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第四章

刘姑太太也发觉自己强人所难,而又操之过急,非常不智,因而连连点头:“不错,不错!”接着又对燕红说:“妹妹,我这个人就是性子急。”

这一声“妹妹”让燕红相当感动,紧握着刘姑太太的手,虽无言语,但已无芥蒂,却是很明显的。

于是,这件事在刘姑太太怀着“事缓则圆”的期待之下,暂且搁起,接下来提出一个要求,倒是十足显示了她对燕红的关爱。

“悟师太,你今天就不要回去了。如果说挑个好日子搬了来,一时或许没有。我们也不必去看皇历,俗语说:‘拣日不如撞日。’尤其是有缘,马上就要结。你的意思怎么样?”

这个建议太突兀了,燕红一时茫然,无从决定,以致开不得口。宋嫂知道她的为难,少不得要为她做个缓冲。

“刘姑太太,我看,悟师太只怕要跟龚大少爷商量了,才好定局。”

“嗯,嗯!”刘姑太太同意了。

“那么,悟师太我先陪你出去。你问问龚大少爷的意思。”

其时龚定庵正在庭中闲眺。宋嫂在回廊上望见了,便即停住脚,只将燕红轻轻推了一下,示意她私下跟龚定庵去谈。

燕红却不愿这样做,叫一声:“璱人,你请过来。”

龚定庵点点头,徐步行来,一面不时回顾,走近了问:“刘姑太太呢?我看有两处地方,还可以添点东西。”

“这,回头你当面跟她谈。”燕红开门见山地说,“刘姑太太要我今天就住在这里,算是已搬进来了。”

“噢,”龚定庵问道,“你的意思呢?”

“我,总还要回去收拾、收拾。”

龚定庵想了一下说:“这样也好,水流云在,去住无心,了无挂碍。回去还要跟居停作别,一定还会挽留。同时你也很难解释,何以要搬出白衣庵,牵惹甚多。你想呢?”

“说得不错。”燕红立即做了决定,只问,“我的书籍行李怎么办?”

“我去收拾。”宋嫂自告奋勇。

“那就更省事了。有些什么东西,你仔细交代了宋嫂,一回城,我带宋嫂到白衣庵,收拾好了,仍旧请宋嫂给你送了来。”

“好!就这样办。”

宋嫂是饱览世态、世故熟透了的人,当即说道:“这样吧,我现在陪悟师太跟龚大少爷回船。悟师太行李当中有啥重要的东西,开张单子出来,我照单去收拾,就不会漏掉。等吃了夜饭,我再送悟师太回来。”

这是她为龚定庵与燕红安排一个私下相聚的机会,刘姑太太当然也了解,所以并不再留,只说了一句:“悟师太,今天晚上你的床就摆在我房间里,你喜欢住哪间,明天再来挑。”

“好、好!就这么说。”

“那就请吧!”

“是,我先到菩萨面前行个礼。”

佛堂设在后楼,布置得十分精致。燕红默默祷祝,忽然觉得口鼻身意,无不恬适,向道之心更坚了。

到告辞时,刘姑太太说:“我有点好茶叶,平常人不配喝它,今天送了给定庵先生。”

说完,她亲自入内去取茶叶。等转回来时,除了她手中的一个锡罐以外,跟在后面的阿常,携着一个粗瓷的罐坛子,与锡罐一起摆在桌上,不知内盛何物。

“茶叶不值钱,花的是工夫,现在不必打开,免得走气。”刘姑太太又说,“这种茶叶怎么来的,宋嫂一定知道,回头请她说好了。”

“好,多谢,多谢。”

“这一坛,是陈年的雪水。”

雪水还须陈年,燕红不由得笑道:“刘姑太太真讲究。”

“不是讲究,是无事忙。”刘姑太太说,“你慢慢就知道了,无事忙的日子,过得也蛮有趣的。”

龚定庵不由得想到他的好朋友,诗不及他、而词却驾而上之的项莲生说过的两句话,脱口念了出来:“不作无益之事,何以遣有生之涯。”

于是再一次道谢以后,龚定庵捧着锡罐,宋嫂拎着雪水,回到船上,第一件事自然是烹雪水沏茶。

一直到水开,龚定庵才将锡罐打开,里面是塞满了的皮纸小包,形状倒像馄饨,打开来一看,里面是上好的“明前”——清明之前所采的龙井茶,一片两叶,一舒一卷,舒者似旗,卷者似枪,所以又名“旗枪”。

龚定庵当然知道这种茶叶的来历,燕红却不明白,便由宋嫂讲给她听。

“悟师太,你闻闻看,有没有荷花的香味?”她说,“这种茶叶是一包一包先包好,夏天后半夜,趁荷花刚要开的时候,把它塞到花苞里,太阳一出,荷花开了,再拿它收回来,装锡罐封好。很费工夫,所以值钱。”

“东南天下财富之区,才会这么讲究。不过,我闻不出来有荷花的香味。”

“心清闻妙香。”龚定庵说,“你如果先存了个有荷花香味的心,就闻不出来了。”

“为什么呢?”燕红问说,“心有所蔽之故?”

“然也!”

这些话,宋嫂自然不懂,找个空隙问道:“龚大少爷,是菜好了就开饭呢?还是等月亮上来了再吃?”

原来这天是“既望”,仍旧是满月,龚定庵欣然答说:“不错,不错,等月亮上来再吃。”

“金陵的佣保都有六朝烟水气,我看你们杭州倒真是如此!”

“什么你们杭州?”龚定庵说,“如今该说我们杭州了。”

“真的!”燕红点点头,“‘故乡无此好湖山。’”说着揭开茶碗盖喝了一口,惊喜地说:“果然是‘心清闻妙香’,我无意中领略到了。”

“看来跟刘姑太太在一起,日子会过得很舒服。”

“那要多谢你。”

“不!我何可居功?”龚定庵说,“幸而邂逅宋嫂,这也是缘。”

“噢!”龚定庵忽然想起,“刚才刘姑太太要我回避,跟你谈了些什么?”他紧接着声明,“如果不能告诉我的,你不必说,我不介意。”

燕红本来不想说,反由于他是这种充分谅解的态度,觉得说比不说好。她在他面前从来没有隐瞒,只要他问,她一定据实回答,此刻如果不说,就不算完全以真心相待,这在她的感觉中,是一件可惜的事。

于是她想了一下笑道:“刘姑太太劝我的话,想来你一定赞成。”

她故意把话停下来,带一点试探的意味,龚定庵很快地想到刘姑太太会不会是劝她还俗呢?转念到此,不由得兴奋了,但看到燕红的冷眼,心生警惕,便即保持沉默,只用眼色要求她说下去。

“她问我受了戒没有,我说没有。她说既未受戒,还是在俗,要我照俗家的打扮。”燕红又说,“她的意思,要我把头发留起来。”

刘姑太太的想法,比他人又深一层,是根本不认为燕红已经出家,这比劝她还俗更有力量。龚定庵自然希望她能听劝,但亦深知燕红不是那种随便能改变志向的人,且听她说下去再做道理。

不过,他没有想到,燕红会问他:“你看,我是不是该把头发留起来?”

他想说:应该。但念头一动,立即自我否定了,劝将不如激将,但要激得巧妙,也就是不会让她起反感。

于是他想了一下说:“这要看你这心坚不坚。道心坚,不在乎世相,像道济和尚,饮酒食肉,一如常人,无碍其为高僧。从前像这种例子很多,譬如有位高僧,人称‘虾子和尚’;汴梁大相国寺甚至有‘烧猪院’。世法原非为有慧根的人而设。如果你对自己的道心没有把握,不妨仍旧作比丘尼的装束,留此世相,作为对自己的一种有形的限制。”

这番说辞,娓娓言来,冷静而又是为燕红设想,而且在根本上是劝她坚定道心,并没有希望她仍归尘网的意思,因此说服的力量,比刘姑太太又大得多。

“我要好好想一想。”她这样回答,随即落入沉思之中。

“要不要点灯?”是宋嫂的声音。

暮色已很浓了,但月亮却还未上来,龚定庵便说:“先点了灯来再说。”

灯是一座有敞口明角罩的灯台,不太明亮,但能防风,所以光焰稳定,映在燕红脸上,显得十分静穆。

“我不是怕别的,是怕一留了头发,又会有谣言。”

“如果你怕谣言,最好少露面。”龚定庵说,“我是不怕的。而且我要回京销假,照旧供职,谣言也不会再落到我头上。”

燕红不作声,显然,这话她也听进去了。

“龚大少爷!好开饭了?”

“好,开吧!”

于是移桌东舷,开窗待月。龚定庵把杯沉吟,思绪忽然落入少年时代,久久无语。燕红奇怪地问:“你在想什么?蒸的鱼一冷就腥了,还不趁热吃?”

龚定庵一笑收心,拈了一块鱼放入口中,突然发觉黑漆的桌面闪闪生光,抬头看时,云破月来,天上水中皆是一轮清光,水中之月周遭粼粼银光,逼船而至,另有一番趣味,不由得定睛凝视。

燕红的视线,也为上下天光吸引住了,但遗憾的是,忽来一阵乌云,月儿又退藏了。

“唉!”她叹口气说,“浮云掩月,好景不长。”

这不是勘破人生的态度,龚定庵想起刚才所谈,便即问说:“刘姑太太劝你的话,你预备怎么回答她。”

“你是说她劝我留发那件事?”

“是啊!”

“还没有决定。”燕红答说,“你说的话不错,我得先试试我自己道心坚不坚,道心不坚,还是别留发的好,免得做出让人笑话的事来。”

这话意味很深,也很难测,龚定庵忍不住要问:“什么是让人笑话的事?”

“或者,正就是你所希望的事。”

“那不是笑话。”龚定庵赶紧又宽她的心,“我决不会强人所难的。”

“唉!”燕红又叹口气,“自忏飘零,不信飘零。”

龚定庵心中一动,凝神想了一会儿,欣然说道:“我念首《丑奴儿令》给你听。”接着低声吟道:

“沉思十五年中事,才也纵横,泪也纵横,双负箫心与剑名。春来没个关心梦,自忏飘零,不信飘零,请看床头金字经。”

原来他将她的那句话,嵌入词中了,这下半阕,当然是为燕红代言。初采同意,仿佛是说她为情逃禅,转念又觉不是,迷离惝恍,需要好好去体味。

上半阕是龚定庵自写,她默念了一遍问道:“十五年前是十六岁不是?”

十五年前龚定庵十六岁,这年读纪晓岚的《四库全书提要》,才知道学海无涯,立志向学,开始藏书。以后年龄渐长,雄心勃勃,一直想立边功,但朝中大老,习于承平,而且以高宗开疆拓土,靡费巨额军饷为戒,所以一听他高谈“筹边”,无不蹙眉疾首,将他的满怀豪情壮志折磨净尽。

听他谈了“沉思十五年中事”,燕红说道:“‘剑名’就是明白了。何谓‘箫心’?”

龚定庵微笑不答。他生来多愁善感,而箫声在乐器中,真有万种凄凉。儿时每闻长巷中传来卖糖粥的箫声,一定会发烧得病,而每病一次。就会觉得自己又成长了许多。因此,他最好洞箫,拟之为霜空鹤唳、巫峡猿啼,心中凄凄恻恻地别有一种满足之感。这在他便是“箫心”,却很难将其中窅渺幽微的情思说清楚,所以只好不回答了。

“璱人,”燕红劝道,“你到底只有卅一岁,古人三十而立,正是发皇的时候,你不可以如此消沉。”

“你不也是吗?”龚定庵黯然低语,“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都付与青灯黄卷,天公亦未免太狠心了。”

“世缘不同。”燕红强掩内心的感觉,极力用平静的声音说,“璱人,各有因缘莫羡人,但亦不必为他人伤感。”

“感从中来,人我莫辨;为他人伤,其实亦是自伤。”

“如此说来,过去亦有过类似的情形?”

“什么类似?”龚定庵茫然地问。

“你刚才不是为我伤感吗?”

“噢!有过。”

“能不能说给我听听?”

