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北凉歌再奠英灵,阴阳间喝酒换刀(2)

第32章 北凉歌再奠英灵,阴阳间喝酒换刀(2)

徐凤年轻敲甬钟试音,皱了皱眉头。王府编钟的铸工出神入化,造型雄浑,厚薄得当,音域宽广。只是一年用不上几次,难免在旋宫转调时有些偏差。这个编钟群六十多枚钟一半出自他和徐渭熊之手,对钟声质感最有灵犀,若要说徐凤年游手好闲,肯定不冤枉这位出身一等王侯门第的世子殿下。造钟这种活儿,可比牵恶狗携恶奴上街调戏良家妇女要更耗时耗神,以后难道真去做钟匠?不光是编钟,徐凤年对笙也有研究,跟着无所不通的二姐将十三十七簧改良到了二十四三十六簧,如雏凤清鸣一般。

徐凤年弯腰伸指弹钟,钟声悠扬浑厚,等声响弱去,轻声道:“出来吧。”

一箭双雕。

楼上走下来一天都待在上面吹竽的鱼幼薇。冬至以后,本就是黄钟律闲音竽的好日子。

她披着一袭雪白狐裘,不染尘埃,亭亭玉立。

门外走进李子小姑娘,她一直蹑手蹑脚偷跟着世子殿下来到要楚乐、蜀乐齐俯首的乐坊。

她勉强能算邻家女初长成的清新模样,可在美婢如云的北凉王府,实在不出彩。仅是那些被世子殿下当玩物豢养起来的舞女歌姬,便能把她比下去。所幸小姑娘还没到自觉投入争风吃醋的年龄,光想着做那逍遥江湖的女侠,懵懵懂懂哪里知道争芳斗艳。

小姑娘嘿嘿笑着蹦跳到徐凤年身边,好奇地抚摸着大钟,一脸崇拜道:“徐凤年,你还懂这个啊?”

徐凤年笑道:“懂一些。”

小姑娘遗憾道:“我就差远了,从小被我娘说五音不全,比家里那些和尚念经还难听。”

徐凤年打趣道:“教你吹口哨的时候已经领教过了。”

小姑娘抬脚去踩徐凤年,被躲掉,心有不甘的小姑娘开始追杀世子殿下。

站在楼梯口的鱼幼薇轻轻感慨:“这小姑娘胆子真大。”

打闹了会儿,徐凤年看到青鸟站在门口,脸色不太自然。

徐凤年心中一动,用手按住小姑娘的脑袋,另一只手指了指鱼幼薇,笑道:“李子,你先跟这位鱼姐姐玩,我得去接个人。”

小姑娘哦了一声。

徐凤年在门口转身望向鱼幼薇,吩咐道:“你照顾下李子,对了,这两天需要你舞剑。”

鱼幼薇皱眉,终归还是没有拒绝。

徐凤年飞奔到梧桐苑,拿起两盒棋子,朝湖跑去。

只见一女子牵马而行。

身后王府管家仆役个个都大气不敢喘,老鼠见着猫一般战战兢兢。

徐凤年小跑过去,丢了个眼神,一群噤若寒蝉的仆人如获大赦,顿时作鸟兽散。

徐凤年笑脸谄媚道:“二姐,累不累,饿不饿?”

被世子殿下溜须拍马的女子瞥了一眼徐凤年腰间的绣冬刀,眼神更冷,没有作声。

徐凤年并不气馁,小心翼翼陪在她身侧,道:“二姐,我在武当山上给你刻了一副棋子,按照你的十九道,三百六十一颗,你瞧瞧?”

