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3章 卷叶茅

第043章 卷叶茅

天黑前红桃、红樱收拾好了随身物件,齐齐整整搬进棠禾院。

院里原本还有两个丫鬟两个小厮,一见外来的爬得比他们快,立马不乐意了,聚在一起叽叽咕咕,很容易传到了陆锦画耳朵里。

陆锦画让安雯去安顿红桃、红樱,自己则走到那些仆婢跟前。淡淡的目光在他们四个人身上逡巡,末了她嫣然一笑,纤指微翘,指向香杏:“香杏昨夜虽是头回守夜,但素日我没少听安雯说你办事踏实,如此,你也升为二等丫鬟,跟红桃、红樱同住一屋吧。”

香杏喜不自胜,连忙磕头道谢。

剩下的三个人仿佛霜打的茄子,满心懊恼,抬身份对他们这种最底层的仆婢来说简直是千年等一回,早知道陆锦画会随随便便抬他们身份,他们才不会偷懒呢!

陆锦画看他们脸色变化,知道他们的那些小心思,唇角微翘,满意地转身往外走。

手臂挎着个药篮子,篮子里还放着把小药锄,听说王府南坡多野菜,还有野生药材,趁天黑,她正好去挖些回来。

彼时南坡,热风滚滚。

夏夜星空虽然极为璀璨,但秦翊明显无心欣赏。朱逢春在身后同他细细汇报这一日中府上发生的种种,听到绿雪死了,他当下猜出此事与捧月脱不了干系。

想到捧月,难免想到那人。

沉默一瞬,他还是开口问:“她如何?”

“谁?”朱逢春装傻。

王爷自己说的,不能再在他面前提有关陆锦画的事,他才不去主动触这霉头。

秦翊眉梢微挑:“你说谁?”

“奴才不知道啊!”朱逢春暗暗捏了把汗。

秦翊轻嗤一声:“算了,懒得管她。”

过了一阵又忍不住问:“捧月有没有再找她麻烦?”对上朱逢春那几分意味深长的眼神,他掐掐手指,咬牙:“……本王指的是,那个小笨蛋。”

见他终于松口,朱逢春笑着摇头:“王爷,您怎么年纪越长,越口是心非?”见秦翊冷瞥他一眼,他又咳嗽两声,认真道:“侧妃无事,今下午还活蹦乱跳的过来找奴才讨丫鬟。”

“讨丫鬟?”

“就是以前跟绿雪的那两个,红桃、红樱。”

秦翊眉头皱起,陆锦画不轻易信人,身边除了安雯以外,没有其他贴身丫鬟。正因如此,他才让拾柒暗中保护。但这次绿雪出事,陆锦画主动将那两个丫鬟讨了过来,难道她发现了什么?

朱逢春不知秦翊在琢磨何事,还道他沉默是因昨日闹得不愉快。见他眼下心情尚可,朱逢春壮了胆子,小声一句:“王爷……这次侧妃怕是误会您了。”

秦翊骤然敛神,知他所指为何,垂目喟叹:“误会便误会吧。”

“可侧妃她性子倔强,您二人若都如此绷着,那……”

秦翊:“放心,那小笨蛋的误会也就三五天。等到事成,本王再好生补偿她。”

想起昨夜听说陆锦画带圣旨去找捧月,她不但没有吃亏,反而将一帮乌合之众罚跪了半晌,他不禁淡淡笑起。

小笨蛋比以前厉害了许多,他不用再担心她会被人欺负……

窸窸窣窣的声音从斜坡下传来,秦翊骤然敛笑,同朱逢春一齐低头,循声望去。

此时天已尽黑,下面一团灯笼火光在夜色中如此明显。借那朦胧一看,一个女人拎着裙子似乎正在找寻什么东西。朱逢春十分诧异:“这南坡是荒坡,怎会有人大晚上的过来?”