龚定庵沉吟了一会儿答说:“我念首词你听听吧,是《台城路》。”接着便念:“城西一角临官柳,阴阴画楼低护。冶叶倡条——”

“又是个薄命的。”燕红失声插嘴。

“你别打岔,一打岔我就不容易记得起来了。‘冶叶倡条,年年惯见,露里风中无数。谁家怨女,有一种工愁,天然眉妩。红烛欢场,惺忪敛袖正无语。’”

“这是上半阕。着墨不多,情事如见,白描得好。”燕红问道,“到底何事自怨?”

龚定庵便又念:“相逢纵教迟暮,者春潮别馆,牢记迎汝——”

“对不起!”燕红打断他的话说,“我又要打岔了,到底是相逢嫌晚,还是美人迟暮?”

“兼而有之。”

“这春潮别馆是哪里?”

“有人有个别墅,名叫春潮别馆。”

“‘牢记迎汝’,迎了没有?”

龚定庵不答,管自己一口气念道:“我亦频年,弹琴说剑,憔悴江东风雨。烦卿低诉,怕女伴回眸,晓人心绪。归去啼痕,夜灯瞧见否?”

“看来你是没有迎!”

龚定庵念了一首诗,作为回答:“春灯如雪浸兰舟,不载江南半点愁。谁信寻春此狂客,一茶一偈到扬州。”

“一词一诗合在一起读,意思便在可解与不可解之间了。”燕红说道,“所可知的是,事情发生在扬州。”

“不错。”龚定庵问道,“你到过扬州没有?”

“没有。”

“扬州是好地方。”他本想说几时带她去逛一逛,但想到她今后行动,不似往时自由,便缩住了口,心头浮起一丝若有所失的怅惘。

“龚大少爷,吃粥!”人随声到,舱门前出现了宋嫂的影子,双手捧着瓷罐,指间挟着一根纸媒。

点起烛台,揭开瓷罐,是宋嫂特制的芦鸭粥,龚定庵一连吃了两碗。初夏天气进热粥,自然满身大汗,于是走向船头,披襟当风,月下遥望,远处错落灯火,却不能分辨是否出于刘氏家庵。

“你看,”他回进舱来,为燕红遥指灯火,“那里就是刘氏家庵,可惜无从确指。白天刘姑太太要我看看,哪里可以加盖几间屋子,当时我就想,应该建一座高阁,秋来玩赏芦花,不必出门,现在看来,又多一样妙处,你倒想一想是何妙处?”

“这里地势低,能够建一座高阁,远远就能望见,自然成为一胜,更可以当作路标,确是一个好主意。”

“还有,”龚定庵说,“我希望你住那座高阁,晚上点起一盏灯,扁舟远来,一望即知,也是一种安慰。”

说得深情款款,燕红心中一动。但如照他的意思做,又成魔障,这样便成了自己的一个矛盾,想要这么办,却又害怕。

“要好好题一个阁名。”龚定庵自语似的说。

“不!”燕红决定要他死心,“这座阁要建,也应该是佛阁。而且高处不胜寒,孤零零一座阁,四面受风,好比一座危楼,也不宜供佛,更不宜住人。你的想法,看来很好,其实行不通。”

龚定庵大为扫兴,但不能不承认她的话有理。

“悟师太,我们好走了。”宋嫂催促着说,“已经二更天了。”

“好。”燕红答应着,低声向龚定庵说,“你自己保重。”

这是临别分手的话。龚定庵想到她一入刘氏家庵,与在白衣庵行动自如的情形,又自不同,顿时有天涯茫茫、相思不尽之感,低下头去,凄然无语。

“不要这样子!”燕红劝道,“你应该为我高兴,终于有了一个安身立命的归宿。至于你自己,我知道你向来善于排遣的,我亦不会太惦记你。”

故意说这种近乎绝情的话,正显得她内心割舍不下,因而也更使得他惘惘不甘了。

“好吧!”龚定庵沉吟了一会儿说道,“把你先安顿好了再说。”

于是宋嫂母子送燕红回刘氏家庵,龚定庵在舟中遥望,看灯笼远去,忽然一片模糊,摇晃着一点红焰,同时觉得眼眶发热,才知道自己忍不住垂泪了。

“唉!”他叹息着,不由得想起上一回的一首《无题》,默默念道:“绕枕离怀话未穷,河梁只在此楼中。迎愁月剩三分白,隔泪灯摇一点红。有雾不曾遮别路,随风想得过花丛。王昌望里千回首,满院帘栊飏晓风。”

“绕枕”改“杯酒”,“楼”改为“舟”,这首《无题》的前半首,便宛然是此时光景。他心里在想,“王昌望里千回首,满院帘栊飏晓风”,燕红绝不至于如此,一去不回头,不会想到王昌遥望,更不会一宵不寐,直到晓风满院。算了,“一箫一剑平生意,负尽狂名十五年”,正该学一学李义山的“未妨惆怅是轻狂”。

第二天上午,借住在刘氏家庵的宋嫂久久不归,龚定庵有些放心不下,吩咐阿狗:“你去看看你娘,怎么不回来?”

阿狗一去又是好半天,直到近午时分才发现他们母子的踪影,龚定庵便站上前舱等候,等宋嫂一上船,细看她的脸色毫无异状,方始放心。

“我以为出了什么事,这么晚不回来。”

“有啥事情好出?”宋嫂放下手中的菜篮,管自己坐了下来,“悟师太一夜没有睡,不晓得在写点啥,害得我也睡不安稳,到天蒙蒙亮,才看她吹熄了灯上床,一觉睡到阿狗来了,我才醒。”

龚定庵一听愣住了,好久才问了一句:“你们昨天去的时候,她是不是一路回头望船上?”

“我不晓得。”宋嫂答说,“悟师太跟在我后面,我看不见。”

“阿狗呢?”龚定庵问,“你看见了没有?”

“我更加看不见了,我在前头领路。”

“一定是‘王昌望里千回首’。”龚定庵自语似的说。

“龚大少爷,你在说啥?”

“噢,没有什么,我们开船吧!”

“我去弄饭。”宋嫂说道,“等一下,还有话说。”

“什么话?”龚定庵说,“午饭不忙,我也不饿,你先说吧!”

“悟师太要我告诉龚大少爷,你回去了以后,少奶奶一定会问,她为啥忽然之间要搬出白衣庵了,你只要说,这里的刘姑太太本来是相熟的,一定留她,她就答应了。”

这是燕红怕他们夫妇为她而起误会,便点点头说:“我知道了。”

“这个说法蛮好,不是熟人,不会一见面就留她住。龚大少爷,你说是不是呢?”

“不错。”龚定庵问,“她还有啥话?”

“还有,要等我到白衣庵去拿了,送到府上。”宋嫂答说,“悟师太告诉我,她有个奇南香手串的盒子,要我拣出来送给龚大少爷。这个盒子要我不许打开,你也只好私下一个人看。”

“嗯、嗯。”龚定庵好奇心大起,兴味盎然地微笑着。

“龚大少爷,有这样要紧东西在那里,我怕担不起责任。知人知面不知心,白衣庵作兴有人把悟师太的东西拿掉一两样,将来说不清楚了。所以,龚大少爷,要请你派个人跟我一道去。”

“我叫阿兴陪了你去。”龚定庵说,“反正总要有人领路的。”

“好!今天是来不及了。明天我到府上去接头。还有,龚大少爷,你替悟师太置田的事,怎么说法?你要交代下来,我才好去办。”

“我来筹划一下,回头告诉你。”

到得吃午饭时,龚定庵已经筹划好了,他预备凑两千两银子来为燕红置产,这件事不能让家里知道,因而也就不能向他父亲去要钱。他手里有个存在杭州一家大酱园的存折,是他妹妹的私房钱四百两银子,不妨借来一用,所差一千六百两,打算卖掉一部分收藏的碑帖古董。当然,他自己不能出面,而且最好不要在上海、杭州两地脱手,那就只有托顾千里了。

“宋嫂,”想停当了他说,“你不妨马上替我去物色,我预备两千两银子置产。田要好,水旱不荒,收益要靠得住。”

“那当然,所以要觅‘西湖田’。”

“贵一点倒不要紧,首尾要清楚。”龚定庵说,“万一有了瓜葛,你晓得的,刘姑太太同她都是‘没脚蟹’,我人又不在杭州,没有人替她料理。”

“这一层,龚大少爷尽管请放心,‘有钱不置懊恼产’,我宋嫂做事情,向来清清楚楚,绝不会留个尾巴的。”

“好!我先交四百两银子给你做定钱,另外要到一个月以后才有着落。”

“慢慢来!置产急不得。”

“不过,也不能耽搁太久,因为我要进京。”龚定庵又说,“还有这件事不要让我家里晓得。”

“那么,怎么接头呢?”

龚定庵想了一下说:“以后逢二逢七,我叫阿兴到你那里去听信息。”

“好的。就这么说。”

黄昏到家,灯下小酌,龚定庵将这两天西溪之行的经过,能说的尽量对吉云都说了,不能说的略而不提。其中只有一段假话,便是照燕红所授意的,忽遇旧日知交,殷勤相劝,燕红去住无心,随缘而安,就此在刘氏家庵住下了。

“这倒是意想不到的机缘。”吉云停了一下说,“此刻,我倒要说几句心里的话,你知道我不是妒忌的人,不过当时她那一身装束,苏州又有人放不过她,加以老太爷的烦恼不轻,你说,我只是为了博一个贤惠的名声,把她收留在家,你说,这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你没有错。”

“只要你知道我没有错,我就安慰了。至于燕红对我有没有成见,我不在乎。”

“她对你没有成见。”龚定庵只有为燕红否认。

“不然——”吉云考虑了一下说道,“‘事如春梦了无痕’,她有这样一个好去处,对什么人来说,都是一个难得结局。不过,不知道你是不是提得起,放得下。”

吉云对事理看得很明白,性情是冷静一点,与龚定庵恰好相反,因此,他对妻子怜爱的成分少,敬畏的成分多。此时听她的话,把理都占全了,其中毫无情之一字的回旋余地,只好答一句:“放不下也只好放了。”

这句话说得很老实,吉云反而表示满意。“我喜欢你把心里的话告诉我,只要你说实话,夫妇之间,没有不可以商量的事。”她紧接着问道,“燕红跟刘姑太太虽说是旧交,也不能常年依靠人家,再说,燕红也不是肯寄人篱下的人,这一层,你想过没有?”

龚定庵突生警惕,怕一说实话,吉云插手干预,对燕红跟宋嫂的承诺发生变化,是个很大的麻烦。

因此,他的话只说三分:“想倒是想过,尚无善策。”

“应该替她筹一笔款子,或者存在典当里生利,言明动息不动本,或者替她买几十亩好田,每年收租。总而言之,要谋个久长之计。”

“我想,还是置产比较好。不过,这笔钱,要慢慢来筹。”

“你预备怎么筹法?”

“无非拿我收藏的东西变卖。”龚定庵说,“这件事问老太爷、老太太总开不出口吧?”

“嗯、嗯。”吉云问道,“你打算筹多少?要定个数目出来,才好想办法。”

“我想,筹两千两银子。”

“这个数目,也还适中。”说着,起身离去。不一会儿取来一个蓝皮封套的折子,交了给龚定庵。

封套上有洒金朱笺的标签,写着“云记”,龚定庵明知故问:“这是你的存折?”

“你打开来看。”

打开来一看,是存在绍兴城内一家典当的一千两银子,记明嘉庆二十年三月初一的那一年。

“是我娘给我的,到现在七年,没有结过息。当初讲明的到期不领息转为本金,利上滚利,大约本利一千五百两银子是有的。”吉云又加了一句,“不够再想办法。”

龚定庵不作声,在思量吉云的这番好意该不该接受。事情是很明白的,倘或不受而又没有足够的理由来解释,夫妇的感情马上会出现裂痕。但如接受了呢,会有什么后果?

这就要从燕红那方面去设想了。燕红如果知道置田的价款出自吉云的私房,她一定坚辞不受,当然,可以不必将钱的来源告诉燕红,却又怕吉云自己说了出去,辗转传入燕红耳中。同时也必须考虑到,有此一重渊源,就应该让吉云跟燕红往来,消除误会,言归于好,而燕红是否愿意?毫无把握。

“怎么?”吉云看他踌躇久久,未置可否,不由得有些诧异,“莫非连我的钱都烫手吗?”