在王府,下人们都知道大郡主徐脂虎惧怕大柱国,大柱国怕世子殿下,而徐凤年又怕徐渭熊,一物降一物,到了二郡主这里似乎就不再怕什么,天不怕地不怕的,身为女子都敢在北凉战阵上提剑杀人,王府上下就没谁不对这位城府韬略俱是超人一等的她感到毛骨悚然的。那姜泥算是有骨气硬气的女婢了,一样被徐渭熊丢到井底三日三夜,拉出井的时候,原本那么水灵的一个姑娘,就跟没了生魂的厉鬼一般。

徐渭熊看也不看棋盒棋子,默然前行。

徐凤年委屈喊了声“姐”。

“我是你姐?”徐渭熊冷声说道。

徐凤年脚步不停,嘀咕道:“我练个刀,至于这么跟我闹吗?三年多没见,都没笑脸了。”

徐渭熊悍然出手。

暮色中,一条光华暴涨。

徐凤年左手手背一阵抽痛,棋盒脱手,一整盒一百八十颗白色棋子在空中下坠,溅落起一百多朵水花,当真是天女散花。

徐渭熊继续前行,不理睬呆立当场的世子殿下,她只是面无表情道:“我瞧见了。”

只剩下一盒黑棋的徐凤年望着二姐的身影远去,久久才叹息一声。

第二日,徐凤年去洛图院看望徐渭熊,二姐闭门不见。

第三日,二姐的人总算是见到了,这还是徐凤年翻墙爬楼的功劳。

她卧榻单手捧一本不为当下士子推崇的《考工纪》,对徐凤年视而不见。

徐凤年嬉皮笑脸想要去榻上躺着,徐渭熊身畔古剑铿锵出鞘半寸。

徐凤年无奈道:“二姐,什么时候能消气?”

她轻轻道:“我马上就要回学宫,见不到你,自然不生气。”

徐凤年愣了愣,问道:“你不在家里过年?不等徐骁回来?”

徐渭熊只是轻轻翻了一页。

徐凤年默不作声。

从晌午坐到黄昏,徐凤年放下孤零零一只棋盒,落寞离开干净素洁如同一个雪洞的洛图院。

徐渭熊起身下榻,吃过一些点心,看了眼窗外天色,便去马厩牵赤蛇,她说要走便是真走,绝不拖泥带水。

牵出那匹因缘际会下才驯服的通灵爱马,徐渭熊犹豫了一下,反身回到院子,拿了一样小东西。

徐凤年站在王府门口,亲眼望着一马一人一剑决然离去。

不用去洛图院看,徐凤年都知道那盒棋子就摆在远处。

何苦来哉。

世间哪有喜欢孤身远游的女子?

徐凤年走向清凉山山顶,那里的黄鹤楼下,会有一场用天下罕见来形容都不过分的歌舞。

本来是送给李子小姑娘的。

不承想却送了二姐。

这支《煌煌北凉镇灵歌》便是由离去的徐渭熊填的词。

徐凤年谱的曲。

今晚会有鱼幼薇的剑舞。

红薯、青鸟众女的黄钟大吕。

绿蚁、黄裳等三十余乐师的琴瑟笙竽。

歌女舞姬一百六十人。

清凉山山巅,灯火如白昼。

整座城都能仰头看到这边的辉煌。

整座城都能听到那宏大天籁。

城内百姓疯狂传递消息,“世子殿下又要赏曲儿了!”

黄鹤楼下。

焰势如虹。

“北凉参差百万户,其中多少铁衣裹枯骨?”

“功名付与酒一壶,试问帝王将相几抔土?”

“山上走兔,林间睡狐,气吞江山如虎。”

“珍珠十斛,雪泥红炉,素手蛮腰成孤。”

“十万弓弩,射杀无数。百万头颅,滚落在路。好男儿,莫要说那天下英雄入了吾彀。小娘子,莫要将那爱慕思量深藏在腹。”

“来来来,试听谁在敲美人鼓。来来来,试看谁是阳间人屠?”

……

《煌煌北凉镇灵歌》总计一千零八字。

在北凉军中广为流传。

城楼上,只有寥寥三人:徐骁,义子陈芝豹,以及最后被他们拦下的徐渭熊。

徐骁右手悬空捧着一碗烈酒,闭目凝听歌声,左手拍打膝盖。

陈芝豹神情肃穆。

徐渭熊听到一半便下楼。

她手心攥着一颗漆黑如墨的圆润棋子。

黄鹤楼。

第一次见识如此浩大阵仗的小姑娘已经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身边胆小的笨南北吓得撒腿就跑,没了踪影。

