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河蚌

第十章 河蚌

来往临海市的老外不多,Adam出来的时候,秦月和司机就已经注意到他了。高高的个子,浅棕色的头发,穿着深绿色的长风衣牛仔裤,背着包,推着行李箱,大步地走着,直到走到秦月这些被栏杆挡在外面的接机人附近,才停下来,迅速地扫过那些接机牌。看到秦月举着的牌子时,停了下来,抬头与她对视笑了出来。秦月看到的是一双浅蓝的眼睛。确认了对方的身份,司机赶忙过去帮对方推行李走在了前头,Adam就和秦月跟在后面,聊了起来。

Adam的英文不错,没什么口音。这是秦月见到的第三个荷兰人,至此,她才彻底地放下心来。今后与荷兰人打交道,不用担心听不懂对方的英语了。以前秦月做口译的时候,曾经接触过印度人,那次的经历简直是不堪回首啊!

到了车上,秦月继续地updateAdam,让他知道为他的入职和入驻,合资公司已经做好了哪些准备,还有哪些事情是需要他来决定或者承担的。Adam和秦月坐在过道的两旁,Adam听她讲话时微微地侧着身子,一边听一边点着头,秦月无法不注意到他的脸。

三十五岁的脸上,眼角皱纹已生。深陷的眼窝,高挺的鼻子,薄唇抿得紧紧的。长相称不上英俊,只能算得上是端正,秦月在心里判断着。不过她也知道这只是她个人的审美,谁知道Adam在欧洲算不算的上是美男呢?秦月想起,大学时期那个没教过他们班的外教娶的那个中国老婆,黄黄的肤色,高高的颧骨,细眉狭目,十足十国人眼中的丑女,却被那个老外当作美人。那是在文化差异上,现实给秦月上的第一堂课,如此的生动,让她久不能忘。

秦月终于说完了该说的话,问Adam,他打算先忙哪些事情?Adam略一思忖,就说,先去酒店,把行李放下,然后到合资公司点个卯,就直奔船厂。他想在第一时间亲眼看见项目的建造进度,也想见见孙工。好在,Adam的打算并不绕路,不到半个小时,他们就到了与船厂有长期协议的酒店。Adam办了入住,放下行李就下了楼,继续朝着合资公司一路奔了过去。

合资公司已经装修完毕,分上下两层,下面有六张桌子,秦月、陈瑞和林姐常会过来用到上面的电脑,其他的三张桌子,一张是给会计用的,可他一天到晚地在外头跑,所以来办公室的时候不多,一张是孙工的,可孙工常驻船厂,极少过来,一张则是给Adam留的。不过看样子,Adam将来到合资公司上班的时候不会太多。

楼上是房副厂长的领地,除了他的办公桌和书架之外,还有一个区域是可以召开全员大会的地方。后来,员工大会没开过几次,中荷双方的董事会倒是常用这个地方。

Adam上楼扫了一眼,办公室里除了林姐之外就没有别人。他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那张桌子,没说话,就朝林姐点了点头。整个过程中,秦月除了指给Adam各处都是谁的地盘之外,就没再吱声,看着Adam楼上楼下地各处逡巡。

离开合资公司后,又开了将近一个钟头的车,一行人才到了船厂。时已近午,秦月先带着Adam去了合资公司船厂办公室。

孙工每天去施工现场已经有段日子了,办公室里的设备齐全,除了秦月跟威廉那次上船的时候穿戴的那些东西之外,还添加了和旷工戴的一样的射灯,可以为到没有灯光的船体内部检测时提供照明,此外还有一个不小的工具箱,和数码相机。On-siteinspection(现场监造)工作有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就是留证。只要船厂不放假,工人仍在施工,他们就要去施工现场,检查切割和焊接的质量,将所观察到的记录到进度报告里并附上照片,尤其是不合格的地方。这些报告每天都会发给船厂的项目经理,报告中所指出的施工问题,在现场的时候合资公司建造人员就已经跟船厂的工人沟通过了,但必须有人监督更正的结果,这是船厂项目组的责任。船厂项目经理每周都向合资公司的项目经理提供一份进度报告,里面包括三方面的主要内容:过去一周的建造进度、成果与内容;当前这周的建造计划和下周的建造安排。

从法律上讲,荷兰方和船厂之间是有合同约束的。因为上述的工作内容在和平时期看起来只是对工作的尽职尽责,可一旦双方产生重大的利益分歧和不可调和的矛盾时,那些报告甚至是邮件就都有可能被当成证据,在法庭上起到关键的作用。当然,造船行业,船东和船厂闹上法庭的时候不多,这并不是因为大多的项目进展顺利的缘故,正好相反,秦月琢磨着,这恐怕是因为这一行项目不出问题的极少,所以大家都已经习惯了各种矛盾与冲突,只要不是根本问题,就都会协商着解决。

