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共赴永殇之河

第27章 共赴永殇之河

终于看到某处山石向外延伸,底下空地被遮挡,形成一个天然屏障。我驮着陆向左躲进里面,长舒了口气,此处北风虽然凌厉,但至少大雪飘不进来。

把人一卸放在地下,顿觉身上一轻,但想要直起腰却异常艰难。猛地想起刚才陆向左一直没说话,急急回头去看,却见他仰靠在山壁上,眼睛半合半睁着,虽然人没昏迷,却是极不对劲。

俯身探手一摸,发觉他的手是冰的,额头却滚烫。我立即撕开了一片衣料,沾一些冰水,贴敷在他额上。但他最需要的其实是立即送医,背后那颗子弹留得越久,危险就越大。

可苍茫一片,在这深山凹地里,我要如何向外界求救?口袋里的手机早就不知遗落在了何处,可能滚下山时就掉了,摸他袋里,也遍寻不到任何通信工具。发觉他整个人都在颤抖,没有犹豫抱他在怀中,并且解开了羽绒服外套的拉链,将他包在身前,希望我的暖热能够传递给他。想了想,又凑到他耳边说:“陆向左,你醒醒,不要睡,我们说说话。”

我的声音似对他很有效,本是无力的眼又睁大了些,目光定在我脸上,隔得如此近,那双漆黑的眼眸尤为清晰,连我的倒影都能看到。

“敏子,你是不是想起我们以前的事了?”他突然极缓慢地问,一下就把我给问蒙了,想要否认,可对着那双迷离悠远的眼,讷讷不能成言。脑中无数翻转的念头,最终变成了疑问:“你怎么知道?”

他吃力地抬起手抚过我的发,然后道:“你的眼睛告诉了我。长久以来,你看我的眼神都是不喜的、烦躁的,甚至是厌恶的,可现在你的眼里藏着眷浓的疼痛。”

从小叔叔口中得知我的身体状况后,向他做了个请求,让他把那个尘封我记忆的催眠师找来,解开那道封存的指令。既然人生可能会很短暂,那么我希望能够清楚知道自己的过去,这样才是完整的苏敏。

当答案真正打开后,我沉默了。只能说,没有想象中糟,妈妈临走前,确实起了念头要带我一起走,她把我用绳子绑在她身上,一圈一圈地绕,嘴里说着:你不该存在的,你是背叛的证据,我要带你走。我当时吓哭了,一遍遍喊着妈妈,可是她都充耳不闻,甚至拿安眠药想要来灌我。

可临到跟前时,她握药瓶的手顿住了,痴痴地盯着我看,最后又是哭又是笑,吞服下了整瓶药丸。我就那么看着她慢慢闭眼,不再动,那时候太小,不明白她是怎么了,就是一直喊她,她也不再睁眼,渐渐我不哭了,双眼睁得极大。后来,老爹就冲了进来……

之后,我看到了一个不会说话的自己,整日就坐在椅子里傻傻地发呆。然后记忆是模糊的,人在五岁时其实记不得太多事,是妈妈的事件太过深刻才会记住。然后从儿时到少年的这段过程,我无忧无虑像天空不知疲倦的鸟儿,总有无限的活力。在八岁那年,跟陆向左一次对打里,拿板砖砸破了他的头,他报复地咬了我一口。

咬得其实不重,至少是没我那一板砖砸得狠,据说他后来被缝了几针,老爹差点就拿皮带抽我。这事深深印在脑海里,是见证陆向左从小到大一路欺负压榨我的最强有力的证据,每次埋汰他时,都会把这往事揪出来,觉得那牙印深入了骨,埋进了心里。

却没想到,是真的埋进去了……

当宁一第一次跟我说陆向左喜欢我时,我不信,笑得前俯后仰,说那坏胚子怎么可能。

当第二次从同学口中听到这句断言时,我依旧嗤之以鼻。可当身边每个人都说陆向左那个啥,对你有意思,一次两次会不信,三次四次会怀疑,五次六次就信了。十四五岁,别看我像个男孩子,但还是有少女心,也会萌动。于是在某年某月某日,开始觉得这陆向左其实也不是那么讨人厌,他的眉眼其实很帅气。

陆向左虽然嘴巴毒一点,常常不定时还会给我一顿排头吃,可但凡有别人欺负我时,他都是冲在第一个的。宁一说,这就是陆向左对我爱的表达,我似懂非懂,再看他时,觉得人更加英挺了,然后称呼从陆向左慢慢变成了阿左。

就这么磕磕绊绊、打打闹闹又无限欢乐地一路伴随成长,直到那年江边出事。半夜三更,被陆向左骑着机车载到江边,江风阵阵,吹得人跟冰柱子似的。

他却浑然没察,还神经兮兮地拽着我的手说,有句话一定要在这种浪漫的地方讲才有效果,我的回应是一个大喷嚏打在他脸上。

黑漆漆、冷飕飕,寒风扑面,浪潮滚滚,哪门子的浪漫啊。我也懒得吐槽他了,且听他下文是什么,打算要是不中听的话,直接把他推江里得了。

于是,他的那句“我喜欢你”的告白,飘散在空中,但也飘进了我的耳内。

当时的我因为羞涩与环境恶劣的因素,还学不会回应,到底还是喜悦的。但喜悦还没来得及蹿升,一声幽怨的呼唤来自我们身后:“阿左!”转头去看,萧雨从黑暗中走出来。

陆向左看到她神色变了变,不耐烦地问:“你怎么在这儿?”萧雨忽地上前抓住他的手,年轻的脸上有着不属于她这年纪的凄然:“阿左,你忘了那天我们……”

“萧雨!你闭嘴!”陆向左的一声暴喝把我吓了一大跳,本还削尖了耳朵想听听这半夜三更是纠结啥事呢。萧雨突然将矛头指向了我:“苏敏,你为了帮简宁一,故意来抢我的阿左,是不是?”

