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第六章

“这麻烦了。两个人怎么吃?天气热,菜又不能摆到明天。”何俊想了想说,“只有想法子找人来吃了。”

于是将听差唤了回来,改弦易辙,开好一张“知单”去邀客。首先应邀而至的是跟何俊一起办事的一个候补知县,姓朱,他带来一个姓区的朋友,跟何俊亦是熟人,以捐班同知在漕运总督衙门充任文案。区同知是广东人,最近省亲回来,路过清江浦,朱知县顺便把他邀了来,是为了可以听他谈谈广东的新闻。

广东自钦差大臣林则徐于一月下旬抵达后,两广总督邓廷桢,广东巡抚怡良,粤海关监督豫堃,一致表示,禁烟一事,请林则徐主持,但有所命,无不协力,因此林则徐得以畅行其志,采取了一连串的严峻措施。

在广东的洋商贸易,一向透过“十三行”办理,所以林则徐首先就传到“行商”,亦就是十三行的东家,面颁谕帖一件,责令专人呈缴鸦片,并出具永不夹带的甘结,如果夹带鸦片,人即正法,货尽充公。

在广东的夷商,一共四千余人,而以英国为主,英国商人则无不从货物中夹带鸦片,其中的首脑:一个叫查典,已被驱逐;一个叫因义士,因走私被捕,正待出境;一个叫颠地,虽被通缉,但因有人包庇,所以仍在暗中活动。

包庇的人有商人,有官府,商人便是有名的“十三行”——夷商贸易,皆须通过“十三行”办理,取得此项特权的条件是每年认缴若干饷银。不过“十三行”初起时虽有十三家,以后逐渐吞并,剩下不到十家,中以潘、卢、伍、叶四家为巨擘,饮食起居,豪侈过于王侯,而原籍福建的伍家更为其首,招牌名为“怡和”,东主伍绍荣便是包庇颠地的有力分子。

官府便是广州知府,姓余,及至林则徐下了谕帖,伍绍荣夜谒余知府,请示办法。余知府说:“林制军既是钦差,总有回京复命之日,不如暂且敷衍,让他能够交差,自然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然则敷衍的办法呢?余知府表示,只要英国领事义律,劝英商交出少数,应应名目,便可过关。伍绍荣将他的话告诉了颠地,嘱咐他转达在澳门的义律。义律欣然同意,命英商呈缴鸦片一千零三十七箱,但林则徐不受,说这个数目与实际相差太远,同时复又下令,严缉走私英商,一共十六个人,自然是颠地领头。

这一下,义律不能不亲自到广州来交涉。凡是夷人来了,不论是官是商,都住设在沙面的“夷馆”。林则徐是早有准备的,看义律并不就范,而三日限期已到,便做了两项严峻的措施:第一项是派兵将泊在黄浦的外国货轮“封舱”,不准卸货,亦不准移动;第二项是封锁夷馆,不准出入,同时命令受雇于夷馆的买办工役撤退。夷商水火皆断,饮食将绝,只好连名具禀,保证以后永不夹带鸦片入中国,但是应该呈缴的鸦片,仍无着落。

于是余知府以地方官的身份,面见林则徐表示,断绝夷人饮食,万一出了意外,他负不起责任,愿意亲到夷馆,劝使义律,遵奉命令。林则徐同意了。

余知府颇擅辞令,劝义律小不忍则乱大谋,牺牲一次,让林则徐得以圆满复命,保证以后一切照常,绝无麻烦。

余知府何以敢做出保证呢?原来他已得到京中的信息,由于林则徐陛见时,一连召见十九次,得君甚专,奉命节制沿海所有水师,更为从来未有的授权,因而京中大老及旗下贵族,相顾侧目,尤其是直隶总督琦善既妒且恨,正准备着找机会打击林则徐。

琦善字静庵,蒙古正黄旗人,姓博尔济吉特氏,此族为太宗孝端、孝庄两后母家,世为国戚。琦善之父成德是世袭的一等侯爵,官至热河都统。琦善荫生出身,道光五年任两江总督,林则徐便是他的臬司,曾蒙保荐,但今昔异势,看林则徐的地位要超过他了,固不免嫉妒,而当林则徐初放两江总督,尚未到任,先奏陈江南水利时,幕友下笔不慎,兼尾直隶屯田水利,说是“更为培本源中之本源”,琦善气量极狭,认为林则徐后生小子,越俎代谋,心里很不舒服。因此当林则徐受命出京赴广东时,道经保定,琦善在筵间一再以“毋轻开边衅”为言,表面是忠告,实在是不愿见他建功。照余知府的推测,林则徐回京复命以后,禁烟一事,必有变化。将来不管是邓廷桢仍旧总督,或另派他人来接替粤督,都不会坚持林则徐的作为。