这话说得很重,龚定庵不能不找个能消除她不快的说法:“你这笔钱是备缓急所需,这样花掉了,我实在于心不安。”

“现在不就是缓急之际吗?”吉云又说,“拿这件事料理开了,你了掉一桩心事,不很好吗?”

“好吧!算我跟你暂时借用。”

“还不够,怎么办。”吉云说道,“索性我再把首饰借给你。”

“不,不!”龚定庵连连摇手,“那更增我的咎歉。瑟君有四百两银子在我这里,我亦可暂时借来一用。”

于是接下来商量细节。龚定庵首先申明置产之事,要托宋嫂经手,让她赚一笔“中人钱”。吉云自然同意,但心里不免怀疑,仿佛事情都早已说定了似的,岂不奇怪?

第二天一大早宋嫂母子就来了,先拜见了吉云,然后由阿兴领着到白衣庵去替燕红收拾行李。衣物书籍不多,装了两只箱子,很快地回来了。

其实是不需要回来的,为的是燕红有物相赠,交代宋嫂时颇为郑重,因此她不敢托付阿兴,要亲手交给龚定庵。但到龚家,她发觉自己太大意了!

龚定庵与燕红的情况,宋嫂大致都已明了,像这种“私情表记”必须避人密递,而又应该事先联络妥当,如今贸然当着吉云面交龚定庵,一定会惹起极大风波。

亏得事先想到,还来得及补救。她在龚家略坐一坐,作为一种复命的表示,随即起身告辞。燕红的两只箱子,由阿狗作一担挑了,送到西溪。

“置田的事,你怎么不当面告诉宋嫂?”

龚定庵正在思索,燕红所赠之物,何以未有下落,因而对吉云的发问,只神思不属地唯唯而已。

“我的话你没有听见?”

“你说什么?”龚定庵茫然地问。

吉云觉得不必再说了。“我是问你,”她说,“在想什么?”

“不相干的事。”

倘再追问,会闹得不愉快,吉云忍在心里。但她对自己的诺言,毫未改变,当天便命阿兴渡钱塘江到绍兴,向她存款的那家典当去结息。

“你明天到宋嫂那里去一趟,把买田的事托了她。瑟君的四百两银子,可以作为定金,正价我来付。”吉云接下来说,“现银提出来不方便,叫典当出张收条,让卖主自己去提好了。”

龚定庵本来就想去找宋嫂,苦于没有适当的理由,难得吉云自己提议,正中下怀,所以连声答应。

其实,吉云另有深心,她看出龚定庵与宋嫂会在私下打交道,因而以此试探,照常理来说,宋嫂家住西湖,又开着馆子,龚定庵正应该借此挈妻携子,泛舟游湖。倘或他想不到此,便可证明跟宋嫂确是私下有话要说。

果然,龚定庵虑不及此,第二天一个人出门,安步当车到了西湖边,雇一条杭州人称为“划子”的瓜皮艇,容与中流,缓缓划到麯院风荷去看宋嫂。

“怎么一个人来的?”宋嫂问说,“阿兴呢?”

“阿兴到绍兴办事去了。”龚定庵问,“行李送到西溪了?”

“送到了。”宋嫂说道,“一个奇南香的盒子,我当着大少奶奶不便拿出来,正想托人带信,龚大少爷你先来了,正好!”说着,转身入内去取奇南香盒子。

这是个腰圆形的锡盒子,通常用来置放朝珠,但亦可当作首饰盒,龚定庵正待揭开来,却为宋嫂出言拦住了。

“龚大少爷,慢慢!悟师太交代过的,只好一个人看,你不要在这里打开,带回去看。”

“何必带回去?我私下在这里看,有何不可?”

“正是!”宋嫂失笑了,“越老越糊涂。只要我走开,不就是你一个人看了?今天有新鲜的菌,我先去做碗汤来请龚大少爷。”

等她一走,龚定庵看左右无人,便将锡盒子揭开,顿时异香扑鼻,一挂其色黝黑、其软如酥的奇南香手串,另外还有一个皮纸包,隐隐透出黑色,打开来一看,有一缕青丝、四片丹甲——用凤仙花染红了的指甲。

龚定庵立即明白了,这是燕红决心遁入空门,先剪下来的头发与指甲。以此相赠,仿佛明告他心目中原只有他一个人,而这唯一的一个人也为她所割舍了。

一种惘惘不甘之情,都付与无声叹息,龚定庵收拾锡盒,便待离去,宋嫂却又来了,后面跟着她的媳妇,手提食盒,里面是一碗火腿鲜菌莼菜汤。

“我试过了,没有毒!”说着,宋嫂从头上拔下一支银钗,用干净手巾擦拭过了,在汤里浸了一会儿,取出来给龚定庵看,毫无异样,如果有毒,银钗就会发黑。

看这碗汤色香味之绝,龚定庵倒被逗起了食欲酒兴。“索性在这里吃饭了。”他说。

“自然是在这里吃饭,还要到哪里去?”宋嫂问道,“想吃啥?”

“有菌油没有?”

“马上熬好了。”

“我想吃碗菌油拌面。”

菌油拌面以外,宋嫂又亲手烹制了几样精致的时鲜。龚定庵有心以酒浇愁,喝得酩酊大醉。醒来时凉月在天,灯焰半明,发觉是睡在自己书房里,回想未醉以前的情事,只记得宋嫂命阿狗送他到家,此外都不记得了。

“那个盒子呢?”他急急下床寻找。锡盒端端正正地放在书桌上,打开来一看,奇南香手串与燕红的青丝丹甲都在,而且当时是随手放置,此刻却包得整整齐齐,放得妥妥帖帖,不用想,吉云已经知道了。

但是,由第二天起,吉云却绝口不提,不过她还是实践了她的诺言,托宋嫂经手,置了四十亩西湖田,以“薛燕记”的名义,税契完粮,当着刘姑太太的面,交给燕红管业。

这是道光二年夏天的事,忽忽四年,绮怀久消,与燕红成了方外之交,每次回到杭州,总有一两次见面的机会,但从不告诉吉云。事实上,吉云是知道的,他亦猜想得到吉云会知道,但内心坦然,亦就不必再去碰触旧日创痕,这天——道光六年正月十九,亦复如此。

“今天是特为来辞行的。”龚定庵向刘姑太太与燕红说,“预备大后天动身进京。”

“今年一定要中了。”刘姑太太说,“定庵先生,科名迟早有,今年贵庚?”

“卅五。”

“卅五岁走鼻运,一定中。”刘姑太太起身说道,“远来只怕有点饿了,我交代他们先弄点心来充饥。”

这是托故安排一个机会,让他可与燕红单独相处。禅房的天井中,梅花开得正盛,帘栊间荡漾清香,默然相对之际,龚定庵不由得功名之念一消,悄然吟道:“‘几生修得到梅花!’”

“何以忽然之间有出尘之想?”燕红笑道,“我是很俗气的,只想到你金榜题名、扬眉吐气的那一天。”

提到这上面,龚定庵平时总不免牢骚满腹,而此刻却能淡然处之。“这一别,恐怕得要三四年才能见面,”他说,“不管中不中,我都是当我的内阁中书,所以这回我把吉云也带了去。”

“应该的。你不善于照料自己,应该有贤德夫人在你身边。”燕红又问,“阿橙呢?怎么不带了来,让我也看看他,长得多高了?”

“本来是想带来的,几家亲眷替吉云饯行,叫了一班戏,让阿橙看戏去了。”

谈了些家常,也吃了点心,龚定庵正待告辞,以便当天赶回城内时,燕红忽然问道:“你的《影事词》应该不止六首吧?”

他有《影事词》一卷,一共十九首。但道光元年秋天,安排燕红住刘氏家庵告一段落时,因为谗言与谣言四起,他便选刊了六首,从邂逅燕红开始时,“一帆冷雨,有吴宫秋柳,留客小住”那首《暗香》起,到安顿燕红已毕,告慰知好所写的一首《清平乐》:

万千名士,慰我伤谗意。怜我平生无好计,剑侠千年已矣。西溪西去烟霞,茅庵小有梅花。绣佛长斋早早,忏渠燕子无家。

是说他跟燕红的因缘,已经作了归结。在此以后,知好中以诗词相慰的,不知凡几,其中为龚定庵最称赏的是一首《齐天乐》,尤其是下半阕:“‘人天何限影事,待邀他天女,同忏同证。狂便谈禅,悲还说梦,不是等闲凄恨。钟声梵韵,便修到升天,也须重听。底怨西窗,佛灯深夜冷?’”真个“不是等闲凄恨”,燕红读过这首词,每一夜想,有不尽可参的情味。如今远别在即,要他这十九首词,好在西窗风雨、深夜佛灯之下,重吟细把,聊慰岑寂。

在此六首以外的十三首,有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话,同样地,只会勾起燕红的回忆与幽恨,所以他一直不愿公开,到现在仍是这样的想法。

但燕红自觉道心已坚,不会为往事所动,想读这些词,能够以局外人的心情,譬如读他人的好句,纯然欣赏而已。

经过这番解释,龚定庵不能再婉拒,当下回想了一遍,觉得仍有好几首写得过分旖旎,传出去会生误会,替燕红带来飞短流长的蜚语,仍以保留为妙。

“行李都已经装箱了,稿本不知搁在哪儿,找起来很费事,你拿纸笔来,我念几首你听。”

第一首念的仍是《清平乐》:

“人天辛苦,恩怨谁为主?几点枇杷花下雨,葬送一春心绪。梦中月射啼痕,卷中灯灺诗痕。一样嫦娥瞧见,问他谁冷谁温?”

这首词的上半阕,是写他初次到白衣庵去看燕红,下半阕是他自己记梦,迷离惝恍的情事,事隔数年,已不甚分明了。

第二首念什么?龚定庵沉吟了好一会儿,突然说道:“我有一首《莺啼序》,是你定居在此的下一年春天,在京里填的,兼咏落花柳絮。其实,你知道的,别有寄托。”

这“别有寄托”自然是怀念燕红,所以她很有兴趣地说:“《莺啼序》二百四十字,是最长的调子,非大才莫办。请念吧!”

“我是步宋人的韵。”

“那就更难了。”燕红执笔在手,“这个调子,我记得一共四‘片’,先念第一‘片’吧。”

龚定庵点点头,一面想,一面念:

“残年半销金兽,启朱帘琐户。悄凝盼,十里蘅皋,多少心期伤暮。梦回后,半霎凭栏,春烟阁断天涯树。仗莺魂,有力唤起,一天浓絮。”

“怪不得你选《莺啼序》这个调子。”燕红写完了说,“落絮漂泊,须‘仗莺魂,有力唤起’,这层意思很深,前人未曾道过。第二片呢?”

第二片是:

“昨日闲愁,今朝暗恨,似濛云惹雾。拈彩笔,亲制红词,有人怜赏心素。正沉沉、春深似海,低徊然、年华金缕。作人间病凤啼鸾,原输鸥鹭。”

“你这‘有人’是夫子自道?”燕红问说。

龚定庵微笑不答。这第二片确是描写燕红在苏州的境况。但“低徊然、年华金缕”,用“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的意思,颇有痛悔当时未曾迎娶燕红,致有后来的变故。“病凤”是他自喻,“啼鸾”才是指燕红,虽为鸾凤,一啼一病,便难寻鸥鹭之盟,这是他强自排遣的话。

“前两片都咏柳絮,以下该咏落花了?”

“是的。不过也不全然是。”龚定庵接下来念第三片:

“胭脂含怨,锦瑟生愁,怅春似逆旅。枉二十四番寒暖,次第催完,变了漫空,扑人花雨。钗寒珮瘦,红敧绛病,惺惺胡蝶谁家宿?况连天香草崇兰渡。予怀渺渺,灵修尚隔中央,只恐弃我如土。”

“‘连天香草崇兰渡’是何出典?”

“这跟‘灵修’都出在《楚辞》上。”龚定庵答说,“‘光风转蕙泛崇兰’,泛是泛舟,屈原泽畔行吟,则泛舟当是渡河,所以我把崇兰当作一个渡口的名称。”

“嗯,嗯。”燕红忽有领会,“我记得《楚辞》注释‘灵修’说:‘灵,神也;修,远也。能神明远见者,君德也,故以喻君。’你用在咏落花上,灵修是指东皇,‘东风无力百花残’,以致落红化作春泥。但仿佛亦有自伤之意在内,中间有人阻隔,所以你不能为皇帝所用,是有这样的意思在内吗?”

