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薪不尽，火不灭
一盏泛着暗红色的青铜灯，灯火从窗户缝隙露出，洒落在墙角才冒出头只有巴掌大小的芭蕉嫩叶上。
灯火摇曳，草捻的烛芯儿几乎要湮灭在灯油里，像是将死之人的回光返照，灯油泛起一丝丝的波动涟漪。
有人起身将烛芯从灯油里挑起来，那灯火这才重新亮堂起来。
扶苏坐在竹椅上，双手交叉在胸前，面色似笑非笑。
章邯放下那挑灯芯的竹签，这才道：“公子殿下，练气士与道家的人前日到了地上河的渡口，但迟迟没有跃过那渡口，想必有所顾忌，不过……”
“不过什么？”
章邯面色凝重道：“不过有罗网的剑客，渡河而过，屠雎将军并未理会，只怕这些剑客是冲着殿下和余小渔而来。”
扶苏点头，面若平湖，“屠雎镇守在渡口，为的就是防诸子百家，你等下传信出去，过几日，我亲自去一趟龙虎山拜访道家，至于罗网的剑客杀手，只要敢来，我们合力杀之！”
“赵高虽身在咸阳，可眼神却亮堂的很，洞若观火都不为过，那遍布天下的罗网就是他无处不在的眼线，以他的心机，想必早就猜到余小渔对我的作用。”
扶苏双手抚摸着椅子，轻声道。
章邯又道：“大军这几日连拔五十城，斩敌首十万余，不出意外，今日大秦铁蹄就踏过了当年齐鲁两国之间铸的长城，宾临泰山之下，齐国的平畴千里，几乎都啃下来了，至于剩下的多半是山城，战车铁蹄难以发挥作用，只能靠步卒，只是看王贲将军的意思，是要休整一番。”
高唐都的失守，实则并非算是秦军主动出击，而是在齐军被截断了粮草之后，退无可退的殊死一搏。
原则上说，并非算是战争的打响。
扶苏摇头道：“章将军，难道你忘了余兄说的那番话，一鼓作气，二则衰，三则竭，齐国并非难啃的骨头，比起亡楚来说，只能算是开胃菜罢了。大秦铁蹄当下就是一头洪水猛兽下山，择人而噬。”
章邯心中了然。
眼下昌城和莱芜屯兵只有十几万，且多数战车良马都损失一空，齐国的气数终究到了尽头！
兵败如山倒，大抵便是如此。
“其实我心中一直好奇一件事，当年的齐国比起我们和鸟不拉屎的秦川要富饶太多，到头来七国之中唯独大秦走了出来。”
扶苏抬头看了一眼章邯，显然后者一时之间也找不到理由。
“齐国终究是积重难返，埋下的祸根太多，眼睁睁看着邻国被吞没，竟毫无所动，最可笑的是，齐王建竟然要‘事秦’，他兴许到现在都不明白，父王要做的并非是当年周朝那般封诸侯，而是要做那‘功盖五帝，肩比三皇’的唯一！”
扶苏笑道：“水淹大梁之后，魏国都知道以地事秦，犹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这个浅显道理，可偏偏齐王建想不通。”
章邯只能点头，恍惚之间，他甚至生出一种错觉，公子扶苏，比起那十几位世子，甚至比起秦王政都要野心勃勃。
“殿下，之前子婴那边传出消息，他如蒙毅那般成为了参政近臣。”
扶苏抚掌笑道，“那可再好不过了。”
他之所以说服子婴重返咸阳，为的就是让子婴能走到这一步，“子婴本就是我叔父，赢家血脉在朝堂之上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如此一来，未来的朝堂之上，兴许能让我等有和赵高分庭抗礼的实力。”
章邯自然清楚这点，只是未曾想到，扶苏的布局比起他想的更大！
“至于齐国战场这边，倒是张良前去，是个不小的阻碍，不过纵然他张良再神机妙算，也是枉然。”
扶苏冷笑道。
“好在张良是个聪明人，应该不至于为了齐国白白送了自己的性命。”
章邯道：“殿下，不出意外，再过三日，大秦铁蹄就动兵了。”
扶苏点头，平静道：“是啊，三日都显得多余了，不过三日之后，就是那惊蛰时节，我们都在等……”
在等那一声如同号角一般的春雷。
春雷为令！
“章将军，去将那日余兄赠给我们的烈酒取出来，到时候，我得好好畅饮一番才是！”
说罢，扶苏畅快大笑起来。
……
接下来的几日，从前沿不断传来噩耗。
临淄城上下，人心惶惶。
大军不断损兵折将，一退再退，眼下自能死守着昌城和莱芜二地，这是齐国临淄最后的一道屏障。