李子怔怔望向不远处斜卧在榻的世子殿下,只见他缓缓喝着酒,头戴一顶紫金冠,一袭白袍,眉心一抹猩红,如同忘忧的天仙。

小姑娘早说要走了,可第一天说肚子疼,不走了;第二天说要给爹娘买些年货带回去,结果拉着世子殿下在城里逛了一天;第三天她躺在被窝里不肯起床,眼珠子滴溜溜转,可想不到好理由了,还是徐凤年识趣,说历书上讲今日不宜远行,然后她又让世子殿下陪着把清凉山上下走了几回;第四天,终于没辙了,小和尚笨南北也快要疯掉,小姑娘只好长吁短叹走到徐凤年给她准备好的马车,车厢里堆满了她爱吃的点心瓜果,她连同胭脂水粉一起都记在账上,下次再见徐凤年可是都要还钱的,至于老爹床底下那只托钵里的铜钱是否足够,她可不管。

小姑娘见世子殿下似乎不上马车,像是少了点什么,着急道:“徐凤年,你不送我啊?”

徐凤年抬头柔声道:“不了,怕出了城就忍不住把你抢回来。”

小姑娘立即开心了,看吧,徐凤年还是很在意自己这个知己的,不能送行就不能送行呗,他还年轻,自己还小,不怕以后没机会碰面,再说徐凤年说最迟两年就会去她家玩的。光顾着高兴的小姑娘都忘了自己没跟世子殿下说家住何方,那座寺是什么寺。天下寺庙无数,世子殿下再神通广大,没个头绪,上哪里找去?她坐进车里,低头把玩着手上一串紫檀念珠,一百零八颗,寓意摧破六根六种三世共计百八烦恼,这是世子殿下从九华山一位得道高僧那里虔诚求来的佛门圣物,那位高僧的师父恰好圆寂于一百零八岁,手持这串佛门“拴马索”诵经无数,自然蕴藏一股只可意会的殊胜功德。

可见没心没肺的世子殿下却是打心眼儿爱惜这小姑娘。

那一夜让城内老卒百感交集的《煌煌北凉镇灵歌》,小姑娘鬼使神差跑到了世子殿下榻前,被他搂了过去,抱在怀中,她也不羞,听着歌声,闻着酒气,只觉得满心安宁。

小和尚上车前对徐凤年合手行礼。徐凤年笑着还礼。小和尚比小姑娘要熟稔人情世故一些,说了诸多发自肺腑的感谢言辞。小和尚自始至终都对这个恶名昭彰的北凉天字号纨绔没有任何反感,大概是见面前就听李子说徐凤年如何好如何聪明,所以先入为主,印象不错,加上这段时间只看到世子殿下放下身段陪着李子疯玩,没看到他怎么跋扈行恶,倒是最后从那栋大阁楼给他带了好几本寺里都缺的孤本佛经,小和尚实在是憎恶不起来。

马车缓动,小姑娘掀开帘子使劲挥手。

徐凤年笑着挥了挥手。

等彻底瞧不见徐凤年修长的身影,小姑娘这才一屁股坐回绣墩,有些懊恼,心里头空落落的。

小和尚问道:“李子,怎么没见着你说的那个马夫老黄?”

原先无精打采的小姑娘立即眉飞色舞起来,道:“老黄啊,最有意思了,笑起来就看到他缺两颗大门牙,老黄最心疼一把象牙梳子,总是藏起来,生怕被徐凤年拿去卖了换钱,但是愿意借我梳头发哦,反正我和老黄交情老好老好了!”

只要李子心情好,小和尚心情就好。

即便李子是为了老黄,甚至是徐凤年而心情变好,小和尚都无所谓。笨南北嘛。

小姑娘突然拿手指敲了敲小和尚的脑袋,教训道:“谁让你喊我李子的!”

小和尚抱头道:“徐凤年都这样喊。”

小姑娘恼羞成怒道:“你是他吗?会一样?”

小和尚怯生生道:“好的,东西。”

小姑娘咬牙切齿道:“也不许喊我东西!吴南北,你这个笨南北!”

