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汪洋恣意的海

第24章 汪洋恣意的海

有人问我,你喜欢许子杰什么?我想了想,做了个不太恰当的比喻。

喜欢他是一种感觉,就像是:“我偷偷藏了一块糖,把它塞在口袋里很久,迫不及待地跑去他面前想要给他一个惊喜,而他刚好也爱吃糖。”这么美好的事情。

只不过我没想到,现实就像“糖已经化了,我却根本不知道他在哪里”一样残忍。

再见的那一瞬,被似绵远其实还很近的记忆牵扯着,拉得很长很长。就像无论如何都躲不过去的劫,心间滚过一连串数字,那些数字,我把它定义为时光。

大半年,十个月又十天,三百一十三天,七千五百十二个小时,再后面,我的脑容量计算不过来了。只知道,我与他分离了秋天到冬天,冬天到春天,又春天到夏天,即跨过了四个季度,再差两个月不到,就是一年的轮回。

心间滚过他的名字——

许子杰。

不自觉地往门前靠近了一步,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他穿着一身剪裁别致的手工西服,不是那种压抑的深色,而是浅灰色,他的头发长得有些略长了,额发自然垂落,遮住了些目光,却将他的五官凸显得更加立体。

不得不承认,他还是让人一眼看到后移不开目光,疑似浅沉的声音来自他,带着沙沙的质感,如记忆中那般好听。不知是否我的错觉,他若有似无地朝这方向瞥了一眼,随而目光就转向了旁坐的校长,唇角弯起弧度,添了丝邪魅。

“苏老师?”愣愣地转头,两秒迟钝,才辨认出是之前喊我过来的老师在唤我。我喉咙里干干的,声音飘忽得像在唇边的叹息,“里面那个人……”

“你说许总啊,他是创杰企业的老总,这次来我们学校要建立一个扶贫助学基金,首次赞助是二十万元。据说创杰是新兴企业,却在网络市场异军突起,最难能可贵的是,老板还这么年轻,这么帅。”

创杰,唇间轻滚过这俩字,他开了公司?可是他的职位要怎么办?能顾得过来?

“苏老师,我们进去吧。”

进去?蓦然惊醒,不,我不能见他!“那个啥,我忽然想到有急事,拜托你跟校长说一下。”转身而离,走得飞快,脚步也凌乱。

他怎么会突然来这所学校?是因为这所学校曾是余浅姑娘待过的地方吧。

机缘,真的是可遇不可求。我固守在吴市这座城市已有大半年,想必就是宁一也决然不会想到当初她一语成谶,她说就我这破水平还当老师,能教什么?教体育?还是算了吧,怕我戕害祖国花朵。没想如今的我就在行那戕害祖国花朵一事,还真当了个体育老师,不过是代课的。

我的邻居,恰好就是这所学校的体育老师,在晨练时偶遇,之后两人就相约了每天一起锻炼。然后一次意外,她的腿骨挫伤,就向学校推荐了我,暂时代课教体育。

选择转身背离,不是我依然还停留在鸵鸟的位置,而是怕和他之间有形的距离越缩越短,无形的心的距离却还源远流长;怕他穿过众位老师向我看来,眼中只剩疏离的目光;怕他与我擦肩而过的一刹那,没认出我。

九月的天,还带着闷热,走在林荫树下的回廊,吹在身上的风都是热的。

因为不完全是学校在编教师,所以并不太受约束,之后也没课了,我就回办公室收拾了东西走出学校。临出校门时,我回头看了一眼,飘忽而笑。

时间还早,我先赶回家一趟,换了个行头。出门遇上邻居,正是介绍我当代课老师的那个。她上下看了看我问道:“又去射击馆那边打工呢?”

我笑着点头,傍晚六点到晚上十点兼了份职,射击馆助理。

严格说来这才是真正回到我的老本行。曾经梗着脖子跟老爹抬杠,觉得退伍之后干什么都行,可真的退下来了,才发觉我来自那样的环境,潜移默化里喜欢的东西和兴趣全在那里。

犹记得第一次经过那家射击馆时,我驻足在门外发呆了小半日。第二天,再次经过,惆怅了一个小时。第三天,我就推门进去了,向老板表达了自己的意愿:不计报酬,能够让我待在里面摸摸枪就行。

老板见我有诚意,安排了个讨巧的工作给我——擦枪。上班时间为每周一、三、五、七四天,六点到十点,算是小时工。

至于工作性质,也在某次指导了一位客人射击的姿势后,从擦枪变为了助理,辅导一些新客户射击的技巧。我享受的是以标准姿势握枪,全副心神贯注于一点瞄准的这个过程,哪怕我作为工作人员,没有资格开枪。

到了馆里后,与老板打过招呼,就开始我晚上的工作。

前台小张冲我眯着眼,神秘兮兮地凑近低语:“小苏,今晚来了个位‘娇客’,那身板,那相貌,还真不是盖的。而且特有范,进门就出示了白金卡,也不知道老板什么时候发给人家的。他点了个单独包房,不过没点服务。”

“切!没点服务你跟我说什么,还‘娇客’呢,我看是暴发户吧。”

基本上到我们馆里来的都是男人,不晓得小张怎么就把“娇”这个字用在客户头上了,她口中的“娇客”意指相貌中上的,让她流口水的……

反正没事,我就坐在小张旁边听她聊客人的八卦。正聊得起劲时,老板从里头走出来,看到我远远就喊:“小苏,去1号包房指导下,客人遇上瓶颈了。”

我不敢怠慢,立即起身,身后小张惊喜的声音飘来:“呀,‘娇客’好像点的就是1号包房,小苏你有福了。”头顶乌鸦飞过,再来三条虚线,汗!