秦翊:“先看看。”

“是。”

陆锦画全然不知坡上还有两个人在,只自顾自的寻找卷叶茅。

卷叶茅这种药材跟普通茅草不同,叶片仿佛水波纹一般,倒是容易分辨。可惜眼下漆黑一片,她只能靠着灯笼光慢慢搜寻。好不容易看到一棵,她瞬间欣喜,放下灯笼摸出小药锄开挖。

噔噔噔的声音从下面传来,朱逢春更是奇怪,嘀咕道:“谁大晚上的不休息跑来后坡挖草?难不成咱们府上有一到夜里就犯病的疯女人?”

秦翊双手环胸,他倒是知道这南坡有野菜和野生药材,不过对方的目的若是野菜,也犯不着夜半偷偷摸摸来挖,那便只能是野生药材了。

“兴许是哪个小丫鬟病了,没钱医治,”秦翊淡淡一句,“与我们无关,走。”

挖出两块卷叶茅的根,陆锦画小心拍去上面泥土,往竹篮子里丢去。许久没做这些活计,手腕和腰有些酸痛,她顺坡坐了下来。

天上繁星闪烁,她仰头贪婪地望着它们,目不转睛。

儿时每逢夏夜暑热,陆温氏都会抱着她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乘凉,一边用绡丝团扇给她指天边的星星,一边给她讲那些关于星星的故事。

想起母亲的温柔,陆锦画心中一隅瞬间塌陷。四下静谧,只有风过卷草梭梭声和此起彼伏的虫鸣,她眼眶温热,忍不住对着夜空喊:“娘,小锦想您了!”

秦翊步子一顿。

片刻过后,陆锦画的声音又低沉下去:“可是我知道,我再怎么想您,也都是没用的。很多东西失去了就不会再拥有,人也是一样。比如您和爹,比如……上月哥哥。”吸吸鼻子,她继续道:“是我错了,我不该任性。或许早在三年前与陆家划清界限的那刻,我就应该把他也放下,接受表哥的邀……”

“想嫁温长宁?”

寒冷至极的声音突然从高处传来,陆锦画一个激灵,险些吓得滚下山坡。她手忙脚乱抓住竹篮和小药锄,急急横在自己身前。

“谁!”她冷声质问。

秦翊气得牙疼,若非他今日凑巧在南坡遇到她,怕是一辈子都不知道陆锦画这个小女人心里竟然能装那么多男人!

而现在,她竟然听不出他的声音,还对他满是戒备!

简直……简直不能忍!

“王爷,您别——”朱逢春看出苗头,赶紧去拽秦翊衣袖,可秦翊已阔步朝陆锦画走去。南坡陡斜,缓步行走还可,若像他这般……

果不其然,三步过后,秦翊一个趔趄,竟朝陆锦画滚了过去。陆锦画来不及闪躲,被他卷走,无端经历一番天旋地转。

“……唉,”朱逢春收回停在半空中的手,叹气,“王爷老是这样,只要跟小主子有关系,马上就慌了阵脚,也难怪当年张皇后不喜欢小主子了。”

另一头,秦翊和陆锦画已经滚到了平地上。

浑身跟散了架似的疼,她回头遥看方才放在一旁的灯笼,距离她眼下躺着的位置少说也有三十来尺,顿时愤愤用脚去踹秦翊。

“你不喜欢我就算了,还要害我命不成?!”说话声不觉带了哭音。

秦翊的头昏沉得厉害,他原本是要到她面前质问清楚,也不知为何就踩偏了,还带她一起滚下山坡。哪怕中途他下意识地伸手将她拉入怀中,比起这一段漫长的倾斜,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这次秦翊自知理亏,暂时没有说话。

孰料陆锦画越想越委屈,扑到他身前用手推他:“……你还大晚上偷偷摸摸跟踪我,偷听我说话,你——”

秦翊骤然敛目。人人

是了,他正是因听到她说“接受表哥”,他才难以自持。

所以这个女人的脸皮到底有多厚?是她无理在先,而今还有脸找他来撒气?

