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6章 我们分开吧

第056章 我们分开吧

司烨赶到之时,宁姝已解决掉最后一个麻烦。

不大的房间里满地是尸体,血块和肉一片一片的,浓郁的气息引人作呕。而宁姝正站在最中间,垂着头,一身棉布白衣被血染透,长发披散着垂下,静握匕首,一动不动。

那一刻,司烨竟不敢叫她的名字。

十几天来,他每日每夜都在寻她,可线索太少,又事发突然,饶是他经验丰富,断案无数,亦陷入最下等的被动。此次若非上天垂怜,让他在路上偶然拾到从马车抛下的珠链,拦住那辆载有晋式薇的马车,他还不知道要继续寻她多久。

酸楚涌上心头,司烨喉头发涩,站了半晌才缓缓开口:“柔柔……”却再也说不下去。

孰料他这一声仿若割断了拉扯宁姝的最后一根紧弦,听到熟悉无比的声音,她瞬间有了反应,大叫一声:“我要杀了你!”登时跃去半空,高举匕首向他狠狠刺下。

……

距离福华间的血腥已经过去三天,宁姝仍然昏迷不醒。

能请到的大夫都请了,司烨甚至动用关系,请来太医诊治,可谁也没说出保证她一定能活的话。

“太虚弱了。”这是所有大夫的统一结论。

司烨不知宁姝在那里经历了什么,他能做的,就是守在床边,紧紧握住她苍白无力的小手,抵在唇畔微微呵气,希望以此能让她暖起来。她流了那么多血,伤口如此明显,当时一定很疼……一想到这里,他就心如刀绞。

而此时,晋式薇正站在门边徘徊,看到有丫鬟路过,她立马逮住她小声问询,听到丫鬟说宁姝还没醒,她叹了口气,打消敲门的念头。

“宁姝,你一定一定不要有事啊……”她双手交叠在一起,又不自觉去抚手腕上不存在的珠链,瞬间泪眼朦胧。

三天前,她在马车上醒来。

她惊觉自己双手双脚皆被绑住,嘴里还塞着一团布,顿时慌张不已。但很快她又镇定下来,马车里只有一个看守她的小厮,且小厮还在眯眼打瞌睡,那么只要有机会,路过热闹集市时,她是可以想办法逃脱的。

为了不弄醒小厮,她一直小心翼翼,轻轻往窗帘处挪。好不容易挪到那里,马车却异常颠簸起来。小厮啧声而醒,见到晋式薇的位置变了,不禁奇怪,嘀咕两句过后,倒没有将她摆弄回去。马车徐徐前行,不知过了多久,晋式薇隐约听到有人声传来,随后越来越热闹。风吹起窗帘,隔着一条缝隙,晋式薇发现这是云江县城门,城门外的布告栏上贴满了女子画像,不用看上面的字她都能猜到,肯定是寻她们的告示。

一入城,马车行得越发慢了起来,晋式薇不断透过缝隙观察外面,一路上不是有人在讨价还价,就是小孩在追逐玩耍。这些人愚笨,怕是不会注意到她发出的动静。她按捺住激动的情绪,深深呼吸,这是入火坑前最后一次能获救的机会,要是没人帮助,那她真的只能臣服于命了。

晋式薇不住在心里企盼,求巡逻的衙差出现,又求去娇楼的路再长远一些。许是上天可怜,她真看到一个身着官服的中年男人,而中年男人身侧,还跟了个俊朗无双的年轻男子。来不及多想,晋式薇连忙退下宁姝的珠链,趁小厮不注意,略是起身,借着窗口把它扔了出去。

好巧不巧,珠链正落到司烨脚边。

司烨当时怔住,难以置信地捡起珠链,看了两秒,确定这就是他送给宁姝的那串,立马转身截下马车。

撩开车帘的那瞬,司烨很是失望。

但看晋式薇被五花大绑着,知道她也是受害者,更是知情者,立即将她解绑,又问她这珠链的主人在哪……

迂回萦绕,晋式薇觉得这一切好像做梦。被绑是做梦,被迫杀人是做梦,连被救出来,也是做梦。

“小姐,您还在这里干嘛呀!”萦枝站在院子外头,远远叫她。

晋式薇秀眉蹙起,有些不悦:“我怎么不能站这里了?”

萦枝知道自家主子脾气,连忙解释:“老爷说了让您回去呢!婢子知道您心善想报恩,可这都三天了还没动静,她要是一辈子不醒,那您——”

晋式薇怒不可遏,抬手直接朝她脸上挥去:“你要再胡言乱语,仔细我发卖了你!”

