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人家是赴任来的,不是娶媳妇儿来的。

第十章 人家是赴任来的,不是娶媳妇儿来的。

【两个月后,京南三十里,清风道观。

近午时,戌道从山下打水回来,见邵寂言站在门口,便像往常一样放了水桶,舀了一瓢水递给他。

邵寂言接过喝了,将水舀还给戌道,行了个礼。

戌道把水舀扔回水里,复又担起水桶往上走,待要进门,又转头看了邵寂言一眼,叹了口气,进了院去。然后做完饭食,摆好了桌椅,便请师父和几位师兄用饭。

饭间,众人若往日一般默默不语,忽地,云清开口道:“多少日子了?”

众徒弟面面相觑,一时没反应过来师父在说什么。坐在桌尾的戌道想了想,回道:“师父可是问门口站着的那位公子吗?自那日随您回来,已经一个多月了。每日天不亮就在那儿站着,直到夜里才离开,第二日仍是那个时辰过来。初时还嚷嚷着要见您,这一个月,连话也不说了,给他吃的就吃点儿,给喝的也接着,不给也跟不知道饥渴一般干站着一整天,看着怪可怜的……”

云清道:“只问多少日子,可让你说这么多了吗?”

戌道吐了吐舌头,不再言语了。

云清放了碗筷,起身离开,走到门口,淡淡地道:“让他进来吧。”

戌道怔了一下,欢喜地应了一声,急忙跑了出去,推了院门,笑道:“公子,快进来吧,师父答应见你了。”

邵寂言大喜之下有些发愣,才一抬脚便身形一晃,险要栽下去,亏得戌道上前将他拉住。

邵寂言定了定神,与戌道道了谢,跟着他进了道观。两人一路来到云清的房中,甫一进屋,便向云清行了大礼,拜道:“多谢道长成全。”

云清道:“贫道不能成全公子什么,然修行之人,实不愿见公子长久作践自己的身子。该说的贫道早与公子说了,你与那姑娘缘分已尽,不得强求,自奔前程去吧。”

邵寂言道:“晚生从前被权欲所蔽,如今思来追悔万分,还望道长给我机会改过。”

云清道:“欲念自在人心,公子如何不与贫道相干,与自己交代便罢。”

邵寂言想了想,行礼道:“晚生明白了。”

云清道:“既如此,公子请回吧。”

邵寂言仍是躬身行礼道:“还望道长成全。”

云清道:“贫道初识公子之日,便曾劝过公子,人妖殊途。今日之果,全是公子意欲所致,盼公子放下执念,早得解脱。”

邵寂言道:“有了此番经历,晚生始觉荣华富贵皆是无常之物,如今自不敢说视功名利禄如粪土,却也淡了素日执念。然富贵可断,情难消,晚生一介凡夫俗子,终归无法超脱世间情缘,请道长念在相识一场,成全我与如玉这段缘分。”

云清道:“公子学识渊博,才思敏捷,如何听不懂贫道之言?并非贫道不愿成人之美,实因人妖殊途,有违天道。贫道法力微弱,爱莫能助。”

邵寂言道:“晚生明白道长所言人妖殊途,奈何情丝难断。若失了如玉,即便年活百岁也若枯木一般,求道长成全……”

云清没有答话,只蹙眉望着他,许久方是叹道:“公子痴情可鉴,只是如玉姑娘早已不在此处了。公子可还记得王姑娘之事吗?”

邵寂言脸色一赧,道:“晚生当日心存私欲,却忘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实在愧悔难当。”

云清道:“不错,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若如玉姑娘的肉身被他人侵占,如今亦没机会归位了。”

邵寂言愣了一下,大惊过后明白了云清话中之意,却是喜至极处而不得出声,双唇开开合合,就是说不出话来。

云清道:“如玉姑娘并非人间精怪,实为仙界精物,她为报恩才来了人间,化作恩人之女。只因遭意外元神出窍,又不知何故离了家乡,游荡至京,因元神离开肉身太久,致使前尘往事尽忘罢了。”

邵寂言这会儿才得出声,惊喜道:“这么说,她现在寻回自己的肉身了?她再不是什么妖,她有人身,她是活生生的人?我们不再是人妖殊途了?”