推开包房门,我习惯性地问出官方客套话:“先生,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然后声音卡在喉咙口,我定定地看着那个背对的身影,浅灰色西装,柔软的墨发,颀长的身材,还有无法可挡的气势,以及遥远和熟悉的气息。

他缓缓转身看过来,眉眼似清澈又似深邃,像跋山涉水找到了归处,又像站在高峰俯首而望脚下的尘土。而我,就是那粒沙尘。

心里头把小张给骂了个遍,什么娇客呢,有话不好好说,要是提到他的名字,我能像个傻子般愣站在这吗?退也不是,进也不是。就在我心生退意,脚步往后缩了小半步时,他发话了:“辅导员吗?过来矫正下瞄准器。”

我默了下没动,那口吻像当初指挥官时的他,命令式的。而我的称呼从苏敏变成了辅导员,瞄了眼他身旁桌子上的气枪,若是别人要求我帮忙矫正还说得过去,他是谁?能不会?当初是谁枪枪瞄准红心,射击技术比我更有天赋来着?

自欺欺人,已是我的专利。只有我心底最清楚,第一次经过这家射击馆时,驻足凝看了半日,脑中闪过的不是什么训练的过往,而是那日他向我求婚的情景。反反复复地翻转,全是他的片段画面,他抿唇而笑的样子,他持枪凝目的神态,他魅惑迷离的眼神……

如今,这个人站在我眼前,唤我辅导员,像以往每一位顾客般指派我工作。

我白天转身而走,害怕他疏离的目光,害怕他擦肩而过的一刹那没认出我,却不知这一刻才是我最害怕的。正面而对,他认出了我,却只把我当成了这个馆内的一名工作人员,脸上甚至连一丝诧异都不曾出现。

是有多漠然,才会如此?我默默垂下了眸,视线定在了脚尖处。沙沙的带着质感的声音再次响起:“还不过来?”心中一抽,有意忽略开,几步就走到桌边,检查气枪,校正靶心,一套动作完成后把枪重新放回桌上,目光垂在他领口处:“先生,已经矫正好了,请问还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吗?”

我暗暗给自己打了九十分,从礼仪到职责,都尽善尽美。

“教我。”两个字的命令式语句,我没有动,目光垂落而下。

“我倒是不知道现在有盯着别人下巴说话的礼节,你们馆就是这么为顾客服务的?”

无奈我只好抬头,直视他的眼,牵强而笑着回:“抱歉,我是想研究下您这高度该以什么位置持枪最为合适。”

“哦?研究出来了吗?”

煞有介事地点头,手在半空比画了下,睁眼说瞎话:“那,与您胸口持平的位置,瞄准靶心射击,这个角度最为好。”尽管我的目光游离,仍然能从余光中看到他的视线凝在我脸上,只听他道:“你来示范下吧。”心中紧了紧,唯有从善如流,我握住枪做了个标准的瞄准姿态,随后看向他问,“看到了吗?就这样,您要不要来试试?”

他唇角轻勾弧度,露出浅笑:“好啊。”上前一步,从我手中接过枪,指尖触及的一刹那,我如触电般缩手,动作太明显,气氛一时变得尴尬。而垂在身侧的手指,就像真被电流击过般发麻,我用力握了握才消去那种感觉。

只见他看也没看抬枪就射,砰的一声响,耳边微有震鸣,他怎么连护耳都不戴?这些是最基本的防护啊。他瞟了眼靶心,咧了咧嘴道:“不行,射不准,你亲自来教。”

不太明白他这是何故刁难我,但在其位,谋其职,只能耐着性子上前打算从他手中取过枪。哪知他往旁微微避让开,挑着眉说:“最好的教习,是手把手帮助射击者寻找感觉。”

啊?手把手?!

他见我呈目瞪口呆状,又加问了一句:“有什么问题?”

我收起惊疑神色,很想回他说大有问题,至今为止还没哪位顾客要求我手把手地教习呢,亏他开得出这口。我唇角轻弯,微笑挂在脸上,微仰了视角看着他的眼睛道:“先生,您这种情况可能得请教练来帮忙,我们馆有最好的射击教练,定能手把手教到你会,需要我去帮你请一位进来吗?”

他上扬的眉梢慢慢垂落,整个脸部的线条都变得冷硬起来。目光一闪,他用手指敲了敲桌,似甚是不耐烦地道:“不用那么麻烦,我包下这个房就是图个安静。秦周既然找你来,就你指导吧,还是说,你的射击技术已经荒废了?”

明知他在对我用激将法,可我还是深吸了一口气走上了前,不是他激将法有效,而是他提到了秦周,我们老板的名字。他一句话里,不但用了激将法,还用了威慑,我只要还想保住这份工作,就得暂时放下自己的情绪。

待他握了枪抬起时,我伸手扶在了他的手上,帮他摆正姿势,嘴里轻念着该如何瞄准,该如何凝聚心力,这些都是他曾经教过我的。等到准备射击时,我建议他把护耳的耳套戴上,自己也戴上了备用的那一副,一枪射出,正中红心。

我勾了勾唇角,尽量不要让讽意浮现,没有一个新手能够第一枪就射中红心的,就是常来玩的老顾客,也最多射中九环以内。我不得不称赞,此人乃“天赋异禀”!

