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五十七】

第59章 【五十七】

头顶着红绸布,手脚不能自主地被人搀着,分明是耳识目明,头脑清醒的,又分明如同提线木偶般灵肉分离,我仿佛是回到了栖云山庄被灌下毒药的那时刻,惶惧地,暗无光影地步步引颈入结。心底转过一百次期望,从萧韶甚至到姜儿,从芸姨甚至到书呆子余伯期,甚至是曾在寿阳城角下的那些江湖人,随便哪一个,能如天神般降临,然而心里却也一百次无比清醒地知道,不过妄想。被带离寿阳城郊的一路上,我被蒙着眼睛,手腕被反扣在背后还有那人拿着,防着我留痕迹。

“不用费心留线索,我会亲自送信告诉萧韶,你的下落。”那人阴冷的声音当时就贴着我耳廓,所有的字句如同鸩毒浸骨,缠丝般寸寸绞心,我虽不认识他,不知道他同谁起的渊源,却刻骨地知道,他想要啖肉嗜血地仇恨。

我被扔进了一间屋子里,身上束缚未除,一片暗中,只听得那人最后一席话。

他说,“不管你是真的前事尽忘,还是做戏苟且,从前确实有个人,冒天下之不韪,搭送上全族人性命荣耀,甚至是更多人的性命前程,想帮萧韶,我是不知那人死前是否怨悔,但飞蛾扑火,焚身作薪,那人确实做到极致。我倒是很期待,眼下,你怎么选?”

“唔,唔……”我来不及挣扎,被反扣着头按下了颗药丸进喉咙,而且,这人为了确定药丸被吞下,继续扣着我头后仰着说话。

“别慌,这和栖云山庄的药不一样,只让你能配合我一些,不伤性命……其实,你会怎么做,如今于我而言无足轻重,让我更期待的是萧韶会怎么做……我觉得,你也是很想知道吧?”

“你想要的,是报复萧韶?是因为栖云山庄?”

“想问的是我是谁,为何而来吧?”这人总算是放开了扣住我的手。

“是。”

“也是,藏头露尾的确实平白少了许多趣味,我叫凛肃,日后再见,可要记得。”

吞下的药很快起了作用,再醒来时,我已是霞衣披身,红妆梳定,被三四个婆子姑娘架扶着,头脑清明,四肢无力,耳聪目明,可是喉间齿下那条舌头像是被虚化了一般,发不出一点声来,眼睁睁看着这些人给我盖上红巾。一路上,只能细细去捕捉身边人的言语,和寿阳的俚语很像,偶尔能抓到些听得懂的字,看来至少是离寿阳不远,或者还在寿阳。可我这一身红衣嫁袍到底是怎么回事?

正混乱中,眼前红巾被挑起一角,我顾不上眼睛不适应的被突然撞上的亮光刺到,就看到仍是墨青色衣衫,但换了身闲适的云杉绸布衣料的凛肃,一脸省度模样,脸上神色莫测,只可惜我现下实在不能言语,不能自主,只能紧盯着他,希望能得到些信息,或者哪怕能拖延片刻都好。

“嗯……这一身红衣相映,衬得人面桃花,确实艳添人间三分春色,值得人痴心相许,倾心相待,只是不知谁会是那愿意痴心,倾心的人呢?”

“……”

“很好奇,你现在的处境吧……我帮你布置了一场婚宴,只是新郎,我替你挑,那人若肯出现凭本事带走了你,就当我日行一善了……但他要是不来,就认命吧,或者至少你也该看清人心这回事了。”

我还在琢磨这人说的话,就已经被按到一处座位上,听着四下声音,似是被摆在了一处显眼位置,周遭有很多的人。这些嘈杂的声音里不再单纯是寿阳俚语,参杂着不同的口音,细细听来,竟然是掺着不同口音的蹩脚晋霖官话。虽各地口音俚语相差甚远,自晋霖来的一路上我更是深受其苦,但一些固定场合上,或者是必要交际上还是会以晋霖的官话为主。可这样的场合或者交际,多是官场上的,便是萧氏这样的通商大家,也是要客入乡俗地去讲俚语,寿阳并不临边,也算不上是个通贾大市,用官话交际的地方没几个,这会是其中的哪一个吗?还是……心里一番猜疑中,前面的惊惶倒有些缓减。

