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入厂

第五章 入厂

秦月到船厂报道的时候是她新工作开始的第一天。秦月六点四十就得去路边指定车站等船厂的通勤车,一个小时后,通勤车进厂的时候还不到八点。据说这样的日子至少要持续三个月,直到合资公司正式成立为止。目前合资公司已经选址完毕,秦月感到幸运的是,她将来上班的地点离她家步行只需要十分钟。现在合资公司进入审批阶段,一个经验丰富的会计正在跑程序。

每天都要早起,这对一向自由散漫的秦月的确是个挑战。她只能调整作息时间,尝试着早睡。现在看来,早起早睡的日子恐怕并不会在三个月之后结束。作为项目经理助理,她恐怕还要经常到施工现场去才行。她目前的工作,主要是熟悉船厂的工作环境和工作流程,时常到合资公司监督一下工作进度,参与新项目组的成立,并做好接待荷兰合作方项目经理入驻的一切安排。

秦月下了车后,就按照事先询问好的地址,找到了那位大领导的办公室。她现在对这个船厂一无所知,只知道对方姓房,他的手下都叫他房厂长。到了他的办公室,秦月敲门之前,注意到门上的牌子写的是副厂长。她四处环顾了一下,发现不远的地方还有至少两间办公室门上钉着相同的牌子。而厂长办公室似乎不再这一层。秦月抬头看了看,嗯,楼上还有一层。按照中国人的讲究,地位越高住得越高。厂长办公室什么的恐怕都在楼上。后来,秦月带着一众老外去会见厂长的时候,才发现楼上基本上是厂长的自留地。有他的办公室,大小会议室,财务处和厂办。秦月原来并不明白厂长的办公室和厂办的区别,后来问了人才知道,厂办里的三个人就像一个秘书团一样,是专门为厂长安排车辆,安保,接待等一切事务服务的。秦月也是后来才得知,她要工作的地方,不是一个单纯的国企,还是个军工企业。这家船厂一分为二,有一部分专门建造民船的,但主要还是建造和维修军船的,未改当初李鸿章建厂的初衷。凡是军企就都有番号,这家工厂也不例外。所以,将来如何保证在老外驻厂后,军事机密不外泄也是个问题。

秦月走进房厂长办公室的时候,对方正在煮水,准备沏茶。屋子不大,房间的一侧是办公桌椅和书柜,正对着门的地方却是一整套功夫茶的配置。房厂长用下巴冲着茶几对面的树墩椅点了一下,说了句,“坐”,就接着沏起茶来。秦月看了一会儿房厂长流畅的动作,嗯,她因为做口译的缘故也经常被跟着客户带老外去见识中国的茶道,所以基本上能判断出对方做的是不是地道。喜欢功夫茶的人基本上都好静。可就她的观察,这位房厂长可不是个喜静的人。那么他练功夫茶的原因就值得推敲了。

茶好了,秦月结果对方递过来的杯子,先看了看,茶汤颜色较深却很清澈,闻了闻,香气并不浓郁,这才啜了一口,果然是陈年的普洱,回味无穷,冬天喝暖胃暖心。秦月慢慢地喝光了杯中的茶,吁了口气,才放下了杯子,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来。房厂长显然是在观察她,看她不像个外行,嘴角也翘了起来。

房厂长简单地交代了几句工作之后,就打了个内线电话,叫了小马过来接她,要把她带到办公室去。秦月听见小马是接待她的人松了口气。虽然房厂长一直都和颜悦色的,和她却始终无法真的放松下来。领导的心思深沉,远远不是他所表现出来的那样简单温和。她还没有忘记在谈判期间,但凡有一点儿不如意,他就跟手下冷脸的样子。总之,以后在房厂长面前多听少说,多敬着就是了,他毕竟是合资公司的总经理,是她顶头的大老板。

不大一会儿,小马敲门进来,带着秦月除了楼往厂区内走去。走了一段路,小马带着她进了一栋老楼。嗯,也不能说是老楼,只是相对于刚才她去过的领导办公楼而言,确实是旧了很多。小马跟秦月一路上聊了几句。对于这位个头不高、身材瘦削、气质温润的小马哥,秦月在未见他是就已经存了的好感层层地往上窜。之所以管他叫小马哥是因为他比秦月大两岁。上的是船办职高,后来又读了个英语自考,现在被调到刚成立的项目组与合资公司对接,将来要和秦月他们一起完成合资公司所接到的造船订单。他的职务跟秦月的一样,也是项目助理。被秦月问到项目经理是谁的时候,小马哥顿了一秒,表情有点儿微妙地说出了她同学的名字。秦月楞了一下,才明白小马哥刚才欲言又止是为了什么,原来他以为她早就知道了。