“让你识破机关了。”龚定庵笑道,“你听我念第四片。”

“凌波袜懒,绣线裙松,换吴棉白苎。为一种心情无奈,断送韶颜,憔悴而今,劝君休舞。浑都不管,愁侬怨汝。灵犀一寸分明见,更无须弄入瑶琴柱。纱窗日落无人,独倚黄昏,有谁省否?”

他念一句,燕红抄一句,抄完从头细读,好久才说了一句:“这几首词,尽够我打发闲工夫了。以后有新作,让我先读为快。你请吧!”

这年会试的房考官中,有个礼部主事,是个大名士,名叫刘逢禄,江苏常州人。他的祖父是乾隆丙午举博学鸿词取中一等第一名,后来官至文渊阁大学士的刘纶,但刘逢禄的学问得自舅氏庄家,他的外祖父庄存与、舅舅庄述祖,都是经学名家。嘉庆十九年刘逢禄点了庶吉士,散馆试不甚得意,改为部员,分在礼部,那真是为职选才,完全对了路。

原来刘逢禄做学问务通大义,不在一章一句中下功夫,因而能达到学以致用的理想境界。嘉庆二十五年仁宗驾崩,丧仪自大殓至山陵奉安,由他搜集资料,一手拟订,可说是自唐朝设置六部作为中枢最高行政机关以来,所未有的盛事。

此外还有大大小小属于礼部的难题,刘逢禄常用经义来析疑,每每迎刃而解,最有名的一次是,越南国王的老母有疾,特遣贡使来乞求人参,奉旨赏给,但诏书中有“外夷”一词,贡使要求改为“外藩”,礼部堂官因为诏书是奉钦定的,难以更改,大伤脑筋,只好请教刘逢禄。

于是刘逢禄拟了一通牒文给越南贡使,牒文中先引《周官》王畿以外的土地分“九服”之说,夷服距王国七千里,藩服去王国九千里,是则藩远而夷近。意思是越南要改用外藩,反而是疏远了中朝。

其次解释“夷”字是美称,引《说文通训》的话说:羌从羊、狄从犬、蛮从虫、貊从豕,皆是“物旁”,惟夷从大、从弓。夷是东方大人之国,那里很重一个仁字,仁者有寿,“东方不死之国”之称,所以孔子愿居九夷。言外之意,既为圣人所愿居,自然是乐土。

再下来是引乾隆年间的上谕,饬四库全书馆不得将古书中的“夷”改为“彝”,于此可见,出于满洲的皇族,亦不以“夷”字为嫌,其为美称,不言可知。结论是:“舜东夷之人,文王西夷之人,我朝六合一家,尽去汉唐以来拘忌嫌疑之陋,使者无得以此为疑。”越南贡使看了这道霞牒,高高兴兴回国去了。

又有一回——是三年前的事,有人上奏,请以康熙年间的工部尚书汤斌,从祀文庙。交部议时,由于汤斌在上书房当差,曾获处分,乾隆年间,亦曾有此议,为高宗所驳。现在旧事重提,如果准如所请,与高宗的意向不符。

但刘逢禄的看法不同。汤斌是理学名臣,清廉方正,古今罕见,在上书房辅导太子二阿哥读书,由于种种缘故,劳而无功,而且有人进谗,以致获罪。乾隆朝的驳汤斌从祀文庙之议,是因为世宗夺嫡,上谕中曾反复声言二阿哥如何不成材,以致太子位号被废。二阿哥不成材,当然是因为师傅辅导无方,所以汤斌虽在雍正年间入祀贤良祠,乾隆元年且追谥“文正”,但从祀文庙之议,因为有“二阿哥不成材”这个说法在,不能不归咎汤斌之不足为太子师表,就不能不驳此议。现在时过境迁,这个不准从祀文庙的原因,早就消失了。

当然高宗的这些隐衷,自不能提的,刘逢禄只拿尧与舜的不肖子丹朱、商均,以及周武王的两个后来叛国的弟弟管叔、蔡叔来比拟为康熙朝的二阿哥,援笔而书:“后夔典乐,犹有朱、均;吕望陈书,难匡管、蔡。”舜之贤臣后夔,掌管礼乐教化,但并未感化丹朱、商均;太公望吕尚为周文王之师,但像管叔、蔡叔这种,也是教不化的。用这两个典故来表明汤斌在上书房获咎,咎实不在汤斌的说法是很有力的。礼部尚书汪廷珍决定照刘逢禄的见解申复,终于奉旨允准。

刘逢禄没有放过主考,但顺天乡试及会试的房考,几乎每一科都有份。这年入闱后,焚香祝告,愿上苍默佑,凡真才实学,而闱中常遇到有眼无珠的房官,以致埋没的举人,他们的卷子,都能分到他这一房。因为他自负有衡文巨眼,人才绝不会在他手中错过。

果然卷子一分来便是一喜。原来会试分省取中,按应试人数,钦定名额。本省房考官不能分得本省的卷子,以防作弊。江浙人文荟萃之区,刘逢禄不能分到江苏的卷子,却分到浙江的卷子六十本。浙卷七百,除去本省,十七房房官平均分配,每房只得四十一二卷,如今几乎多出一半,而且龚定庵的卷子,很可能就在这六十卷中——龚定庵中举后,入京会试落第,曾向他问学。当时“春秋三传”中,以《公羊传》最盛,但《公羊传》向分两派,董仲舒讲谶纬五行,何休则重在阐发《公羊传》作者公羊高的微言大义。此派在汉学中属于今文学派,乾隆以后以常州庄氏为巨擘。刘逢禄之于庄存与,犹如龚定庵之于段玉裁,得外家真传。龚氏三世说经,本属于古文学派,但龚定庵跅弛不羁,师承并非所重。因为佩服刘逢禄,改习今文学派的《公羊传》,为他的叔叔龚守正视为离经叛道,龚闇斋亦颇为不满。龚定庵不大看得起他的叔叔,但父亲不能不敬,所以他对庄、刘一脉相传的《公羊学》,虽颇有心得,却“但开风气不为师”,表示尊重他的家学,而与刘逢禄的关系,亦只在师友之间,与通常受业弟子的亲密,大不相同。

当然,刘逢禄很想成为龚定庵名实相符的老师。这一回是个机会,而且这个机会亦真的来了,龚定庵的文章,入眼便知,作得也真出色。当下兴冲冲地上堂荐卷。

这一科会试四总裁,居首的是户部尚书王鼎,此人籍隶陕西蒲城,受仁家特达之知,清操绝俗,但脾气方正得近乎执拗、刚愎,听刘逢禄盛赞这一卷如何文质并胜,本已愿意取中,不道刘逢禄画蛇添足,多了一句话,事情变卦了。

“此卷出于杭州龚自珍,足为榜下生色。”

“你说是龚定庵的卷子?”

“是。”

“不会看走眼?”

“大人请放心,若非龚定庵,抉吾双目。”

“好、好!我留下来仔细看看。”王鼎又说,“龚闇斋是我会榜同年,我对定庵很熟。”

不道龚定庵是王鼎的“年家子”!刘逢禄心想还有此一重渊源,龚定庵今科必可得意。哪知回去以后,与邻房的房官陈御史一谈,陈御史顿足长叹:“坏了,坏了!老兄爱之适足以害之。”

“为什么?”

“王定老,”王鼎字定九,所以陈御史这样称他,“是个规行矩步的道学先生,最讨厌风流自喜的名士,一向讨厌定庵,说他不中绳墨。你这一点破,必遭黜落。”

“莫非他就不念年谊?”

“有年谊更坏。”陈御史说,“天下原有一辈自负清操、不近人情的人,王定老即是其中之一。”

“我,我不大相信。”

“那就等着瞧吧!”

这件事谈不下去了。刘逢禄换了一个话题问道:“你这里有好卷子没有?”

“有湖南的一本卷子,你倒看看。”

刘逢禄一看这本密密加圈的“湖南玖肆”号的卷子,不由得惊喜交集:“老兄,老兄,恭喜,恭喜!”

“喜从何来?”

“你道这是谁的卷子?”

“说经跟你的路数很接近。想来你必知其人?”

“是的。我可决其为湖南魏默深。”

魏默深是新起的名士,他单名源,湖南邵阳人,精于西北舆地之学,心胸开阔,思想极新,而又讲究经世实用之学,至于文字的高妙,犹其余事。陈御史本就欣赏这一卷,听刘逢禄如此推崇,当即上堂荐卷,所得到的答复,与刘逢禄的结果一样,要“留下来看一看再说”。

这一看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确实消息了。原来会试考三场,自三月初八头场进场,至三月十六日三场“放牌”,以后十天便是房官阅卷、荐卷,自三月廿六、七起,房官职司已了,此后一直到四月初五预定进呈前十本,恭候钦定为止,这十天便都是四总裁定去取的日子。刘逢禄惦念龚定庵、魏默深两卷,寝食不安,却又苦于不便打听。因为试卷弥封誊录,何以独独关心某省某号卷,可知必有关节。言官据此参奏,刘逢禄如说是凭他的眼力所断定,这个理由不能成立。科场案中对试官的处置特严,轻则遣戍,重则大辟,是必须非常慎重的事。

到了四月初六,进呈的前十卷发回,大局已定,可以开始打听了。不想龚、魏两卷,双双落第。据说原因不是他们的文章不好,相反的是太好了。尤其是魏默深的王道策论,精警冠场。但四总裁都奉到首辅武英殿大学士曹振镛的指示,务必要取录谨饬安静之士,文气恣肆汪洋、不中绳墨的,一定不安分,将来会成为朝廷的大患。而龚定庵、魏默深正就是此辈心目中的“不中绳墨”之士。

刘逢禄的哀痛无可言喻,不独是为龚、魏一掬伤心之泪,想到他外祖父的往事,暗伤乾嘉盛世绝不可复见,因为当今道光皇帝完全不像他祖父高宗纯皇帝。刘逢禄一直记得他祖父跟他谈过的一个故事,庄存与在乾隆十年榜眼及第后,四迁而为内阁学士,乾隆廿一年外放为直隶学政。

学政管一省的童生与生员,直隶由于有满洲、蒙古的童生,父祖往往是八旗贵族,所以这些饱饮膏粱的纨绔子弟,桀骜不驯,出了名的难管,怕事的学政,往往忍气吞声,任由此辈胡闹。但庄存与却毫不姑息,按试时,临场搜检,而且严禁枪手传递,场规严格异常,便有满蒙的童生,借故起哄闹场,庄存与为言官所劾,部议革职。

高宗准是准了吏部所议,但内心里颇为怀疑。而且一向知道满蒙童生放纵不法,因而下令亲自复试,果然搜到了夹带的文字。这是犯罪的,尤其是皇帝亲试,敢于舞弊,情节更是非同小可,当下特派大臣审问。

其中有个满洲的童生,名川海成,平时为父母娇纵惯了,不知王法为何物,居然在堂上对问官说:“你们觉得我们有罪,何不杀掉?”