而且在坐定后,循声音似乎发现,像这样被摆在显眼位置的不止是我,从覆着面的红巾底,在方才被引着走的过程中,仿似看到了类似被簇拥的其他人,只能看到衣摆底还不好分辨是男是女,但被按坐下来后,发现左右也有被按坐着的人,这下倒是疑惑更大,这场婚宴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在晋霖混迹的时候并没有见过完整的婚礼模样,只是见过花轿礼乐经过东桥的样子,从前只当是寻常人家的盛事来看喜乐,只觉乐礼喜庆,艳红颜色明艳,未曾想象过会有置身其中的一天,更无法预想是眼下这种情形。突然一阵整齐乐唱,使得满庭喧吵渐弱,的确是比直接站在庭中去喊安静来得得体些。

“湛湛露斯,匪阳不晞。厌厌夜饮,不醉无归。

湛湛露斯,在彼丰草。厌厌夜饮,在宗载考。

湛湛露斯,在彼杞棘。显允君子,莫不令德。

其桐其椅,其实离离。岂弟君子,莫不令仪。”

“今日诸位不辞辛苦,来赴此宴,我家主人拳拳诚意,亦是宣表此中,杯中佳酿乃是阆中杜家绝酿,百年来世间独有两坛,此为其一,请满饮这杯中之意!”

“……”“啧啧……”“确是好酒。”“好酒,好酒啊……”“竟真是不可再得了……可惜,可惜……”

满庭一时间,也尽是赞叹回味无穷的声音,我也不由得忘了自己现下处境,很是神往这样的酒到底能是什么滋味。

但也真有大煞风景的人,“确是好酒!不过这诚意嘛……凛肃公子,这样做生意可不太厚道啊!”

“这位贵客……”

“我们这每一位,来这一趟都不容易,求的什么也都心知肚明,一买一卖两家坐下了开诚布公地谈才是诚心实意的好买卖,可你眼下拿着一家的货,沽着三家的买卖,大半夜将人圈在这院子里,打发个仆从来敬了一杯酒,说是拳拳情谊,太凉薄了吧!”

“是啊,在我……我家中,几个人敢这么让爷等的!爷要的是什么?他娘的,一杯酒,摆几个女人?大老远喊爷过来看戏呢?还是消遣爷呢?”

“诸位,姬武重礼,秦晋之礼情意最切,今日之宴,乃结盟之宴,这些美人皆是是我精心所选,陪嫁随重,概不相同,这便是我的诚意,座下又如何呢?”

“你这美人,且不说容貌姿色不辩,你所言之物,未见得真假,凿凿两三言难说服人,亮些底吧!”

不时有人附和,也有言语轻佻,鄙薄着我们这几个着红衣的遮面人。同其他几人实在是分得太开,也没法打听她们是什么情况,不过这凛肃的确是沉得住气,任由庭中人怎么言语刺激,就是不让我们露脸,中间有人尝试动手硬来,被他的人手制住,我很想不明白的是,他同人结盟该用的不应该是自己人吗,我为什么要在这里?庭中渐渐有些躁乱。

“凛肃!这座下,有兵的,有关口的,有山道的,有钱的,有权的,你倒真不怕吃不下反被吞……”

“既然贵客不耐,秋原,便开始吧。”

“是。只是诸位,需得有言在先,一来,我家主人落府此间非是三两日之存,此结盟之宴亦非一时两时之行,愿结永好,必要两厢情愿,今日之礼万无强求的道理,各位也需先有个知晓。”一阵嘈杂声中,这个开宴时劝酒的声音离我又远了不少,听声音是揭面了一穿着吉服的人,“这位美人,是我家公子在关山外月魇国败不久之后所救,随嫁有月魇国王姬画像一幅及贴身侍女两名,另这位美人随身携带月魇国王族信物尽随美人而属,座下各位请出娉礼吧,若是美人肯点头,便是礼成了。”

“你这意思,这还真是月魇国王姬?”这问话的口音一听就是异族人的,不像是我姬武人氏的发音,说着的官话生硬且饶舌。

“我家主人不曾查问美人家世,只是确有王姬画像及贴身侍女在侧,月魇国王族信物确证不假,有意者请出娉吧!”