既然她对小马哥印象不错,两个人既是平级,将来又要长期打交道,秦月就决定对他要尽可能地坦诚。笑了一下,直接承认,自己根本就不知道,赵处长,也就是她的那个MBA班的同学,那个把她请来做口译,却最终导致她人生轨道转向的人,就是将来船厂和他们对口的项目经理。小马哥虽然为人和善,却心思细腻,很快就明白过来秦月的好意,也回了一笑。两个人心照不宣地有了某种无需明言的默契。这一天,小马哥的主要任务就是接待秦月。他先把她安排在了他办公室里。这间办公室也是船厂新拨给他们项目组用的,地方还是很宽敞的,屋内的设备也挺全的,办公桌椅,书架,电脑都已经备齐了。一张大的桌子上面已经摆上了一些私人物件,很明显就是秦月的那个同学赵处长的位子。房间剩下六张桌子,两两相对。那些桌子是分别留给项目组即将入驻的成员的:技术经理(负责设计的),生产经理(负责生产进度的),质量经理(负责质量控制和施工安全的),采购经理(负责工厂部分的项目采购招标活动)。剩下的桌子一张是小马哥的,他负责协助项目经理的所有工作,还要负责协调所有其他项目组成员的工作。小马哥对面的桌子还空着,只有一台台式电脑,秦月就暂时被安置在那里。当然,合资公司项目组的办公室已经批下来了,不过现在还空着,把它填满,就是秦月的工作任务之一。小马哥答应一会儿就带她过去看,钥匙就在他的手上。

两个人商量了一下决定先去合资公司办公室转转,然后再去参观一下船厂。秦月跟着小马哥一路下了楼朝来时的方向往回走。秦月一边走一边在心里画着地图。看起来这个船厂的方向很正,大领导的办公楼在刚进大门的右侧,而他们刚才走的一直都是左侧。无论是船厂项目组所在的办公楼还是他们去的目的地,都在同一侧。走了不短的一段距离,小马哥在一栋新粉得雪白的三层小楼前停下了脚步。秦月跟在小马哥的后面上到了二楼,走到了离着楼梯不远的一间办公室的门前。秦月看见小马哥惊讶地站在了门口,她赶上前一步,探头去看,原来门开着,里面有个年轻的女孩正戴着套袖在收拾屋子。秦月觉得这个姑娘面善,好像在哪里见过,却一时想不起来。

小姑娘看见他们俩呆立在门口,不由得笑出声来。秦月看着她花朵一般的笑脸,恍惚了一瞬,突然想起来,小姑娘在律师事务所谈合同的时候出现过,不过只待了一两个钟头就不见了,当时事情多时间少,她也就没太分心去关注那个坐在末尾的小女孩儿,没想到今天又见到了。她还是一副主人翁的样子。自来熟的小姑娘一边主动把他俩往屋里让,一边自我介绍说,“我叫陈瑞,刚从美国念完了硕士回来,经济学专业的。姐姐就是秦月吧,你英语好厉害,那天谈判的时候见识到了!”

小姑娘,或者说是陈瑞,笑语晏晏,再配上那张宜喜宜嗔仍带着点儿婴儿肥的芙蓉面,秦月的心不禁化成了一滩水。她想来对萌物没有什么抵抗力。“是房厂长招你进合资公司的?”秦月软了声音问道。

“嗯,不错。我家就住在船厂附近。房厂长认识我的父母,听他们说我回了国正在找工作,就直接让我过来了。我今天也是第一天正式进厂上班。房厂长让我先过来收拾一下咱们的办公室。”陈瑞叮叮咚咚地说着。

秦月觉得对着这么个小姑娘心情会不由自主地好起来,就和她商量可不可以一会儿回来再收拾屋子,她要跟小马哥先去参观一下船厂。陈瑞听了连连摆手说,“你们去吧,我从小时候起就常进厂来玩儿,这里的一切我早就都看遍了。我就在这儿先继续收拾着,姐姐你跟小马哥逛完了就回来吧,咱们一起去吃饭。”