云清道:“如玉姑娘因恩情未报,肉身尚在,确实并未返回仙界。她与公子的相遇实乃偶然,并非命定姻缘,是以贫道才屡屡奉劝公子,你二人缘分至此,不可强续姻缘。”

邵寂言激动地道:“怎么不是命定姻缘!道长说她不知何故离了家乡,游荡至京,怎知这不是上天注定只为我们相遇!当日王小姐魂魄得遇道长,是机缘,可若道长无这善心相助,她又何以还阳与沈公子团圆?这可不就是人定胜天吗!纵我与如玉当真缘薄,可上天既让我二人相遇,便是给了我二人一个机会,只要道长愿意成全告诉我她如今身在何方,又如何知道这缘分难续!”

云清似是想了想,道:“罢,既然公子执着,贫道也非无情之人。如玉姑娘为程川省安平县人,如今元神归位,贫道只得助公子至此,余下只凭公子了。”

“多谢道长成全!多谢道长成全!”邵寂言连磕了几个响头之后,匆匆离开了。

戌道站在门口看着邵寂言飞奔着出了道观,转而望向自己的师父,小声嘀咕道:“师父不厚道。”

云清道:“为师如何不厚道了?”

戌道道:“师父头先明明跟徒儿说,他二人之缘是天命,您帮如玉姑娘寻到肉身,还答应了如玉姑娘早些指引情郎去寻她,人家如玉姑娘这会儿必是日盼夜盼地等着心上人呢。可您让人家公子在外边站了一个多月,平白耽误了这些时日,如今好不容易见了,却又故意不告诉他,却又说什么有违天道、并非命定姻缘的话来诓骗人家,可不是不厚道吗。”

云清道:“并非为师故意刁难。他此番下界,注定要历尽人间劫数,这段姻缘亦是劫数之一。若他心志不坚,又或贪欲难消,就算寻得如玉姑娘,亦难渡劫。再者……”云清捻须道,“为师与他也算旧相识,当年我于他门前站了三年,才讨得一杯清茶,如今只让他站了一个月,已是大厚道了。”

戌道想了想,道:“徒弟悟了。”

云清道:“你悟了什么?”

戌道说完又狡黠一笑,道:“师父常说我们心中杂念难消,妨碍修行,师父自己可不也是个记仇的。当年被上仙刁难考验,如今可得了机会,这是来报仇了。”

云清:“山路不稳,明日开始你把上山的台阶重新修葺一遍吧。”

戌道:“……”

邵寂言得了消息仿似垂死之人又得了生机一般,匆匆回京收拾行囊,恨不得立时飞到如玉身边儿去,可人才入京,却被大理寺来人扣了下来。

原来当日云清携如玉而去,邵寂言一路追去了道观,京中之事一概撂了不理。律法有言,为官者不得擅离职守,否则以渎职枉法论处。而在京官员欲要离京则需逐级请示,纵是获准离京,除非父母亡故回乡守孝,否则,按例不得超过一个月。而他不仅擅自离京,且两月未归,已是触犯了律法。

邵寂言被关在大理寺,心急如焚,连上了三封请罪折,肯请罢官免职,只求早些离京,却都如石沉大海,毫无音讯。他被押了近一个月,连越狱的心思都有了,忽然得了一纸圣谕,却非罢官免职,而是降两级贬往程川任安平知县。

邵寂言蒙了,这安平县可不恰恰是如玉的家乡吗!他自然知道这一切绝非上天眷顾的巧合,沈墨轩来大理寺接他出去之时,才明了缘故。

邵寂言也不知如今自己和沈墨轩到底算是个什么关系,说朋友,怕早就谈不上了;若说敌人,似也不甚恰当。当日相识,他虽有攀交之心,却也是真心欣赏沈墨轩的才华学识,而沈墨轩对自己亦是赞赏有加,两人却似有惺惺相惜、相见恨晚之感。后来出了科考舞弊案,他对沈墨轩更多的是愧疚,之后得知他与王小姐的情事又生了同情与唏嘘,再后来,是恼恨他与王小姐挑拨他与如玉的感情,设圈套生生把他和如玉拆散。如今时过境迁,再回头看过去,却是如梦方醒,这些心情全都淡了。

沈墨轩对邵寂言的心情大抵也是如此,是以两人在大理寺见面之时,均有些莫名的尴尬,怔了一刻,却也只相视一笑。

两人似寻常同僚一般,寒暄了几句便一起出了大理寺。无言并行了一段路,邵寂言开口道:“这次多亏沈兄了,邵某做了那些对不住你的事,这次你还能鼎力相助,实让邵某惭愧。”

沈墨轩道:“言重了,其实若非我当日自作聪明,在诸多成见之下,妄揣了你对如玉姑娘的心意,又对你二人诸多相逼,也不会惹得你们生了误会,更不会让你们有这分离之苦。”

