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八十九章 业火烈烈塑形骸
“哦,没什么,误会罢了。吃饱了,出去溜溜。”薛靖七讪笑,将自己衣衫一角从周盈手里拽出来,无辜地后退出屋门。
周盈原地怔了一会儿,蓦地回过味,几步纵出去,一掌拍在窗沿,闪身挡住她的去路,眯起眼质问:“你偷听我和项冲讲话?”
“无意冒犯。”薛靖七微微欠身,颔首致歉。
周盈没料到她前一刻玩世不恭气死人,这就一改态度诚恳起来,张了张口,竟不知说什么好,怒火也熄了,只低低哼了声,“算了。”
而后侧过身子,顺势朝窗外瞧去,眼见天色暗将下来,碎散的云乘着风,踏着掷金阁内逐渐微弱的零星金铁声,有条不紊地行进着,似大军开拔,逐渐叠在一起,愈来愈深,显出狰狞形貌,黯淡日光丝丝缕缕透出来,洒向水波浩荡的大湖,被水浪一卷即没,看得她更是烦闷不已,挥拳砸了下墙,吐出口气。
“真没意思。”
“是挺没意思的。”薛靖七跟着附和了句,抱臂倚在窗边盯紧湖面的情况,此处视野不够广阔,难窥雁鸣湖全局,她还是决定回塔顶上待着,正欲翻窗走,忽听江婉在另一间屋子里惊疑出声。
“又有人渡湖前来,可是好奇怪!”
周盈闻之,漠然回首,才兴致缺缺地挪了一步,却见那小黑姑娘身影一闪便不见了,似是窜进了江婉所在的屋子,她后知后觉瞪大眼睛,不太理解。
趴在窗边的江婉也被去而复返的一阵风给吓到,见其神色肃然,忙很有眼色地往旁让出一步。
薛靖七右手攀着窗沿将身子探出大半,隐约在湖上看见什么却看不真切,索性翻出窗去,纵上塔顶半蹲下身子,半眯起眼努力辨认着那个快速移动的黑点。
好厉害的轻功,于水上飞纵如履平地,每一次踩水纵前的距离都比她和小天要更远,渡湖的时间也仅仅是他们的一半,眨眼功夫便上岸,疾步朝着掷金阁走来。
一身黑色劲装,披着件黑斗篷,黑色兜帽遮住半张脸,隐约还有点金属的反光,似是戴着面具,捂得严严实实,就连腰间挂着的长剑也是黑的,整个人透着股不对劲,不像来论剑讨美人欢心的。
薛靖七暗忖:“喂,要杀子清的天下第一高手,就是你么?”
那人似是觉察到什么,疾步前行时,突然抬头望向塔顶,她吃了一惊,几乎在同一瞬埋头趴倒瓦垅之上,伏身藏在一角高高翘起的飞檐之后,一动不动,在剧烈的心跳里定了定心神。
片刻之后,飞檐上露出一双警惕的眼睛,她缓缓抬起头,支起身子往下一看,那人已不见踪影。
正迟疑下一步如何行动,蓦然闻听阁中击鼓三声。
长安论剑前三甲已定。
九层塔楼振翅欲飞的檐角下悬起点亮的灯笼,荧荧灯火散入水汽弥漫的夜色里,像是蒙了层暖黄的雾。
雁鸣湖两岸也亮起了火把,败下阵来的群豪和围观了一整天的闲散人心照不宣地聚集起来,火光攒动,沸反盈天。
不知是谁一时兴起,还是安排好的,在岸边纷纷燃放了天灯,正赶上风起,吹得满天飘摇,掠湖而上,映照得湖水也星星点点,黯淡下去的春夜蓦地重新焕发了生机,浮木残骸随水流奔赴远山,看得人惊叹。
张知弦看得痴了,挤出人群,爬上一处视野较好且无人的坡地,寻了处平坦地方,铺开一沓画纸,打开砚盒,耐着性子磨了片刻工夫,点墨执笔,挥毫作画。
她正纳闷着,又听见岛上那些汉子的大嗓门一惊一乍呼喊了起来。
“大家快瞧!湖上有人!”
“在哪儿呢?俺怎么没瞧见……”
“那边那边!好像是个女人!”
“朝这边过来了!该不会是那个美人像上神秘兮兮只有轮廓的第三个小美人吧!没想到打不上第八层楼,还能有机会提前一饱眼福!”