秦月又笑着看了她一眼,点点头,跟小马哥走出了办公室。整个船厂走下来,花了一个小时的时间。小马哥很懂行,他按照物流的顺序,从进厂尚未加工的物料堆看起,走过钢板切割,焊接的车间,有走到了有弯管机等设备的车间。他告诉秦月,有些液压管或者用来供水和排水的管子或是因为规格太大,或是因为形状特殊,而无法在市场上直接买到,只能自己加工。即使这样,那些过于巨大的管路,船厂的弯管机还是无法加工,只能外包给有特种设备的厂家制作。接着走下去,进的是分段车间,就是威廉给她介绍过的blockorsection,那些或者长方形,或者一边是方形,一边却有弧度,看上去像船头的大分段挤在车间里。小马哥告诉秦月,这里只有很少的一部分,是正在加工的或刚刚完成的。更多的分段都停在露天的场地上。这些分段将来都会被焊接在一起,就形成了完整的船体。秦月将小马哥只给她看的东西和自己前两天从威廉那里听来的一一对照,终于对造船有了感性认识。那天在威廉的船厂,她并没有今天这样一个将整个造船的过程,从无到有看过一遍的机会。她登上的那座平台,已经基本完工了。

小马哥指着不远处的两个封闭的车间对秦月说,“那里是喷砂的车间。因为是重度污染的加工,所以必须密封。”秦月在心里暗暗地记下了,并想着对应的英文“sand-bsting”。后来,秦月再去医院洗牙的时候,发现那些牙科医生的操作流程居然神似造船厂的加工流程。他们用海盐为牙齿除垢,就像船厂用砂砾出去钢结构上面的锈迹一样。后来她看到旁边正在给一位病人拔牙的医生手里拿着的居然是凿子和钳子,实在没忍住笑喷了。她跟为她洗牙的实习医生道了歉,把她看到和想到的都说了。那个年轻的男实习医生居然严肃地点了点头,毫不犹豫地承认了下来。他说,牙科专业源于工业,包括他们用X光来给牙床拍照,以辨明牙齿根部的情况,这些都是源于工业。秦月想到检验船体不能用肉眼探明的焊接部分质量是否合格的方式也是用X光。这样做还有个特别的名字叫探伤测试NDT(non-destructivetest)。所以,嗯,牙科应该从医科中划分出来,正式归入工业。哈哈哈哈哈,秦月自娱自乐地想着。转念一想,难怪牙科在整个医科中那么地特立独行。不过动手术呢?刀子、剪子、电钻、针线一起上,那些做法又应该归结到哪里去呢?哎,别想太多了,还是好好地把造船是怎么回事弄明白再说。唯一遗憾的就是船厂暂时还没有在分段中进行预舾装的施工,秦月真的十分想看上一眼。不过以后有的是机会。

逛完了民船这边,小马哥指着不远处船厂的另一侧,对秦月说,那便是军船区,是属于保密的地方。你如果过去需要有人批准,还要有人带着。秦月因为常跟老外打交道,所以十分地谨慎。有些人泄密并不是故意的,只是大嘴巴而已。她杜绝自己泄密可能的最好方法就是压根不靠近那些需要保密的事物。军船区应该紧挨着当年李鸿章所组建的北洋水师停泊的天然港口。小马哥刚才领着她走过的那些船厂核心设备和设施,包括一些龙门吊,用来给船体翻身用的,还有船台和船坞。船台是船舶基本上修建完毕准备下水的一个倾斜入海的斜坡,有时候船下水前还需要在船台上停一段时间,进行一些最后的安装工作。下水(unching),是包括船舶交付在内的所有建造的重大节点中最重要的一个,也是最有仪式感的一个。一般在船只下水的时候都会大肆庆祝,外国船东给船施洗(baptize)的时候也是在船下水的前一刻。提到施洗就不得不说一句关于船舶和航海的一些,嗯,姑且叫做迷信的事情吧。

看过加勒比海盗第一部的人是否还记得在影片刚开始的时候,女主还是个小女孩,她出现在了甲板上,盯着海洋的深处,后来那艘著名的珍珠号就出现了。船上的水手抱怨说女人会给航海带来厄运,即使是这个女人还小。直到今天,远航的人仍然不喜欢让女人上船。这种说法的起源已经不可考了。但每次台风来的时候,都会被起一个女性的名字。秦月觉得这两种信仰体系恐怕是同宗。后来基督教兴起,人们造完了船,要将船推下水之前,就一定要像给人施洗那样,奉圣父、圣子、圣灵的给船施洗,为船祝福,而且,那个替代神父为船只施洗的人必须是位已婚的女士。不仅如此,那位女士一生只能为一条船施洗。施洗的方式是将一瓶酒仍到船外侧,击碎。不知道,这种做法是不是效仿了犹太教的婚礼,最后礼成的时候,夫妻双方都要将喝完的交杯酒摔在地上,用脚踩碎。总而言之,这个仪式融合了航海远古的传说,基督教教义,犹太民俗和不知道是来自何时何地的各种信仰。但无论多么荒谬,这种仪式却无论在西方还是在东方都成了必须的。如果不这样做又能怎么样呢?哈,那就试试看?西方有的船东还真的就不信邪,还就试了试,结果…..出事了?那倒不知道,不过有一点很清楚,就是他招不到船员。一艘没有受洗的船,没有人肯上去工作。今天仍然如此。大多数远洋船只,或者在世界各地海域常年施工的那些工程船上,因为条件艰苦,离家经年,孤独抑郁等等各种原因,招不到来自于富有国家的船员。而那些过于贫瘠和落后的国家,却没有几个人有足够的知识和英语能够和操船的高级船长大副二副三副或者老鬼二鬼三鬼进行有效的交流,根本无法胜任船上的工作。所以,以荷兰为例子,他们大多数的船员都来自于东南亚地区,诸如马来,印尼等地。中国人将这一盛典本土化,再加上放鞭炮,就齐活了。反正是怎么驱邪怎么来,以确保航行的安全,在茫茫的大海上,没有事故,不出意外。