没等我辩驳,她重新拽住陆向左的胳膊,语气转了个调,不再像刚才那般咄咄逼人,变成哀求状:“阿左,我们回去,好不好?我怀孕了。”

陆向左什么表情我是看不清,我的表情是瞠目结舌,张大了嘴,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怀孕!这名词对我来说太陌生了,想都没想过的事。可没想过不代表无知,知道怀孕必须是男女双方那个啥之后才可能有的结果。这萧雨与我一般大,她可当真是大胆!

只听陆向左似不相信地低吼:“你胡说,不可能!”

“白天我刚偷偷去查的,医生确诊过了,才一个月。”

我听得似懂非懂,忍不住打断他们:“等等,我不太明白,萧雨怀孕是怎么回事?阿左你激动个什么呢?”虽然我也挺震惊的,可也不至于像他激动成那样。

陆向左没答,萧雨却开了口:“我怀的是阿左的孩子。”

“……”

陆向左闻言急了,一把拉住我的手解释:“小敏子,你听我说,是她乘我喝醉酒了犯的错,原本我还不知道,前几天她给我看手机里的照片,她竟把我和她躺在一起的画面拍了下来,现在她又说怀孕了,这根本就是预谋好的。小敏子,你要相信我!”

我点点头,甚是焦躁:“嗯,我相信你。可是萧雨真的怀了你的孩子啊,这要怎么办?”

当时的我因为年龄关系,没法成熟到正确判断这件事,手足无措得反倒像我出事一般,一时间也没反应过来陆向左背叛了我。而我的问题提出来,他也蒙了,不知该如何回答。

只能说,那时的我们都还年少,不管是我还是陆向左,都不懂得如何去处理。而就在此时,萧雨忽然尖锐地笑出声来:“哈!阿左,你是不是想要打掉我这孩子,然后与她在一起?你休想!我真是恨,恨小时候就不该跟家里说在月华寺看到你,那样你就可能被遗弃在那无人知晓,或者被人贩子给带走了,也不会来抢我的阿左了。”

“什么月华寺?你在说什么?”

“苏敏,你还要装吗?你五岁那年,我亲眼看到你妈妈将你遗弃在月华寺里,若不是我,你现在根本就不可能站在这里!你以为表面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就能掩盖你被你妈妈遗弃过的事实吗?”

“你胡说!我妈妈没有遗弃我!”愤怒充斥我心头,她可以说我别的,但不能胡编乱造这种谎话。陆向左也在旁怒斥:“萧雨,你不要乱说话。”

萧雨一下就跳了起来:“我乱说?全大院的人都知道那件事,不信你回去问问陆伯伯。虽然苏家极力隐瞒,可事实俱在,糊不了众人悠悠之口的。她妈妈指称她不是苏家的孩子,曾多次试图遗弃她,就是后来他妈妈突然病故,据说都有内幕,很可能是自杀身亡的。”

脑子“轰”的一下,思绪被炸飞。在我能做出思考前,拳头已经出去了,一拳就砸在了萧雨脸上,怒吼:“让你胡说!信不信我打到你满地找牙?”

萧雨被我一拳打得后退了两步,却捂着痛处对我继续喊:“我没胡说!苏敏你少在那装,这些事我就不信你不知道,故意装了一副天真烂漫样来迷惑阿左,你其实是个烂货!你根本就不是苏家人!”

砰!又是一拳,这回我一把揪住她的衣领:“收回你那句话!我姓苏,我叫苏敏,我是苏家人!”如果她敢再说一个侮辱的字,那么我绝不会手软,管她是不是女人。

陆向左见情形不对,上来扯住我胳膊,急道:“小敏子,你别冲动!”

“滚你犊子去!”这时的我不是冲动,而是吃了炮仗,谁来就炸谁,“陆向左,你给我闪一边,今天我不把这丫的嘴巴治一治,还不姓苏了。”

萧雨也来得硬气,她立即冲我一句:“你本来就不姓苏,你是你妈在外面偷汉子生的!你老爹戴了顶大大的绿帽子!”

得,拳头下见,我还不信打不服她了。又是一记重拳砸过去,可这次却被陆向左给拦住了:“小敏子,别再打了,再打会出事的。”

出事?出什么事?恍然想起前面那事,顿时火冒三丈,口不择言就开骂了:“好哇陆向左,你因为她肚子里有你的种就帮着她是吧,今天我还打她打定了,你敢拦试试,我连你一起打!”松开对萧雨的桎梏,转而对陆向左开揍,他因为理亏不敢还手,连连往后躲避。

萧雨在身后尖叫着喊“不要打阿左”,我充耳不闻。

“啊——”一声尖吼突从背后而来,稍一回眸,就见萧雨跟蛮牛一样铆足了力冲向我,条件反射往旁边避让开,却没想到刚跟陆向左打架已经退到了江边岸堤上,这一避脚下一空,身体不受控制往后倾倒。

陆向左凄厉的呼喊声在耳边,而我已经重重砸进了江中,庞然巨响之后,就是人往下沉。江水没过我的身体、头部,口鼻间被水灌入,冰寒侵入我四肢百骸,手脚完全无法动。即便我会游泳,即便我尚存意识,也在片刻之后,意识逐渐抽离,只感觉身体一路往下沉,然后沉到底时,觉得像躺在了软榻上。

之后是漫长的黑暗,我如跌进了一个蛮荒地带,每日都在那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沉浮。可脑中却会慢慢有影像,一个小女孩在月华寺里反反复复爬着门槛,一次次跌倒在那,眼泪鼻涕纵横,丑得不像话,嘴里不知道在喊着什么,最后躲在了神台下面。

又见小女孩与一个女人共躺在一张床上,女人闭着眼,小女孩哭着喊着她就是不睁开眼看一看。我仔细辨认,终于看出了那口型,女孩在喊:妈妈。

妈妈?!那个女孩是我,那个闭着眼的女人是妈妈!我从昏睡中惊醒过来,瞪大了双眼也不敢相信,这些影像从何而来?为什么我不知道有那些事发生?是过去太久了没印象,还是受了萧雨的影响而形成了幻觉?