我收回了手,公事公办地说:“先生,就照刚才那样瞄准,您可以自己试一下。我先去为你点杯茶过来。”馆里有专门的茶吧,是为顾客服务的。转身走到门边,手刚握到门把上,就听身后清撩的声音在问:“你就一定要喊我先生吗?是真不认识我了,还是有了别人,把我给忘了?”

惊慌地回头,撞进那双深潭般的黑眸,似跌进了维谷深渊,我又惊慌地拉开门钻了出去。

走出射击馆,抬头看了看满天的星斗,嘴间微有苦涩,我又落荒而逃了。从包房出来,就去了前台小张那儿,谎称突然接到家里急电,需立刻赶回去,拜托她帮我送一杯茶进1号包房。小张本来就惦记着里头那位“娇客”,二话不说应下,还乐滋滋地将我目送出了门。

离开他将近一年不到,我依然做不到淡定。想想也是,曾经那么爱着的,爱到义无反顾的一个人,又如何能这么快就忘怀呢?至少,我做不到。

经过家附近的一条巷子时,我略一迟疑,秉持着艺高人胆大,还是迈入。穿过巷子就能到家门口了,如果从大路绕的话,起码还得十几分钟。我心绪混乱,只想立即回到家中平复心情。

我走得并不快,整个空间静谧到只有我的鞋跟敲在路面的声音,以及我的呼吸声。走出巷口时,骤然屏住呼吸,一道凌厉的劲风扑面而来,我条件反射往后疾退!

眼前出现一道黑色身影,拳势如影随形直袭我面门,我一个左侧,躲开那一拳,抬手欲使用擒拿手抓扭来人的手腕。可我轻敌了!

手指在触及对方手腕时,忽被一个反扭转,然后以扭曲的姿势反剪在身后,一记重力推搡在我肩膀,整个人被压制在了墙上。沉重的呼吸,来自我,飞速的心跳,也来自我!

一招制敌,一招反被制!不是我轻敌,而是敌方太强大,而我虽心跳加速,却没有慌乱。因为在袭近的一刹那,我闻到了对方身上独有的气息,就在半小时前,还清晰闻到。这是其一。其二是对方反擒拿的手法太熟悉了,快、狠、准!

沉黯沙质的嗓音已在耳后道:“看来你真把原来的训练都荒废了,来敌未明就敢擅自近身搏斗,今晚要是敌方有个武器什么的,现在就是刀抵在你脖子上了。”

我闷声不语,心道:你当每个人都和你一般厉害啊,我这反应和身手,对付个把普通男人还是能行的。他许是见我不吭声,加重了扣在手腕上的力道:“舌头被猫咬了?”

“许子杰,你放开我。”一直保持这种贴墙的姿势,加上手腕处传来的疼痛,很不舒服。没想到他冷哼了一声后道:“不称我为先生了?不是礼貌挺到位的吗?正准备颁个最佳礼仪奖给你呢。”嘴上那么说,手上倒是松开了桎梏。

我抚了下腕间的酸痛,摸不准他是什么意思。学校他来赞助扶贫助学基金,我可当他是来余浅姑娘曾经待过的地方缅怀;射击馆里再遇,可当是偶然相遇,因为他与老板秦周认识;可如今在这夜深人静的巷子口,我要如何把这一而再再而三的遇见归类为巧合?

很显然,他从射击馆一路跟着我出来,然后堵在这当口。

“这么久没见,不请我去你家喝杯茶吗?”他如是要求,却又只顿了两秒后,忽然凑近我,呼吸扑在我脸上,“还是你家中有人,不方便?”

心头乱跳,此处漆黑至极,除了远处屋舍的灯光微微透了些亮过来,我和他都置身在黑暗中。他靠得如此近,除去依稀的轮廓外,就是那双眼睛,熠熠发光,似要将人拉进那旋涡中。我选择往后退开了一步,站到安全距离以外,抬手指了指天空:“已经太晚了,真的不是很方便,不如约明天吧。”

看,我从离开他那天起,又学会了一件事:懂得拒绝。

气氛又凝滞下来,隔着一米的距离,我都能感受到他身上丝丝寒意逼过来。幸而是九月的天,比较闷热,寒气与心中的烦躁倒也相抵消了。

我越过他身旁走出了巷子,外头的天空广阔,空气也不稀薄,气压也不低。但脚步声跟在身后呢,一下一下敲磨着,心。

到了家门口,我已准备好措辞,转身正要开口把腹稿婉言讲出来,却见他越过了我,擦肩而过时丢下一句:“希望明天你不会搬家,又消失不见了。”

我一口气没缓过来,呛着了,猛咳着看他逐渐走远的身影顿了顿,并没有再回头,很快就埋在了夜色中。这感觉就像是你积聚了浑身的力量准备一拳挥过去,可是拳头没出,目标已经消失无踪,然后一下就泄了气。

