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怕是在做梦

莫瑜死在俯仰楼顶层，这一层其实是俯仰楼的阁楼，只有一扇小窗让外面的日光得以进入。孙安锦自知与莫瑜的接触并不算多，然而此时看着她了无生气地倒在地上，像是被人遗弃在地上的泥人，心中也甚不是滋味。

“怎么回事？”众人沉默半晌，最终孙安锦开了口。

“方才……莫瑜小姐说要上来取东西，属下想着莫瑜小姐毕竟……从前也是俯仰楼的人，就……”一个梅花部的年轻人期期艾艾道。

“就违反了命令，让她进来了。”剩下的话，孙安锦帮他说了出来，末了叹了口气，“你以为院首不让莫家人来俯仰楼，是因为不近人情吗？”

“我……”那年轻人年岁也不大，许是今年梅花部选来的新人，立刻低下头不敢言语了。昨日孙汝下令，命莫管事带着莫瑜搬出俯仰楼到京郊的宅子定居，莫管事父女也没有拖沓，今日便离了书院。在那之后，孙汝便下了命令，莫家人不得再进入俯仰楼。

楼梯传来脚步声，孙安锦几人都楼梯口向下张望，见到孙汝正负着手拾级而上。孙安锦看着他身上的白衣、一脸淡然的神色和行走时几乎僵直的上半身，不合时宜地想，比起莫瑜起尸，孙汝才更像个鬼。

孙汝鬼一样地“飘”上来了，看着地上的莫瑜，良久没有开口。

“先生，事发突然，我们……”孙安锦开口询问孙汝的意思。

“院首，属下从莫瑜小姐身上搜出来这个。”一名杏花部的女弟子双手捧着一封书信，恭恭敬敬递到孙汝面前。孙汝瞟了一眼，没有接。

“给我。”许忱伸手，拿过信纸拆开来看，是一封不知联络谁的密信，写了些并非南梁的文字。孙安锦也凑过来看，见到这番情形也愣了愣。

莫瑜？

孙安锦猛地扭过头盯住地上的那具尸体。莫瑜疯癫多年，怎么可能知晓别国语言？难道这么多年来，她竟是装的？

“西楚文字，”许忱皱起眉头，将信纸翻来翻去看了几遍，“怎么会在她身上？”

“写了什么？”孙汝终于开口了。

许忱只是见过西楚文字，并不认得，于是立刻将这个烫手的山芋扔给了孙安锦：“孙安锦说她知道。”理直气壮，毫无愧色。

手里突然被塞进一张纸，孙安锦看着上面蚯蚓爬一样的文字，脑中隐隐作痛，反手就要推回去。然而冷不丁瞥见孙汝的冷漠脸对着自己，仿佛是在等她的答复，顿时又觉得胃有点疼。

这算抽查课业吗？

“我看看。”身边突然站来一个人，歪着头来看孙安锦手里的书信。孙安锦一偏头，正好能看到穆云深低垂着的眼睫下专注的目光，一时居然就要出神。这人的目光好像能够穿透信纸一直看到她的手心，手心忽然就微微出了汗。

“咳。”孙汝突然咳了一声。

孙安锦一惊，吓得向旁边小跳一步，一只手将书信举得老高：“不用！我看得懂！”

“似乎与卷帘楼有关。”穆云深目光随着孙安锦的胳膊抬起，仍然在看那张信纸。

“卷帘楼里有人要莫瑜将一封存在这阁楼里的陈年书信带过去，”孙安锦一目十行，实现了阅读与翻译的完美同步，“信上有皇室纹章，内容是关于古家的……”

许忱惊讶地看着孙安锦：“你西楚语这么好？”

孙安锦回想起从前在枣县时孙汝逼她看的西楚古籍，脑壳又是一阵隐隐作痛。

“这么说来，书院里还要清查一番了，”孙安锦将举高的胳膊放下来，一边继续阅读密函的内容，一边道，“或许书院里还有其他卷帘楼的人。”

“这事从前是莫瑾负责的，”许忱目光看向地上莫瑜的尸体，胸口忽然一阵不适，皱着眉头往外走，“我出去一下。”

“快去快回，还有事要梅花部的人做。”孙安锦瞥了他一眼。

许忱踩楼梯的声音回响在寂静的俯仰楼里，在场每个人怀着各自的心思，或对着低头看密函的孙安锦若有所思，或对着地上莫瑜的尸体沉默无言。

“先生，清查书院人员的事既然从前是莫瑾在做，我们是不是要……”孙安锦抬头询问孙汝。

“便还是交由她来做。”孙汝波澜不惊地扔出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答复。

“什么！？”孙安锦连同身边的穆云深异口同声，惊住了。

一个身段初有窈窕意蕴的少女自孙汝身后走出，朝孙安锦盈盈施礼，笑道：“小姐，别来无恙？”那少女容貌与莫瑾别无二致，只是孙安锦觉得她的什么地方与从前大有不同。然后孙安锦忽然意识到，这人是什么时候跟在孙汝后面过来的，在场众人竟无一人发现，甚至包括耳力目力极佳的许忱。