我仰望着神色焦急万分的老爹,喃喃而问:“妈妈是否遗弃过我?”

其实我不信萧雨的话,就是在那无边黑暗里看到了许多影像,我还是不信,可是老爹的神色,却让我信了。我的话问出来,他犹如被人狠狠打了一拳般,震惊之后是痛。

这一刻,我终于知道,萧雨说的那些事都是真的!

我是被遗弃的孩子,我不是苏家人!光这两个事实,就让还年少的我,根本无法承受。之后就又开始昏昏沉沉了,甚至变得不敢面对老爹,也不敢将那些疑问问出来,怕问了得到肯定,然后我就成了无家可归的孩子。

又一次被催眠,抹去不敢面对的事,也抹去了与陆向左相关的一部分记忆。这个曾经让我拥有羞涩、愤怒、喜悦等情绪的人,留存在脑中的印象只剩下厌恶、不喜。

回到当下,陆向左喘息着说:“敏子,其实当年我并没有碰过萧雨,那都是她有意设的局。她跑来找我,见我跟朋友一起喝醉了酒,就拍下那些照片,后来她说怀孕也是假的。这些事是出了国,她追过来,我才得知的。”

我沉默着,垂着眸不去看他,良久才轻声道:“其实,阿左,不管这件事是真还是假,你至少给了她机会,而你自己事后也不敢肯定,你敢说那年的你,完全问心无愧吗?”

“不,不是的,敏子你不知道当时我的心境。我没把你掉落江中这事推到萧雨头上去,是真的认为错在我。如果不是我听阿昊说什么江边表白浪漫,就不会把你带到那里去;如果我把萧雨的事处理好,也不可能会出事。你不知道你掉入江中的一刹那,我浑身血液都凝固了,想都没想也要跟着跳下去,可被萧雨死死拽住,就是耽搁了那几秒的工夫,差一点害得你……”

他说不下去了,脸上的表情就像是当年的事在情景重现,然后深刻的、隽永的痛意慢慢爬进他眼底,布满他脸。我能明白他的那种懊悔,真的能明白,因为那滋味就跟我懊悔老爹逝去一样难受。但他其实是幸运的,那场浩劫里,我至少活了下来。

沉默持续了好一会儿,我从愣神中回转,低头一看,发觉陆向左眼睛都闭上了,连忙急喊:“阿左,你怎么样?阿左?”连唤两声后,那被长睫毛覆盖了的眼又睁开了,他定定看我,轻声说:“敏子,你终于又肯喊我阿左了。那些记忆都回来了,是不是你对我……”

“不,阿左!”我打断他,“那些都过去了,你明白吗?”

过去的就是过去了,我们再也回不去从前。那年我们处于樱花烂漫的年纪,喜欢一个人很单纯,如果后来的事情没有发生,我没有忘记对他的感情,那么可能会一路陪伴,青梅竹马到开花结果。

可是发生了太多不可预料的事,尤其是在我成年后,认识了子杰。两种感情拿来比较,孰轻孰重立刻就分得清,一种是初恋的美好情怀,一种是眷恋的爱意缠绵。我没有办法违心地说,恢复记忆了,就找回了对他的感觉,在这之前,我早已将所有情感、所有爱恋统统给了子杰,收不回来。

在我态度表明后,原本含着希冀的目光,一寸寸黯淡下去。我艰难地扭开头,想到一事:“阿左,你背过来,让我看看那枪射在你身后的伤。”

但,一切快得让人来不及。

在我准备将他翻身时,忽然滚烫的液体,从他嘴里喷出来了,有些溅到了我的脸上。我的眼睛里,有那么一个片刻,视角里变成了红色。我蒙住了,摸摸自己的脸,又去摸他嘴角不断溢出的液体,是红色的,黏稠滑腻,是血!

脑中所有的神经都塞住了,钝钝地疼。我小声问:“阿左,你怎么了?”

颤抖着手去抹他的血,可是越抹越多,因为那血一股一股在向外冒。巨大的恐惧占据我心,比之刚才任何时刻都要强烈,似乎这许多的鲜红都在指明一件事,可是我不愿承认。

“敏子,你是在为我流泪吗?”苍白的雪地里,他苍白地笑着问,短短一句话,血又大量涌出来。我不明所以,茫然地睁大眼,我哭了吗?“阿左,告诉我,你究竟怎么了?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血?”

他轻声叹息:“敏子,我想我的肋骨至少断了两根。从那么高的崖顶摔下来,着地时应是受了重挫,刚才其实就很疼了,我一直强忍着,怕吓到你,但到底是没忍住。”

断了两根肋骨!天哪,那我这一路把他驮在身上,岂不是一直将他断裂肋骨的地方挤压。难怪他那时坚持要自己走,可我偏偏不听,以为他是在逞强,殊不知我这是在害他!

“阿……阿……左,”再出声时,我语音都开始颤抖了,“我带你走,我立刻带你走出去,你不会有事的。”再不能等救援队赶来了,再等下去,他会死,他真的会死!