我走进屋子时,心还是空落落的。觉得不该是这样,可是又该怎样,说不出个所以然。

没有意外地,我失眠了,反反复复翻身,就是睡不着。起来逛了好几个论坛,四处留言灌水,又下载了部电影看,才总算是迷迷蒙蒙地睡过去了。

迷迷糊糊中似有手机铃声在响,我眯着眼看了看时间,才七点刚过。一般体育课都是在下午,我这睡眠质量绝对可以保证,接通电话,五分钟后我就哀号了。立即起床梳洗,打电话到学校调课,原因?我初到吴市时找的第一份工——旅行社导游,今天有活干了。

说起这份工,起初一番波折不用说,后来总算稳定下来,并且由于我没导游证的关系,只作为本城的带团导游。这倒是省去了我不少麻烦,也能有更多空暇时间,但相对的工资也少,故而才会有第二份、第三份工。

当我赶到旅行社,交接完各种事项后,在大巴车上再次看到熟悉的身影,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个儿的心情。他当真是无处不在!

今天的许子杰与昨天相比起来,要大不同。如果说昨天的他优雅如绅士,虽然行为不那么绅士,到现在我的手腕上还留了乌青的指印,今天的他则一身休闲打扮。上身蓝红细条的T恤,下身是一条米色休闲裤,应该是同一系列的。

这穿着是我从未见过的,另外还戴了副深色墨镜,遮住了那双好看的眼睛。

尽量不让自己的嘴角抽搐,与我合作的大巴司机已经发车,这时候我就是想临阵退缩也晚了。只好认命开始我身为当地导游应该做的事先准备陈述。

相比以往,这一次要比任何一次带队都别扭,因为那啥,有道目光不说如影随形吧;就是无法忽略时常盯在你身上,而你还看不透那墨镜背后的眼神到底是什么个意思。

先去爬山,我站在队首高举着旗子,边在前面领队,边拿着个小喇叭沿路解说。这地段来过多次,那些人文故事都背熟了,因为这是做一名地陪导游最基本的技能。

其次,我得组织好队员,因为是散客,他们不可能全听你一个人指挥,你要指望着他们跟部队里那般一声号令就全待命在原地,那是不可能的。一遍遍吼到嗓子哑了,游客们才终于肯归队。抵达山顶,我把旗子往高处一竖,开始清点人数,这一数竟是少了一个,扬开声音对着喇叭喊:“大家左右看看,还有谁没到的?”

队员们左顾四盼,一脸茫然,都不知缺了谁。虽说组成到一个旅行团内,但都来自各地,属于临时搭伙的,各自除了管好自己外,谁又会去注意别人?

“穿紫色衣服的女的,在半山腰处落队没跟上。”戴着墨镜的某人开口了。

我噎了口气,蹙起眉,人在半山腰就落队没跟上了,你到了山顶再来跟我说?耐着性子对在列的成员问:“你们有谁认识这个紫色衣服的姑娘?有没有她的联系方式?”

鸦雀无声!

咬了咬牙,人丢了不能不去找,寄望剩下的人有点团队精神,能够留在原地等我找人回来。刚准备开口把我的意思传达,就听好听的男音再度开口:“你在这组织好人吧,我下山去找。”然后也没征得我同意,径自往山下大步而走。

亮蓝色在这山道上尤为明显,而他走路的姿势又特有架势,腰板挺得直直的,步伐沉稳有力,这是长期训练之后形成的。无疑,这样的许子杰,很抓人眼球。

大约半小时后,亮蓝的身影出现在视线中,配上身旁的浅紫色,远远看还是挺美的一道风景线。两人相偕走来,那遮了小半日的墨镜,竟已摘下来,而那个落队的姑娘面色嫣红,一副欲语还羞状。

这是个小插曲,在山顶游玩了一阵,我就组织大家乘索道下山了。

第二站,东阳河畔。

一路声情并茂地讲解着,烈日炎炎之下,我是口干舌燥。不知哪个好心又体贴的队员从旁递来了一瓶水,我嘴上道了声谢后,就开瓶猛灌了好几口,总算是解了那个渴,也润了那个喉。但等扭转头时,却愣住了,刚递水的方向,只站了一人,许子杰。

见我看他,冲我亮了洁白的牙齿问:“还渴吗?”

我手上一松,还剩了小半的水瓶腾的一下,掉在了地上。他垂下眸子看了看:“不要随地乱扔垃圾。”然后转个身往树荫底下走,闲凉地往那儿一站,乘凉!

我嘴角抽了几抽,缓缓弯腰,把水瓶捡起来,走到垃圾桶边扔了进去。

本以为这东阳河畔应该出不了什么事了,我也盯紧了所有队员,以防爬山时有人落队的事发生。竟没想小心再小心,还是又发生了点小意外,偏偏那个意外又是那紫衣姑娘。

不知是在最后被绊倒了,还是往前扑倒,连带着前方的人也都趔趄过去,那个紫衣姑娘就“不幸”扭到脚了。我哭笑不得上前察看,见那脚踝处立即就肿起来了,只能扶着她到旁边坐下。简单推拿过后,仍不见好,怕是扭伤到骨头了,略一沉吟就安排两个同行的年轻女孩先送她回车上。再等两位女孩赶回来后,才继续游河畔。