“陆锦画!”秦翊猛地抓住她的手腕,“你在说这番话前先自己想想,你可有把我当作你的男人?成天嘴里不是秦燮就是温长宁,下次,下次你又要提哪个男人?”怒极反笑:“还说我跟踪偷听?你自己不做亏心事,会怕被人跟踪偷听?”

陆锦画噎住。

赶来帮忙的朱逢春听到秦翊最后那句话,身形蓦然顿住。虽然他是个没有媳妇的太监,可这些年男男女女见得不少,秦翊这样的话说出来,下场永远只有一个——

“你太过分了!”陆锦画狠狠推开他,“到现在你还怀疑我的清白是不是?成亲当夜我被狗睡了是不是?”

“你再说一次?”秦翊声音陡然沉下。

陆锦画冷笑:“我再说一次又如何?秦翊,你本来就不信我!”

“你做的事值得我信?”他反唇相讥。

话像把刀子,直接扎在陆锦画心上。

她似乎能感觉到被扎的痛楚,密密麻麻,蔓延全身,而血,顺着伤口往外泊泊流淌。

她做的事?她做了什么?从五年前得知他不再是太子,她就不停苦恼以后怎样才能嫁给他。陆温氏一边笑她年纪幼小就琢磨大人的事了,一边又心疼女儿,私底下替她出谋划策。好不容易真正嫁给他,可又夹在他和秦燮之间。要不停思忖怎样应付秦燮,又要挖空心思用力爱他。这一路上她所背负的他根本看不到,而他呢?反手将她推入一众女人中,穆苍竹完了是绿雪,绿雪过去又是捧月……眼下府中所有女人,她都要提防。

他不知道她究竟有多累。

有多难,有多痛苦!

冷笑一声,陆锦画唇角勾起,神色凄凄:“既然如此,这段感情,还有你这个人,我不要也罢。”说罢果然起身,一瘸一拐地朝坡上走去。

秦翊愣在原地。

怎么突然就不要了?他不过是说了句实话而已,她凭什么这般对待他?

是她一口一个秦燮,也是她一口一个温长宁……

秦翊没想明白,但看她离自己越来越远,心底划过一丝慌张,追上去拉住她的手腕:“你要去哪?”目光触及陆锦画受伤的眼神,他更是心慌,抱住她的腰身,缓和语气:“不能不要,小锦,你不能不要我。”仿佛哀求。

陆锦画的心隐隐生疼,他怀中的温度还是那般令她迷恋。用力咬住下唇,她也抑制不住浑身颤抖。“是不是只有我病了伤了难过了,你才会对我温柔两分?”她呢喃,像是问他,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秦翊把头深深埋入她的肩窝,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察觉到陆锦画在分开他的双手,他反手握住了它们,将她死死圈在怀中。

“你放手,”陆锦画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秦上月,倘若嫌我碍眼,你大可直接给我一封休书,我陆锦画今生今世,绝不再纠缠你分毫——”最后一个字音尚未言出,秦翊猛地俯身吻住她的唇。

没有任何动作,他只是紧紧贴着她,让她的舌头不能再灵活说出那些他这辈子都不想听到的话。

陆锦画懵了,瞪着眼睛怔怔看他。

他的唇很凉,在燥热的夜风中显得突兀,和着他身上的清冽气息,一丝一丝将她缠绕包裹。从始至终她都睁着眼睛,看他眼睫微颤,又看他诱惑的双眼缓缓睁开。许久都没有这般认真看他,这次,她似乎在他的桃花目中看到了一闪即逝的东西。

秦翊轻咬一口她的唇,将她松开。

“小锦,你再给我三年,”他沉声,“三年后,我许你一辈子。”

有那么瞬间,秦翊有一分后悔。

倒不是后悔许她一辈子,而是陆锦画嫁来的目的仍不明确。让拾柒跟她,九成是担心她受人欺负,还有一成,是监视她的举动。如今他把明确时间告诉了她,无疑在跟她明说:我要造反。

陆锦画怔了片刻,倏然伸手捂住他的嘴,满脸惊慌,显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我知道了……”陆锦画吓得浑身发软,“上月哥哥,别、别再说了……不要让其他人知道!”