邵寂言道:“也不是这么说,邵某曾经的所作所为确实不甚磊落,因果循环,也难怪被人当作卑鄙小人。若非经历此事,邵某或还执迷于功名利禄,看不见身边最值得珍惜的东西。此次与如玉分离,也是峰回路转,亦是上苍对邵某垂青,重新给了我一次机会……”他说完便站定,郑重地向沈墨轩行了礼,道,“安平知县一事,沈兄用心良苦,邵某感激不尽。”

沈墨轩还礼道:“愧不敢当,其实这一次沈某实在没做什么,全是静瑶的心思了。”

邵寂言疑道:“王小姐?”

“正是。”沈墨轩道,“那日看了你因失了如玉姑娘而失魂落魄、痛苦万分,我与静瑶便知之前是误会你的心思了,只是事已至此,追悔晚矣。静瑶还阳之后日日为此忧思自责,头先听说你因迟迟不归而被大理寺拿了,她更觉寝食难安,让我去寻云清道长询问情况,这才听说如玉姑娘竟也得还阳。她欢喜之余,只想为你二人尽一份心力,便去求了丞相大人,请其上奏皇上,若要降职万请任你安平知县一职。”

邵寂言惊道:“我这官职……是王丞相?”

沈墨轩摇头道:“王丞相的脾气,想来你也摸清了几分,因借尸还魂一事对你气愤难消,不落井下石已是对你的宽仁了,他若是能被静瑶说动,我和静瑶之事也不会至今步履艰难。”

邵寂言点了点头,又问道:“那究竟是怎么个缘故?”

沈墨轩笑道:“是静瑶想得周全,丞相那边求不成,便去求了丞相夫人。丞相夫人是个慈悲心肠,又最是疼爱女儿,听了你们这故事又生了同情之心,再念及与如玉姑娘到底有几个月的母女缘分,便就应了静瑶的请求,带着她进宫见了自己的胞妹辰妃娘娘。静瑶只把你与如玉姑娘的事儿假托个借尸还魂的故事告诉了辰妃娘娘,又请辰妃娘娘将此事讲与了太后和皇后娘娘。善良姑娘、多情书生,可不惹得太后和皇后动容吗?及后得知这竟是件真事儿,太后便开口和皇上要了这道圣旨。”

邵寂言闻得此事竟连太后都惊动了,忙道:“为了邵某之事,劳王姑娘忧心费了这么一番周折,此等大恩邵某不知何日能还。”

沈墨轩道:“寂言不必挂怀,其实若要算来,还是如玉姑娘对我和静瑶有恩在先,不论是何缘故,若非当日如玉姑娘入了静瑶的身子,静瑶的肉身早已被家人下葬,静瑶也不会有还阳一事。如今我们能为你与如玉姑娘尽些绵薄之力,也是情理当中的。”未等邵寂言答话,他又郑重地行了个礼,道,“这一拜是沈某拜谢如玉姑娘的,还望代为转达。”

邵寂言连忙拦阻,沈墨轩道:“当日我离京之前,只与静瑶匆匆见了一面,许多事情未交代便离京了。我以为我二人情深义重,终能冲破险阻,却未想过她一弱女子独留京中要受到怎样的煎熬。因为我一时未想周全,却把她逼得起了轻生殉情的念头。若非有如玉姑娘这段机缘,我实在不敢想象今日会是怎样一番情景。”说完长叹了一声。

邵寂言未再多言,沉默了片刻,开口问道:“那如今呢?你与王姑娘的事可出现了转机?想来你们这故事或也可照法与辰妃娘娘说说?”

沈墨轩叹道:“难了。静瑶曾经投湖一事哪是能随便外传的,若让王丞相知道了,非但我们婚事难成,只怕其还要责恼静瑶。当时述说你与如玉的故事时,这借尸还魂也是假托了别的名字人家。况且,王丞相和我爹已是多年宿怨,甚至牵扯了党派之争,辰妃娘娘也不好开口,处理不好恐有干政之嫌。”

邵寂言蹙眉道:“确是难办了,你有什么打算?”

沈墨轩道:“目前也是走一步看一步。我爹那边好说,近半年有隐退之心,我之前探过口风,阻力不大,唯王丞相这里有些难办。不过经历了这番故事,丞相夫人那爱女心切是现了些曙光。我想着王丞相再固执,对女儿终归留存了慈父之情……不论如何,我再不会留静瑶一人面对这些了……我想好了,这一次若不得王丞相点头,我便留在京城不走了。”

邵寂言提醒道:“外省官员长久滞留京城可是要获罪的吧?”