一番游览过后,回程时身侧并肩了个人,亮显的颜色,不用扭头看也知道是谁。

“很看不出来,”他忽然开口,却又顿住,在我忍不住侧目时,他才缓缓道,“你居然也有一天可以这般面面俱到地带队,能够沉着冷静地处理各种突发意外。”

我微觉惊讶,这算是褒奖吗?好像自认识他到今天,从没得过如此好评。脸上展露微笑,我眯着眼眺望前方,淡声道:“人都是慢慢成长,渐渐成熟,然后不断进步和改变。”

如果停留在原地,那么我苏敏这一生可能就此毁矣。没了老爹的照拂,没了爱人的怜惜,就算小叔叔信守承诺护我一世周全,我也成了米虫与颓废无用之人。不会知道靠自己双手挣钱是何等辛苦;不会知道生活可以压迫人到没有信仰和理想;同样也不会知道,一个人活着,其实可以做很多事,权看你愿不愿意去做。

就像身旁这个人像现在这般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看,目光灼热而凝烈。如果是在当初,我定是欣喜若狂到眼泛红心,而此时我则能淡定地在心中滚着许多个念头。这就是改变。

司机载我们回到出发地,与众人告别后就欲带紫衫姑娘去医院,哪知她各种推托找理由。正待要苦口婆心劝解,却见姑娘的目光时不时飘向我身后,恍然领悟,原来她不是不想去,而是这陪去的人不对!

这回我对人开口了:“能帮把手吗?一个人不好扶。”

许子杰的眉头微蹙了下,但还是上前扶住了姑娘的另一边。我立时就觉得扶住的身子精神一振,又往那边靠了靠,大有挣脱我之趋势,真叫我觉得啼笑皆非。

以为此行可能会有什么猫腻或者不可预料的事发生,却没想紫衫姑娘在看诊时接了个电话,等从医院出来时,大门口就等了一年轻小伙。然后她三步一回眸的,跟那小伙走了,两人亲昵姿态,怎么看都像是情侣。驻足原地,等人都走远了也愣是没回过神。这都有男友了,还哈帅哥?亏我还给她创造机会,合着都名花有主了。

正打算与身旁的人分道扬镳,却被他先声夺人:“帮了你忙后不会想过河拆桥吧,今天天还亮着,把昨晚欠的那杯茶给补上吧。”

我无语了,以前的许子杰不会纠结于一杯茶,他只会把那杯茶以命令的方式下达。而今的他会接受我的第一次拒绝,然后不接受第二次。可以说,我改变的同时,他也改变了,但骨子里的一些东西却没变。

选择从善如流,有些事躲不过,唯有面对。他找来这儿,必然是有事要与我说。

只是原本想好给他泡杯茶,把该说的说了后就送客的。结果事情发展到后来,变成是他喝完茶后,坐在桌前连晚饭也一起解决了,就因受不了他那激将法。

我秉持食不语的良好习惯,屋内除了动筷声,算是静谧。

总算许子杰在放下筷子后,给予评价:“味道不错,去学厨艺了?”

我一下就笑了,为他前一句肯定的表扬,为他后一句对我的不了解。我收拾碗筷起身之际道:“其实从认识你那天起,我就会做这些菜了。”只是你从未吃过……

他的表情先是一愣,然后变得愣怔,在我走进厨房之前,都能感受到那目光紧凝在背后。我有意在厨房里磨蹭,手里刷着碗,心思盘旋着晚饭吃完茶也喝了该怎么送神走。

刚如是想,厨房门口就出现道颀长身影。把碗麻溜冲洗干净放好后,手上的水就势擦在了衣服上,回眸间就见他挑着眉道:“你这习惯倒是没变。”

还揩在衣服上的手立即一僵,有些不好意思地垂在身侧。

他问:“你何苦逼自己到这般?”

懵懂不明,我疑惑地看着他,不解他是何意。却见他意思性地环顾四周,转而再定看于我。我了悟过来,不由得失笑着连连摇头:“你是觉得我这个屋不行?”

学他也环顾四周,每一件家具都是我在二手市场买来的,每一样家私都是我仔细积累收藏的,相比曾经可能是简陋了些,但此刻的我觉得亲切安逸,一切都挺好的。知道他不是那种看重金钱的人,是看我住这样普通的小屋,买着十几块一袋的茶叶,觉得我是在以困苦惩罚自己。

殊不知我只是一个人努力地……生活,没有那什么逼迫与惩罚一说。老爹将我教得这么好,他教我做人要刻苦、严谨;为人要豁达、看得开;他希望我能够永远无忧,我又怎会负他之愿而将那些负面情绪占据生活呢。

“苏敏,你一定要当着我的面走神吗?”

许子杰的声音把我从神游里唤回,他脸上已现愠怒。我做了回老虎口里拔牙的事,身靠厨台边,微仰着脸注视他:“其实,你要是还有事或有约的话,时间还来得及,我也正好可以……”

“正好可以什么?你急着与人约会?谁?陆向左?”

我默了下,点点头:“嗯,阿左要过来,你在这……”抬手在空中随意比画了下,接了下一句,“不是太方便。”

“苏敏!”我的名字在他嘴里滚出来,带着咬牙切齿,满脸的怒容藏都藏不住。他骤然跨近一步,低眸逼视着我,眸中淬了冰刀,“阿左?你有胆再说一遍!”