“还是真假不辩呢,再说一个没落王族,比寻常女子是美了点,但有什么值得高价的……”倒是熟悉的晋霖纨绔腔调,也是十足的令人熟悉的反感厌恶。

“我,愿出黄金箱二十箱,良驹一百匹求娶,她。”一声雄浑低沉的男声打断了四下窃窃私语,磕巴却坚定地说着。虽不能见到人,但不知为何,总觉得他的坚定里,似乎满满诚挚,急切,看着别人的故事,不知道轮到我是什么样的境地,一时焦虑着自己,一时也真切期盼,那些人里有诚挚的良人出现,解救眼下正被困一一沽价而售那些的女子。

“黄金三十箱,良驹两百匹。”不知是哪个角落,就响起声音,是晋阳一带口音,声音里有十分让人不悦的轻佻意味。这些人仿佛是被挑提了兴致,开始了一轮攀比争价,不知道他们所说的黄金一箱是多大一箱,但在加箱的时候,仿佛那不是很贵重很难得的东西,轻易地就能一箱,五箱地往上加,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那就是必须要笃信晋霖街头我同芸姨辛苦支茶水摊做针线跑腿紧巴攒上个三年五载都不可能换得到的哪怕小指大小的黄金,同他们这样一箱一箱拿的,一定不是同一种东西。

反复的加价后,最初那低沉磕巴的声音也渐渐急躁起来,最后似乎是破釜沉舟地一句定音,“我,黄金五十箱,良驹五百匹,骏马一百!”

满庭俱静下,我听得清楚那位正被高价待沽的美人满身环佩轻摇,玲珑声音里清楚有着手镯相撞的声音,我努力想从红巾底再多看些细节,却也只是看到,那美人被人稳稳扶下了这边的高台,曼妙身姿被掩在红色纱裙之中,一袭裙角飞扬而过。

“好!这位公子阔绰,诚意十足,我家主人请公子入室详谈,美人已定属公子,相请在侧,请入内。”

就要进入第二个人的沽价了。厚颜无耻的说着结盟,不过是在进行着赤裸的人命交易,在介绍到了第三个人的情况之后,我几乎可以肯定的是,这底下人相争的,也不是什么美人,而是这些人背后或者和身世家族,或者和权力交易相关的巨大利益。这些被摆在高台上的美人不过是些怀璧其罪,被权利征逐放在猎场上的肉食,自保无力,攀附不能,只能这样被弱肉强食地分配着……这样,我却更疑惑了,我的价值是什么?牵制芸姨?陷害萧韶?心中又不由得焦虑。第三位美人的身世,似乎是和她的才艺有关,被介绍完来历后,竟没有一个人出价,那主宴人也不急,只是让人摆上了琴筝,然后美人开始奏唱,如闻天籁,是从来没有听过的曲目,而庭中的人,似乎是有人听出了门道,一边是惊啧,一边是不可置信,总之都还在哽住了言语的状态。

曲尽时,满庭声歇,再听,是南山中幽谷钟鸣般震心荡魄,玲珑玉碎般透骨彻心,也如曾经寒冬江夜彻骨冷风中却实实在在被我拥在怀中的温度那样真实的声音,那人说,“草萤有耀终非火,荷露虽团岂是珠。诸位今日所求,非是寻常富贵,若是不慧明了耳目,岂非是投火取焰,不知所谓。”

这人总有不动声色动乾坤的本事,清清浅浅一句话,或可能只是他的出现,引得主宴人直接请了他主人出来。

那人也从来是这样,似乎是冷冷清清调子说着似乎是温言软语一样的漫不经心,但你却实在不知,那样看着坚笃缱绻的是他,还是那个疏离冷漠是他,那个似乎心怀城府,诡谲阴戾是他,那个似乎背负深重,却又不离不弃地人也似乎是他。这一句话,落地无声却力取人心,而我虽不能看得眼前,却分明感觉一整个庭中气氛已是不一样了,瞩目的焦点从我们几个着喜服红巾遮面的人转移到了萧韶和主宴人的身上。或者细细究来,只是目标人物换了,目的和所求的东西,还是一样。

“我这宴中,皆是虚光幻影,假目鱼珠,那真是不知你萧侯,萧氏家主何以要屈尊降贵,亲临敝室?”狐狸碰到狐狸,这两个人说话的语调都一样的慢慢悠悠,清清浅浅,不顾得满庭的其他人,像是两个人的寒暄。

“原不过是些不上台面的私怨,这番要翻江倒海的气势要明目张胆地冲着当事人来,我也能记着你一点好处,可惜……难看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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箫韵晏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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