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和谈(四)

第116章 和谈(四)

第二日,接近巳时,一辆仪车在众多胡族甲士的簇拥下,慢慢开向了宅院,而后跟着十余辆载有箱橱的无棚货车。

序右使领着数名卫士,已经等候在宅院外了,见仪车前来,上前一步,俯身行礼,道一句:“迎候贵使多时了!”

在铁面的搀扶下,一名女子移步下了车架。

今日对方未蒙面纱,因而得以看清确切容颜,皮肤白净,五官精致,端庄素美,温文典雅,虽一身胡服,但举手投足间,颇有些汉家大族闺秀的风味,这也着实令序右使感到些许意外。

“有劳尊使了!”女子莞尔一笑,极有礼节性的交臂躬身行礼。

再没有多余的寒暄,序右使在前,将对方迎入宅院中的厅堂内,而一同进来的,还有铁面和墨执,及数十名肩挑大小箱橱的胡人卫士。

此时的堂内,众将早已到席,各居一案,列于厅堂左侧,面向堂中,而右侧也是相似,只不过数量少了许多,仅有三四个席位。

堂中,则是单独的两方木案,相对而置,间隔十步,便是双方使臣的席位了。

大堂的上宾高台之上,则仅有一具长长的紫檀席案,一名长者端居其位,那便是越王司马徽了。

数十名卫士将大小箱橱一一排置在厅堂中央,几乎挡住了整个过道,然后在墨执军士的指示下,掀开了箱盖,将放置其内的金银财物,悉数展现在众人面前。

金光闪耀,珠玉剔透,瞬间将整个厅堂内映照的熠熠生辉,换作别人,如此堆积如山的财物放置眼前,或许早有一些惊诧和躁动,至少,血气方刚的房奎和覃南,看着这成箱珠宝,就不由得瞪圆了双眼。

但司马徽见状,只是些许轻蔑的笑笑,仍稳如泰山、分寸不乱,先是示意使臣入座,而后才开口道:

“贵使如此厚礼相送,所谓何意?莫不是想以此买下洛阳城?”

司马徽声音虽然不大,语气也还算温和,但却是掷地有声,其间透着咄咄逼人的气势。

“越王误会了,小有表示,不成敬意!”

女子交臂躬身,向着堂内上宾行礼答复,而身后两人,却拱手俯身,以华夏之礼对司马徽示以敬意。

如此差别,不禁令堂内众人都感到一丝诧异和疑惑,但又不敢因此而妄加猜测,只能期待着序右使能从对方口中套出一点口实,以解心头之惑。

叶凌当然也是同样的想法,但对比起祖顾而言,他更在意的是那名腰佩墨执的黑甲军士,他当然知晓对方并非鲜卑人,但他却着实想不出一个好的理由,来解释眼前此人的种种行径。

然而,就在他同众人一样,期待着序右使能通过旁敲侧击,引出对方的真实底细时,在那女子的挥手示意下,墨执军士却领着胡人卫士,一同出了厅堂,而独留了铁面和她自己在堂中。

司马徽见状,也有些疑惑,但这既然是对方内部的安排,也便没有多问。

于是,先令人将堂中的金银财物悉数都撤了下去,随后看着已经入座的序右使,点头示意,和谈也该开始了。

谈判席上,不问出路,平等相待,是对对方的礼重和诚意,因此,序右使坐定后,先是低头将朝衣宽袖理顺,端正仪容,然后才抬起头看向对方,眼神锐厉沉静,丝毫没有因对方的女子身份而怠慢谦让。

“贵使远道而来,为谋双方和局,诚意可佩,而未知贵使官职出身,是吾等的失礼,还望贵使能告知一二,以彰和谈之庄严威仪!”

作为主方,序右使首先发话,而首要之事,自然需知晓对方的身份,这也是窥探对方诚意的最好途径,身份高贵,则诚意真挚,身份低贱,则无需再谈。

素美女子微微一笑,道:“尊使所言极是!”

说罢,跪坐于蒲席上,立直了身子,再度对着堂内的司马徽和众人行一鲜卑礼,道:“鄙女肃甄言雪,肃甄可汗之女,见过越王、尊使、众位将军!”

堂中众人听罢,不禁暗自惊诧,但这种讶然也终究是一瞬而已,剩下更多的,则是开始在心底细细揣摩这其中的意味,和对方的态度及目的。

“原来是......王女殿下?”序右使故作停顿,意味深长的看了对方一眼,随即态度又变得温和友善,同时自谦的道:“失敬失敬!右使序瑀昨日礼数不周,还望殿下海涵!”