浮动的凝凛气息,在我们之间流转,我没有眨眼,迎视着他的目光:“我说阿左今晚要过来,你在这儿不是太方便。你既然查到我在这儿,想必是知道阿左会过来这件事的吧。”

倏然身影疾走,一声巨响从外传来,是门的声音。我走出厨房,突然间觉得屋子空寥寥的,只不过是少了个人,而那个人进这屋子前后只有一小时左右。我埋坐进沙发,陷入思潮。

如果到现在我还看不出许子杰是寻我而来的,那就真是太傻了。虽然我在离开H市后确实有意避开了可能被追踪的痕迹,但还是很意外他会如此费心思找我。

基本上可以认定,藏匿此处的破绽来自陆向左。当初是陆向左带我离开的,他帮我隐藏了形迹。但到了吴市后,我用难听的话把他给轰走了。因为既然要重新生活,那就当是告别所有从前。可人算不如天算,就在三四个月前,我又莫名感冒了,易感体质一生病就来势汹汹,接连几天都没出门。陆向左不知从哪儿得知了这事,从H市赶了过来。

那次重感,陆向左就是安排我住院也是十分小心的,但还是被“有心人”发现了。

所以,我其实是有意让许子杰进来的,有些事还是要有了断的,如此甚好。本以为,生活可以恢复平静了,他气成那样离开,应是不会再出现。所以我心安理得地开始正常工作,可是走进学校,再次被校长点名,推门而入时,校长旁边英俊绝伦的男人赫然在座。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有些无力,又有些无奈,眸中的情绪一闪而过,随即就挂上了微笑问:“校长,你找我?”

“小苏,快来坐,有个事情要咨询下你。”

微有讶异,居然还有事咨询我这个体育代课老师?深感荣幸!

等校长把事情跟我一说,大致明白了什么意思。就是创杰公司在学校设立扶贫助学基金,中间除去辅助贫困学生外,还有培养体育特长生的计划。于是,这个体育特长生的问题,校长就特意来“咨询”我了。

不用脑子想,也知道定是旁边坐着的那位提出来的。我露出谦恭的笑容,摆正好应有的态度,向校长建议了两名学生,完了又道出可能要与原来的体育老师也就是我的那位邻居交接了,她的腿骨基本已经伤愈。

本来可能会再拖一段时间,现在吗……就提前些吧。

基本上今儿走出这校门,我就与这所学校saygoodby了。体育老师能有什么要交接的啊,把担子一卸,换人上任即可。

“你何至于避我避到这般?真那么不想看到我?”男人在身后的嗓音高傲而清冷,带着无边的讽意,又似藏着些别的什么。

我顿住脚步回转身,他站在阳光底下,浅咖色的休闲西装,银灰裤子,低调的色泽却将他衬得尤为俊酷。如果不是眉宇间深蹙着,如果不是眼中泛着寒光,如果不是唇角上扬了浅讽的弧度,那么这个男人会显得阳光又帅气,而他周遭的景致都只是虚设的背景。

我如是问:“子杰,你来找我做什么?”

他微微一怔,应是没想我会问得如此直白。顿了两秒后,他又把问题抛给了我:“你不想我来找你吗?”我学他蹙起眉,慎重思考这个问题。

想吗?由心而答,曾经想过,后来就不想了。在老爹走的最初那阵子,我习惯在夜晚安静地清醒,在白天喧闹地沉睡,因为每晚的失眠真的让我困扰。那时候曾想,如果他来找我,能够陪在我身旁,该有多好,前提是我们之间没有那些纷扰和已经失去的……

后来我孤身一人留在这座城市,开始渐渐习惯在人群中低调地行走;习惯浅笑着应付左邻右舍的热情;习惯与合得来的人嘻嘻哈哈;习惯与一些在乎或者不在意的人相忘江湖;习惯每周在三份工作里徘徊并井井有条;习惯一个人厘清生活中的琐事;习惯偶尔闲来无事就穿梭在这偌大的城市;习惯回到出租屋放上音乐过单调的日子。

这时候,我发现自己开始享受这一切,喜欢上这种感觉,一个人的怡然自得,一个人的孤单,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好。会常听那首奶茶的老歌《一辈子的孤单》,然后背下了歌词。

当孤单已经变成一种习惯,习惯到我已经不再去想该怎么办,

就算心烦意乱,就算没有人做伴;

自由和落寞之间怎么换算,我独自走在街上看着天空,

找不到答案,我没有答案……

这不正是我的心境吗?于是,在一切变成习惯后,我不再想他来找我了,就这么过吧。因为我发现,但凡我不自量力想要改变这种习惯,那一定跌得又伤又重。就好比当年阿土的死,就好比后来小白的弃,就好比老爹的离,就好比子杰的爱。

所以,我想就这么孤单下去,一辈子也不要紧。至少,不会再伤感情了。

这次回答他的问题,我从了心,走近到他身前,仰起视角。曾经这个角度看他是我最爱的,因为他在我心中从来都是被仰视崇拜的。“子杰,能不能拜托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就让我安逸地留在这座城市,与孤单相伴,让我独自走一条陌生的路,看陌生的风景,听陌生的歌,然后慢慢地,将费尽心机要忘记的人或事,忘记……