义律为余知府说动了,以正式文书致林则徐,愿意负责交出英商所有的鸦片两万零二百八十三箱,但实收一万九千多箱,以及散装的两千多麻袋,实际上反而溢收了。

林则徐处理这件事,完全公开,首先是邀请广东绅士,议定章程七条,然后根据章程,设立“绅士公局”负责收缴鸦片,二月底偕粤督邓廷桢亲自到虎门验收封存,准备照上谕指示,将这批鸦片解京复验。

这道上谕中,便隐藏着一个阴谋,是有人打算着中途调包。林则徐心知其故,不便明言,只有选派可靠的差官,在途中加紧防护。但正当要起程时,颁来一道上谕,有个福建上杭籍的浙江道监察御史,以鸦片解京,程途辽远,恐稽查难周,易启偷漏抽换之弊,且长途转运,耗人工钱财甚多,不如即在广东销毁。奉旨准照所请施行。

至于销毁鸦片之法,当林则徐在京会同军机大臣议定《查禁鸦片烟章程》时,便曾列明。此一章程计三十九条,凡关于“开烟馆”“栽种制造贩卖”“吸食”“杜绝来源”“巡缉”等等,如何查禁,皆有详细规定,销毁鸦片的方法,列于“巡缉”之下:“州县等官拿获烟土解省之日,该督抚亲自查验真伪,加贴‘印封’存贮司库,定期销毁。届期仍由该督抚逐细复验,沃以桐油,并搀和食盐、白矾,眼同销毁,务令悉成灰烬,投之河海,不准委同他员,致滋弊混。”

由于奏奉钦定的章程,规定得相当细密,所以上谕一到,林则徐立即邀请总督邓廷桢、巡抚怡良到行辕会商。事先,他已与幕友细心研究好了一个办法,一提出来,邓廷桢、怡良皆无异议。

销毁的地点,选定在东莞县所属的虎头门,此地当珠江入口之处,简称虎门,是个海防要塞,沿岸筑有炮台十座。因为章程中规定鸦片销毁前,督抚须亲自“逐细复验”“眼同销毁,务令悉成灰烬”,所以林则徐会同邓廷桢、怡良亲赴虎门踏勘,选定海滩上一处高地,派出军队,会同东莞县所派的民夫,掘出四个大坑,然后将收缴的鸦片及没收的烟具,都倾入坑中,加上石灰、盐卤,等潮水涨上海滩,流入坑中,即时冒出白烟,坑中沸腾,等潮退以后将大坑掘出一个缺口,再一次涨潮时,将鸦片灰烬冲入大海。始终在海滩监视的林则徐,至此方回行辕。

龚定庵深恶鸦片,听得这段广东的新闻,不由得连浮数大白。何俊便即问起:“上年京里有人来谈起,说你很想从林少穆南游,何以未成事实?”

“说来话长。”龚定庵停了一下又说,“不过林少穆恐怕亦不敢用我。”

“为什么?”

这段经过,颇有曲折,一时无法细谈,而且有陌生人在,亦不便细谈。龚定庵想了一下,口占一绝:

“故人横海拜将军,侧立南天未蒇勋。

我有阴符三百字,蜡丸难寄惜雄文。”

何俊很留心地听完,复又念了两遍说道:“原来你是劝他用兵!你说他不敢用你,莫非以为林少穆是不敢用兵?”

“然也。”龚定庵答说,“岂不闻琦制军劝他,勿开边衅?”

“我看不然。林少穆是有定见的人,你说他‘侧立南天’,亦与实情不符,他是钦差,不必‘侧立’听命,而况邓制军、怡中丞都很尊重他的。”

龚定庵原是一时搪塞,想不到何俊很认真地辩驳,只好笑而不答了。

到得席散,龚定庵酒兴未已,因而又洗盏更酌,何俊到这时候才有机会跟他深谈。

“定庵,你这回究竟因何出京,以后又有什么打算?”

龚定庵依旧以诗为答,朗声吟道:

“白面儒冠已问津,生涯只羡五侯宾。

萧萧黄叶空村畔,可有摊书闭户人?”