秦翊薄唇微抿,温热的拇指抚过她的脸。

还是信她吧,他想,这一刻她的关心情真意切,他不可能不信她。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朱逢春只能硬着头皮咳嗽一声,站出来提醒:“王爷,您不是说今晚要写什么东西?”

显然忘了朱逢春的存在,秦翊目中跳烁一瞬,很快又恢复如初。从陆锦画鬓边摘下一根不慎沾染的草梗,他思索片刻,还是对她道:“这段时间我不会来找你,你也不要来找我。”

“……嗯。”

“捧月那边,你若有把握周旋,我不会管你做任何事。但你要知道,女人间的事,我不便插手。”

陆锦画又“嗯”了一声。她和捧月在外人眼中是正妃和侧妃不和,若秦翊插手,整件事又要变得复杂许多,他不管才是最好的。

顿了一顿,秦翊略是弯腰,凑去她耳畔:“好好养伤,拾柒会按时给你送药。还有,记得不许想其他男人,我会不高兴。”手放到她肩头,警告似的捏了捏,回头看向朱逢春:“老朱,你送她回去。”

“是。”

走在路上,陆锦画比往日沉默。

朱逢春习惯了她小麻雀似的蹦蹦跳跳,看她这副模样倒不太习惯。随便找了由头,他礼貌开口:“侧妃主子,那两个小丫鬟要是用着不顺手,可以告诉奴才,奴才给您另作安排。”

陆锦画凤眸一亮。

她险些忘了朱逢春是管家,管这王府里大大小小的琐碎,指不定知道哪位姨娘的鞋底下有莲花纹。

“侧妃主子?”朱逢春面露不解,“您怎么了?”

陆锦画环视四周,见到处空旷,也就跟朱逢春实话实说道:“绿雪今晨是被人害死的。”

朱逢春吓了一跳,他当然知道绿雪是被人害死的,所以才直接处理了尸体掩人耳目。陆锦画连尸体都没见着,怎么会确定绿雪被人害死的?

“您……别说笑了,”朱逢春勉强挤出个笑容,“雪姨娘是夜里想不开,自己投的井,”顿了顿,“哦,您的意思是王妃那‘游戏’害死了她对吗?”

陆锦画摆手:“那‘游戏’固然侮辱人,但绿雪还没必要因此去死。红樱说她回去之后只是吃不下饭,早早睡了。如此,她要是想寻死,何必等到今晨天明?而且绿雪那性子我们都知,想做什么直接就做了,断不会过太多脑子的。她屋子里不但有剪刀,还有好几瓶灭虫的药,若真寻死,自己捅自己,或者喝一瓶药岂不是更简单?还偏偏选择红樱早上出去喝水出恭的时间跳井,这不是很麻烦么?”

“这……”朱逢春一时答不上来。

陆锦画又道:“而且我几乎都能确定凶手是谁了,她的鞋底必然有莲花图案,顺着一查,定能查到。而她身边还有一个帮手,不是红桃,就是红樱。”

听她分析得丝毫不差,朱逢春只觉得背上冷汗直冒。王爷目前尚有部署,若她继续这样查下去,那王爷这盘棋可就乱了。

于是他连忙劝阻:“这事侧妃您最好别插手。绿雪不会白死,您相信这个就好。”言外之意让她千万别去追凶。

陆锦画红唇微抿,没想到朱逢春会说这样的话。不过由此也可知朱逢春是知道这件事的。他知道,意味秦翊也知道。既然他们不想让她插手,那她暂且按兵不动,先看看后续发展便是。

临近棠禾院,陆锦画远远看到安雯站在门口踮脚张望。

待确定靠近的人儿是自家主子,安雯一颗高悬的心总算悠悠坠地,小跑着奔到陆锦画面前。发现朱逢春也在,她屈膝行礼:“朱管家好。”

朱逢春和善一笑,对陆锦画道:“奴才就先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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