他的眼中泛起某种刻骨的情绪,刺疼了我的眼,那抹情绪叫痛楚。

终于,他转身走了,没留下一句话。

我凝着目光看他挺得笔直的背影,专注而克制,安静而死寂。某处的跳动,似乎疯狂而绝望。这一次,应该是结束了吧,我心中如是想。

不是我有意将他推拒,而是不愿他因为愧疚和责任来迁就我的任性。是的,在他看来,我来到吴市,住民宅,打着三份工,是在任性地惩罚自己。殊不知,自我的天空塌下那天起,就失去任性的资格了。

接下来,我的生活又恢复了原来的单调而一成不变。

如火如荼的国庆长假迎来,也到了全国各地旅游高峰密集期。每天的时间都被排得满满的,通常回到家里都已经晚上十点过后。这个如玉石般清透的城市,就是晚上游客也兴致不减,纷纷畅游在各个角落里。

这股火足足弥漫了有一个月左右,终于人们的游兴开始衰减,城市又逐渐恢复原有的安宁。而属于我的黑色十一月,静谧而来。情绪开始变得浮躁,我每天都过得恍惚,甚至夜里在射击馆时,顾客与我说什么,只看得到他们的嘴在动,声音却无法传达于耳内。

老板秦周把我唤去办公室,问我是否出了什么事,怎么老是心神不宁又心不在焉。我张了张嘴好几次,都没憋出一个字来。我能告诉他说去年的这个月份,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我能告诉他说在同一个月,将爱情与婚姻统统埋葬?我不能。

秦周见问不出什么,最终建议我休假一周,等情绪调整好了再来工作。

我又开始日夜颠倒了,整夜整夜地睁眼到天亮,在发白的天光中迷迷糊糊睡去。夜晚安静地清醒,白天喧闹地沉睡,成了生活的主色调。就像是踏在悬崖边上,静静等待着什么,直到那天即将到来,我连白天都不再能入睡。

再也忍不住,买了最快一班去H市的车票,一天多的路程始终都浑浑噩噩的,不知脑子里在轰乱着什么。等抵达故土时,已是夜里十一点多,拦到一辆出租车,报出地名时司机怔了怔,又问了遍,怕以为自己听错了,但我重复的答案没有变。

司机沉默开车,只到快抵达目的地时,才犹豫着开口相劝:“姑娘,你要扫墓的话,最好还是白天来,这时候墓地一个人都没有。”我冲他淡笑了下,递上了一张红票子道:“谢谢师傅,让您这么晚跑这一趟,不用找了。”

推门下车,司机在身后喊:“欸,姑娘,深夜这地打不到车,你要怎么回去啊?”关切的声音被吹散在了风中,我在心中想,这个司机是好人。

但是他不知道,过十二点,就过了老爹忌日了,而我也没想今晚就回去。

循着记忆中的方向,找到了那块属于老爹的墓碑。很奇怪,这个地我就来过一次,却将这个位置深深记牢了,因为,这儿是老爹的家。

天地,一片漆黑,头顶的月光,只将周围一块块竖立的墓碑变成了撩人的黑影。但是我却不害怕,不是因为我艺高人胆大,也不是因为不惧鬼神,而是因为老爹在这里。有他在的地方,向来都是安全的,他的怀抱曾是我一生的港湾。

接连多日的焦躁开始慢慢平复,早知焦躁缘起于何,我却忍着不想回来,怕心再起涟漪,过不去这个坎,怕……去年的今天,一幕幕在眼前重演,心殇成灰!可终究还是没忍住。属于老爹独有的日子,我怎么能缺席呢?

席地而坐,伸手去摸墓碑上刻的字,一笔一画凹凸不平,在苏这个字上徘徊了很久。我曾经怀疑过这个姓氏,老爹用最悲恸的教训来驳斥我的无理取闹,我流淌着他的血液。

“老爹,我来看你了……”一句话出来,鼻子就酸了。抱住墓碑,我将额抵在某处凹凸上,恰恰就是那个“苏”字,带着丝丝凉意。

待酸意回转,心情平复时,才重新开始我与老爹的“谈心”。

絮絮叨叨地将这一年的事娓娓道来,静谧的空间只有我一个人的声音在回转,但我想老爹定是能听得见的。他看到我如今能够独当一面又无须再依靠人,应该会在那头笑吧。

印象中他很少笑,额头的皱纹,眼角的纹路都显着严厉,是习惯所然。

可能就是他这种刻板而严谨的绿装形象,根深蒂固地刻进我脑里,所以在那年看到子杰时,徒生出深度迷恋。“老爹啊,你看吧,我受你荼毒真是挺多的。本以为你能罩我一辈子呢,我也就不管不顾地胡作非为,反正有你在前头挡着呢。哪想你突然就撒手不管我了,这一时之间要适应,还真挺难的。幸好我心理承受能力强,就像打不死的小强一样。”

我仰头看那阴霾的漆黑天空,幽幽的声音来自胸腔:“老爹,你怎么舍得下我,让我一人孤苦凋零?”眼睛刺疼,以为那里早已干涸,却仍然有湿意泛起,有什么滑过鬓角,埋入发中。老爹啊,无数个不眠的夜里,我是那么思念你,你可有在那个地方想念过我?