这话一传入高宗耳中,大为震怒,派侍卫传旨,立斩海成。此外查出当时闹场的还有四十三名,情节较重的三名充军到吉林,其余四十名“在旗披甲,不得更赴试”,这就是永远成为八旗的一名兵丁,封闭了他们的上进之路。

庄存与的罪名当然也取消了,不但留任,而且本职由内阁学士升为礼部侍郎。由此又引出一段佳话。庄存与有个弟弟叫庄培因,字本淳,自负才华在乃兄之上,及至庄存与以一甲二名及第,庄培因很不服气,作了一首诗,结句是:“他年令弟魁天下,始信人间有宋祁。”以宋朝的宋郊、宋祁比拟他们兄弟,而以大魁天下自许。至乾隆十九年,果然中了状元,授职修撰。高宗便在这年——乾隆二十一年丙子乡试之年,特派庄存与、庄培因典试浙江、福建,兄弟联翩出都,各典一省,令人艳羡。

但论人品学问,毕竟兄胜于弟。庄存与感于高宗的知遇,益励清操,这年典试浙江竣事,回京复命,巡抚送了极厚的一笔程仪,庄存与婉拒不受。于是改送了一顶暖帽——二品官是红顶子,最名贵的是用珊瑚所制。上路以后听差告诉庄存与,这颗红顶子是真珊瑚,价值千金。其时由运河北上,船已入山东境界,庄存与特派专差将这顶暖帽送回浙江。

忆往视今,刘逢禄心想,外祖父庄存与如果生在今天,不是高宗那样的皇帝,也没有傅恒、刘统勋那类大臣,亦未见得有何作为。同样地,自己如果生在乾隆中叶全盛之时,龚定庵、魏默深就绝不至于荐而不受、埋没高才。

那种伤时感遇的忧郁,久久不治,只有托诸吟咏,方能发泄,因而写了一首诗,题目是《伤浙江、湖南二遗卷》。刘逢禄不但经学义理得外家真传,辞章亦是高手,这首古风写得灿若云霞,第一段是称颂浙江人文之盛,以及他曾应一个浙江学政之邀,在幕府代为评阅文章的往事:

之江人文甲天下,如山明媚兼嶙峋。盎盎春溪比西子,浣花濯锦裁银云。神禹开山铸九鼎,罔两俯伏归洪钧。锋车昔走十一郡,奇祥异瑞罗缤纷。

刘逢禄在杭州时,寓舍在官巷口与西湖之间,临门一弯流水,万树垂杨,这条东西向的溪,水浅而澄洁无比,浣纱多在此地。“锋车”即为学使先驱之车,浙江共十一府,刘逢禄随学使按临,都曾到过,生童秀才的文章,已是“奇祥异瑞罗缤纷”,何况春闱的浙卷?第二段紧接着叙这年充会试考官的经验。

兹登新堂六十俊,就中五丁神力尤轮囷。红霞喷薄作星火,元气蓊郁焊朝暾。骨惊心折且挥泪,拣时良吉齐肃陈。经旬不寐探消息,哪知铩羽投边尘。文字辽海沙虫耳,司中司命何欢嗔。

“六十俊”下自注“浙卷七百余,独分得六十卷”,接下来专咏龚定庵的卷子,第三段转入魏默深一卷:

更有无双国士长沙子,孕育汉魏真经神。尤精选理跞鲍谢,暗中剑气腾龙鳞。侍御披沙豁双眼,手持示我咨嗟频。

这一句之下注:“湖南玖肆,五策冠场,文更高妙,予决其为魏君源。”在那时,刘逢禄以为必可与龚定庵同登高第,誉之为“双凤”:

翩然双凤冥空碧,会见应运翔丹宸。萍踪絮影亦偶尔,且看明日走马填城。

结尾两句,皮里阳秋,因为既言“翩然双凤”将“应运”而“翔丹宸”,而竟摈落,可见文运不振,所以用“萍踪絮影”为喻,表示他所见的两遗卷,只是偶尔所见,即令遗珠,不失人才之盛。

终于中了进士了!这年是道光九年己丑,龚定庵三十八岁。

会试中在第九十五名。殿试策论,精警无比,有人以为可媲美王安石上仁宗皇帝书,但书法实在太拙劣了,取在三甲第十九名。

朝考钦命题是“安边绥远疏”,其时有回匪张格尔作乱,经名将二杨——杨遇春、杨芳讨伐平定,但新疆的善后事宜,千头万绪,颇为复杂,钦命此题,有下诏求言之意在内。龚定庵本精于西北舆地,平时又颇留意时事,复以志在筹边,与固原提督果勇侯杨芳是好朋友,几次在京相晤,听他细谈平乱的经过,所以这个钦命题,真是搔着痒处,洋洋洒洒一千余言,指陈利弊得失,语语落实,阅卷大臣相互传观,都许为全场压卷之作。只是朝考为任用考试,龚定庵吃亏在殿试三甲不能入翰林,复以正楷不中程式,无法列入优等,只好以知县任用。

进士榜下即用的知县,班次最高,吏部掣签分省,至藩司衙门报到后,遇缺即补,号称为“老虎班”。龚定庵倒颇有此意,不避风尘俗吏之名,去做个亲民之官,但他父亲坚决不允。

龚闇斋其时已退归林下,在杭州的紫阳书院讲学,会试之前便有信给龚定庵,坦率地指出他入翰林的希望甚微。新科进士朝考任官,如果未点庶吉士,不外乎用作部员、外放知县两途,如果分部去当主事,自然最好;倘或用作知县,应该呈请改归本班,也就是仍旧当他的内阁中书,不过,同为内阁中书,进士出身升迁比较容易。

因此,这一次会试得意,对他的前程影响不大。但从此以后,不必为考试分心,可以专心一致做学问,在他仍旧是一件极快慰的事。

另一件自觉得意的事,便是将昆山徐秉义的旧居买下来以后,亲自选材督工,建了一座别墅,题名羽琌仙馆,将他平日所收藏的金石碑帖以及其他古玩,都贮藏于此,作《羽琌山金石墨本记》五卷,《羽琌之山典宝记》二卷,以为将来撰述《金石通考》的张本。

龚定庵之好金石古玩,实在是有托而逃。他之成为名士,复又被视作狂士,都是被激而成,因为表面上看他玩世不恭,不中绳墨,不是个能在功名事业上卓然有所表现的人,其实他不仅有一片自道“平生哀乐过于人”的至情至性,而且有一番经世致用的大志,自许为班超、张骞一流人物,如果不能开疆拓土,建立边功,在朝希望申明制度,昌大文治。但这都需要遭逢圣君贤相,才有一展抱负的机会,而当今道光皇帝的作为,尽教志士丧气,龚定庵郁郁不得志,才激成个动辄如灌夫骂座的脾气。

原来道光皇帝行二,才智庸下,只为嘉庆十八年林清之变,他用鸟枪打死了两名已爬上宫墙的教匪,对定乱颇有关系,因而为巡狩在外的仁宗封为智亲王。但仁宗是否愿以大位付智亲王,实在是个疑问。

原来自雍正废立储之制,规定生前择皇子之贤者,密书其名,贮匣存乾清宫正大光明匾额之后,驾崩后由顾命大臣启匣视名、奉迎即位的制度以后,历经两朝,并未彻底实现这个独特的传位制度,高宗继位,在世宗生前已有强烈的暗示,仁宗则由高宗内禅,亲手以大清天下付嗣皇帝,更不必俟高宗驾崩,始知大位谁属。但仁宗宾天时,情况就不同了。

因为道光皇帝在居藩时以次子而居长,复有林清之变定乱之功,似乎必当继位。但嘉庆二十四年,仁宗将三阿哥绵恺封为惇郡王,四阿哥绵忻封为瑞亲王,两王皆为仁宗继后钮祜禄氏所生,如果仁宗无所轩轾于其间,且如雍、乾两朝,心目中已定下嗣位之子,而属意于智亲王,则四阿哥不必越过他的同母之兄而封为亲王,徒起猜疑。既然这样办了,就不能说大位一定属于智亲王。

嘉庆二十五年八月,仁宗崩于热河,由于是中风暴崩,临终并无遗命,据说后来在一个随侍仁宗的小太监身上找到一个银盒子,上面是智亲王的名字,因而奉为嗣君。但三天以后,又有一道皇太后钮祜禄氏的懿旨,说:“大行皇帝龙驭上宾,皇次子智亲王仁孝聪睿,英武端醇,现随行在,自当上膺付托,抚驭黎元。但恐仓卒之中,大行皇帝未及明谕,而皇次子秉性谦冲,予所深知。为降谕旨,传谕留京王大臣,驰寄皇次子,即正尊位。”太后的意思以为储位未定,所以有此一道懿旨,事实上智亲王已根据那个银盒子中据说是仁宗早在嘉庆四年朱笔所书的皇次子的名字而即位了。

这一来,道光皇帝得位的经过,便又成了一重疑案,到底是仁宗所预定,还是太后根据仁宗生前的话而特为宣示,成了一个谜。但太后钮祜禄氏之不私,则昭然于天下。因此,道光皇帝对这位继母敬畏有加是无怪其然的。

这位太后最初的徽号是“恭慈”。恭慈皇太后秉性严毅,此亦是道光皇帝敬畏的原因之一。道光皇帝跟明思宗很相似,志大而才疏,一心想做个好皇帝,看乾隆、嘉庆两朝,奢靡特甚,因而节俭异常,但最初并非如此,至少对他的一个宠妃,不但谈不到节俭,而且奢靡得已逾家法。

这个宠妃亦姓钮祜禄氏,先封全嫔,有宠以后,累次晋封为全贵妃。她从小随父住在苏州,所以没有旗下格格那种“北地胭脂”的味道,娇小明慧,善解人意,道光皇帝对她的宠爱,可说已到了惑溺的程度,因此与一个总管内务府大臣发生了意见上的对立。

这个总管内务府大臣,名叫英和,字煦斋,姓索绰络氏,满洲正白旗人,他的父亲是乾隆末年的礼部尚书德保,父子二人都以不愿依附和珅而为仁宗所激赏。宣宗即位后,他以户部尚书在军机大臣上行走,道光二年升为协办大学士,并为掌印谕的总管内务府大臣,宠信过于前朝。但英和刚正不阿,上谕不当,照样会顶了回去。

有一回宣宗命太监传谕内务府,命苏州织造承办女用的纺绸绣花内袴,司官拟稿以正式公文致苏州织造,呈堂判行时,英和斥责司官糊涂,说:“这是什么差使!岂可用内务府的大印?”吩咐只需由司里去个便函即可。同时也大发了一顿牢骚,对全妃有很不客气的批评。

哪知全妃在朝中有耳目,英和对她不满的话,很快地传入她耳中,少不得会在承恩时告个枕头状。道光皇帝耳朵很软,渐渐地,英和的宠信就大不如前了。

又有一回,道光皇帝要为全妃制一只翡翠镯子,内务府开库找材料,没有成块能琢成镯子的大翡翠。道光皇帝细问了经过以后,面谕将库藏的一个翡翠蟠桃改为镯子,英和以为不可,面请收回成命。

“这是高宗纯皇帝八旬万寿,两广总督的贡品。”他说,“以先朝的瑞器,作妃嫔的亵玩,似非所宜。而且像这样大的翡翠,是稀世之珍,琢成一双镯子是以大改小,亦觉暴殄天物。”

道光皇帝不作声,此议就此打消。但对英和已由宠信变成恼恨。不久,以承修“万年吉地”不力,“地宫”出水的罪名严谴,竟致充军。英和被公认为贤相,他之落得如此下场,正人君子,无不痛心疾首。

相对地,另一个近乎奸佞的人物,却是禄位日固,宠信日专。此人籍隶皖南,名叫曹振镛,官居首辅。道光皇帝即位之初,锐意求治,但才具既短,精力亦有限,章奏不能遍阅,颇以为苦。曹振镛献策说道:“如今天下承平,臣工好作危言,指陈缺失,完全是沽名钓誉。倘或加以处分,皇上就会无端蒙个拒谏的名声。此后中外章奏,皇上不必全看,只挑那细微末节的地方,严词谴责;臣下震于圣明,以为皇上明察秋毫,就没有人敢随便上折子,信口雌黄了。”

道光皇帝听了他的话,从此专在“鸡蛋中挑骨头”,章奏中措辞稍有失检,立即着令“明白回奏”,回奏得不够圆满,轻则申斥罚薪,重则降调革职。这一来,吓得没有人敢说话,章奏中见解如何,不必重视,要留心的是,措辞是否堂皇得体,陈述是否触犯忌讳。当然凶灾不敢入告,凡事报喜不报忧,造成一种不痛不痒、麻木不仁的风气。

这种风气不仅出现于官场,也传染到了科场。一本卷子的文章好坏在其次,首先要看的是,是否符合程式。在乾隆以前,试卷书法,用“帖写”大致仍旧是容许的。试帖诗出现拗体,只要诗好,亦不算犯规,这些字与诗,虽在通人看来属于所谓缺乏性情的“馆阁体”,但毕竟还有雅气,自从曹振镛当权后,看殿试卷子首重书法,有一个帖写的字,即视为“破体”,难登上第。流风所被,生气恹恹,这是龚定庵最愤慨的事,有一回替道士撰祝告天帝的“青词”,借题发挥,写了一首七绝:

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

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但龚定庵毕竟不是玩物丧志的人,而且视金钱虽如粪土,名心却始终未能淡忘,因而不入翰林,一直引为恨事。而不入翰林则由于书法不佳,愤无所泄,家中除吉云以外,所有女眷包括收房的丫头在内,都叫她们学黑大光圆,无一帖写的“馆阁体”,常说:“我家妇女,没有一个人不可入翰林。”而犹以为未足,特意作了一部书,命名为《干禄新书》,自序中讽刺当道的意味非常明显。

序文中首从殿试说起:“凡贡士中礼部试,乃殿试。殿试,皇帝亲策之,简八重臣,读其言。”金殿射策,由于是皇帝亲任主考,因而阅卷的八重臣,称之为“读卷大臣”。殿试以后,“八人者则恭遴其颂扬平仄如式,楷法尤光致者十卷,呈皇帝览”。殿试照例公选的十卷进呈,雍乾两朝,每视策论中的见解议论,定十卷的高下。但至道光朝,已变为“颂扬”的声调铿锵,所谓“平仄如式”,而“楷法尤光致者”,即为佳卷。题目落到楷法上,讽刺之意,愈来愈浓:

先殿试旬日为“复试”,遴楷法如之。

殿试后五日,或六日、七日,为“朝考”,遴楷法如之。

三试皆高列,乃授翰林院官。本朝宰辅,必由翰林院官。卿贰及封圻大臣,由翰林者大半。

“三试”便是进士复试、殿试、朝考,平均等第达一定标准,方能点为“翰林院庶吉士”,即所谓“翰林院官”。而三试皆以楷法为重。至于非翰林,则以值军机为荣选。他说:

军机处之职,有军事则佐上运筹决胜,无事则备顾问祖宗掌故,以出内命者也。保送军机处,有考试,其遴楷法如之。

但自序虽在字里行间充满了牢骚不平之气,内容却很严肃,成为别开生面的一部专谈写字的好书,目录分为八大类:“论选颖之法”“论磨墨膏笔之法”“论器具”“论点画波磔之病”“论架构之病”“论行间之病”“论神势”“论气禀”,不输其当时安徽泾县包世臣所著的《艺舟双楫》。但自序中话说得太质直,士大夫虽好其书,却从不敢谈论,犹之乎好色好货,只好在心里,口头上讳言其事是同样的道理。

不过,龚定庵虽未点翰林,但两榜中式这个出身,对他仍有极大的帮助。

这是指军机章京。龚定庵以内阁中书保送考试而被摈,曾作《小游仙词》十五首,中有“姊妹劝书尘世字,莫嗔仓颉不仙才”的句子,可知亦是因楷法不中绳墨之故。军机章京所书文件,往往上呈御览,所以楷法不佳,不易中选。但其他的考试,竟亦重楷法:

京朝官由进士者,例得考差;考差入选,则乘轺车衡天下之文章,考差有阅卷大臣,遴楷法亦如之。

部院官例许保送御史,御史主言朝廷是非、百姓疾苦,及天下所不便事者也。保送后有考试,考试有阅卷大臣,其遴楷法亦如之。

乡试主考及御史的职责,与字写得好不好毫无关系,而亦竟以楷法为遴选的标准,则朝廷政事可想。而善于楷法竟成升官的凭借,此即“干禄”二字的解释,而所谓《干禄新书》,就是一部谈楷法的书。

当龚闇斋任上海道时,由于是有名的肥缺,龚定庵有足够的资格当“大少爷”,而自老父退归林下,宦囊并不丰盛,仅堪温饱,因此龚定庵虽不必赡家,但亦无法自家中获得接济,偏偏他是挥霍惯了的,当穷京官向来以举“京债”度日,唯一的挹注之道,是逢到大比之年能派到“考差”——放出去当乡试主考。龚定庵以书法拙劣,从未当过这种他在《干禄新书》中所说的“乘轺车衡天下之文章”的好差使,廉俸以外的收入,只有卖文的润笔。

他的文名极盛,但卖文的“生意”并不好,有的是怕他在寿序或墓志铭中皮里阳秋骂题,花钱买辱,天下至冤之人所不为。事实上有人来请龚定庵作应酬文章,他先要看看人品,声名狼藉,或者行止有污,润笔再丰他亦置之不理。

这样他就只有一条路好走:所谓“乞食江淮”“吹箫吴市”,以丐者自居,便是盛行于康雍乾嘉,而流风未替的“打秋风”。

文人“打秋风”,自古有之,至乾嘉年间而极盛。因为高宗爱慕风雅,上有好者,下必甚焉,封疆大吏及常因“南巡”而得接近天颜的扬州盐商,都视扢扬风雅为天职,弘奖士类,敬礼才人,这其实也是一种有远见的智计,因为乾嘉两朝有才气的读书人很容易出头,以文学而蒙特达之知,拔擢于高位的例子,不胜枚举。如果赋性吝啬,不肯应酬,一旦所得罪的人青云直上,或居言路,想起旧恨而报复,很难招架;相反地,平时结下香火因缘,危难之际得此辈相助,一言九鼎,化险为夷,亦是屡见不鲜的事。

但是“打秋风”除了倾动公卿的大名士以外,大致布衣不如举人,举人不如进士,进士又以入翰林为最吃香。自乾隆以来,特重科名,翰林拜客,名刺长达一尺,出京以后所到之处,不论是何高官,无不礼遇。

龚定庵虽比上不足,但比下有余,督抚监司如果是老师、前辈,照应门生、后辈,送上一笔丰腴的程仪,是天经地义。至于州县官或叙年谊,或论世交,亦没有不应酬的,倘或科名不及,更当尊为前辈,而况龚定庵又是通国皆知的大名士,所以到得债主盈门时,只要一趟江淮之行,总可安渡难关。

何以不去他处,常至江淮?因为除了扬州盐商以外,有两淮盐运使、巡盐御史,以及驻靖江浦的南河总督,驻淮安的漕运总督,都是一等一的肥缺美差,而且应酬费用刊有专款,可以随意动支。

不过,龚定庵游于江淮,所获虽丰,由于到处留情,随手挥霍,归来往往仍是两袖清风,只剩下几首新词而已。这些词有的无题,有的只记日期,只有从字里行间去想象他的剑气箫心。

他的艳遇,以在扬州为最多,有时用情极深,四十岁那年在扬州度岁,流连不去,有首《高阳台》记别恨:

宫烛欺烟,庭梅妒月,扬州曾记元宵。几度相逢,云萍依旧飘萧。谢娘风格清寒甚,捧红丝、劝写无聊。尽辜他,明月楼台,夜夜吹箫。明知相约非相误,奈莺期不定,鸾镜终抛。万一重逢,墨痕留认鲛绡。青衫不渍清樽影,只模糊、红泪难销。且禁他,今夜江风,明夜江潮。

原来这是个三十来岁,才丰、貌美、命啬的孀妇,龚定庵一见倾心,但人家为礼法所拘,虽以爱才之故,几度相晤,却无法长相厮守。杭州的家人催促,无奈相别,临行写了这首词相赠,犹望有重逢之日。但结果所得到的答复是变相的绝交书——一首《金缕曲》的后半阕是:

相逢纵晚年华末,者扬州,潮生潮落,年年春水。不信琵琶弦上语,唤汝春魂不起。谁忆惯、前尘影事?删却临歧珍重语,怕寻消问息劳公子。词料在,且休矣。

“琵琶弦上”是用杜甫昭君诗的典故,“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不信”即谓并无怨恨,也就是不承认有“红泪难销”的情事。结尾数语,隐然指龚定庵自作多情。

类似情形,在苏州亦曾有过,有一首《台城路》,题目是:《同人皆调知余近事,有以词来赆者,且促归期。良友多情,增我回肠荡气耳》。那首词是:

吴棉已把桃笙换,流光最惊羁旅。蜡屐寻山,黄泥封酒,小有逢迎今雨。《怀沙》辍赋,梦不到南州,邓林夸父。且逐寒潮,金阊一角饯秋去。觉来谁与相遇,有卷中姚合,楼上孙楚,催我归舟。鸳鸯牒紧,莫恋闲鸥野鹭。青溪粥鼓,道来岁重寻,须携箾侣。多谢词仙,低回吟冶句。

起句“吴棉已把桃笙换”,竹夫人别名“桃笙”,这便说明了他在苏州,自盛夏住到秋深,总有四五个月之久。在杭州的吉云写信给顾千里,请他代催龚定庵赋归,所以有“鸳鸯牒紧”的字样。

起两句叙客地淹留,“蜡屐”之句是顾千里约了几个新交的朋友,为他饯行促归。“《怀沙》辍赋”用屈原作《怀沙赋》的典故,加一“辍”字,是因为唐诗有“欲作《怀沙赋》,明时耻自沉”,表示当时是“明时”,这是不得不然的门面话,否则会兴起他“避席畏闻”的文字狱。“南州”指晋朝的顾荣,他是“朝野推敬”的“南州望士”。“梦不到南州”合上句同看,命意颇为显豁,自言为屈原之怀才不遇,想为顾荣亦不可得。“邓林夸父”的典故,见于《列子》《山海经》及《淮南子》,夸父为神兽,不自量力,欲追日影,道渴而死,弃杖化为邓林。自况为“邓林夸父”,有自惜浪掷有用光阴之意。结句点明时、地、事。

过片四句,姚合、孙楚,皆是虚拟。

孙楚亦是晋朝人,才藻卓绝,善作遁词。但孙楚楼则是酒楼,在金陵,李白有《玩月孙楚酒楼诗》:“朝沽金陵酒,歌吹孙楚楼。”姚合为唐朝名相姚崇的孙子,工诗,刻意苦吟,冥搜物象,务求古人体貌所不到,此正是龚定庵作诗所追求的境界。“觉来谁与相遇?”自道寂寞,“有卷中姚合,楼上孙楚,催我归舟”,谓归去后,作诗饮酒,亦足为乐。“鸳鸯牒紧”以下,则顾千里相劝之语。“青溪”谓“青溪小姑”,“粥鼓”即木鱼。三吴多带发修行的家庵,素肴精洁,可容文人雅士觞咏;“来岁重寻”,即是此等家庵。“箾侣”即是“闲鸥野鹭”,箾音朔,龚定庵所眷恋的一个姑苏女子,名叫阿箾;他写过一篇《上清真人碑书后》,结尾注明“姑苏女士阿箾侍”;能侍翰墨,所以称之为“侣”。

对于阿箾,龚定庵曾有藏诸金屋之意,有“录言”两题,即为对答之语,龚定庵道是:

东指琌山下,小有亭楼如画。松月夜窗虚,待卿居。

闲却调筝素手,只合替郎温酒。高阁佛灯青,替钞经。

阿箾答复这首《一痕沙》的话,龚定庵拿它纳入《好事近》:

细语道家常,生小不矜珠翠。他日郎家消受,愿青裙缟袂。

画梁燕子已无家,那有五侯第?等到岁寒时候,折黄梅簪髻。

尽管阿箾“不矜珠翠”,只“青裙缟袂”“黄梅簪髻”,便已满足,但始终未能入居羽琌山馆,主要的障碍便是吉云。虽然她也为龚定庵置了妾,但都是些略识之无的小家碧玉,龚定庵既无可与谈,吉云亦能指挥如意,但到了能侍笔墨、读得懂诗词如阿箾这样的人,吉云便有卧榻之旁不容他人鼾睡之感了。

不过,她仍旧能获得丈夫的相当尊敬,因为持家教子以外,对于龚定庵兴之所寄,一顾路柳墙花,她并不在意。

道光十五年春天,朝局有了变动,幅度不大,但关系很重。变动起于首辅武英殿大学士曹振镛病故。

曹振镛于嘉庆十八年拜相,至二十三年外号“董太师”的董诰予告后,任首辅近二十年,一方面固由于道光皇帝的倚重,另一方面则由于他善于排挤,凡是才具发越、勇于任事,而有威胁到他的地位的大臣,他总有办法压制着,不让他们往上爬。首当其冲的是英和。

英和得罪了全妃,不为皇帝深喜,因而曹振镛便可放手打击英和。当道光即位之初,营造“万年吉地”,特派英和主持其事,他找个机会,从容陈奏汉文帝薄葬的盛德,皇帝方在厉行节俭之时,点头称善,因此“万年吉地”的营造费用,相当节省,曾奉嘉奖。