“‘白面儒冠’,”何俊面有惊异之色,“定庵,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谦虚了?”

儒冠是用杜甫诗意:“儒冠多误身”。白面典出《南史·沈庆之传》,为国譬如当家“耕当问奴,织当问婢”,伐人之国“而与白面书生谋之,事何由济?”龚定庵这“白面儒冠”四字,表示入仕以后,误身亦误国,这与他平时好发狂言、目无余子的性情大不相同,故而何俊有此一问。

其实龚定庵只是为第二句“生涯只羡五侯宾”这一句作陪衬。五十之年,一官匏系,既谈不到事业,亦谈不到利禄,倒不如做诸侯的食客,至少还落得个悠闲自在。这话他虽不说,何俊多想一想,也就了解了。

当然,“五侯”只是借用成语,他的本意是到江淮来打秋风。“如今也大不如前了!”何俊说道,“我拿一样东西给你看。”

取出来的是一副两指宽、寸许长的纸牌,牌上各有花样,何俊拣给龚定庵看的那一张,上绘桃树一株,树旁有一壮汉,双手各持一斧,交替着砍伐桃树。

这幅“双斧伐桃”图,龚定庵一看就明白,桃树是新近去世的两江总督陶澍的谐音。他在道光十年开始改革盐制,整顿盐务,在淮南以强有力的手段,裁撤陋规,取消特权;在淮北则更为彻底,索性废除明朝中叶以来便已创行的“盐引”制度,为凭票售盐,任何人皆可请票,凭票至盐场置盐,掣给三联票的一联,指定运销地点、规定限期,票盐不准相离。成本既轻,品质亦佳,贩私盐既干禁令,且亦无利可图,因此,私盐贩子相率改售票盐,盐税大增,对升斗小民更是一项德政,而唯一受害的,只是坐享暴利的大盐商。

但是,龚定庵没有想到,两淮之人,竟公然表示“双斧伐桃”,欲置之于死地,不由得叹息:“怨毒之于人甚矣哉!”

“也难怪!”何俊说道,“你只要到‘河下’去看一看,就知道怨毒其来有自。”

“河下”是个地名,一条数百丈长的直街,铺的是极整齐的青石板,石板上凿出莲花,以便雨水宣泄。此地为淮北号商所萃,宅第连云,临街的围墙用巨石做基脚,仿照明太祖建南京城的办法,拿糯米煮成浆汁,黏合巨石,可保千年不坏,为子孙百世之计,如今依然完好,但围墙内的花木凋零,笙歌消歇,那种日进斗金的好日子,为陶澍所断然葬送了。

“定庵,你说‘生涯只羡五侯宾’,可知今非昔比了。不过,清江浦是‘盐、漕、河’荟萃之地,盐商虽垮,漕运、河道两衙门,依旧很阔。好在你只是想在萧萧黄叶空村之中,做个拥书闭户之人,所望不奢,我跟心农两个人,可以替你想办法。”何俊略停一下问道,“你打算弄多少?”

“京寓非有千金,不能脱身,另外总还得筹个几百两银子,才好在羽琌山馆闭户著书。”

“好!”何俊说道,“你想脱困,而且又不愿为人所轻,少不得要借一借太老师的声光。”

“噢,”龚定庵问,“如何借法?”

原来麟庆明年五十岁,他有两个儿子,一叫崇实,一叫崇厚,都是书读得很好的孝子贤孙,早就在筹划为父亲办五十正寿。麟庆因为身处脂润之地,不愿铺张,以免遭忌,但却有意刻印《鸿雪因缘图记》第一集,自筹亦以自娱,分送至亲好友,更是一件大可纪念之事。崇实、崇厚两兄弟,仰体观心,已在加紧筹备。

“像这些自我标榜的玩意儿,一定要有人捧,才有意思。没有人捧,自我陶醉,已觉无趣,如果再有人故意煞风景,迎头浇一盆冷水,求荣反辱,更加懊恼。所以他家难兄难弟,对这件事非常慎重,非要好好求几篇序,才能压得住。这道理,定庵你总明白。”

龚定庵不但明白,而且他自己就常干这些“故意煞风景,迎头浇一盆冷水”,以逞一快的事,因而点点头问说:“他约了哪些人作序?”