萦枝登时不敢吭气了,捂着红肿的脸颊唯唯诺诺退去一旁。

看到萦枝这谨小慎微的模样,晋式薇不禁很是难过,她以前不是这样的,别说打人,就连重话都不曾说一句。经历此事后,她不知自己要花多少时间和多少工夫才能彻底走出来,但转念一想,她至少还有机会恢复,而曾经福华间的少女们却永远长眠于后山,更有数不清的少女被卖入娇楼,她双眸渐渐涌上水雾。

钱塘宁这几日也是忙得晕头转向,先前是好人家的女孩不见,紧接着宁姝不见,现在这人好不容易找到,后续工作又还有一大堆。好不容易安抚了几个家庭,他又赶紧到后院问宁姝情况。老远他就看到晋式薇打人,等到晋式薇站定了,他这才快步走上前去。

“晋姑娘,这里面……情况如何啊?”

晋式薇用衣袖拭了拭眼角,道:“还没醒。”又道:“我没见到宁姑娘,司公子亦没有出来。”

钱塘宁重重叹了口气:“这可如何是好?该请的大夫咱们也都请了,总不能相信那些江湖庸医吧……”

晋式薇连声道:“可别病急乱投医!我已经写信知会我爹了,他认识几位名医,也已经发出帖子,此刻大抵在赶来路上。”

“唉,希望老天开眼吧!”

而此时房中,一抹青色衣影掠窗进入,行至床边。

“这三颗药丸分早中晚给小九服下,记得用莲花露送服。”顾清风说着,递给司烨一个小纸包。

司烨接过,道了谢,又看向宁姝。

顾清风一时间觉得自己多余得很,说实话他真不愿这两人待在一处,可他别有任务在身,能抽出时间来炼制药丸已很是不易,根本没工夫照顾宁姝,温吟与又不知所踪,眼下司烨倒成了唯一可以托付信赖的人。

看他憔悴不亚于宁姝,顾清风不忍一叹,开口:“可否听我两句?”

“请说。”

“虽然小九诸多隐瞒,但我能看出,你跟她关系不一般。”

司烨薄唇微抿:“现在说这些有何意义?”

“自是有的,”顾清风撩袍坐下,“小九这次很险,不过我在,她便不会有问题,醒来是迟早的事。既如此,那我只能扮一扮恶人,做你们不爱做的事了。”

司烨阖目不言。

“往生门的婚嫁有规矩,她身为九刹,位高权重,更不得破例。况且早在多年前,门主就有意让小八娶她,这些年来小八为她所做甚多,他二人几乎形影不离……若非这次小八出了事,你也不见得有机会近小九的身。”

又道:“小九生得美,性子又好,喜欢她的人比比皆是,只可惜她的身份太高,在南地能娶她,敢娶她的,寥寥无几。那些人之中,唯小八和她最般配。日后就算她和小八没有走到一起,你和她之间也是没有可能的。因为你是外人,哪怕你此时入我往生门,你亦没有资格。如此,倒不如放开她,让她安全。这是为你好,更是为她好。小九其实很犟的,在某些事上天真得有些傻,不管你真心与否,作为她的兄长,希望你不要再抱有其他想法,否则迟早害人害己。我话已至此,你好自为之。”说罢,顾清风起身朝窗边走。

司烨缓缓睁眼,目光落在宁姝惨白得毫无血色的小脸上,低声道:“我也有话想说。”

顾清风步子顿住。

“她不放手,我便不放。今生今世,永生永世,只要有她,只要有我,便是如此。”

“呵……”顾清风唇角微挑,“我知道了,这次回去,就替你们物色一处风水宝地,免得以后葬身无处,鹫啄狗食。”

顾清风离去之后不久,宁姝眼角划下一滴眼泪。

三天又三天,终于在距离被救的半个月后,宁姝缓缓醒来。

这段时间她其实是有意识的,脑子里朦朦胧胧,过去的,现在的,不少声音交织在一起,却足以震耳发聩。她困在一处黑暗里,受尽讥诮与冷漠,好不容易逮住机会用全力撕开一条口子,这才踏回阳世的温暖中。

侧目,是司烨那张极为憔悴的脸。

宁姝心脏微微发疼,缓慢抬手,想要去摸他那布满青色胡茬的下巴。指尖刚触到点点坚硬,司烨瞬间睁开眼睛。

对上宁姝那双失去往日光彩的星眸,司烨忍不住哽咽,握住她的手贴在脸上,没有说话。

倒是宁姝淡淡笑了。

“我好饿啊……”

司烨顿时起身:“我去拿吃的,你想吃什么?”