说完就俯身去抱他,不敢再用原来方式背人,可是他太高大,也太沉,我根本抱不起来。尤其是他又一口血呕出来,直接就吐在了我身前衣襟上,染红了一大片。五内俱焚,我的眼圈红了,却不敢再妄动他,怕每动一分,都会牵连到他那断裂的肋骨,吐这么多血,极有可能是肋骨断裂后刺穿了肺叶。

再也忍不住,绝望滚烫的泪滑落,落在他惨白的脸上,血和泪交融在一起。要怎么办才能救他?他不能死,哪怕我现在不再爱他,可他也是我曾经的阿左啊。

冰凉触碰我脸颊,是他吃力抬起的手,指尖的温度就如这地上的冰雪一般,他虚弱地说:“敏子,你别怕,我没事。我很高兴终于等到这天,你愿意为我流泪了。这眼泪好珍贵,如果可以,真想用什么装起来,永久珍藏。”

他的样子哪里像是没事,强撑着睁开的眼,虚弱到快无声了,却还在说:“你做得很好,这里视野极佳,又有天然屏障可遮风挡雪,就待在这里等待救援,很快会有人找来的。我的小敏子长大了,学会思考,成熟处理各种紧急状况,你在与歹徒搏斗的过程中表现得非常睿智而勇敢;你对我伤势的处理也沉着而冷静;只是你没想到我除去后心中枪外,那么高摔下来还摔断了肋骨。”

“我知道你很内疚,认为当时如果不对我使眼色求助,就不会害我这样。呵,你个傻瓜,你是我心爱的姑娘啊,在那种情况下,就是你不暗示,我又岂会坐视你陷入危境?你能向我求助,当时别提有多高兴呢。所以,你不要自责,这是……天意。”

在陆向左惨淡地笑着说这是天意的时候,我知道他是抱了必死的心了,之前他说没事的话,根本就是在骗我,或者他身上可能还有别处的伤!

用力将他搂在怀中,俯身贴在他耳边,夹着泪水坚决而肯定地说:“阿左,我一定带你出去。”

二月的天,很冷,下着鹅毛大雪的天,更冷。但我脱下了羽绒服,将它紧紧裹在了陆向左身上,用帽子遮住他的头。如此隔着两件厚外套,应该背动时,能避开点他受伤的肋骨。

再一次,将人背在了身上,深吸一口气迈入大雪纷飞中。只穿一件羊毛衫的我,冷得牙齿都在打架。怕身上的人昏过去,我一边走一边与他说话:“阿左,还记得我八岁、你十岁那年,咱们是为了什么打架的吗?怎么会狠到我敲你一板砖,你咬我一口呢?”

“呵,还不是你为了帮宁一出头。那条疤还在我头上留着呢。”

我咧了咧嘴,反驳道:“是这样吗?我怎么记得是你牵着阿土去遛弯,结果回来时你一个人,说把阿土卖掉了,是那样我才跟你打起来的。”

“不是的,你记错了,那次没砸我板砖,那次我们就是扭打在泥地里,滚了一身泥。后来阿土自个儿跑回来了,你就放开我投奔阿土去了。”

“不是,不是,是你记错了,阿土那次……”

细数年少往事,每一桩都遥远而熟悉,不是我不记得,而是有意以此来引他说话。从他声音的笑意里,可听出回忆那些过往,他很开心。可是他的气息依然在以缓慢的速度逐渐变弱,我背着他在茫茫大雪里艰难行走,心中越来越绝望。

他的唇凑在我耳旁,小声说:“小敏子,我给你讲个故事。有一个年轻小伙子,上了一艘游船,他在船上遇见了个姑娘,两人一见钟情私下里相会。没想到那船在夜间行走时,突然撞上了一块巨型礁石……”

我忍不住笑着打断:“你这是讲的《泰坦尼克号》吧?”

“你看过?”

“这么经典的电影,谁没看过呢?”

“那你记得结局是什么吗?”

我不说话了,明白了他讲这故事的含义。但他见我不语,轻声而又缓慢地继续讲:“故事的结局,你一定知道,Jack把浮在海面上的木板给了Rose,最后自己沉了下去。后来Rose活着回去了,然后嫁人、生子,活得很长很长,到了满脸皱纹的时候,她去回忆这个故事。敏子,其实这不是一个爱和奉献的故事,而是懂得取舍的故事,因为在当下,他们两个人都知道,同归于尽并不代表情深意重,只有代替另一个人活着,才是真正有意义的。”

“不要说了!”我粗声打断他,“那是电影,是虚构的,我不会放下你。今天哪怕是走断了腿,我也要带着你走出去,再往前走一段看看,如果还没出路,我想办法带你爬上去。我做过特殊的极地生存训练,如何攀越高山,我有经验。”

“敏子,为什么你要这么固执呢?”

这不是固执!我在心中呐喊,人在末路时,不是留守原地安享太平,而是命悬生死之间的一线生机,不放弃追逐求生。

当我身体因为极寒冻到全身僵硬,脚也变得麻木时,一个趔趄,猛地往前扎去,重重栽进了雪地里。想要起身,可是身上因为压着一个人,竟再也起不来了。试了多次,都没有办法,绝望重重而来。陆向左已经有一会儿没说话了,即使我一直在唤着他……

记忆犹如暗涌层层退却,年少时的一切,恍若电影镜头在脑海中一幕幕闪现。

欢笑的、愤怒的……好像与他一起时,只有这两种情绪,而此刻,生生感受到了休戚与共的惨痛和绝烈。

子杰!一声轻喃在唇间滚出,一声之后又是一声,到后来我声嘶力竭喊:“子杰!”你在哪?你为什么不在我身边?为什么每次我最无助的时候,你都不在?这些念头在最初出事时,就一直极力压在心底,没敢拿出来想,可此刻,我绝望了,真的绝望了。

“苏敏,是不是你?”

