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惊变五

第159章:惊变五

如今的熙韵宫,不再是人人艳羡的华丽堂皇,不再是光华而宠耀的象征。它清冷而寂静,变成一座真正的牢笼。

大部分的宫人都被撤走了,宫门口也加上了驻守的侍卫。任何人,没有皇帝的旨意,都无法踏入半步。

我无与伦比的恩宠就在瞬息之间被颠覆,宫中或有流言,或有猜疑,可这一切,眼下,都不重要了。

我日日打量着这个冰冷而幽空的宫殿,缓缓的从心底漫出一阵阵寒意来。这寒意像是长藤借以攀附树干的触角,一点一点的吞没我的肌肤肢体,甚至一路钻入骨髓深处中去,教人如坠冰窟。我只以为是幻觉,直到整个人开始冷得止不住的颤抖,冻得齿根都颤抖得咯咯作响,才晓得是病了。

芳云发觉我的不适,赶忙到门口求侍卫通禀,却没有人敢轻易应承她。她急得没有办法,给我盛来一碗一碗的姜茶,翻出厚厚的锦裘覆在我身上,却依旧无济于事。

寒战发了半日,我的身体渐渐滚烫起来,烫得仿若火烧。整个人疲惫不堪,双眼一闭便昏睡过去。

睡梦中似乎出现了无数张脸。正德帝冷冷的看我,一言不发,他就站在离我咫尺的地方,却始终不肯走近半步。德妃哭得双眼通红,上来抓着我的衣襟:“我的轩儿,你把我的轩儿还回来……”静王微眯了眼,唇边浮起邪异的笑:“怎样,眼下连父皇都不要你了……”

我只觉得头痛欲裂,心中又急又气,整个人像被一双大手狠狠的搅乱了,颓败而凋残。眼眶一热,眼泪簌簌的往下落,却有一只手,轻轻的伸过来为我拭去颊上的泪水,我睁大泪眼去看,却见靳轩一袭青衣立于我面前,他柔柔的望着我,笑意中带着怜惜,缓缓道:“月遥,别哭。你知道的,我最见不得你的眼泪。”

见到他,我一下子放下心来,忽然间又像想起了什么,急急问他:“靳轩,你在哪里,为什么不回来?”

他微微低下头来,眼神专注,言语却是坚定而恳切的:“月遥,你说过的,你信我,不是么?靳轩又怎么会让你看轻……”

他的话有种让人镇静和平和的力量,让人仿佛如释重负。我的额角似乎不再痛得厉害了,甚至还有了一种清凉而妥帖的感觉。胸中稍稍安定下来。梦瞬时醒了,我噌的睁开眼,却被殿中通明的烛光刺得双眼一痛,忍不住再度合上。而就在这张开的一瞬,我却依稀看见床头立着一个身影。

心头突突跳起,我强撑了抬眼望去,却见那人一躬身,缓缓道:“娘娘,醒了?”

原来,是何公公。

殿中满是清苦的药香,额上已覆了冰凉的湿巾,而一直守在身畔的芳云却不知去了哪里。我完全回过神来,唤了一声“公公”,便挣扎着要坐起身,却觉身子轻飘飘地仿佛不是自己的,里衣冰凉的贴在后背上,已粘了一身的湿汗。

何公公小心的拿过一个软枕垫于我身后,轻道:“娘娘其实不必起身,这寒热未褪,理当好好休息才是。太医方才看过,已开过方子,说是感染寒症,并无大碍。”

我稍稍定了定呼吸,才道:“多谢公公此番为我奔走。”

何公公的面上,是一如往昔的慈蔼和善,他也不辩驳,只微微一叹,压低了嗓音道:“其实……圣上还是十分记挂娘娘的……”

我听他此言,心头也明白了几分,若不是正德帝的许可,又有谁能请得到太医来。唇边的笑意有一些微微的苦味,我咽了咽唾沫,缓缓道:“公公,如今您唤我这声‘娘娘’,我却何来的颜面去答应。圣上……他如今还这般顾及以往的情分,却让我更觉得自己不配。我……终究是负了他这么多年……”

何公公稍稍垂下了眼眸,眉角的皱褶轻轻蜷起,和缓道:“娘娘何需如此自责。其实这些年,娘娘待圣上那分心,连我们这些做奴才的都看在眼里,圣上又怎会不晓得。眼下圣上无法放低的,怕是也只有一个‘情’字。而从古自今,这个‘情’字又难住了多少人。纵使再圣贤英明、胸襟广阔,这一时又何以能够自拔。娘娘,您多少也要宽怀一些……”

他劝慰的话娓娓道来,我却依旧满心颓废。寝殿中似乎静寂得有些过分,偶有窗外的微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在这一片静寂中,我的思绪仿佛从未有过的清明,满心满肺的话语都在这一刻汹涌而出:

“月遥幼年时就听人在讲,讲班婕妤,讲鱼玄机,讲‘弃捐箧奁中,恩情中道绝。’讲‘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我几乎是那时便懂得,‘情’这一字,虽然可教人生死相许,却恐怕是这世上最虚无缥缈的东西,又有什么男子能够为它长久的付出真心。可真当有一日,面前的那个人愿将他的真心托付于我手中时,我却又不懂得好好去珍惜。