小和尚识相闭嘴。她是真生气了,否则也不会喊他全名,吴南北。因为师父以往总是揪着李子的辫子,谆谆教导她僧不言名道不言寿,不许喊出家人出世前的本名。唉,没啥大优点的师父也就在这一点比较拿得出手。

李东西。

吴南北。

小和尚脸上虽然拘谨,其实内心在开心地想:你是东西,我是南北,我们只要在一起就好了。

可怜徐骁直到小姑娘、小和尚出城才能在自家王府冒头,与徐凤年坐在湖心亭,只有父子两人,连陈芝豹都没有在场。

大柱国六个义子,陈芝豹,袁左宗,叶熙真,姚简,齐当国,褚禄山,性格迥异,世子殿下与他们的关系也各有微妙。徐凤年打小就跟陈芝豹不对路,以前对袁左宗、齐当国这两位冲陷无敌的武将也无好感,最近一年关系改善太多,喝过几次酒。至于儒将叶熙真始终与世子殿下关系平平,倒是精于青囊术的姚简,跟徐凤年一向能够说上话,年少世子当年最喜欢看姚简啃土点穴,总觉得十分有趣。那滚圆滚圆的禄球儿不用多说,卑躬屈膝得跟他是徐凤年亲生儿子差不多,没人怀疑世子殿下若要他杀了家中妻儿,这禄球儿会皱一下眉头。

徐骁得意道:“在城门附近遇见你二姐,她这次没骂我,老爹可厉害?”

徐凤年郁闷道:“不骂你那是因为二姐都在跟我怄气,她根本没把你当回事。”

堂堂大柱国徐骁倒像是村野农夫耍赖道:“这个我不管。”

徐凤年气道:“你都不知道把二姐拉住,好歹在家里过年!”

徐骁撇嘴道:“那我岂不是讨骂?”

徐凤年摇了摇头,一肚子闷气,深呼吸一口,问道:“我前两天摆出那场违制的歌舞,没事吧?”

徐骁讪讪道:“没事没事,哪能次次碰上皇帝驾崩?”

徐凤年哼了一声。

徐骁只好赔着笑。

徐凤年十四岁那年,先皇出奇暴毙,朝野上下哀悼期间,世子殿下竟然在黄鹤楼下大歌大舞了一场,整个北凉都给惊吓得傻掉,大柱国一身尘土赶回王府就要杖打这个混账儿子,最后还是没舍得下手,只是把乐坊两百余人全部拖出去斩首示众。那时新登基的当今天子展现出宽厚一面,只是口头训斥了几句,以徐凤年年少无知为由,压下了满朝文武和天下士子的非议,才过了三年,便又有将那顽劣北凉世子招为乘龙快婿的意图,全天下更是哗然不解。

徐凤年问道:“二姐的剑术到底如何了?”

大柱国笑道:“比你引来的南宫先生还是要差半筹。”

徐凤年惊讶道:“知道二姐剑术不俗,可竟然如此超群?”

大柱国引以为傲道:“渭熊这妮子,做什么都是要争第一的性子,绰号黄龙士那个乌龟王八蛋,迟早有一天要被你二姐当作垫脚石。”

徐凤年肩膀扛绣冬,双手捧着后脑勺,靠着红漆金粉雕龙的大亭柱,懒洋洋道:“要不把我二姐和白狐儿脸凑一对?想来想去,也就他们两个比较般配。”

大柱国白眼道:“这话你对两人任何一个去说,都要讨打。一柄红螭,一柄春雷,有你受的!”

徐凤年叹气道:“确实是打不过啊。”

大柱国放低声音道:“我手头倒是有个高人,你有本事就收下。”

徐凤年皱眉下意识问道:“有多高?”

大柱国伸出两只手,“全天下,真真正正能排进前十。四十年前可以排前三甲,二十年前的话,前五肯定没问题。”

徐凤年苦笑道:“岂不是比老黄还要高了?”

徐骁笑了笑。

徐凤年问道:“他被你藏在哪里?”

徐骁指了指听潮亭,神秘道:“亭子底下镇压着。我为何建造此亭,你师父为何在此,都是因为这个百年一遇的老妖怪。”

徐凤年很有自知之明地摇头道:“就凭我这身初出茅庐的三脚猫功夫,去送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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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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