恍然间似有人声传来,我以为太想一个人生出了幻觉,可过了会儿,听到一道清脆的女声:“苏敏,你在哪?”是救援队赶来了吗?我奋力从雪坑中抬头,举目而望,雪太大遮挡了视线,可是那呼喊声还在传来,哑着嗓子嘶吼:“我在这,我在这!”

前方出现了一道狂奔的身影,越来越近……

“苏敏!你怎么样?”黑色身影飞奔而来,冲到跟前,我仰着头看那清丽秀美的脸,第一次觉得这张脸是如此美丽。

我亲爱的,袁珺姑娘。

“喂喂?人找到了!方位:山坳深处五百米左右位置。一共有两人,其中一名男士身受重伤,人已昏迷,需要担架以及急救医疗设备。”袁珺对着通信器做了一番汇报后,就上前小心地把陆向左从我身上翻了下来,惊呼出声,“天哪!这么冷你居然只穿一件毛衣!”

二话不说,把自己身上的羽绒服解了下来,裹紧我。我已经僵硬到全身没有了知觉,只能愣愣地看着袁珺一边搓着我的手,一边哈气,为我身体各处做拿捏按摩,试图让我暖和起来,可……效果甚微。因为那寒意,已经侵入骨髓,漫进血液。

“你怎么会来?”我轻声问。

袁珺抬眼看了我下:“指挥官打我电话,说你在此处遇险,让我想尽一切办法召集人赶来救你。等我带人赶到时,你已经掉落山崖,于是我们分成几个小组下山搜寻,可到了下面才发现山坳如此深,只能分散开来。别这么傻地看着我,很惊讶我会不计前嫌来救你?”

确实挺惊讶的,我跟她从集训到工作,一直都针锋相对,多次交锋,胜负各半。

但觉眼皮沉重,想要闭上,却听袁珺凑在耳边说:“苏敏,别睡,你的子杰就要来了。”我立时精神一振,睁眼去寻找,可是苍茫一片,根本不见他。

突闻她惊喊:“来了来了!欸——我们在这!”顺着她的视线而看,果见几十米开外处,有好些人向这边飞奔,眯着眼细细辨认,最终眼中的光翼黯淡下来,失落与失望交织,子杰没来。

又一次深切地感受到,我与他跌进了某个遥远不可及的轮回。上一回老爹将逝,他车祸受伤赶不及,这一回又是如此!拿陆向左那句话说,是天意!天意如此!

救援队来了有三人,一共抬了两副担架,袁珺要来扶我,我摇摇头,指着地上气息微弱的陆向左说:“先救他!”袁珺回头看了眼,没有多说转身就去抬陆向左,边抬边与同伴讲着他的伤情,急救设备诸如氧气罩这些都已先为他接上。医护人员探手进他衣服内摸了摸后道:“初步估计,断裂两根肋骨以上,有刺穿肺叶的可能,必须立即送医。”

话不多说,两名救援者抬了陆向左就往原路回奔。袁珺扶着我起身,可我刚刚直立起来,就听她惊喊:“苏敏!”

我疑惑地去看她,只见她的视线落在我脚跟处,低头而看,愣住。苍白的雪,本身就很刺目,如果在雪上染了殷红,那就更加刺目了。是血!

可是,怎么会有血?

袁珺急问:“苏敏,你哪里受伤了?为什么不早说呢?医药箱都被带走了!”

我抬起头,茫然地看着她,想说我没有受伤,从山上滑下来最多是一些擦伤,之前驮着陆向左走了那么久,都没有特别严重的伤,怎么这会儿会流血呢?且那血似乎在扩散,还在流?!因为极冷,冻住了我的知觉,包括痛觉神经,无法感知究竟哪处有伤。

“苏敏……”突闻袁珺抽噎出声,她看我的眼中多了悲悯。怎么回事?她为什么要这么看着我?莫名地,心头浮上了一层阴霾,甚或不祥的感觉。

只见袁珺别开了头,似忍着什么情绪,过了会儿才唤旁边那名救援者将我扶到另外一副担架上躺下。随后我听到她说:“苏敏,没事的,你跟指挥官以后还会有的。”

我懵懂而问:“还会有什么?”

她的神情窒了下,转而眼底满满悲意:“苏敏,你不要这样,我会怕。”

我想了又想,都没明白她的意思。担架已经抬起在行走,仰看着头顶的天空,雪终于慢慢停下来了,落在脸上无凉意,也不会立即融化,是我的脸太冷的缘故。不知怎的,心上如迷了一层灰,很压抑、很难受,听到自己在问:“袁珺,我没明白,你刚才在说什么?”

过了好几秒,袁珺才极难开口地说:“我知道你很难过,可是孩子这事也是讲缘分的,你跟指挥官还年轻,以后再怀就是。”

“孩子?什么孩子?”

袁珺惊异又难言:“你不知道吗?你的血是从……那沿着裤管而流下来的,这情况孩子应该是保不住了。”

轰的一下,脑中什么被炸飞了,支离破碎。

“敏敏,我们要一个孩子吧。”

“我好喜欢小宝宝,可是……敏敏不要。”

“生吧,你想要就生吧。”

一些词句闪过我的脑海,静静的,仿若轻风掠过。是曾经过往我和子杰为了孩子这个问题的纠结,是他对生命的索求与我的妥协,是满满酿着我对子杰的爱。

那些话不是轻风,是惊雷,从我耳边掠过。带着淬了毒的针,狠狠扎入我脑海,疼得我整张脸都皱在了一起;又觉得有梗塞的钝痛,从胸中蔓延开去。那感觉,像是被人在心中塞进一块巨石,还偏偏往心的最深处塞进去——那是一块尖石,棱角分明让人血肉淋漓。

痛啊,真的好痛!