沈墨轩笑道:“你不也是为了如玉姑娘甘心获罪罢官吗?怎的许你痴情,就不许我效法了?”

邵寂言笑了笑,道:“那我祝你早日得偿所愿,与王小姐终成眷属。”

沈墨轩亦回以笑容:“也祝你早日寻得如玉姑娘,共偕白首。”

邵寂言不愿在京城多耽误一日,与凤儿和二牛告别之后便离京了。在凤儿的眼泪和二牛的威胁下,他发誓一定会找到如玉,并且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要对她死心塌地、忠贞不二,否则就要肠穿肚烂、五雷轰顶而死!当然了,最最重要的是,要经常带如玉来京城看他们,最好是他好好当那个县官,哄得皇帝老爷开心,有朝一日再调他回京,这样他们仨就可以一家团圆了。

邵寂言很想说“如玉是我媳妇儿,不是你俩的闺女,为什么是你们仨团圆,而把我排除在外”,自然,他这话也只在心里默默地嘀咕而已。

程川离京城不近,邵寂言轻装简从,日夜兼程也用了十来天。他不禁心生疑惑,如玉一缕芳魂,没车没马,又要躲避白日里的阳光,是怎么千里迢迢地游荡至京城的,实在是匪夷所思!他琢磨了许久,最后断定这是上天的安排,如玉就是特意从安平县不远万里地跑去京城给他做媳妇儿的。

有了这个想法,他更是思妻心切,心想:如玉这会儿必是备好了嫁衣,眼巴巴地等着他八抬大轿地接她过门呢,可要命的是,他根本不知道如玉是哪户人家的。安平县也算是个大县,要寻个不知道姓氏的姑娘家实非易事。且如今他是个县令,唯恐给如玉家惹来什么是非闲话,他也不好向旁人打听得太细,最好不声张地便能寻了去提亲拜堂。

邵寂言琢磨着如玉离魂的时间不短,肉身却能一直被家人小心照顾着,且她能识字会看书,又没有乡村野姑的豪放泼辣,应该来自安平县城里比较富庶的人家。

如此,邵寂言到了安平县后,上任的第一件事便是摆了酒宴,派人把城中的士绅商贾全都请了来,心道这其中必有如玉的父亲,自己未来的岳父大人。他盘算着自己不识得岳父,可岳父必会从如玉那儿听说了他。他在宴上当着众人自报家门,岳父大人必然知道自己就是他的好女婿了,待众人散去之后,岳父大人自会欢喜地前来相认。

他怀着这样的心思,宴会之上但凡有个对他露了笑脸的,他都觉得会不会是岳父相女婿呢,半点儿不敢怠慢地恭恭敬敬地跟人家行礼。一场酒宴下来,众人都赞这新任的知县大人不愧是新科探花郎,非但一表人才、学富五车,还亲民得很,没一点儿官架子,倒跟自家子侄一样亲切。

邵寂言一上任便赢得了安平士绅商贾的心,可他自己却郁闷得很。酒宴散后,他一个个赔着笑脸地送到门口,之后的几天又乖乖地等在家里,可根本没有什么岳父大人和蔼可亲地过来认女婿。

难道是他想错了?邵寂言觉得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岳父大人有意考验他,看他是否把如玉放在心上,是否会端着官架子不把他这老丈人放在眼里。另一种便是,如玉羞于启齿自己与男人私定终身,所以岳父大人根本不知道有他这么个女婿。不论是哪一种,等着岳父大人来认女婿怕是行不通了,只能他自己费些心思去打听。

若说打听事儿,邵寂言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县衙里的捕头程志远。此人黑黑壮壮,拉着脸不说话的时候倒有几分慑人,一旦开口却彻底变了个人,眉飞色舞、口若悬河,跟酒楼茶馆里说书的艺人一般,全不似个捕头了。他自幼长在安平县,人脉甚广,没事儿的时候就爱跟手底下那几个衙役胡侃。看那样子,这安平县大大小小的事儿没有他不知道的。

这一日,程志远带了手下一班衙役来帮邵寂言收拾新居。邵寂言见众人干得七七八八了,便挑了个空儿走了过去。

程志远正坐在台阶上招呼着衙役们把院子扫干净,见邵寂言走了过来,便起身道:“大人在屋里歇着,这儿交给我们就得了。”

邵寂言道:“劳烦兄弟们忙了这一日,实在过意不去,我看也干得差不多了,一会儿干完了都别走,我请吃晚饭。”

程志远笑道:“谢大人。”说完他又冲院子里的众人喊了一嗓子,“听到没,麻利点儿,今儿晚上大人请喝酒!”众人嬉笑着高声应了。

邵寂言道:“我看咱们这些个兄弟倒是感情好得很。”

程志远笑道:“那是,都在一块儿三四年了,跟亲兄弟没两样。”

邵寂言引着话题道:“可都是在这县城里长大的?”