薛靖七闻声心头重重一跳,按剑起身举目四眺,望见湖上四散浮木间,有一叶扁舟破水而行,舟头盘腿坐着一人,着一袭干净利落的深绯色长衣,一头乌发以赤色发带束起半数,一缕以银箍系起垂落身前,余下披散垂落在细白修长的颈后,迎风扬起。面目因隔得太远看不清楚,坐姿随意却显得挺拔端正,微微垂首似闭目入定,一动也不动,视鼎沸人声若无物。
小舟越发近了。
舟上有一只灯笼,虽不够明亮,但足够让立在岸边的众人隐约看清她的模样。
静默一息后,是此起彼伏的赞叹和议论。
一个只是闭着双眼安静坐在那里就能看出风骨不俗的女人。
美人在骨。
“……子清!”一声少年的疾呼蓦地响起,似一粒石子投入湖中,众人皆是一愣。
张知弦正心神激荡地描摹着舟上之人的轮廓,听闻熟悉的人声笔尖一顿,直起身子远眺过去,见那天外飞仙般的天青色衣衫少年踏水飞纵至舟上,一把按在那绯衣姑娘的肩上,将两岸人潮引起巨大的骚动,斥骂声中许多人也冲了过去。
身前之人毫无反应,楚中天顾不上对付其他围过来的人,心下暗惊,扳过她肩头,慌乱无措地对她说话:“我是小天,你睁眼看看我!”
言子清眉头微蹙,缓缓睁眼,目不转睛瞧着面前陌生的少年,一字一顿轻声问:“楚,中,天?”
他见她安然无恙,能开口说话,亦认得自己,悲喜交集,快要哭出来,一个劲儿点头,“对,楚中天。小七也来了,我们带你回家,不会再有危险了!”
“小七……薛靖七?”她迟疑着开口。
“是啊!”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问。
有人对她说过,她有一个朋友,叫薛靖七。
所以薛靖七不会害她。
可为什么她的朋友会和她要杀的人在一起。
头忽然有点疼,她不再去想,环顾四周,记起自己的另一桩要事,于是站起身,不去看楚中天,对群豪朗声说道:“我有话要对大家说。”
“什么?”楚中天吃了一惊,眼见七八个人抄着家伙扑过来,立即拔剑出鞘,将言子清护在身后,与那些图谋不轨者打成一团,水波激荡,小舟却离奇地岿然不动,他间隙冲她喊话,“子清我们先离开这里好不好!有什么话必须现在说?”
她不予理会,继续沉声道:“众英雄可知年前于雁荡山害死书剑门掌门杨牧成前辈的真凶是谁?并非前盟主北山岳,他是被冤枉的!真凶是大名鼎鼎的……”
群雄缄默,屏息等待下文,塔顶的薛靖七闻言一震,未及思考出为何子清会在这档口说这件事,蓦地感受到一股极强的杀意自脚下塔楼破窗而出,两道残影似离弦快箭射向湖中小舟,一黑一白,自空中腾挪身形双剑撞击,眨眼间已拆上十余招,那黑衣神秘剑客失了耐心,凌空变换剑招左手掌一翻,瞅着空隙按在了容尘肩膀,浑厚的内劲将其掀飞出去,落了下风。
“你已输了!”黑衣剑客沉声喝道,声音嘶哑,轻飘飘落在小舟上,一剑削向混战中的楚中天,“哪儿来的鼠辈!敢坏论剑规矩!滚!”
“真凶来杀人灭口?”言子清冷声喝问,随即被点中周身大穴和哑穴,颈间多了把剑,她却神色平静,似在意料之中。
楚中天手臂被其割破一道血口子,险而又险立在舟头,剑指两人,哑声道:“你敢伤她……”
被一掌掀飞无处借力的容尘足踏空中飞悬的天灯,几次起落后寻到距离小舟不远处的一根浮木,堪堪稳住身形,勉强还算体面,抬眼看了下场中局势,再次踏水飞纵过去,欲将言子清抢回来。
“夏侯寒石!我不去杀你,你竟还敢来?”一声清冽低沉又裹挟着怒火的断喝声倏地响起在群豪头顶上,在场所有人闻言大惊,面面相觑,一时失语,齐齐望向戴着面具和兜帽的黑衣剑客。
容尘难以置信,中途收剑,飞身回到岸边,死死盯着对面。
张知弦心神一凛,逆着人群,越过无数跳跃的火光,回首望向九层塔顶,一身白衣的薛靖七立于飞檐之上,在月光下拔出那柄传说中的七星剑,剑脊上七点寒芒似星辰碎片,青蓝流光一闪而过,幻觉一般,孤寒的杀意将空中弥漫的水汽都冻结,让他想起长白山亘古不化的冰雪。
“今日得此一见,知世间奇女子之神采各异,令人心折,知弦此行无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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