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五十】

第52章 【五十】

之后的画面开始零乱,跳跃。我仍是梅清远的模样。

忽而我落脚在一片丝竹声声,人声鼎沸的街道上,头顶是被烟火时而照得五光十色,时而静默得清冷寂寥的夜空。街道上灯火通明,五步一瓦舍,十步一楼台,分明是晋霖最繁华夜市处,彼时的梅清远兴致勃勃,可真实的我只是在寻找那两个人的身影。果然,我走到一处拱桥上,本是赏风赏月赏市井人情,突然在一处闲台几条杨柳枝下,看到四目相对的萧韶和荀姝。梅清远的视角里,这是萧韶久出晋霖后这两人的初次重逢。不远不近的距离里,我看得清楚的是,荀姝眼里的丝丝缕缕满是欣喜缱绻,而他看着她时专注,宠溺。之后他们一前一后,遍走在晋霖街市里,于人群拥挤中,他同她十指紧扣,时时回护,惟恐与她被人潮冲散。

忽而画面再转,是在气氛紧张的朝堂上,萧氏,萧韶,宫中的两位萧美人受着各方不怀好意的揣度,指摘,这一年的朝廷课税艰难,各地方天灾人祸,国库亏损,而萧氏能在被缩短的时间里如数纳贡进税,反而成了众矢之的。我站在梅清远的位置,看着时年尚不足弱冠的他,在朝堂上孤军而战,荀姝所说的,世人欺他,谋算他,揣度他,就发生在眼前,他沉着应对,万千思虑却要在瞬间决断,他的静水流深姿态不过是勉力强撑住一个清者自清。而一切延续到后面的廷宴中,他在臣位,看着被卷入后宫勾斗里的两位亲人被设计受牵累。他失了聪明冷静,鲁莽出手,正中背后主谋者下怀。就在他几乎要被成罪判罚之时,荀姝挡到了他前面,这一挡,是将她自己也置于所有人对立面,她却仿佛不觉不察,坚定说,姝儿能为他作证。这番孤勇当然是有代价的,荀姝被罚了一顿打,被抬回家养伤月余,此后的荀氏也开始在朝堂上处境微妙。但至少由于她一番捣乱,萧氏虽仍是获罪却逃了死劫。

始料未及地画面又转到一次剑拔弩张的时候,只是这一次对峙的两人,竟然是萧韶和荀姝。这一次,她拦在了别人的前面,挡住的,是他的去路。他猩红了双眼,浑身是肃杀戾气,清冷声音低喝时,且不论话语内容,传达的绝决冰冷,不似这梦境里之前所见的萧韶,也不似我所知的萧韶,“让开!”

她瑟缩了一下却不肯退,不敢直视他,低着头落泪怯懦却还是说着,“我保证,定以性命相拼,一定会救婵姐姐她们性命……是我错了……你……和我回去……好不好?”

“……让开!”他神色愈冷,剑尖已刺到她眉心,终究是迟滞住,却又实在怒极,扔了剑,一把掐在她喉间,“你终究和他们没有两样……眼下若我不得脱身,萧氏必亡,挡我者,死!”

“……来不及了……我……放走了……长孙瑾……”

“……”他瞬时加重了手上力气,不看她被紧扼后涨得面目血红,呼吸困难。然而时间紧迫,他不欲多做纠缠,一把甩开她,转身离开。

“……我……对不起……我不能……任由你……”她终是哭倒在地,心里清楚自己做错的是什么样的事。

而后画面又开始变得混乱,梅清远的声音里开始有别人的声音,慢慢是嘈杂的很多的声音,我却一句都听不明白……光线变得晦暗,我眼前仿佛出现过一幕血流成河的画面,又仿佛出现过是谁满腔愤恨,悲怨,连同我自己都在低泣,这一处我被梦所魇,不能醒,不能逃,不能结束……正挣扎时,突然我落在一个牢房角落里,看到一个熟悉身影,是被下罪的荀姝,她蓬头垢面侧躺在阴暗里,整个人就像是一条已经搁浅许久干涸将死的鱼一般,我想上前再对她说些话,可她溃散破碎得就像是经历劫火被完全燃烬后的余灰,仿佛轻风一带就会四散……梦境终于终结在了两个狱卒装扮的人影将她架走,至始至终,她没有看过我一眼,不曾留下只语片言……