“我总以为,是宿命待我太苛刻,总让我手中的幸福转瞬即逝。又或者,也许当初宿命不然我在御园中与圣上相遇,便可以逃得掉后来的种种伤痛和不堪。可直到今日我才明白,竟然是自己太贪心,圣上他给予我的,已是这世上最美好的东西……”

我无奈一笑,往昔的那些温暖却缓缓的蔓上心头:“在圣上身边这数年,恐怕是我有生最幸福的岁月。是他,给了我一个女子企盼从帝王身上得到的一切。那些关爱,那些承诺,又或只是他的神情、他的怀抱,都教人只觉无时不刻不在被人珍惜,这种感觉……真好……”

我幽幽收回了思绪,轻叹道:“此刻我怨不得任何人,也不再有太多奢望,只盼……他一切安好。”说罢,顿了一顿,用极轻柔的语气问道:“圣上……现下可好?”

何公公略一犹豫,才道:“圣上……瘦了许多。这几日圣上的面色总不太好,夜间睡不了几个时辰,进膳也用得少……哎,雍王生死未卜,静王党愈发蠢蠢欲动,眼下这朝局……只怕又要动荡了。”

我静静听着,心头却是微微一痛,缓缓吸了口气,道:“他总是这样,一为国事操劳就不懂得顾惜自己的身子。何公公,圣上的起居只怕是要劳烦您多用心了,寻着机会,也要想着法子劝劝,眼下,圣上身畔那么多人,也只有您的话,他兴许多少能听进一些。”

何公公略一躬身,道:“娘娘请放心,老奴定当竭尽全力。”

我细细思量,有交待了些琐碎的事,这才叹道:“眼下,教圣上忧心的事只怕是太多,但最为关键的,还是雍王。他是圣上一手悉心养育出来的,并不是急功莽撞之人,他有这个能力保全自己,他……”我略一踟蹰,咬了咬牙,终是沉定道:“他一定能够平安归来!”

何公公见我说得坚决,神色微微一变,正要说话,却听门外“哐当”一声脆响。我皱了皱眉,扬声问道:“是谁?”

门外传来芳云的声音,她也像是受了惊,话音竟有些颤:“是奴婢,方才手不稳,竟把盛好的汤药给摔了,还请娘娘稍候,奴婢这就去盛过一碗来。”

我挑起帘子抬首去看,许是怕我扑了风再受寒,殿中的窗棱都是合上的。天色全然暗了,似乎连月色都没有,而寝殿中的烛火太亮,透过窗上的绡云轻纱,只能望见窗外乌朦朦的一片,连芳云的人影都看不清。

这边何公公垂首向我道:“娘娘,老奴出来也有些时候了,还要回去跟皇上复命呢。娘娘还请好生将息,若还有什么需要的便让芳云姑娘来说一声。老奴这就告退了。”

我点了点头,看着他无声的退了出去。身子还有些疲惫,却是睡不着了,只能阖了眼养神。不一时,芳云进来,小心唤了我一声,便将汤药放置一边几上,探身过来将我背后垫高些以便喝药。而就在她俯身贴近我的时候,我却清楚的嗅到了一丝不同于药香的气息,微凉而清淡,幽幽萦于一缕。不由得心中一凛,连面色都僵住。

心已经疲倦了,连跳动都快要无力,我静了一静,语调平静得连自己都惊异:“芳云,你身上何来的凝心香的气味?”

她的动作明显一滞,缓缓直起身来,抿紧了唇,神色有些复杂的望向我。

我默然片刻,面色已是缓和了些,只继续淡淡问道:“方才门外的,是圣上么?他来了多久?”

芳云望一眼窗外,终是抵不住我的问话,定下神来答道:“皇上方才立在窗下的阴影里,奴婢一时未看清,待到走近了发觉,这才惊得失手将汤药打了。皇上即时捂着奴婢的嘴,奴婢这才没惊叫出声。后来,待奴婢答完娘娘的话,皇上便转身走了。”

我静静地听完,已不想再说任何话。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住,暗暗的发疼。我想象不出他隔窗望我那一刻的神情,是眷恋?嘲讽?抑或悲悯?我甚至能想象到他眉峰轻轻的蹙起,眼眸深处,是和我一般的彻凉伤痛。

来了,却不愿意再相见。看来,他终究是无法原谅。

可他为什么还要来探我?既然无法原谅,又何必多做留恋。这……并不像是他的作为。难道我在他心中,竟然扎得……有那么深么?

如潮的酸楚忽然在这一刻涌上心头,我这才发觉,自己竟是那么的想要再见他一面,哪怕是就这样隔着窗看一眼也好。看看他究竟瘦了多少,看看他眼中可又浮出熬夜的血丝。这样的牵挂与不舍,是思念么?

不自禁的回首去望窗外,那窗纱,薄如蝉翼。可就是这纤薄的一层,却已是永远永远无法相见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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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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