到了道光七年春天,发现地宫积水,在事诸臣都受谴责,英和始终其事,责任尤重,革职抄家之外,而且被逮到刑部受审。据说,当施工时,发现石母滴水,亦即是地面的雨水从岩石缝中渗滴于地宫,向来应付的办法是,多开几条细沟,称之为“龙须沟”,引导积水出于陵外。但那样做法,颇为靡费,而且效果亦并不太好,因此,英和决定先用土拦。当然他有他的打算,皇帝春秋正盛,这座“万年吉地”总要二三十年后才用得着,而地宫滴水是常事,到相当时候再修一次,亦无不可。事实上开了龙须沟,以后亦仍须修理,既然如此,眼前多费便是浪费。

这是老臣谋事的苦心,但并不为皇帝所谅。曹振镛秉承意旨,拟了斩决的罪名,幸而太后圣明,说治陵寝是家事,与国政无关,因此而杀大臣,是说不过去的。于是改为解发黑龙江充当苦差,子孙并皆革职。道光十一年自戍所释回,皇帝想复用英和,但他的心已经伤透了,坚卧不起,此正符合曹振镛的心意,劝皇帝不必勉强。当朝第一流的人才,就此闲废。

第二个受排挤的是蒋攸铦。此人原籍浙江绍兴,先世从军辽东,跟着他的长官投降清朝,编入镶红旗汉军,从龙入关,住在京东宝坻。蒋攸铦字砺堂,比曹振镛晚一科,乾隆四十九年的翰林,嘉庆五年由御史外放江西赣南道,久任外官,先后当过江苏、浙江巡抚,两广、四川、直隶、两江总督。严于治盗,善于察吏,精敏强干,还有一项特长是记忆力特强,见人一面,听人一言,数十年以后还清清楚楚地记得,是嘉、道年间第一流的督抚。

这样一个人物,可想而知的,曹振镛绝不能跟他共事。道光五年由直隶总督内召,入拜体仁阁大学士,管理刑部,并入军机。道光七年,两江总督琦善兼任漕运总督,运河淤塞,疏浚不得法,引起黄河水灾,筑堤堵黄,运道隔绝,诏斥失机,降调为内阁学士,两江出缺,需要派人接替。

于是宣宗召见军机问道:“两江重任,应该派资深望重、久任封疆的人去,你们看,最适当的是谁?”

曹振镛答说:“以臣看,似以陕甘总督那彦成最适当。”

那彦成的祖父章佳·阿桂,两代名相,那彦成亦是封疆中的佼佼者,但其时回民张格尔作乱,那彦成是平乱的关键人物,所以皇帝立即否定此一建议说:“西口正多事,那彦成何能他调?”

作为首辅的曹振镛不作声了,这便表示,现任督抚中,没有人能如皇帝开列的条件,也等于是暗示皇帝要从在京的大臣中去挑。

皇帝受愚而不觉,想了一下很兴奋地指着蒋攸铦说:“你去!你久历封疆,除了你没有第二个人能当两江总督。”

蒋攸铦自然无从推辞。退出来以后告诉人说:“曹某人明明要把我弄出去,含意不申,让皇帝自己做决定,话一出口就无可更改。当面排挤,可怕极了。”

再一个受暗算的是阮元。他是高宗晚年最赏识的人,文章辞令,两俱佳妙。高宗自谓:“不想我八十岁以后,又得此人!”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阮元以翰詹大考第一,不经“开坊”便升少詹,放出去当山东学政,而且做了衍圣公府的女婿。任满调浙江,又转为巡抚,年纪不过三十岁。

有一次皇帝跟曹振镛谈到阮元少年得意,曹振镛答说:“完全是学问好,读书用功,到老不倦。”

皇帝问:“何以见得,到老不倦?”

“现在云贵总督任内,仍旧天天刻书谈文。”

道光皇帝默然。他跟他的祖父不同,全身没有一根雅骨,最讨厌封疆大吏提倡风雅,认为足以废弛政事。曹振镛这一支冷箭,当然中鹄,即时下令内召。

这是道光十二年冬天的事。阮元奉旨入觐,到京已经开春,垂询了云贵的情形,别无他事。恰这年癸巳会试,使命阮元任总裁。疆臣入觐而派充此差为异数,而阮元在嘉庆四年以户部侍郎与吏部尚书朱珪同至会试,高才朴学之士搜罗殆尽,这一回又得入闱,举子们认为有此衡文巨眼在,不愁埋没,大为兴奋,见此光景,曹振镛心想,如果让他以协办大学士的身份入闱办事,在京广收门生更成威胁,因而又劝皇帝放他回任。

曹振镛平生只做过一件好事,与其家世有关。曹家是安徽歙县人,而扬州的八盐商,一半以上原籍歙县,所以曹家亦有盐引,坐享厚利,家道殷实。曹振镛的父亲叫曹文埴,收藏甚富,精于鉴赏,乾隆廿五年的传胪,照例点庶吉士,散馆授职编修,命值懋勤殿。

懋勤殿在乾清宫西庑,是皇帝的内书房,庋藏的书籍古玩甚多。曹文埴先值懋勤殿,后入南书房,一直是高宗玩古董的“清客”,因而情分不同。乾隆五十六年,翰詹大考,曹振镛名列三等。大考排名,分为四等,一等及二等的前数名,方能升官,二等后列,被文绮之赐,三等前列,无荣无辱,后列则往往降调,四等则必黜罚。高宗以曹振镛为曹文埴之子,认为其才可造,因而由编修提升为侍讲。

及至道光初年,陶澍在两江总督任内,改革盐政,以标代引,试行于淮北,积弊尽去,盐商不复再能坐享其成,都期望曹振镛能保护既得利益,反对改行“票法”。曹振镛很聪明,看皇帝求治之心甚锐,陶澍颇蒙信任,而且籍隶湖南安化的陶澍,有名的“驴子脾气”,曹振镛自觉惹不起他,便扬言道:“哪里有饿死的宰相家?”赞成陶澍的改制。

除此一件好事以外,曹振镛的相业一无足称,但道光十五年正月,以八十一岁高龄病故以后,皇帝降旨:“大学士曹振镛,人品端方,自授军机大臣以来,靖荣正直,历久不渝,凡所陈奏,务得大体。前大学士刘统勋、朱珪于乾隆、嘉庆中,蒙皇祖、皇考鉴其品节,赐谥‘文正’,曹振镛实心任事,外貌讷然,而献替不避嫌怨,朕深倚赖而无人不知。揆诸谥法,足以当‘正’字而无愧,其予谥‘文正’,入祀贤良祠。”

谥名之典,由内阁拟谥,大学士及翰林出身,官至一二品者,第一字用“文”,第二字评其平生行谊,拟三字奏请朱笔圈出,汉人所重在“忠”,旗人所重在“靖”,但有两字,得谥为殊荣。一个是“襄”,非有开疆辟土、安邦定国之功,不能谥“襄”,在道光以前,“文襄”共十一人,类多为大学士,因有那么大的功劳,自然封爵拜相,唯一的例外是治河名臣靳辅,官至总督,亦未入翰林,只以顺治九年由官学生考授国史院编修,承认他的翰林资格,得谥“文襄”。

另一个极难得的是“正”字,谥“襄”的第一字不必一定是“文”,而“正”则非“文”不能谥,同时“正”字不能由内阁拟呈,非出特旨不可。在曹振镛以前,只有三个“文正”,第一个是康熙朝的理学名臣,廉明绝世,外号“豆腐汤”的汤斌,不过他是由高宗特旨追谥;第二个是乾隆朝的东阁大学士刘统勋;第三个是嘉庆朝的体仁阁大学士朱珪,他是仁宗的师傅,谥“文正”虽说由于仁宗报答师门,但朱珪奖进人才,唯恐不及,与曹振镛贤愚不肖,相去不可以道里计。

曹振镛既不文亦不正,他的滥叨非分之荣,为时论所不满。但由于曹振镛之死,内阁出缺,阮元得由协办大学士“扶正”,升为体仁阁大学士,并进京入阁办事,却普遍为士林所欢迎。而就在这时候,龚定庵由内阁中书调升为宗人府主事。

宗人府居京中各衙门之首,因为职掌皇族属籍。清太祖开国后,追尊三代,曾祖名福满为兴祖,祖名觉昌安为景祖,父名塔克世为显祖,大致而言,爱新觉罗氏自显祖以下,亦即太祖兄弟五人的子孙为“宗室”,系金黄带;其余皆为旁支,称为“觉罗”,系红带;俗称“黄带子”“红带子”。但不论所系之带是黄、是红,在宗族中的一切权利义务关系,都归宗人府管辖。

宗人府的最高长官,职称叫作“宗令”,特选齿德俱尊的亲王、郡王充任,下设左、右“宗正”各一人,在左右翼的宗室王公中选充,住左翼为东城,住右翼为西城。

宗令、宗正不管日常事务,所以宗人府的堂官,实际上是正三品的府丞,定制为“汉缺”,只有汉人能任此职,主事就是他的属官。主事有满有汉,一切典籍公文亦有满文、汉文之别,掌满文不善于汉文,掌汉文更难识满文,只有龚定庵在宗人府中是顺治、康熙以来难得的通才,因此成了宗人府中的大红人,府丞要跟宗令、宗正及其他宗室接头公事,往往请龚定庵代表。他本来由于通满洲话、蒙古话之故,在旗人中有许多朋友,至此,交游的范围更扩大到八旗的贵族了。

在这些王公的府第中,龚定庵常去的是太平湖的荣亲王府。清朝亲贵中有荣亲王称号的前后两人。一个是顺治端敬皇后,也就是董小宛所生之子。孝庄太后的教父汤若望的传记中,说他一生下地,就为世祖颁定为“继承皇位的人”,因此宗人府尚未奏请命名,世祖即手诏封为荣亲王。可惜只活了几个月便已夭折。

另一个荣亲王是高宗的第五子永琪。当乾隆二十五年以后,皇长子、皇三子先后病殁,皇二子就是慧琏太子,幼年不育,皇四子则出嗣为履郡王之后,于是行五的永琪,成为高宗的长子。亦因为如此,虽然他的生母愉妃的地位不高,但是永琪在乾隆三十年初封便是亲王,拟封号时,宗人府不考故事,才会在同一朝代之中,出现两个荣亲王。

但荣亲王永琪,聪明而肯上进,为高宗钟爱,亦是他非嫡子或皇贵妃之子,而初封即为亲王的主因。永琪从小习骑射,熟习满书,好武而有语言的天才正是高宗当年的长处,因此得蒙钟爱,无怪其然。

可惜,永琪在封亲王后数月病殁,享年不过三十。不过他的儿子倒不少。幼子绵忆,乾隆四十九年封贝勒,嘉庆四年正月袭封荣郡王,熟于经史,工于书法,资质极佳。嘉庆十八年“林清事变”,仁宗方在热河行宫回銮途中,闻警逗留中途,扈跸的绵忆,剖陈利害,力请速回京城。事后证明,此举对安定民心有极大的作用,所以绵忆大受眷宠,但绵忆体弱多病,两年以后下世,由长子奕绘袭爵。

清朝亲贵袭爵的制度,除了“世袭罔替”的所谓“铁帽子王”以外,其他都是降封,亲王降为郡王,郡王降为贝勒,奕绘袭贝勒时只有十五岁。

奕绘承袭了父祖的风雅,别署幻园居士,诗作得楚楚可观,三十岁就出了一本集子,名为《明善堂集》。龚定庵早在五年前就跟他见过,那时奕绘以散秩大臣管理御书处及武殿修书处,龚定庵为了编印上谕一事,曾到武英殿去谒见。奕绘敬礼名士,非常客气。但龚定庵是布衣傲王侯的性格,因为奕绘是天潢贵胄,彼此结交,礼数上先就吃亏,所以落落寡合。

现在当了宗人府主事,为了公事,长官之命,不能不见亲贵王公,由于奕绘有管理宗学的差使,而其时正奉旨整顿左右两翼宗学,在宗人府,此事归龚定庵承办,本身职责所在,想规避亦不可,因此,太平湖的贝勒府,便是他常到之处,公事以外,当然亦常相唱和。

龚定庵第一次到太平湖,谈完宗学的事,奕绘从袖中掏出来一张花笺,递过来说:“昨儿在圆明园值班,夜深玩月,作了两首诗,定庵,请你指教,千万不必客气。”

“贝勒过谦了,我带回去细细拜读。”龚定庵看着诗稿说,末尾一行字是“太素道人初稿”,便随口又说,“贝勒新起了一个别号?”

