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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雪人赶紧闪到路边,给他让路,他却故意凑她面前过身,没停下脚步,也没看她,只是说了一句:“走吧,跟我去看看。”仿佛是他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她听错了,但还没来得及容她思考,她的嘴就先“哦”了一声,双脚更是赶在了嘴前面,跟上了他的步伐!她仿佛被他经过时带起的那阵风所席卷,完全由不得她自己,而不能停止追随。

跟着他走了数百步,在他身后不远不近的地方,问他:“你是谁?”瞧他的长发,长袍,以及一双绑腿的布靴,直觉告诉她,他并不是小不点的朋友,也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而是另一个时空的人。

“我是黑暗的黑暗,是血色的血色,是痛苦的痛苦,是挣扎的挣扎。”那声音沙哑无力,人到了一定年数,说话的声音自然就这样了。

真是奇怪的人,这样的回答叫她难以明白。她倔强道:“我是问你的名字。”

“你可以叫我小兔崽子。”他并非玩笑的口吻。

“这太不礼貌。”和他说话真费力。

“从前,我爸总是不厌其烦地对我咆哮‘小兔崽子,长大了你能干啥’,‘小兔崽子,你就不是读书的料,快滚工厂里去干活’,‘小兔崽子,你又在偷吃我的肉,那我用什么来下酒’,‘小兔崽子,简直把我这辈子害惨了,就不该生你’……”他模拟出父亲当时的狂狷暴躁,仿佛一座活火山,每句话都像一股能摧毁一切生命的熔浆!缓了缓,他又哂笑道,“可我的生命好似一株从岩石缝里钻出来的青草,看似渺小柔弱,实则根基坚实,迎接风雨,向上生长。”

“……”小雪人无言以对,从前她觉得只要有爸爸就好,就算被爸爸谩骂也会很幸福,现在看来,如果爸爸真这么不可理喻,不如没有爸爸。但,她又很难相信爸爸会这样对自己的孩子,于是,问道:“他不是你的亲生父亲吧?你是被收养的吗?”她想,或许他跟她命运相似吧。

他并不回头,解释道:“这和亲生和收养都无关,而是和家庭关系本身有关,家庭成员之间的紧张关系,在任何时代、任何地方、任何阶层都一样,这是人类可悲的宿命。成员之间无意识地彼此伤害,大人们想离婚,孩子们想逃离家庭,挣扎又忍耐,仿佛深陷在漩涡里,无止尽地盘旋……”

“那么这是为什么呢?我一直都很好奇这个问题。”小雪人骇然又赞同,其实她也隐隐发现了这一点,只是不能像他这样总结概括出来。从小到大,好像还没有遇到她认为的如童话般美好的家庭关系,大家好像都活得不开心,都觉得自己被亲人伤害了,并且对人说起时,总是声泪俱下,仿佛那是永远疼痛着的无法愈合的伤口。

“以我浅薄的认知来看,这是人类基因的相似和重叠模式的恶性循环,人们伤害他人是为了保护自己,也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力量和地位。谁也不服谁,每个人都只是独立的个体,自我的个体,为了个人而无序地活着……这种机制是自然无序的体现,这种恶性循环人类暂时还不能掌控。一切都是那么无序,无序的伤害,无序的世界!”

无序?啊!想起来了,小珠子好像也跟她说过世界是无序的!那么无序意味着什么?她不明所以地问:“无序说明了什么?”

“说明了一切都不可控,人们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偶然地来到这个世界,又为什么必然地死掉……可人们即便明白这一点,也不能摆脱与身俱来的匮乏。”

“匮乏?匮乏又是什么?知道自己缺什么少什么?”

他并不回答她的问题,悲叹道:“我没有朋友,我感到所有人都讨厌我,所以我暴躁我不满我愤怒…..可越暴躁越愤怒就越被人讨厌,如果人们知道其实我渴求被爱被关心被在乎……可没人觉得我需要这些……每个人都像我一样拼命索求掠夺而变得疯狂。”

小雪人只是听着,他说的话她半懂半不懂,但又觉得很酷。说话间,俩人已经来到一栋摩天大楼前,他驻足停留,她也暂停脚步。大街上空无一人,只有摩天大楼的户外屏幕上,放着一桢桢最近上映的电影海报。他久久看着,久久看着,叹了口气,说:“我失败了,之前总以为我能成功,但我失败了。我拍了那么多电影,却永远都不能成为漂亮的商业片……”

啊!想起来了,他是电影导演,就是小不点喜欢的那个导演!小不点说过他的穿着打扮,所以小雪人猛然记起他来,她该要说什么好?她也的确不喜欢他的电影。

他回过头来,望了她一眼,困惑的表情,问:“你看我的电影会想到什么?是什么感受?”