“什么都可以。”

目送他离开,她轻轻叹了口气,眸中神色瞬间一变。

有些事,是该摊开来说了。

司烨回来时,带来一碗清粥。她才恢复正常进食,此刻饮用些清淡的自然最好。

只是宁姝心不在焉,喝了几勺清粥后,她别过头去。司烨见状,也就收起碗勺,放去一旁。

有太多想说,到此刻倒是相顾无言。他们各怀心事,司烨在想这段时间她遭受的苦楚,而她却不停思索三哥那番话。

末了,她随便找了话题。

“那些女孩子怎样了?虽然福华间出了事,但其他地方应该还有活下来的人。”

司烨略是一怔,没料到宁姝首先开口竟是为案子,不过还是回答她:“富贵庄已经全部搜完,只抓到些虾兵蟹将,没几分用处。我已经传信给师父,他会接手此事,顺案上查。至于那些姑娘,多数是解救了,小部分暂时不知所踪,各县令会继续留意。目前比较棘手是那些解救的姑娘……”

宁姝知道司烨的意思,粉唇微抿:“这个我们帮不了的,只能希望她们的父母待她们好些了,愿她们早日走出来。”

“嗯。”

“……那,红胭还有北凛彻的事,你都知道了么?”她又问。

司烨点头:“晋式薇已经同我们说清一切,只是红胭和北凛彻暂时不知所踪,若能寻得他们,此案背后的头目定能浮出水面。”

宁姝咬咬唇,小声呢喃:“其实我猜测,这跟明王脱不了干系……”

话说了一半,司烨蓦然出手,捂上她的嘴,示意她不要再说这样的话。宁姝顺从,眨眨眼睛表示自己知道了,他才收回手去。

可是又陷入奇怪的沉默。

不管怎么说,他们之间已经有一层隔阂。司烨不知如何化解,而她却另有打算。

片刻过后,宁姝颔首,指尖轻轻绕起锦被角尖的穗子。她的心跳渐渐加快。若放在以前,此时是她生气,质问他跟曲风荷是怎么回事的最好时机,可如今经历一番生死,三哥的话犹在耳际,她委实不能再执着于情爱了。

想到此处,她骤然抬头,眼神坚定。

“司烨,我们分开吧。”

司烨目中划过一丝惊讶,垂目不语。

宁姝絮絮道:“这段时间我想了很久,还是觉得我们不合适。不是因为曲风荷,也不是身份的问题,而是我这个人只能独自活下去。在没有出事之前,我怨过你,骂过你,自然也想过你,但是种种情绪在生死交界的时候,真的就不重要了。我突然意识到我本就是个冷血无情,活在阴暗里的人。一味奢求追逐什么光明和正义,只会让自己遍体鳞伤。我很怕痛的,一次,两次,我可以咬牙坚持,三次就不行了。”沉默片刻:“司烨,和你在一起,我的担忧始终多于快乐,而我也更变得面目全非。我害怕这种改变,更害怕日后会有其他事情发生。所以,我们分开吧。”

司烨静静看着她,没有说话。

宁姝不知他在想些什么,虽然觉得他平静异常,但也无心多问。过了一阵,她淡淡一笑,又道:“不过话又说回来,即使分开,我也不后悔之前和你在一起。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那是值得存留一生的记忆。至于你……我希望你不要在日后一想起我,便觉着我是你人生中的一大败笔,毕竟在你身边的时候,我很乖很老实的,也想要变好,干干净净站在你身边。”

司烨不禁苦笑,道:“胡说什么?”心中苦意却比脸上更甚。再次沉默过后,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起身:“就按你说的办吧。我们……就此别过。”

宁姝仍旧笑着,甚至将唇角努力上牵,直到抽搐。她望着司烨,一如初见般眨着眼睛,露出一脸狡黠精乖:“你知道我不擅长道别的,而且我现在有伤在身。你一路保重。”

“……嗯,你也是。”

“哦,还有惊雷,这段时间它没在你身边,应该很想你,你要好好待它。”

“嗯。”

“……”

“……”司烨双唇微翕,“我走了。”

说完最后一句话,司烨头也不回地朝门口走去。

宁姝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看着他离开的背影,久久没有回神。

转眼五天过去,在顾清风的亲自调理下,宁姝已经能勉强下床走动。他看得出宁姝表面故作坚强,更知那天司烨临时带惊雷离开的事。作为旁观者以及往生门的一员,顾清风当然庆幸他们做出明智决定。可作为宁姝的三哥,见她如此难受,心中郁结难解,他又高兴不起来。等到宁姝彻底恢复,已经是一个月后的事了。