我冷汗涔涔终于自梦魇中脱身醒来,头疼欲裂,满脸湿润,两行泪痕……心中郁滞难舒,梅清远同我讲故事的目的,是希望我能知道自己看重的是什么样的人,不要轻易托付,而这一场故事听下来,使我更难抉择去留的,是这段从前在他心中的分量,和身份微末如我,恐怕能为他做的不及荀姝万一。

这样漫长而辛苦的煎熬一梦,醒来后发现竟不足一夜眠,睁眼看到的四周,仍是一片黑暗中,想来该是早间的时辰,天未及明亮,我抱膝而坐,睡意全无,心里一时仍似在梦中,一时又清醒着,不知天亮后,该何去何从……

自一片昏暗中醒来,越仲昏昏沉沉慢慢恢复对周遭的感知,身体上的伤痛这些已经不算是太难的适应,长长的一梦醒来,让人怅然难分是梦是醒,那些鲜活的记忆,生动如昔的情境对白里,明明很想沉缅不醒,又明明清醒地从头就知道,斯人已逝,这独独留下了自己的世间,往后的岁月里,也只能是漫漫长夜里的龋龋独行,世间人事是世间人事,自己是自己。

浓重的血腥味里掺着苦涩的药味,极其应合了这场梦境抽离后的真实。勉力动了动头,越仲向着微有光亮的地方,不做想法地,只是想向着光。身体已经是精疲力竭,又没有时间的感知,仿佛困顿着自己的,只是这样的无法前行。

忽然这亮光里,走进了一个小小的黑影,稍近处的烛火跳了跳,越仲动了动眼皮,竭力想说出话来,“……这……是,第几天了?”

“……你昏迷有三天了。”

“三天……”

“你别动……伤处都上过药,慢慢就不疼了……”低柔轻细的声音里,却没有半点怯懦,伴着声音的脚步却小心防备着,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女孩子,背着光,走到越仲伏趴着的稻草铺前,隔着一些距离地开始往外拿食盒里的东西,一碗汤药,一些棉布药膏,另有一块干馍和半碗清水。东西都放在越仲够不到的地方,她来来回回地取放。

“……”越仲也实在是没力气多计较,安心接受着,一个小姑娘解衣,擦拭,换药。饭到张嘴,衣到伸手,其实也不需他伸手,这样趴着几乎是动弹不得的听之任之了。但因为是拿干的棉布擦伤口,小姑娘虽是极尽小心了,但毕竟没什么经验,一些伤口上结痂清理不干净,一些地方药膏合着血痂被清理得二次撕裂,饶是如此,越仲却是眉头都懒得动一动,小姑娘大是觉得亏歉,连连道歉,却见得这人眉目安顺,半点愠色没有,加上他原本俊眉朗颜,堪堪是一副温润君子模样,小姑娘照料了他三天,也是心中稍有亲近,便开始絮絮对他说起话来。

“这一趟不好带水进来,稍晚些,我带些清水替你擦擦这血痂……”

“……”

“这里是潮了些,我在那边替你也铺好了草铺,那边可以放火盆,一会儿我替你烧起来……”

“……”越仲转了转头,目光中浅浅表达过谢意,又回到一副死寂模样。

“……你不要和公子犟嘴,他其实……不想取你性命……”

“……”

“你是不是觉得……这样留着……还不如取走性命干脆……”

“……”

“……你不要这样想……活着就会有变数,就还有机会!”

“……走吧,你留得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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箫韵晏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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