程志远道:“要说县城里土生土长的就我一个了。”

邵寂言道:“如此,想必这城中大大小小的事儿,程捕头都清楚了。”

程志远笑道:“那是没错,别说这县城,十里八村的,没有我程志远不知道的!大人刚上任,想必有好多事儿不熟悉,有什么想知道的您只管问我,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邵寂言欣喜,道:“那今后可是少不了麻烦你。”

程志远道:“没的说!小人听凭大人使唤!”

邵寂言点头笑了笑,只做闲聊地试探道:“对了,前些日子我倒是听说了一件新鲜事儿,说是咱们这安平县有户人家的小姐起死回生……可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程志远闻言一怔,脸上闪过一丝不悦,这瞬间的神色自然没有逃过邵寂言的眼睛,暗道:看来问对了,这程志远必是知道什么。

程志远却道:“大人问这个做什么,也不知是什么人乱嚼舌根子,哪儿有这档子事儿,属下从没听过。”

邵寂言只做不在意的样子,随口道:“那倒是我轻信人言了……”说完他又看着程志远的脸色,叹道,“其实倒也不是我好事,这世上哪有什么起死回生的事,我想必是那家的小姐得了什么重症,如今寻得神医得以病愈。我有个远房叔叔,如今躺在床上,人事不知已半年有余了,我头先是想向那户人家打听了神医所在,请回家去给亲人治病的。如此看来……怕又是我空欢喜一场……”说完又摇头浅叹,一副伤心失落之色。

程志远闻言松了戒备,复又露了笑脸,道:“原是这样……我还以为有人跟您乱嚼舌头呢……若这样,那我跟大人说说倒是无妨,我估计您说的那个什么小姐或许就是我妹子。”

邵寂言惊住,他……他妹子!如玉……是程志远的妹妹?

程志远道:“我妹子前年栽了个跟头,不小心撞了头,睡在床上有两年了,家里一直细心照顾着,这不头些日子终于醒了,如今一点儿事儿没有。那些什么起死回生的胡话,纯是长舌妇胡说八道!我妹子好着呢,不过是睡的时候长了些,哪儿就说得上什么死不死的了!您那叔叔是不是也跟我妹子似的碰了头了?若这样,我只劝您两句,别担心,没事儿,等脑袋里的瘀血散净,自个儿就醒了。”

邵寂言哪儿听得什么叔叔不叔叔的,听程志远这话音,起死回生之说也不是空穴来风,却似是如玉了,只是他仍不敢肯定,也顾不得是否唐突,急忙道:“竟是你妹子?可真有这么巧的?或是弄错了吧……我听说那家小姐的名字里有个玉字……不知……”

程志远倒没那么多讲究,随口接道:“那准就是我妹子了,可是如玉不是?”

邵寂言怔怔地点头,心里“咚咚”就跟打鼓似的。他费尽心机摆个什么酒宴啊!人就在身边却不知道!

邵寂言只觉激动之情难以言表,他十六岁便没了亲人,这会儿看着眼前这个才识得几日的程志远,竟跟见了亲人似的,心里发酸,都有点儿想哭了,恨不得立时喊上一声“大舅哥”。

这当口儿,旁边不知何时凑过来的一名衙役,插嘴道:“程哥,你老娘不是只你一个儿子吗,啥时候又蹦出一个妹子来?”

旁边又围上来三两个,也是搭茬儿说没听过他有个妹子。

程志远挠了挠后脑勺儿,憨憨笑道:“表妹,表妹。”

邵寂言一怔,觉得自己是不是眼花了,怎么从这个粗汉子脸上看到一抹温柔似的?

一定是他眼花了……一定是……

“什么表妹,是你媳妇儿吧。”

当一名衙役笑嘻嘻地说出这句玩笑话的时候,邵寂言的眉头一下子拧在了一块儿了,在考虑今后是不是要使劲给这不开眼的衙役穿小鞋之前,不安地凝着程志远的反应。

还好,程志远没有满面笑容地承认,而是一手拍在了那名衙役的后脑勺上,骂道:“呸!我啐你一脸狗屎!那是我妹!比亲妹子还亲!”