周围一片死寂,我抬眼蒙眬地看向袁珺。她似顿悟到什么,眼中满满都是悲悯,嘴唇在上下翻飞说着什么,可是我一个字都听不到。

孩子……这两个字仅仅是在心间滚过,犹如让那尖石又扎进了几分,疼得我连喘息都不能了。忽见袁珺抬眼间,面露惊喜,拉着我在说什么,我努力听了又听,终于辨认出她在说:苏敏,指挥官来了!

我强撑起身扭头去看,很远的地方,一道高大而又挺拔的身影在向这边狂奔,看不清面目,但无须辨识,对他的身影太熟悉了。“子杰……”我嘶哑着声喃念。

撑着身体的手忽然一软,重重跌进担架里,眼合上失去意识前,我拽住袁珺的手,语气近似哀求:“打电话给我小叔叔,找他来,务必!”

……

黑暗并不可怕,清醒才可怕,因为我不得不面对残忍的、悲痛的现实。

再睁眼,是意料中满目的白,高高挂着的点滴液瓶,还有坐在床边的男人。

当意识到那双黑眸间满溢痛惜时,我觉得眼睛又刺疼了,连忙闭了眼,不让那疼从眼睛漫流进心底。但眼能闭,耳朵却没办法闭塞,只听他沙哑的嗓音穿透耳膜:“敏敏,对不起,是我来得太晚了。”

心角的某处又开始泛疼了,而且一路沉冷,沉到不知哪里的水底,又分外清晰。似远又似很近的声音在问:“是不是……真的有孩子了?”问出来后才发觉那声音来自我。而话一问出,原本紧握我手的掌,重重一颤,然后,死一般静寂。

再一次觉得犹如身在冰川,寒意将我围拢,多希望他说其实没有孩子,那些血只是我腿部受伤或者哪里受伤而流的,我宁可是那样!可是他的沉默宣告了我希望破碎。

“敏敏,我们以后还会有的。”

压抑的、沉痛的、悲恸的……还有更多无法言表的情绪,即使我不睁眼看他,也能从他声音里听出来。强抑住泪不要冲出来,可是拼命忍拼命忍,也像是心口被揉进了什么,最后忍不住了,只好侧转了脸埋进枕头里,灼热的泪终于可以不受阻拦了。

修长的手抚在我头上,只觉得他极小心极小心地将我抱在身前,唇贴着我的耳朵:“敏敏,别哭……”可他话出来,居然自己也哽咽了,他有多想要那个孩子,我比谁都清楚,可是,孩子没了。

不是一个人的殇,是我和他共同走进了永殇之河。只听到自己的呜咽声,环绕在整个房间,而他将我紧紧抱住,脸贴着脸,湿了的泪不知是他的还是我的,交融在一起。

我哑着嗓子问:“小叔叔来了吗?”

子杰答道:“来了,在医生那边询问详细情况。”

“我要见他!”

“敏敏,我……”

“小敏!”后一声呼唤压过了前一声。我蓦然转头,见门框处站着的男人,轻呼:“小叔叔!”说不出道不明的委屈、哀伤以及难过,蜂拥而出,眼中藏不尽的悲意。

小叔叔神色阴霾地走过来,看也没看子杰一眼,就道:“出去。”尽管没有指定谁,可那意思是人都能明白,但子杰没有动,握住我手的掌握得更紧了。

心又开始抽痛了,我缓缓背过身,轻声要求:“能让我和小叔叔单独待会儿吗?”炙痛的目光凝在我后脑,死死咬住唇,任由那痛意从脑后抵达脑中,再流到心口。

终于,听到他起身了,然后,脚步逐渐远去。

我抬手胡乱抹了把泪后就仰起视线问:“小叔叔,我昏迷有多久了?”

沉黯的目光在我脸上徘徊良久,他才开口:“你是想问你身体情况有没有瞒过他吧?”

我语塞了,小叔叔一句话就把我给堵住了,直接戳中我的硬伤。确实悲恸之后就是理智回笼,我骤然想到的一件事,就是这个……

身体是自己的,哪里不好,哪里出了状况比谁都清楚,许多症状都在指示着我又一次得重感了,而且因为流产,从未有过的虚弱。仅仅是刚才说一番话,就觉浑身疲乏,无处不在痛,这些我都刻意藏起来,没让子杰发现。

小叔叔的眼神中染了怒意:“如果你担心这,那我可以告诉你,第一时间这边安排留守的人就将你的情况汇报给我了,所以在你进医院前,医生方面已经做了相应安排,不会有任何人将你的真实情况告知。”

我刚舒了口气,就闻小叔叔咬着牙恨极了地怒斥:“可是小敏,你怎么敢!你怎么敢如此不爱惜自己?你这情况能怀孕吗?啊?你是不是脑袋发昏了?跟歹徒搏斗?你当自己是警察?明知自己是易感体质,居然还敢冰天雪地脱了外套去救人?我真该敲断那陆向左的腿,他害了你一次又一次,这次是真的害死你了!”

我瞪大眼睛看他,心在下沉。

“流产和重感一起迸发,你的体质根本承受不住,你不是问你昏迷了多久吗?一天。嗯,听着只是一天,与上一次掉落江中昏迷一个月相比,少之又少。可是医生正式通告,你的生命力开始衰竭,以肉眼看不到的速度衰弱,直至终止。”

我心中忽然大恸,不是得知孩子没了时脑中的一片空白,不是有话不能对子杰言的心酸,不是每次我最需要他时他却不在的委屈不忍……

而是翻江倒海的痛。

那些隐藏的疼痛仿佛从血肉中涌出,清晰得寸寸入骨。我的身躯似都被这剧痛洞穿,僵硬麻木不能自已。

因为我清楚地洞察到一件事:我和子杰,终究,或是早就,无法再相守在一起。我与他的故事,走到今天,只有两种结局,一个叫永远,在梦境里;一个叫死亡,在现实里。

听到极遥远的声音在问:“那……那我还能活多久?”

