一直送到电车总站,还跟着上了车。大黄大言不惭地对为难的古义人说:"这些家伙想要参观一下古义人的生活方式。说实在的,俺也想看看。"就这样,古义人和他们回到建筑用地的入口时,看见一些人正在CIE建筑物东边那个吊着篮筐的空地上玩篮球。这里的大树被砍伐后,在堀之内一带算是景色不错的地方。吾良也在其中。他个头很高,光着晒得黝黑的上身,正接过球三步上篮。虽然年纪轻轻,生气勃勃,却显得沉稳老练。古义人看见每当球传到吾良手里时,和他一边的人都在保护他投篮。打篮球的除吾良外都是CIE的日本雇员,在一旁观看的则是常跟吾良在一起的浪人①前辈,还有一个穿着亚麻衬衫的美国青年,古义人知道他叫皮特。前些日子,因通读了《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的上卷而受到表彰时,从基地来的日语翻译官就是皮特。在古义人看来,先不说皮特,对于使用球场的人冷淡得近乎歧视的那些日本雇员却和吾良他们一起练球,这实在让他惊讶。吾良很少到CIE来。而且古义人曾在这个狭小的体育运动场上有过耻辱的回忆。从去年秋天开始渐渐习惯了在CIE图书馆复习功课的古义人,到了地方城市来便极少有机会将皮肤暴露在阳光下了,古义人担心这样下去对健康不利,因此,当他光着上身在这里做体操时,日本雇员悄悄走过来训了他一顿。他意识到有人在看自己,抬眼往二楼一瞄,只见一个矮个子美国人正俯视着他。现在回想起来,他就是皮特了。这时已经有几拨来听音乐会的市里的文化人及其女伴站在正门或走廊下面了,可是日本雇员却听任吾良光着上身。古义人来了以后,他们还继续练习了一会儿。然后,日本雇员互相招呼着,当然是用英语,结束了运动,把篮球还给了皮特--体育设施的管理员另有其人,今天的使用许可大概是皮特申请的,而且,皮制的篮球特别贵重。日本雇员跑到建筑物东门那边去了,只有吾良一个人还恋恋不舍地站在吊着篮筐的立柱下面。这时,已走到大门那边的皮特回过头,喊了句古义人听不懂的英语,同时,远远朝吾良扔了个高抛球。吾良跳起来接住球,半转身运了几下球就投了出去。球碰到篮板落入了篮筐。吾良接住从篮筐中掉下来的球,又运了一大圈,离得老远起跳投篮,终于空心入网。吾良这才把球夹在腋下,朝皮特走去。皮特接过球,指指吾良的肩膀和胸脯上亮晶晶的汗珠,好像在说着什么。不一会儿,朝古义人这边走来的吾良,忽然接住了从二楼上扔给他的美军使用的质地很好的毛巾,用它悠悠然擦着上身。吾良若无其事地回到吃惊得张大嘴巴的古义人他们身边,从浪人前辈手里接过运动衫--据说这是京都一个大学生送给他的冰球部运动服,前辈接过吾良递给他的毛巾,有点儿不情愿地跑去还毛巾。直到这时,古义人才得空把两张招待券递给了运动后容光焕发,笑容满面的吾良。无论是吾良还是还了毛巾跑回来的前辈都没有向古义人道谢。一直等在旁边的大黄,让年轻的同伴站在自己身后,满脸堆笑地,非常恭敬地对吾良试探着问道:"你就是吾良吧?你就是古义人的好朋友,有名的电影导演的遗孤吧……听完音乐会,到俺住的地儿来一下行不?请和古义人一起来。听完音乐会就赶不上宿舍的晚饭了吧?"俺带来点儿山货,应该说是山里和河里的鲜货(说着大黄又堆出了笑容),还带了煮螃蟹和老酒哪。昨晚儿招待不周,要是跟朋友一块儿来,古义人就能轻松点儿了。请到俺那儿喝上一杯吧,螃蟹管够。"这天晚上,在音乐会会场里还发生了一件事。作为解说员坐在大型扩音器旁边的皮特,叫一个日本雇员拿着一本精美的书来到吾良身边,给他看了夹有书签的一页。日本雇员故意压低声音对他说:"这是威廉·布莱克的书,皮特说你很像这个长着翅膀的孩子。"吾良挺直脖子,把书拿远些,仔细看了半天,什么也没有回答。在旁边的古义人觉得,先不说那个陌生的孩子,倒是那个将孩子驮在肩膀上的年轻人很像皮特。趁着观众等待音乐会开始的工夫,皮特坐在当时很稀罕的金属椅上,他那张双眼间距偏宽的心形脸朝这边张望着。很久以后,古义人看到的《天真之歌·经验之歌》的插图中,那轻轻地将孩子驮在肩上的年轻人的脸上却没有一点儿皮特的影子。在家庭版面上看到的小天使般的大奔儿头和毛茸茸的卷发,倔强而有趣的小鼻头和小嘴巴,圆圆的下巴,的确都很像吾良。准确地说,这是古义人想像的吾良小时候的模样。千樫所说的,以没有缺憾的美貌受到所有人喜爱的吾良幼年时期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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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健三郎新作:被偷换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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