肃甄元早在永嘉二年占领邺城后,便已自称“灵护天王”,当然晋室一直不予承认,此刻序右使以这种方式点出来,多多少少带着一些讽刺的意味。

“尊使客气了!”对方并不在意,只是笑着应答了一句。

而这一刻,在双方不大的笑声中,气氛也开始变得有些轻松随和,大堂内似乎一派和谐的场景。

然而,序右使在一番奉承之后,便话锋一转,脸色顿时阴沉下来,以极其严肃凌厉的口吻接着道:“只是不知王女殿下亲自前来,欲以何为资本,与我军相谈呢?”

气氛的斗转变化,似乎令对方有些不知所措,肃甄言雪也迅速敛下笑容,竟一时语塞,陷入短暂的沉默之中。

这是本次和谈最为关键的问题,序右使却以这种方式开门见山的问出,的确是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林潇云曾陪同序右使与羌人谈判过,因而对于席案上的交锋,多少了解一些,本以为此次和谈,也应是一个循序渐进、步步为营的过程,可没想到序右使的这样一问,竟完全打乱了自己关于和谈的种种设想。

但林潇云细细一想,却又慢慢明白了序右使的精心布局:对方或许已经知晓了己方的底线和态度,也定会有种种推测和应对之法,而如此出其不意,连自己的设想都能全数推翻,更何况对方呢!

反应过来,肃甄言雪沉吟良久之后,方才有些迟疑看向高台上的司马徽,颌首施礼,开口道:“越王容禀,此番前来,鄙女仅为见证之人,以示诚意,具体和谈事宜,还请尊使与吾弟相谈!”

如果说刚才的那一问是序右使刻意设局,那此刻,肃甄言雪的回应则太过于精妙,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却是将序右使的锐气顿时挡住了,同时将整个和谈完全引入了另一个方向。

“哦?”司马徽不禁惑然出声,同时眼神看向了台下右侧端坐的另一人——铁面之将。

不等司马徽和序右使开口,铁面主动立直身子,向着上宾和对面抱拳行礼,随即一个粗犷浑厚的声音,从铁面之后传来,道:“可汗之子肃甄然,参见越王、尊使、各位将军!”

虽然刚开始的一番交锋被对方化解,但序右使还是十分客气的向肃甄然拱手行了一礼,同时语气坚定且刚毅的请求道:

“既是王子与本使相谈,可否请王子取下铁面,真颜相待,以显邦交之礼,示和谈之诚!”

肃甄然听闻,却稍有迟疑,随后沉声回道:“若是不取,当如何?”

“如若不取,则和谈殆矣!”序右使抬头看向肃甄然,眼神凛然而果决,接着道:“谈判席上一场交锋,而不知对方容颜,本使断不敢签署此等协约!还望王子三思而行!”

“王印在此,这铁面取与不取,又有何区别,贵使何至于此?”

对方显然不愿取下铁面,再度强词推脱,同时将席案一角的锦盒打开,一枚翠玉印章呈现在众人面前。

“王子为塞外之人,或许对中原古事知之甚少!战国大争之时,有秦相张仪以六里之地骗退强楚二十万大军!一国相邦尚能如此,更何况一位隐于铁面之下的王子?若是贵部来日有毁约之时,本使又当与何人对质?”

序右使不依不饶,一再强求,祖顾看在眼里,也不禁开始钦佩序右使的三寸不烂之舌。

自从洛阳城下与对方交手后,祖顾一直对此人格外警惕,更是对那铁面之下的真容尤为困惑。

在他想来,若是能得知对方的真实容貌,或许能察觉出对方的弱点,但他也知晓,要在战场上做到这一点,实在困难,而如今,序右使却仅凭三言两语,便将对方完全逼入维谷,着实可佩可叹!

而叶凌见对方的态度和反应,不禁回想起了那一幕黄沙中的背影,再加上肃甄然一贯的华夏礼仪,让他心中顿时不安起来,一种复杂的感情涌上心头,惶恐却又期待,但此刻的他,只能同祖顾一样,提着心密切注视着情势的步步发展。

司马徽见事态如此发展,颇有些深意的淡淡笑着,从台上俯视着下方右侧的肃甄然,微微皱着眉,眼神却是阴冷狠辣。

沉默,肃甄然良久没有再说一句话,而序右使也静静等候,等着对方取下铁面的那一刻,堂内的气氛,就这样紧张沉闷至了极点。

不知过了多久,只见前方的肃甄言雪回过头去,看向肃甄然,轻轻点了点头,似乎是暗示了一种妥协。

随即,一声轻叹从铁面之后传来,在众人各异的目光中,肃甄然举起双臂,取下戴于头上的铁面战盔,然后平静的搁置在了面前木案的一侧。

战盔取下后,众人猜忌疑虑的眼神却顿时完全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难以言表的震惊和莫名,其心中的惊诧与愕然由此可见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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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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