“苏敏!”惊怒声劈进我脑中,我愣愣地看着满面都是愤怒,又变成扭曲的痛苦的男人,猛然觉悟到刚才那个问题是有多残忍。试问有哪个亲属会去问医生这样的问题?哪怕明知是死局,依然都不愿放弃,也不愿知道那个最终答案。

我连忙慌乱地抓住他的手,哀哀地道歉:“小叔叔,对不起,我说错话了。”

但他重重甩开了我的手,脸上痛楚依旧,神色间是无比的荒凉:“你对不起的不是我,是你自己。这次的事,但凡你有考虑过自己,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如果只是受冻得重感,还不至于如此糟糕,可是流产,这就是对一个身体健康的女人来说,也是极大的伤害。该死的许子杰!是他害了你!不,该怪我,我以为你们和好了,你会跟他回去过年,早知道你一个人留在这儿,我就是拿绳子绑也把你绑回家。”

看着满目都是内疚和沉痛的小叔叔,我心头无比酸楚,张了嘴话却又变了味:“小叔叔,你别自责,这事其实怪不了子杰的,是……命!”

可等我一说完,小叔叔愣怔了下,然后身体颤抖着凄凉而笑道:“是啊,不能怪他的。根本就是我的错,当初就不该让你和他结婚的,在你隐隐有那个火苗前,我就该生生掐灭了!害你到如斯地步,大哥泉下有知,要如何瞑目,我又有什么颜面去见他?”

从未见过如此这般疯乱的小叔叔,我被吓到了,极力想要撑起身去拉他的手,可是他却颤着身体一步步往后退,我急喊:“小叔叔,不是这样的,这不怪你!”

“怪!都怪我!啊——”他一声嘶吼,向门外冲去,我急得从病床上翻下,可双脚刚点地就摔了下去。整个人都是虚软的,手臂上的吊针掉了出来,血涌出来,滴在地板上,红得刺目钻心疼。

子杰惊慌的脸出现在门后,他一看我的情形,面色大变地冲过来,一把将我抱起,重新放回病床上,按下呼叫铃后问:“发生了什么事?”

“小叔叔他……”倏然止口,真实情形如何能对他说?最终我道:“刚跟小叔叔起了点争执,他发火走了,我想去追,然后就跌倒了。”

子杰不疑有他,心疼地抚了抚针头掉出来的地方,那处已经不出血了,但留了乌青。护士很快就进来了,为我重新输上了液,病房内恢复静默。

我困顿地闭上眼,很快意识就混沌了。之后是没日没夜的重感入袭,病菌没有放过我,依然是将所有感冒症状染了个遍,加上本身身体受创,我虚弱到连喝水吃东西都需要喂。即使不照镜子,都能想象出自己的脸色有多苍白难看。

陆向左那边的情况,算是于我最大的慰藉吧。子杰说他在重度昏迷三天后苏醒过来,继而医生宣布他脱离生命危险,到底还是活下来,也不枉做出如此大的牺牲。

这日,子杰刚好出去,病房的大门就被踢开了,萧雨满脸怒容冲了进来,疾闪到我跟前就欲挥手向我打来。条件反射地闭眼,预期中的疼没有传来,睁开眼,见陆昊拉住了她的手道:“小雨,你冷静点。”

早得知陆昊与萧雨赶了过来,但不晓得为什么宁一没来。之前可能是子杰让人把他们拦在了外面,如今子杰刚好走开,萧雨就见缝插针冲进来了。

“冷静?”萧雨怒然扬声,“她差点害死了阿左,你还叫我冷静?”

陆昊低眸快速掠过我一眼后蹙着眉对萧雨说:“这事怪不了敏子,她也受伤了。”

“怪不了?哈,不是为了来找她,阿左会大年初一赶到这边,然后初二陪她上山吗?不是因为她,那该死的英雄情结泛滥去救什么人,阿左会中枪受伤还被歹徒拉着摔下山吗?不是因为她,这么多事哪一件会发生?”

愤怒的质问,让陆昊无言以对。

萧雨的硝烟并没有停止,她狠狠地看我的目光,像当年,像一年多前在江边一般阴毒,无须臆测都看得出里面刻骨的恨意。她说:“苏敏,你这个害人精!你可知当年阿左为了在江中救你,冻伤了肺叶?所有人都只看到你昏迷不醒,陆伯伯甚至还抽打了阿左一顿,却没想第二天他就倒下了,医院一查是肺部极度受损。可就是这样,你叔叔和父亲还是用尽各种手段,逼陆伯伯将他送走!”

我惊愣住,震撼地看向陆昊,从他脸上窥知萧雨说的是真的。我以为那江边的后续已经知道了全部,却没想背后还有隐秘事藏着。

萧雨突然大声笑起来,笑声凄然,满目都是悲切。我心绪波动,不明她为何笑成这般。就连旁边的陆昊也颇为焦急地唤她:“小雨,你怎么了?”

蓦然间,眼泪就从她眼里冲了出来,垂了眸,声音哀戚:“苏敏,你从来都是坐享其成的,等着阿左把心掏给你。他在国外没日没夜思念你,却迟迟不能回国,因为你的小叔叔下了禁令;他为了想与你靠近,学你最喜欢的射击,练习搏击术;当他从阿昊口中挖来你的消息,却是你即将结婚的喜讯时,他整个晚上哭得像个孩子;他准备不顾一切回国找你时,他却……昏倒了。”

“小雨,你说什么?阿左昏倒?”陆昊率先震惊地问。

萧雨没抬眼,依旧垂着视线,眼泪扑簌簌地掉,再出声已经是声音哽咽:“我亲自送他去的医院,亲耳听到医生说阿左得了肺癌,晚期!”