“是的,头一回用。”奕绘笑道,“是内人的主意。”

龚定庵大为诧异,王公府中的福晋,识汉文的都很少,奕绘的福晋居然能起这么一个雅致的别号,可知一定也是能作诗的。

当时不便打听,但心里始终未忘这件事,有一天遇见他的同年好友吴虹生,一谈起来,吴虹生笑道:“定庵啊定庵,你枉称大名士,如此孤陋寡闻,连绘贝勒的侧福晋,西林太清春都不知道?”

“啊!原来就是西林太清春,我读过她的诗,不相信是旗下女子作的,所以就没有去打听。原来她就是绘贝勒的侧福晋!”

“什么旗下女子,她是汉人。”

“不是姓西林吗?”

“西林”亦是满洲的大族,这一族的姓是“西林觉罗氏”,简称“西林”,雍正朝的名臣鄂尔泰,便出于此族,都称为“西林相国”。龚定庵以为西林太清春是鄂尔泰的同族,谁知是汉人,那么,“本姓呢?”

“姓顾。”

龚定庵陡然想起,随即问道:“这位侧福晋,原籍苏州?”

“那可不清楚了。”

“她的父亲是太医院的吏目?”

“不错。”吴虹生奇怪地问道,“你怎么知道?”

“我见过这位侧福晋的妹妹。”

吴虹生越觉诧异。“在哪里?”他问,“是在苏州?”

“在苏州。她的妹妹小名阿青。”

龚定庵将在归佩珊家邂逅阿青的往事细说了一遍。吴虹生亦将西林太清春的来历告诉了龚定庵。

原来奕绘的这个侧福晋,姓顾名春,字子春,既嫁旗人,署汉姓不免触目,因而用她的郡望“西林”,而太清则是她的别号,称引姓名,原有姓、字、名合称之例,她只是将“顾”改为“西林”而已。

这西林太清春,由内而外,真当得起“惊才绝艳”四字,深得奕绘之眷爱,不在话下。奕绘的福晋,亦是小有文名的八旗才媛,别署妙华夫人,与西林太清春相处和睦。道光十年妙华夫人病殁,西林太清春宠擅专房,俨然嫡室。自古红颜薄命,但像西林太清春可算得福慧双修,不知羡煞了多少才女。

不过,龚定庵初见西林太清春,却是非常偶然的事。龚定庵有个同乡好友,名叫许乃普,字滇生,嘉庆廿五年的探花,其时以侍讲学士在南书房行走。有一回龚定庵去看许滇生,在书斋中闲谈时,窗外突然闪过一条影子,虽只是惊鸿一瞥,但这条纤影已深印在他脑中。由于着的是旗袍,他不免奇怪,因为满汉风俗不同,旗下女子跟汉官内眷绝少往还,而且许滇生是南书房翰林,同僚几乎清一色地是汉人,何以有旗下的堂客出现他家。

“刚才过去的那位丽人是谁?”他终于忍不住问了。

“定庵,你在宗人府当差,连她都没有见过?”

这一说使得龚定庵既惊且喜。“原来她就是绘贝勒的侧福晋,”他说,“恕我冒昧动问,她跟府上是何渊源?”

“她是家母的义女。”

“是,是最近的事?”

“怎么会是最近?那还是先公在日的事。”

原来许滇生的父亲,曾任顺天府治中,这个正五品的职位,号称“纪纲众务”。京师的小衙门遇有需要地方上帮忙的事,不比大衙门可以下札子给大兴、宛平两县,直接交办,只有去找顺天府治中,由他以上司的身份,再转知两京县办理。顾春的父亲在太医院当吏目,专管杂务,常有求教之处,因而结为通家之好。许滇生的老母,多子而无女,爱顾春明慧,收为义女,那是她被聘为奕绘侧福晋以前的事。

“有此绝世才媛的义妹,”龚定庵说,“你们总常唱和吧?”

“我不喜欢填词,她跟莲生倒是常有酬唱。”

莲生是与龚定庵齐名、“后七家”词人之一项鸿祚的别号,他是许滇生的内弟,龚定庵也很熟,却不知他跟西林太清春是词友。

“我这里就有她寄给莲生的两首词。”许滇生从抽屉中找出一张花笺,递了给龚定庵。

纸上一笔娟秀的小楷,写着两首小令,一首题名《记游》,调寄《浪淘沙》:

花木自成蹊,春与人宜。清流荇藻荡参差。小鸟避人栖不定,扑乱杨枝。

归骑踏香泥,山影沉西。鸳鸯冲破碧烟飞。三十六双花样好,同浴清溪。

“好个‘鸳鸯冲破碧烟飞’,”龚定庵说道,“词格不弱。”

“你看另一首《南柯子》。两首词并看,才能见她的功力。”因为有许滇生这句话,龚定庵便看得格外仔细。那首《南柯子》的题目是《山行》:

绤生凉意,肩舆缓缓游。连林梨枣缀枝头。几处背阴篱落挂牵牛。远岫云初敛,斜阳雨乍收。牧踪樵径细寻求。昨夜骤添溪水绕村流。

“果然!《浪淘沙》是‘记游’,《南柯子》只是记‘山行’所见,命意遣词,极有分寸。”龚定庵问道,“还有没有别的稿子?”

许滇生沉吟了一会儿说:“有几篇稿子,是写给内人看的,不足为外人道。”

“当然,当然!闺阁中的笔墨,岂宜轻传?这一层的轻重我识得。”

于是许滇生找出另一张花笺,竟是四首七律。西林太清春的词名甚盛,诗则龚定庵还是第一回得读,而且题目是《戏拟艳体》,就更觉名贵了。

龚定庵先看第一首:

亚字栏干曲径通,美人家在绿杨中。

秋千小院闲金索,芳草长堤老玉骢。

流水飞花随去住,断虹残日各西东。

武陵洞口云深处,踪迹难寻踏雪鸿。

“滇生,”龚定庵手掩着花笺问道,“有本事没有?”“你看呢?”

“凭一首诗怎么看得出来?”

“那么,”许滇生说,“你往下看。”

龚定庵点点头,接下去看第二首:

十二珠帘控玉钩,晴丝花片总纤柔。

朱栏寂寂双飞燕,绿水沉沉数点鸥。

杨柳楼台经过处,碧桃门巷记曾游。

美人一去余花草,断雨零云古渡头。

“奇怪!”龚定庵皱着眉说,“‘双飞燕’对‘数点鸥’,这两种景致,似乎凑不到一处;‘碧桃门巷’而有‘十二珠帘’的‘杨柳楼台’,也是不甚可解之事。”

“艳体本来就是迷离惝恍的,”许滇生笑道,“你别钻牛角尖了。”

龚定庵决定看完了再说,下面两首是:

细草秾花各断肠,美人去后有余香。

巫峰挟雨原非梦,洛凌临波太近狂。

日暮藤萝空密密,天寒修竹自苍苍。

回环山水无穷碧,可许相随一泛航?

采采芙蓉洛浦姿,碧栏晴雪落花时。

一溪春水浮山影,尽日灵风飏柳丝。

玉笛闲吹翻旧谱,红牙低拍唱新词。

娉婷合是神仙侣,小谪人间归去迟。

“这第四首是另一回事,何以跟前面三首合在一起?此亦是怪事。”

“噢,”许滇生问道,“你是从何处看出,第四首是另一回事?”

“这很容易明白。第一,这美人家有朱栏,第四首是碧栏,当然是另一美人家。”

“你看得真细。”许滇生笑着问,“有第一,必有第二?”

“是啊!第二,前面三首都是人去楼空,第三首结句更为明显,只是生离,并非死别,可是第四首结尾两句,看来是魂归天上了,当然是两回事。”

“然则你是怎么个看法?”

“我看,根本是虚无缥缈之事。”

“噢!”许滇生很注意地问,“何以见得?”

“矛盾百出,种种不通。”龚定庵说,“无非杂用神仙的故事,什么刘阮入天台、洛水神仙、巫山神女、裴航同载,连碧桃门巷的薛涛、低唱新词的小红,都拉在里面了。”

“定庵,定庵!你真是鬼才。”许滇生大笑,笑停了说,“谁要想在文字上弄狡猾,瞒不过你衡文巨眼!”

“别挖苦我了!什么衡文巨眼?”龚定庵不免又有牢骚,“我永远也不会得考差。”

“不然。”许滇生说,“等阮中堂回京,入阁办事,他是最赏识你的,不怕不得考差。”

“看吧!”龚定庵向窗外望着,有些踌躇,是再谈下去,还是告辞?

流连不去的目的是,想再看到西林太清春一次,但她会不会在此时辞去?或者虽辞于此时,未必再从书房窗外经过,那岂不是白等一场?

这样想着,决定起身告辞。许滇生并未留他小酌,因为西林太清春这天有事要谈,谈的是他胞兄顾少峰的馆地。

原来西林太清春同胞手足五人,她正好居中,上有一兄一姐,下有一弟一妹。一姐亦嫁在王府,一妹叫霞仙,便是阿青;胞弟叫知微,长兄名少峰,以游幕为生,学的是钱谷,原来的东家是河南的一个县官,在任病故。后任有自己的幕友,尤其钱谷一席,关系钱粮税收,非亲信不可。顾少峰失却馆地,只能回京赋闲,已经大半年了。虽有贵戚,但亲贵向不结交汉官,无从为力。西林太清春向来视许家为娘家,顾少峰的事便只有来托许滇生了。

“你上个月跟我提就好了。上个月散馆,我有两个学生改了知县,那时候一说就成,现在时隔一月有余,都领了部照上任去了。不过,”许滇生说,“也许还有机会。你请等一下,我来查查看。”

他是到书房里去查“朝考”的名单。殿试以后的朝考是任用考试,或点庶吉士,或用为部员,或者榜下即用放出去当知县,都在朝考以后决定。许滇生找出名单来,细看了一会儿,仍旧回到他老太太的屋子里,去回复在陪义母闲谈的西林太清春。

“有点希望了。不过要找老七,他的同年赵士襄外放知县,部里掣签,分到山西。赵士襄没有点翰林,意兴阑珊,至今尚无赴任的动静,老七跟他很好,找老七推毂,十九可成。”

许滇生口中的“老七”,是指他的胞弟许乃钊,字信臣,这年——道光十五年乙未的新科翰林。西林太清春比他年长,所以称之为“七弟”。

“七弟不在家,”她问,“是请六哥代为托他呢,还是我自己跟他说?”

“我告诉他好了。”

谈完了正事,许滇生问道:“打算什么时候回府?能不能在这里便饭?回头莲生要来。”

“噢,好。”太清春欣然应诺,“我跟贝勒说过了,我要晚点回去,看看六嫂的病,能见到莲生就更好了。”

许老太太知道她跟项夫人感情极好,有时在贝勒府受了委屈,只有项夫人是她诉苦的对象,因而体恤地说:“去吧,去吧!看你六嫂去。”

于是许滇生陪着她,到他们夫妇住的那座院落。项夫人小恙初愈,但不能见风,一见太清春,非常亲热,握手并坐,谈了起来,许滇生便悄悄退了出去,在书房里等候项莲生。

项莲生亦是来探望姐姐的病。“只是重伤风,已经退烧了,不过医生叮咛,不能吹风受凉,所以还不能出屋子。”许滇生说,“太清春在她那里,她亦很愿意见见你,回头我们一块儿进去。”

项莲生答应着坐了下来,觉得臀部有什么东西作梗,站起来掀开椅披,发现一顶“折帽”——瓜皮帽的一种,可以折成六瓣,置入口袋。那顶玄色缎子所制的折帽,油光闪亮,红结子已成灰紫色,项莲生一看便笑了。

“定庵来过了?”他问。

“是的。”

“这顶帽子,除了定庵,再没有别的主儿。怎么会掉在椅披下面,也真是怪事!”

“这不算稀奇。”许滇生说,“那年他在扬州,住在盐商魏家,有一天清早起来,鞋子少一只,遍寻不获。等他走了,魏家拆帐子去洗,才知道他的那只鞋子在床顶上。定庵的行径,往往不是常理所能测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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