“梨花部的事，日后还是由莫瑾教你。”孙汝淡淡地安排下来，全然不理会在场众人的惊异，“莫瑜的事，交给杏花部的人处理。”

杏花部立刻有人回了一个“是”。孙汝似乎“嗯”了一声作为回应，拂袖转身便要走。

“先生……”这短短时间里的变数太大，孙安锦一时有些发懵，下意识地喊住孙汝想要细细问个明白。然而孙汝扔给她一个冷漠的眼神，转身自顾自地下了楼，离开了。

俯仰楼门口，许忱扶着楼前的红柱平稳呼吸，将刚才的不适感压下去。回头见孙汝走出来，先是一惊，随后立刻过来行礼，叫了一声“院首”。

“之前的布置，照旧。”孙汝又下了一道命令。

许忱依然摸不着头脑，然而自孙汝上任，他就从来不知道自己是在做什么，便也习惯了。况且这件事事关书院的存亡，他一人也布置不来。

俯仰楼阁楼上，孙安锦和莫瑾对视着，一个神情讶异到有些木然，一个笑意盈盈，似乎觉得的对方的表情十分有趣。穆云深立在一旁，不自觉地因思索蹙起了眉。他一时也捉摸不透孙汝的意思。

“小姐，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啊？”莫瑾的口气仿佛在逗弄人。

这下孙安锦更觉得蹊跷了。往常莫瑾恪守礼节，就算与熟识后也只是平日里与朋友相称，若是遇到书院事务，便一定要“小姐”“属下”地一来二去地客套。

“小姐，属下领人料理莫瑜小姐后事，先行一步。”方才杏花部领命的那人对孙安锦道。

孙安锦看了他一眼，隐约记得他是个不大服孙汝的，平日里阴阳怪气已经成了习惯，便也没在意，点点头让他去了。杏花部的人上前来移动莫瑜的尸体，孙安锦下意识地要别过头，却忽然看到了莫瑾的神情——那是什么表情？似乎将遗憾、解脱、快慰、愤懑、悲伤揉在一起，将狰狞的神情慢慢扯回平淡，最后归于一丝嘴边的嘲讽一般的笑。

“小姐，看什么呢？”孙安锦忽然意识到自己盯着她太久，引起了她的注意，那嘲笑一样的神情此刻正毫无遮掩地对着自己。

“你……”那一瞬间，孙安锦忽然明白过来眼前这人是谁，然而那念头一闪而过，没有让她在这时明白眼下的情形，于是只能盯着眼前的人，不知该继续说些什么。

“听闻莫家姐妹感情甚笃，如今这番情形，莫姑娘怕是悲伤过度，言行失了分寸？”穆云深上前一步，便将孙安锦拦在了身后，阻断了莫瑾的嘲讽神情与孙安锦之间的联系。

莫瑾闻言，直接改为和穆云深对视。

“穆公子，别来无恙，”莫瑾嘲弄的意味丝毫没有收敛，“公子和我家小姐才是感情甚笃，算起来，倒是一桩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美谈呢。”

此言一出，孙安锦是真的惊到了。倒不是莫瑾说出了什么隐晦的关系，而是孙安锦居然鬼使神差地想——青梅竹马和两小无猜，放在自己和穆云深身上，似乎还真有那么一点贴切。

“莫瑾小姐，想必是此番受的打击太大，已经在胡言乱语了，”穆云深的声音飞速地冷下去，反映快得超过了孙安锦回神的速度，“来人，带莫瑾小姐下去休息。”

然后孙安锦看到，还真有两个书院的不知哪个部的人乖乖听了穆云深的话，上前来一左一右推搡着莫瑾离开了。于是孙安锦回神后的思绪便直接从莫瑾的反常跳到了穆云深身上——什么时候这家伙比她还像书院的主子了？

恰在此时，穆云深回头来看她，两人的目光正好撞在了一起。

“她的话……你若不喜，不必往心里去。”穆云深思忖着，犹豫道。

“我还是记住为好。”鬼使神差地，孙安锦回了一句。等到她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时，她发现自己脸上的笑意居然已经绽开了。她上次这样对一个人笑是什么时候来着？孙安锦飞速地回忆了一下，好像是看到孙汝从皇宫安然无恙地回到书院，正负着手往茶室走，日光照在他的白衣上，似乎泛起了更亮的光芒。

虽然他随后就发现了自己，然后自己险些被抽查了课业。

“你……”穆云深似乎被吓着了，“你”了一声后半天没有下文。

“我回去看看梨花部的文书。”孙安锦装作无事发生，匆匆下了楼。

于是俯仰楼的阁楼上便只剩了穆云深和忙碌于莫瑜尸身附近的杏花部人员。穆云深忽然就觉得自己是在做梦——无论是旁边这句尸体，还是刚才孙安锦的话。嗯，后者还要更让他恍若梦中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