船坞则氛围干坞和湿坞。小马哥带着秦月分别过去参观了一番。干坞,顾名思义就是陆地上的一个可以供船停泊建造或维修的地方。秦月对它的印象是,像一个巨大巨深的干游泳池。令秦月感到惊喜的是,小马哥带着她绕道去瞧了一眼那个著名的老船,就是当年李鸿章亲自督建的北航舰队仍存留至今的那一艘。船比秦月想象中的要雄伟得多。难以想象这样一艘当年看成巨轮的战舰竟然浑身上下没用一枚钉子。走到湿坞的时候,就已经在海边了,这个船坞的岸上,架着一座巨大的龙门吊,紧连着两排轨道,可以自由地移动龙门吊。不远的地方有另一个新建的船台。

小马哥告诉秦月,衡量一个船厂的建筑能量基本上看的就是最大单吊吊装的能力,船台船坞的数量和容量,还有码头吃水的深度。吃水越深,可以停靠的或者浮起的船只吨位也就越大。当然,船厂的设计能力,持有不同船级社认证的焊工数量也都很重要。至于员工数量,并不是最核心的考量指标。因为非核心工作船厂永远都可以外包。所以,很多私人船厂最近流行的做法是只保留少数的核心工作人员,其他的人一律按照项目来高价聘用。当然他们船厂不行,因为每年都有固定数额的军船建造和维修工作,再加上他们国企兼军企的身份,所以人员的稳定性就不仅仅是经济问题,他们还对社会的稳定富有一定的责任。当然,随着船舶市场一路高歌上扬,很多国企船厂也大量地招聘员工以确保能够更多更快地完成订单。但是他们船厂却很聪明地没有这么做。因为造船行业有明显的周期,有上涨期就有下跌期。所以他们厂雇佣了大批的外包队进厂施工。他们的质控部门只需要派出少量的工作人员定期检查对方的施工质量就够了。至于工程进度,因为和付款有关,外包队比船厂更上心,所以船厂根本就不需要为误工而担心。

秦月听得津津有味,一边听一边点着头。这些方法非常地聪明,和她在MBA上的课都能对应上。实践所产生的智慧真的是令人赞叹。话又说回来了,那些书中所推崇的管理理论,又有哪一条不是来自于多年实践的检验呢?秦月想起小时候,自己猫在屋里看闲书,老爸在厨房里叫她过去帮忙。她听老爸的话,把他指给她看的一个盆端了起来,结果老爸却自顾自地忙着,根本也不说那个盆她应该放哪儿。没过多久,秦月的胳膊就酸了,她冲着老爸叽歪,“这个盆放哪儿啊?”老爸抬头瞪了她一眼,“拿脑袋顶着!”秦月到今天还记得,她当时的第一个反应竟然还真的是去顶那个盆,可那盆子里装满了东西,她根本就举不过头顶。后来,她老爸实在是看不过去了,就给她指了个地方。事后,她老爸特地把她给提溜到一边去教育,“你以后做事要多动动脑筋。自己先想想可以怎么做,不要凡事都去问别人。”老爸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又补充道,“当然,你也不要怕犯错误。人都会犯错的,做多错多,这很正常。你不要因为害怕犯错就什么都不敢尝试。还有,就是劳动使人聪明。”

秦月记得当时自己不过六七岁的样子,其实老爸当时说的那些话,她未必就听得懂。不过这件事因为老爸的回答太出挑,所以她直到今天仍能清晰地想起当时的所有情形。在她人生的道路上,秦月不只一次地想起老爸的那番话,并不断地大胆尝试新鲜的事物,也因此拓宽了自己人生的疆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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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姆斯特丹水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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