炎热的夏季逐渐偃旗息鼓,秋风送爽,夹杂着丝缕清甜的桂花香。

虽然钱塘宁待宁姝如同上宾,但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宁姝再怎么想躺在床上吃饱了睡,睡饱了吃,日子也总有回到正轨的时候。

这样美好的生活在那天傍晚终于戛然而止,顾清风丢给她一个竹管,简单交代:“西疆的事你以前接触过,所以这次二哥让你去办,好处翻倍。我还有其他事,接下来就不同你一道养膘了。”说完便潇洒离开。

次日一早,宁姝打算和钱塘宁道别。哪知她刚走到门口,就听到里面一片嘈杂。骂人的,哭喊的,乱七八糟的声音震耳欲聋。宁姝好心情瞬间败坏,伸手去撩帘子想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敢在县衙里折腾。

“……你们救回来的根本就不是我女儿!我女儿温柔又懂事,说话轻声细语,粘人乖巧,现在呢!她成天在家里大吵大闹,不是摔东西就是骂我们老两口子,这人肯定不是我们女儿!肯定是你们没本事找不到我们女儿,随便拉来个流浪丫头凑数!”一个胖婆子哭得声泪俱下,一把抓住钱塘宁的手腕。

另一个精瘦老头见状也立马效仿,哭骂道:“天杀的贼人,天杀的官!你们还我宝贝女儿!我家女儿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好闺女,来提亲的男人可以踏平门槛!可是你们给我找回的啥?身体被败了!好端端的黄花闺女,竟然在娇楼里混了一遭!都怪你们这些官,有本事吃饭没本事办事,坑死我们啦!你得赔我闺女!”

“赔我闺女!”

“我的女儿……呜呜呜……”

宁姝蛾眉蹙起,缓缓走到钱塘宁身后。这些天来闹事的人太多,她都不知道这是第几次了,反正那些父母心里憋屈,怕逼女儿上绝路,不敢拿女儿出气,又找不到害她们女儿的贼人,只能来县衙反反复复的折腾。一次两次宁姝还能理解,权当这是父母心,可这都过去一个多月了,还咬着钱塘宁不放,委实过分。

那几对父母看到宁姝走过来,不免怔了一瞬。宁姝的事他们也知道,眼看钱塘宁左右手都被抓住,剩下的男女互相使了眼色,又朝宁姝腻过去,向她讨要说法。

“你!都怪你!你一身本事,怎么不早些救出我女儿!”

“就是,都是女孩子,你怎么能忍心让我女儿死?你这个恶婆娘,踩着她们的尸体活下来,呸,你就不配活!”

“你应该去死!还我女儿命来……”

宁姝眸中一片厌恶,不耐地拂开他们,顺道端了身边一杯烫茶在手。

“手给我。”她语气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离她最近的胖婆子一个哆嗦,下意识地伸出手去。

她揭开盖子,将热茶水倒去胖婆子掌心。胖婆子吃痛,陡然收手,身边人顿时替胖婆子抱不平,又开始叽叽喳喳。宁姝冷笑一声,问她:“你痛么?”

“嘿你这妮子!你倒自己试试痛不痛!”胖婆子呼着气瞪她。

宁姝继续笑问:“那你们痛么?”

其他人面露不解,没有回答。

“你看,她被热茶烫到,她一个人痛,你们根本无法体会,就没有资格去说她不痛。同理,我跟你们的女儿一样,在那些恶人手中受到伤害,你们亦无法体会,所以你们又有资格来说我?”宁姝唇角挑起,“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你们来县衙闹事。钱县令整日公务繁忙,他是你们的父母官,不忍心赶你们走,但我不是。要再叫我知道你们无理取闹,我决不轻饶!你们有本事,就来找我算账,我不怕事,大不了玉石俱焚。”

说罢,她瞬间撤手。手中的茶杯跌去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目送宁姝离开,那些夫妇不约而同都松了口气。他们没想到会被跟女儿一样大小的丫头威胁,并且还真被唬住了,每个人背后都是一身冷汗。

“……走吧。”

“嗯,回家看看女儿……”

那些人也纷纷散去。

钱塘宁看着空荡荡的大厅,忍不住叹了口气:“宁姑娘,真是变了啊……”

走出县衙,宁姝忍不住侧目瞥了一眼身后,忽然生出物是人非之感。恍惚间看见初到望阳城的自己,那时她被小贼偷了银子,恰好司烨抓住小贼,然后他们走进县衙……

距离那时,竟然快要一年了。

她鼻尖一酸,眼眶不禁湿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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姝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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