怎么能不焦躁呢?去年的今天,我痛饮死离别,再过几日,我又饱尝生离别。同样地,都是我生命中最最挚爱的男人。两者相比,我宁愿是后者,至少生离别只是情求不得,至少离别的时候我们都还活着。而前者,哪怕是穷尽一生,都再不能见到。

张小娴说:曾经以为,离别是离开不爱的人。有一天,长大了,才发现,有一种离别,是离开你爱的人。有一种离别,是擦着眼泪,不敢回首。

我在生与死的离别中长大、成熟,然后擦着眼泪不敢回首。不过是眨眼的工夫,慈爱的脸永埋地下;不过是转身的距离,我和他已经隔着一片汪洋恣意的海。

眼泪在黑暗中流淌,竟不知自己可以有这么多的泪,是曾经笑得太多,所以将泪水都积聚了吗?困顿着、荒撩着、枯坐着,直到天明。

保持同一个姿势整整一夜的结果就是,四肢僵硬。我扶着墓碑扭曲了身体站起来,再度低头凝目,轻语喃念:“老爹,明年再来看你。”转过身,全身血液冻住。

他怎么会在这里?!

十几米开外处,许子杰黑衣裹身凝立,额际的发丝沾着晨露,与我一般。他这是来了很久?而我的敏觉性却低到毫无察觉,是他潜藏踪迹的功夫太高深,还是我沉浸在自己情绪里太投入?如果他来没多久,那么也目睹了我凄凉的情景;如果他来了很久,甚至从我踏入这墓地时他就在的话,那么他就是观赏了我从苦到悲的整个过程,这让我情何以堪?

要知道,我可以将悲伤流露给任何人看,唯独不能是他!从来不愿在他面前,展露脆弱、表现无依,因为这两种情绪只会加深他对我的愧疚,从而让我陷入可悲的境地。在他面前,我智商不高,但还算有可用之处。时常犯二,但能博他一乐。即使转身,也至少保留了微末的骄傲。然而此刻,我仅余的骄傲尽扫于地,无所遁形。

“为什么你要跟着我?为什么你就不能不管我?”尖锐的嘶喊划破长空时,才发现来自我,我瞪圆了双眼,比对面的他还要震惊,这是我吗?我怎么会这样对我的子杰?可是,他还是我的吗?我恍然摇头,早已不是了。

他在向我走来,距离越来越近,直到跟前的时候停下,忽而抬起手伸向我。脑中做出一个避让的动作,却发现身体并没随脑而动,直愣愣地动也不动地看着他。微凉的指尖触及我的脸颊,他低首轻声说:“我没有跟着你,昨天一整天我都在这,想代你为你父亲守墓。”

心头巨震,他说什么?代我为老爹守墓?而他下一句,却是直接将我整个人震到发麻,脑中只剩白光。他说:我怎能不管你呢,你是我老婆啊。

足有半分钟的思维空白,半分钟后,我也只能重复问一句话:“你说什么?”

他指尖改为掌抚在我脸上,似叹息似无奈:“我说,苏敏,你是我的老婆,合法有证的,我不可能不管你。”掌心的凉意渐渐散去,温度穿透皮肤没入血液,却焐不热。从表层到内里再到心脏,我的周身都是寒凉的,感觉得到温度也渴望着,但就是无法把那凉意温暖。

往后大退了一步,脸颊也从他掌中退开,我迎着他的目光,幽声道:“你不要开玩笑了,我们已经离婚了,一年前小叔叔就把离婚协议书拿给了你。”

他微眯起眼,眉峰又蹙在一起:“如果我说,我从未签字呢?那张纸就形同废纸。”

“不可能!”我大声否定,“许子杰,你不欠我,真的,你无须对我心存愧疚而来补偿什么。说到底其实是我欠了你的,是我用爱情将你束缚,用婚姻将你捆绑。现在我把这绳索解开,还你一片清宁与自由,也请你放我独自一人,好吗?当我求你了。”

一长串话倾吐后,我再也待不下去,转过身拔腿而跑。深秋的寒风吹起我的发,刮在脸上生疼,但再疼也疼不过心如割裂了般的痛意。人之所以卑微,是因为有比较,在这个人面前,我就是渺小到卑微的。

百米短跑的速度,跑出了墓地,我禁不住回眸看了一眼,心上的痛楚在加剧。远远地,那道身影屹立,像……冰雕一般,动也不动,甚至连转身看向这边的动作都不曾有。子杰!无数个声音在心头呐喊着他的名字,但凡我只要失去些理智,就退回去冲向他了。

可,理智还在。我重新迈开步伐,往马路而奔,不知跑了多久,再回首已是看不清墓地了,我终于大喘着气停下。买了最快一班回吴市的车,但也是在两小时后发车,计算时间抵达终点时,应是凌晨。

没有去别处,就坐在候车厅内发呆。视角被阴影遮挡,黑色皮鞋,深色西裤,深色西服,一整套凝重肃穆的打扮,不用抬头也知道来人是谁了。如卸去浑身的力气般,缓缓向后靠在座椅背上,我就着这样的角度仰望:“小叔叔……”

登上回程的大巴车,我的颠倒生物钟开始起效,昏天黑地就睡了起来,等到终点站时,还是大巴司机将我推醒的。有那么几秒钟,我脑子空白,不知身在何处。脚踏实地时,我深吸了一口气,焦躁一时间无法消除,至少回去看了老爹,心不再纠结了。

至于……其他,还需要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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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我唯一,许我天荒(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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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汪洋恣意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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