那衙役被带了个趔趄,撞在了一旁的廊柱上,却也不恼,仍是嘻嘻地笑,只道:“哥,敢情您那嘴里能啐出那玩意儿啊?”

众人闻听哄堂大笑,邵寂言也跟着乐了。不过他笑是为了程志远对如玉的心思,心想刚刚或真是自己眼花多想了。

这会儿众人也都围了上来,一衙役笑着插话道:“哥,若不是你媳妇儿,给小弟说说呗,我可还没讨媳妇儿呢。”

程志远打量着那衙役,笑着奚落道:“就你这德行,这辈子能娶上媳妇儿就烧高香去吧,还敢惦记我妹子。我告诉你,不是哥哥看不上你,我妹子别说咱们安平县数第一,就是程川府怕也寻不着比她更好的了!”

众人听他这话都生了好奇之心,吵嚷着非要让他把妹子带出来给大伙儿瞧瞧,程志远眯着众人道:“你们也配!你们当我妹子是乡下土丫头呢,说出来就出来,大家闺秀懂不懂!哪儿是随便给人看的!”

名唤张顺的衙役笑着打趣道:“行了,我说你这牛皮吹到天上去了!他们不知道被你唬住,我可是知道的,你这表妹不就是溪水村颜老爷家的姑娘吗?还说成天仙了……她和我妹子是同年,我妹的二小子都会叫娘了,你那妹子还没嫁出去呢。这两年,你妹子病在床上不说,头先也得二十了吧,你看哪个好姑娘二十还嫁不出去的。”

程志远不屑地道:“你懂什么啊?我们那是不乐意嫁,我告诉你吧,打小有人给我妹子算过命,说是不宜早嫁,还说我妹子仙女下凡,是大富大贵的命,将来是要当诰命夫人的!你瞅咱安平县,近三十年就出了我姨夫这么一个秀才老爷,如今这些公子少爷,有哪个是能当上大官的面相?”

张顺笑道:“这么说安平要不考出个秀才,你妹子还就不嫁人了?别明儿我闺女都嫁人了,你妹子还在那儿盼秀才呢!”

众人嬉笑着乐了,程志远却也不恼,反是笑道:“秀才算什么,我妹子至少得嫁个举人老爷!”

张顺笑道:“还举人老爷,你怎么不说你妹子要嫁状元爷啊!”

众人又是一番哄笑。

邵寂言从旁听着,心里忽然恨了起来,只恨自己当初怎么就没考上个状元,赶明儿八抬大轿地迎娶如玉进门,也打打这些人的嘴!再又一想,他如今这探花的身份,大概也不给她丢脸,这大舅哥只说个举人,那他倒是绰绰有余了。看样子,如玉二十了还没出嫁,或是岳父大人秀才出身,非要寻个有学识有功名的女婿了……若如此,他岂不是正和岳父大人的意了!

邵寂言越想心里越欢喜,也不管众人的说笑,对程志远道:“我刚刚听你说,咱们安平近三十年只出了一位秀才……是你姨夫?就是你这表妹的爹吗?”

提起自己的姨夫,程志远挺了挺胸脯,道:“正是了。我姨夫姓颜,名世卿,是咱们安平近三十年唯一的秀才。”

颜……如玉姓颜……颜如玉?邵寂言想起如玉那憨憨的模样,不自觉地弯了嘴角。

程志远仍自顾自说得得意:“不瞒大人,我姨夫当年要不是自愿弃了前程,那是一准儿能考上举人的,没准儿还能中了状元呢,那今儿当朝的丞相没准就是我姨夫了……我姨夫那学问真不是我吹,咱们这安平县提起他来没一个不佩服的,咱们县城的大户人家生孩子,都得请我姨夫给起名儿。您听我这名字怎么样?那就是我姨夫给起的,只可惜我不争气,也没捣鼓出什么大志来,倒是对不起他老人家给我起的这名儿了……”

邵寂言打断越说越起劲的程志远,问道:“那不知上次酒宴他可有出席?却不知是哪一位,我怎么记得没有个姓颜的老爷啊?”

程志远道:“您上次不是说请县城里的大户吗,我姨夫好静,不住城里,他在溪水村有百十几亩地,在那儿安的家。”

邵寂言心道:难怪上次没见岳父来人,竟是漏掉了。

邵寂言道:“我想去拜望一下颜老爷,却不知颜老爷何日得空?”