“以渤海为线，往东才是整个齐国的重中之重，一旦昌城和莱芜其中之一失守，就将会是一边倒的惨烈局面。”
稷下学宫，余小渔平静道。
面前，正襟危坐的是虞子期。
虞子期闻言，面色凝重。
“齐国一旦灭了，对于其他五国的亡国贵胄来说，将会是一场灾难。”
余小渔平静点头，“但这是势不可挡的局面，纵然现在秦王政暴毙于咸阳，想必咸阳那边多半会秘不发丧，等吃下齐国之后，新的继任者只需要收拾残局便可。这是大势所趋使然。”
虞子期先前问过余小渔刺秦的事情，余小渔这才解释起来。
一旁，虞姬安静的听着两人对话，偶尔会莞尔一笑。
“虞子期，如此一来，你还会觉得楚国复国有望？”
余小渔问道。
虞子期只是微微摇头。
“就算是复国，兵甲从何处而来？粮草从何处而来？以什么名义**而起？”
说罢，虞子期心中哀叹一声。
余小渔看着他，由衷道：“实则有一点，你当初说的很对。”
虞子期疑惑看着他，大为不解。
“等秦国乱的那一天，楚国才有望复国，但是这一天谈何容易？”
余小渔低声道。
有他在，秦国不至于寒碜到二世而亡的落拓境地，且他对于未来的大势走向分外明朗，不至于重蹈历史的覆辙。
故而，楚国复国，也就无从谈起。
“那少主他们？……”
余小渔不假思索道：“若依旧抱有复国这等不切实际的念头，就是死路一条，最好的办法莫过于隐形埋名，碌碌一生。”
虞子期微微叹息，显然有些难以接受这种局面。
余小渔冷笑道：“平白葬送了自己的身家性命就好了？且不说项羽是否有勇无谋，单单是楚国的气数都尚且无法凝聚，就算给他一个起兵的机会，他也注定登不上那王位宝座。”
“受教了。”
虞子期抱拳之后，起身返回房间。
“公子，我哥他就这种脾气，你勿怪。”
虞姬面露几分慌张，误以为两人不欢而散。
余小渔轻轻拉住虞姬的手掌，柔声道：“我之所以耐心与他说这些，虽说措辞严厉了一些，可终究是为了你好，不想让你再遭受那阴阳之隔的痛楚。”
虞姬点头，咬着嘴唇，眼眶逐渐湿润起来。
……
高唐都自从告破之后，传来的消息也逐渐少了起来，以至于到最后几乎绝迹，而传到临淄的消息，也无非是秦军血洗了一部分官僚乡绅，至于齐人所惊恐不安的对百姓屠杀，反而倒是没有出现。
这一点，在临淄城官员的意料之外，却在余小渔的意料之中。
临淄里的那些人无非是想秦卒屠城，片甲不留，届时可以此为号召，将齐军的凝聚力达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层次。
可世事难料，这次的战争有点出乎反常。
秦军，没有按常理出牌！
这两日，反倒是从平陆都传来的消息让王宫中的那群人忧心忡忡。
大战在即，墙头草反倒是最先开始从蛰眠中活跃起来。
素有‘老狐狸’之称的曹恒最先坐不住了。
这一夜，他先后造访其他几位官职和自己相仿的同僚家中，可无一例外，都吃了闭门羹。
大司理周黎家中甚至人烟气都没了，早朝的时候就没见到他的身影，兴许是怕遭到清算，提前卷铺盖跑路。
曹恒自认为自己鼻子还算是灵敏，已经从蛛丝马迹中察觉到一丝不妙的气息，本想着从这几人中打探到如何能与秦国接上头，到时候保住自己的小命。
从大司理家走出来，曹恒只剩下临街那个大司行陈驰的家中还没去造访过。
可想了想，曹恒还是觉得陈驰是几人之中最没可能于秦国勾搭的那个。
可当他从陈驰家门外路过的时候，陈府大门敞开，里面灯火辉煌，看不出任何反常的迹象。
“曹大人，这是匆匆要去什么地方？”
曹恒一愣，额头上渗出几分细密的汗珠。
猛地抬头，这才见到陈驰正操着袖口，依在门框上，笑眯眯的盯着他。
曹恒心中暗骂一声老狐狸，不着痕迹的擦了擦冷汗，一张狐狸脸上这才挤出几分尴尬笑意，“晚上吃多了，溜溜食去，这么晚了，还守在外，张大人可真是好雅兴。”
陈驰笑而不语。
许久之后，这才拖长音调，道：“先前我还见到曹大人拎着沉甸甸的一箱东西，转眼就没了？里面到底藏着什么奇珍异宝？”
曹恒讪讪一笑，摆手道，“不过一些珍馐，拿出来一同分食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