我不喜欢你的电影!小雪人克制住这句伤人的真话,酝酿了一会儿,反问道:“你拍电影时在想什么?是什么感受?”

他微微一怔,下颌内含,闭目回想,道:“我想到和感受到的是我深刻体会到的、无可避免的、只能直面的痛苦和无助。我在想‘人到底是什么?’,这个问题每天折磨着我。”

小雪人觉得他是个伤痕导演,感到和他说话的压抑,如同看他的电影一般的阴晦,但,对他又多了一丝好感,因为他让她同情。如果可以,她真想让他快乐一些!便故意不屑,轻松笑问:“那人到底是什么呢?这种问题还没人找到答案呢!”也感到自己笑得尴尬。

“的确没答案,所以,我的人生很糟,我的电影也很糟,可从前我竟觉得我的作品无与伦比!我现在依旧孤独,依旧狼狈,依旧一无所有,苦苦追求的艺术,到头来只是一些无用的记忆碎片。”他重重叹着气,继续往前走。

她以相同的步伐节奏跟随,可因为个子矮一截,走一阵子,她就落下一大截,就赶紧跑几步追上去。这一次,她跑着追向他,和他并肩而行,带着气喘,安慰道:“可也有很多人喜欢你,我朋友就很喜欢你。”

“但讨厌我的人更多,所以,问题出在哪里?可,一个每天都在追求艺术,都在思考‘人到底是什么’,‘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的人,本身就是问题所在吧。从我做电影第一天开始,我就问自己,我究竟是什么?为何总在电影中表现那种狠毒,伤感,绝望,无助?后来才明白,我是在表达我的意识和感受,把自己剖开了来给人们看,却仿佛揭开了观看者的伤口,他们难以接受承认疼痛的伤口,而批判我怪异扭曲丑陋悚然……”

“是啊,我看了也很害怕。”小雪人说。

“是因为那些角色让你失望了吗?因为他们邋遢,暴躁,放荡,粗鲁,无视未来,残酷,嫉妒,恐惧,愤怒,盗窃,暴饮暴食,酗酒,熬夜,追求刺激,抵御不了诱惑,沉不住气,懒惰,消极,随心所欲,抑郁,偏执,自制力差,冲动,诋毁,谩骂,侮辱,嘶吼,怪叫……”

小雪人停住脚步,用力捂住耳朵,他讲的那些词语,让她难以承受!她想逃离他,想离开这里,可她找不到出口,仿佛困在一个永久的黑夜里。

他立刻停止了自顾自地说辞,深深愧疚道:“对不起,这让你不好受,我也不好受,对不起。”

“但我也没有怪你……”小雪人噙着眼泪,还有半句话她说不出口:其实有时候我也是你说的那样。是啊,的确难以承认接受那样的自己啊!所以才会不喜欢他吧!

“我一直在探索‘人到底是什么’,‘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可我缺乏自信的匮乏,不认为电影可以改变社会,或者是称为某种改变一个时代认知角度的启发点和力量。所以,我仅仅只是停留在探索表面……如此而已……可,那些真正大彻大悟的人在哪里?在种田,在深巷子里的茶馆,在河边垂钓,在荒漠上远游?他们为什么不发声?为什么不寻求‘缺乏自信的匮乏’解决之策?还是他们在努力,只是我不知道呢?”他一直往前走,一直走一直走……小雪人又好奇到不能不追随,想知道这样一直跟着他,会到哪里去?是到更深的黑暗,还是到明亮的黎明?

狭窄又凌乱的街道,破旧的房子,空气里残留着人们放纵后的浑浊气息……有些熟悉,好像来过这里?直到见他走进一间房子,她才猛然想起——这是电影里的那间房子!把那个女孩关起来的房子!她毛骨悚然!拔腿就跑!她可不要被他抓住关进那间屋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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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飞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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