程志远吃了一惊,道:“这个……我姨夫倒是日日闲着……只是哪能让大人说什么拜望的话。大人若是想见,我回去跟姨夫说,该是我姨夫来这儿拜见您才是。”

邵寂言忙道:“不敢!不敢!”哪儿有老丈人拜见女婿的说法,他这媳妇儿还想不想讨了!

程志远露了迷茫疑惑之色。

从刚刚那些话听来,邵寂言便晓这程志远怕是并不知晓他与如玉之事,这会儿当着众人的面,他也不好说明,只道:“我与颜老爷虽有官民之别,但颜老爷是早前的秀才,是我的前辈,哪有前辈拜晚辈的道理,自该是本官登门拜望才是。”

程志远听着有理,便道:“大人这么说,属下也无话了。大人您看您什么时候有空,属下提前让家人准备。”

邵寂言道:“就明早吧。”

“啊?”程志远愣了,“这太急了吧,怕是准备不好,怠慢了大人。”

很急吗?不急了吧,他恨不得现在就去。可大舅哥这话倒是提醒了他,这登门提亲怎能不带东西,明天一早是不行。

邵寂言想了想,道:“那就后天吧,后天一早咱们就去。”

程志远得了邵寂言的话,次日一早便赶去了溪水村传话。颜老爷听了,倒也没露什么惊色,只当是寻常拜会,又道这新任的县令倒是个识礼之人。

程志远道:“是了。我这些天瞅着这邵大人,可比前边儿那个刘大人好了不知多少倍,人随和得很,从来不跟我们端官架子,倒跟对待自家兄弟似的,连城里几个老顽固都夸他,果真人有学问就是不一样。”

颜老爷道:“别说得太早,新官上任未必不是做做样子,对士绅下属好不算数,对百姓好才是好的。”

程志远连连称是。正此时,颜夫人从后面端了茶点出来,程志远忙上前去接,道:“姨妈您歇着,咱自家人您还招待我干什么啊?”

颜夫人道:“你不是爱吃姨妈做的这点心吗,我后头还给你包了些,一会儿走时拿上。”

程志远嘻嘻笑道:“是,还是姨妈疼我。”说着拿了个点心便咬。

颜夫人道:“你先别忙着吃,我倒问你,上次我让你打听的那事儿可打听了?”

程志远道:“如玉的事儿我能不上心吗!我托人打听了,那个什么陈公子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家里头虽干净,外头却养了好几个了,真不是个正经的。”

颜夫人神色一黯,叹道:“那孙媒婆还跟我说他多好多好,得亏你给打听着,要不我还就被她骗了。”

颜老爷插话道:“也只有你才信那三姑六婆的话,这种人嘴里可能有句实话吗?无赖也能给说成才俊。”

颜夫人呛声道:“那你要我怎么办,眼瞅着如玉这都二十二了,我能不急吗?”她说着又嗔怪道,“只怨你,从她十四五开始有人登门说亲,你就这个也不行,那个也不行的,到现在生生被你给耽误了!”

颜老爷气道:“可是我一个人吗?是哪个嫌人家这个鼻子塌,那个脑门儿窄的,又不是皇上选妃子哪个好看挑哪个!”

颜夫人道:“我这不是为了如玉吗,这相公得对着一辈子,挑个丑的日夜看着多烦心。再说了,咱家如玉长得这么标致,万一嫁个模样儿丑的,生了孩子像他怎么办?”

颜老爷道:“那我就不是为了闺女了?我告诉你,这男人啊,模样都在其次,最重要的是人品、学识,咱们如玉这么乖巧可人的,万一给了个光有模样的浑蛋,那才是受一辈子苦呢!”

程志远见姨夫姨妈又要为这事儿开闹,急忙从旁劝道:“这怎么说的,您二老都是为如玉好不是,要我说如玉才醒了没多少日子,先把身子养好要紧。咱家如玉这么好,还愁嫁不出去怎的?只要咱们乐意,那提亲的人得排他几里地。您二老踏实了心,如玉这事儿包我身上了,我保准给我妹子找个学识高、人品好、模样又俊的相公。”

颜氏夫妇均是叹了一口气,颜夫人道:“喀,这样的人物哪儿容易让咱们遇上。”

程志远想了想,忽地眸色一亮,道:“怎么不容易,我看我们大人就挺好的,探花出身学识自不必说,人长得也是一表人才,人品嘛……我现在看着倒没觉得有差的。”

颜夫人听了,紧道:“是吗?这么好的早成亲了吧?”