我僵化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双眼瞪得极大。

“他不得不停下脚步,进行治疗,却坚决抵制动手术,以及化疗与放疗,只肯吃保守药物。知道他为什么不肯做那些治疗吗?因为他要回来看你,他怕动手术没命活下来,他怕做了化疗头发脱落丑到不成样,那样他没脸见你,他更怕你知道。”

是的,在他得知自己生病后,就放弃了对你的念头。你结婚那天,他站在窗口整整一夜,明明隔了十万八千里,即使洞眼欲穿也根本无法看得到,他就是偏执地看着东方。后来病情稳定些,他就回国了,也可能是你结婚了,你小叔叔就解了那个禁令了吧。

等我回国,徒然发现阿左变得更加沉默,他说你不快乐,也不幸福。多少次,我看他一个人静静守在远处,看着你,却不敢走近。直到你那次生病,简宁一打电话给阿昊,他比任何人都快冲了出去,等我和阿昊赶到时,就看见他满脸痛楚和怜惜地抱着你出来,那表情就像是呵护最珍贵的宝贝一般。可转身,你的丈夫许子杰就打了他一顿,他又被你父亲赶走。

“那天回来,他脸色特别苍白,连吃几颗药都不见好转。夜里他就开始发高烧,人昏迷说胡话了,可他念在嘴里与心里的全是你的名字。看着这样的他,你说我怎能不恨?我恨你的天真无辜,我恨你不知道他所受的这些苦,我恨你占据了他的心,即使我守了他这么多年,也敌不过你对他的一言一笑。”

萧雨抬起头,眼睛被泪洗刷得极亮,那里面似有淬了毒的钉子,向我飞射而来。我在脑中钝钝地想,她是真的恨我入骨,所以那天不惜引我去月华寺,拼着两败俱伤,再次将隐藏的秘密揭露开来,为的就是要打破我的天真。

她不是要抢陆向左,而是要为陆向左求个公道!

“苏敏,还觉得你无辜吗?”她轻声问。

我无言以对。

“半年前他接了个电话人就不见了,等再回来时,他一头栽倒在了我身上,嘴里念着‘我害了她’就晕过去了。等他苏醒后,我问他出了什么事,他却闭紧了嘴巴一个字都不说。我是不知道他那句话的含义是什么,只知道他自那以后变得更加沉默,眼中常常流露痛楚。大年初一那天,他躁动不安至极,后来打了个电话,我在旁偷听是打给旅行社的,在确认你仍在吴市后,下午就找了借口出发了。我知道他又是去找你,却没想这次你几乎把他的命都索了。”

萧雨说到这儿,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恨意刻骨成殇。

陆昊问:“小雨,为什么这些事你不早说?阿左他……”

“早说有用吗?早说了就能让阿左放下对她的执念?你没听到吗,这几天他人在昏迷,口中喊的全是她的名字!他就是至死也放不下她!”萧雨声声凄厉,句句如断肠。

我的心口又开始泛疼了,像中了毒一般,很疼很疼,之前陆向左说我终于为他流泪了,这一刻我是在为他心疼。他怎么就那么傻呢?

在我还在凝神炙痛时,忽然原本对我满载了恨意的萧雨弯下腰鞠躬到底:“苏敏,拜托你,去看看他。”我惊愣住,她这是做什么?为什么要这般卑微地求我?忽然想到什么,失声而问:“阿左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医生不是说他已经脱离危险了吗?”

萧雨弯了腰不动,身体却开始轻颤起来。我将目光转向陆昊,却见他双眉紧蹙,眼中亦含哀色。他说:“阿左至今都未苏醒,他除了偶尔会喊你名字外,一点动静都没。已经被医生下了通牒,说如果二十四小时内再不醒来,就……”

他再也说不下去,别开了脸,不让痛色尽显。

我的脸色一寸寸变白,子杰骗了我,他说陆向左脱离生命危险了;不光是他,就连来病房为我换点滴的护士都在骗我。我以为牺牲换来陆向左的生是值得的,可是现在他们却说,陆向左根本就没醒来!

“谁允许你们进来的?”门口一声厉喝,侧转目光就见子杰满脸怒容站在那儿。他没有看我,大步走进,伸手就去拽陆昊的领子,要把他推出门外。萧雨面露惊恐,上前一步紧紧抓住我的手,急声道:“苏敏,求求你去看看阿左,你不去他会死!啊!”

随着她一声尖叫,原本抓住我的手松脱了开,人也被子杰一把推开。我再也忍不住,嘶哑着嗓子吼出声:“子杰,你住手!”他本欲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震惊地回眸看向我。

“我要去看他。”

不管为了什么,我必须去看陆向左,无关情爱,无关道义。只因,他是我曾经的阿左。

“敏敏,你的身体根本没法动,你要怎么去?”

“轮椅,如果没有,我爬也要爬去。子杰,你为什么要骗我说他脱离危险了?你为什么让周围所有人都瞒着我?”

“我……”他喃喃答不出后话,眼中痛楚一闪而过。

明知不该质问他,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可是无法在知道后还无动于衷。当坐着轮椅进病房时,只看一眼,我的鼻腔就酸涩了。

这才几天,陆向左就瘦得形销骨立,孱弱到几乎看不见他胸口有起伏。

我让所有人都退出病房,包括子杰。

就在刚才,下了个决定,一个至此将爱埋葬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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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我唯一,许我天荒(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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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共赴永殇之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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