对已签字合同的更改永远都是大事。合同内容的变更如果不多,会以附件的形式被附在合同正文之后作为补充说明。可事实上,在一条船的建造过程中,由于原材料、设备等价格的波动,人工成本的变化,甚至于设计的调整与改变,会不断出现对原来签署的合同与技术规格书,大大小小的偏离。这个时候船厂与船东就要不断地商讨签署变更单(variationorder)。这些变更单累计起来的总金额有的时候甚至会超过合同双方建造的总利润。所以项目经理要时刻地计算着项目的得失,而不能等到最后一笔付款之前再做计较。总而言之,项目经理的责任重大,他需要控制和平衡好三个主要因素:进度、质量与成本。

秦月越接触项目,就越觉得做项目不容易。就合同而言,船厂的客户荷兰方也有自己的客户,是一家荷兰的大船东。所以这条食物链如下:船东——荷兰方(合资公司)——船厂。可你如果以为船厂在食物链的最下端,也不尽然。国内的不少船厂都隶属于庞大的重工集团,员工众多,资金雄厚。在建造过程中一旦出现船东资金暂时不到位的时候,如果船东以往的信誉良好,船厂就有可能为了按时完成合同,为项目暂时垫付资金。相对而言,私人船厂的优势比国企要差得多。

Adam入职之后,项目组好像一下子有了主心骨。Adam的话不多,他总是睁着眼睛,竖着耳朵,多看多听、少说。除非与项目有关的事,问他点儿什么,都像挤牙膏似的费劲。秦月和Adam熟了之后,就给他起了个外号,管他叫河蚌(oyster),因为对方的最太紧了。不过这样也好,身边如果有个唐僧,也吵得慌不是?

Adam是学船舶设计出身的,据说毕业的学校在荷兰这个行业是最好的。他还是个硕士毕业生。跟国内的情况差不多,搞船舶海工这一行的,大多都是校友,国内设相关专业最有名的学校也就那么五六家,荷兰就更少了。刚开始的时候,Adam对合资公司的成员也好,船厂的员工也罢,都有隐隐的防备甚至敌意,秦月觉得很难理解,因为在她看来,这两方的工作人员都无不配合他的工作。直到跟着Adam去跑房屋中介,签订了他的租房契约,又定下了他孩子上学的地点时,秦月才意识到,Adam对外派的这件事是很抵触。那就是Adam和他自己公司之间的事情了,他们也无法改变,只希望Adam能不要迁怒他们,在工作上不会意气就好。

房副厂长对待Adam的态度从始至终都是可圈可点的。他打的牌从头到尾只有一个花色-------温情牌。从不断敦促秦月、陈瑞、林姐和司机在所有的工作、生活方面为Adam排忧解难之外,总会定期不定期地安排员工聚餐。秦月在船厂里交了几个朋友之后,才慢慢了解到了房副厂长的背景。他是前任老厂长一手提拔上来的副厂长,厂里共有八大部门,他一个人就负责四个。可后来的一切简直就像一部宫廷大戏一样,老厂长不愿意退休,申请延长在职时间。必然的,他这个年轻有为、身负重任的“储君”就显得越发地辣眼睛。同时,一直很低调、被房副厂长光芒压制的另外几个厂长候选人也慢慢地走进了人们的视线。最后经过一系列的明争暗斗,房副厂长成了被废的太子,登基为帝的另有其人。其实这个时候房副厂长的结局就已经定了,自古以来又有哪个被废的太子能有好的下场呢?国企里一把手的任命基本不会更改,因此也就不会出现太子复位的事。

秦月在后来与房副厂长共事的过程中,曾无数次地想过,如果她是对方的话,一定会第一时间跳槽,绝对不会等着被对方慢慢地剪去羽翼,无法飞翔。但令人遗憾的是,房副厂长选择的是留下来。新任厂长入职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他从最初的那些职位上挪开,让他去负责那些不重要的部门。设身处地地想一下,卧榻之侧又岂能容他人安枕?新厂长做的并没有什么错。他总不能让一个曾经的死敌一直握着自己的咽喉吧?再后来,房副厂长的势力范围不断地被打压,在厂内几无立锥之地。

新厂长估计也不想做得太难看,就让房副厂长负责船厂民品的销售。房厂长也很聪明,借着与荷兰人的合作,促成了合资公司的建立,终于在厂外开辟了一块自留地。不仅如此,他还让大学同学注册了个设计公司,从厂子里挖了几个很厉害的工程师,接船厂的设计订单。最令秦月惊讶的是,这个设计公司就在合资公司的楼下。后来项目进展的过程中,秦月曾无数次地被叫到那里去帮忙做口译,口译的项目可不都是他们经手的项目。秦月开始意识到,精通英语这件事,让她知道了很多的秘辛。死得快的人都是知道多又无力自保的人。以前一直都活的坦坦荡荡的秦月,也不得不效仿Adam,成了一只河蚌,在越来越多的事情上三缄其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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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姆斯特丹水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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