程志远道:“没有,一个人来上任的,肯定是没成亲,却不知有没有定亲了,回头我问问,若真没有亲事,那给我妹妹说说。”

颜夫人喜道:“那敢情好,你上心些。”

颜老爷听了,蹙眉道:“你们俩这儿一唱一和的,倒跟真事儿似的,人家是赴任来的,不是娶媳妇儿来的,没怎么着就惦记上了。”

颜夫人呛道:“当官儿的就不娶媳妇儿了?我就给我闺女惦记上了,你能把我怎么着!”

颜老爷无语,道:“说归说,我可告诉你,明儿人家大人来了你别失了礼。你不怕人家笑话,我闺女还怕呢!”

颜夫人道:“行了,我多大岁数了,还不知个分寸!”

颜老爷又道:“还有,也别老和闺女说这事儿,她才好了,惹她忧愁。”

颜夫人道:“只你知道疼闺女,我就不知道了怎的?”

程志远见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不定要说到什么时候,插话道:“那个……姨妈,如玉呢,我看看她去。”

颜夫人道:“在她屋里呢。正好,她这些日子精神一直不大好,你陪她说说笑话什么的。”

“哎!”程志远应了一声去寻如玉,留下这对夫妇在这儿继续对峙谁才是最疼闺女的那个。

屋内,如玉端端地坐在梳妆台前发怔:到底是什么来着?是有什么事儿她给忘了?不会啊,她醒了之后亲近的人都见着了,也没把谁落了,怎么总是觉得忘了什么人似的……

如玉蹙眉,再要细想脑袋就疼得厉害。她索性不再去想,只望着镜中自己的小脸,细细打量,喃喃自语道:“真可怜啊……下巴都尖了……”

如玉叹了口气,拿了盘子里的馒头咬了一大口,心道:也不知得吃多少个馒头,自己才会变回从前那么好看。

“咚咚”两声敲门声,程志远从外唤道:“如玉,是我,我进来了啊。”

如玉扭头应道:“嗯,进吧。”

程志远笑着进了屋,见如玉这光景便道:“馒头有啥好吃的,哥给你带好吃的了。”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个纸包递给如玉,道,“小陈记的肉包子,你最爱吃的。”

如玉接过隔着纸还能摸着温乎劲儿的包子,咧嘴笑了:“谢谢。”

程志远道:“跟哥客气什么,刚才尽顾着和姨夫姨妈说话,倒把这个给忘了,还好我一直揣着,趁着还热乎,你赶紧吃吧。”

如玉不客气地咬了一大口,边吃边道:“你跟我爹娘说什么来着?”

程志远道:“这不是来了个新上任的县太爷吗,说是想来拜望一下姨夫,让我提前过来说一声。”

“哦。”如玉随口应了一声,她并不关心什么县官老爷,只踌躇了一下,垂眸道,“我还以为……是说陈公子的事儿呢……”

程志远道:“陈公子算什么,哪儿能配得上我妹!”

如玉有些尴尬地扯了扯嘴角,只做无所谓地道:“其实……我倒不着急……只是我爹娘着急……我觉得我现在挺好的,能醒过来就是老天爷疼我,我往后只想着在家孝顺我爹和我娘了……”

程志远道:“这说的什么话,姑娘大了自是要出阁,哪有一辈子不嫁人的。回头哥给你说个好的,我妹要嫁人,那绝不能含糊!”

如玉低了头,望着捧在手中的肉包子,落寞地道:“我这个岁数,哪儿还能找到好人家……”

程志远道:“岁数怎么了?我妹能活到两百岁,这二十来岁嫁人,我还嫌早了呢!”

如玉抿着嘴儿笑道:“哪个能活到两百岁,那可不成老怪物了。”

程志远一本正经地道:“纵是老怪物,我妹也是最好看的那个!”

“呸呸呸!”如玉笑着骂道,“你故意绕着弯儿骂我不是?你才是老怪物呢!”

程志远凝着如玉笑道:“是,哥跟你一块儿当怪物,等到了两百岁,你还嫁不出去,哥就娶你,天天给你买小陈记的包子吃。”

如玉嗤嗤地笑,咬了一口包子,道:“行,一言为定!”

与此同时,邵寂言正在县城四处置办聘礼,想着明天就能和如玉团聚,他真是走在大街上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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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公请接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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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人家是赴任来的,不是娶媳妇儿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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