“第一个是‘郎螃蟹’——”

“何以首及此公?”龚定庵插嘴问说。

“其中自有深意。”

何俊所说的“郎螃蟹”,是个御史,本名郎葆辰,浙江湖州人,以诗画知名,画得最好的是“螃蟹”,所以外号叫“郎螃蟹”。诗则远不如画,好以谐语入诗,如散馆授职编修:“未知何日升中允,且喜今年作老编。”编修升詹事府中允,名为“开坊”,至此才可望一直在翰苑回翔,升到二品的内阁学士,便将大用。“老编”即编修,为了对仗,凑上一个老字。此外如接眷进京,“有屋三间开宅子,无车两脚走京官”;御史奉派入闱巡视围墙,“虽无红伞巡场阔,也有青衣喝道长。毛竹板高新簇簇,铁丝灯大亮煌煌”之类,语浅意俗,了无意味。龚定庵素轻此人,所以觉得诧异。

“他是麟帅的门生,借重他者,因为‘郎螃蟹’禀性耿直,在御史台弹章不断,连同僚都忌他三分,有他一序在,别的言官不至于再说闲话。”

“原来有此妙用,倒也想得周到。”龚定庵问,“除此以外,少不得还有大老的序?”

“正是。”何俊答说,“当今大老,论科名当然是太老师为尊,可惜已经退归林下了,所以第一篇序约的是‘状元宰相’,第二篇才是太老师。”

“状元宰相”指现任首辅武英殿大学士潘世恩。“太老师那篇序,”龚定庵问,“何人代笔?”

“正就要谈这件事。麟帅托我去求太老师,我就想到了你。”何俊说道,“你今天就把这篇序拟好了,明天我们一起到扬州去看太老师,当面拿稿子请他过目。只要他在稿上署了名,回来我跟麟帅说,是太老师指定你代笔的。下面不必我开口,麟帅就会问我,该送多少润笔,那时有太老师的面子在,我就可以狮子大开口了。”

“承情之至!”龚定庵站起身来,连连拱手,“老兄为我谋,至矣尽矣。”

“闲话少说,你趁酒兴,把序文拟出来,不必长,也不必深,你只在‘鸿雪因缘’四字着眼,写一篇小品就行了。”

说着,何俊叫人伺候笔墨。龚定庵略略构思,推开酒杯,即席草稿:

凡事莫不有因缘,而久之亦成鸿雪。虽然,不可以概论也。造缘者致其巧举以与人,人受之漫不经意,皆以鸿雪视之,不著语言文字而定之,直自空耳。不知人世之缘,先在父母,继则君恩,此后则官民、姻亲、交友、山川、晴雨、动植,皆有语言文字在也。

写完第一段,拿给何俊看,他很满意。“平空起笔,而‘鸿雪因缘’作何图,作何说,大致已可窥见。”他说,“探骊得珠,语浅而意深,正宜如此。你写第二段吧,应该点出主人翁了。”

“当然。”龚定庵又写:

见亭河帅《鸿雪因缘图说》首卷,属予序之。予知作者纪因缘耳;作者虑高视达观者,或嫌其琐也、滞也,而以鸿雪论之,似乎不涉于琐,不泥于迹矣。嗟乎,人生百年耳,俯仰之间已为陈迹。则王右军何必序兰亭之会乎?

“好!以兰亭为例,譬解甚妙。不过,总要正面颂扬一番才好。”

“正面颂扬要摆在最后,仍旧要从侧面谈起。”龚定庵略想一想,下笔如飞,一气写完:

序年之书,则有年谱,计在今日,求昔人之谱,莫如宋《苏文忠公年谱》。《苏谱》以道光仁和王见大《苏注集成总案》为最详核,几乎一事、一言、一笺、一字,皆搜考无遗。吾辈无苏公之望与文,谁其谱之?无能望之于后人,或可求之于在己。今拈一事而以四言括之,或有诗文,或而景物,缀而记之,或如《水经》之注,或如唐人小记,斐然成一家之言,为近来著作家开此门径,计莫善于此矣。昔年河决于北、湖决于南,近年淮河全奏安澜,岂云鸿雪,应更有记,余当拭老目以先睹为快。

将《鸿雪因缘图说》作了新的诠释,看成自订的年谱,便定高了这本图说的境界。由于“鸿雪因缘”取义于苏东坡的诗:“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因而顺笔带出“苏文忠公年谱”,他的“一事、一言、一笺、一字”,皆有人搜罗考据,见得麟庆此举,师承有自。“吾辈无苏公之望与文,谁其谱之?”话说得很率直,但却正是为阮元占前辈身份之处,而受者亦不应以为嫌。最后提到麟庆治河的功绩,“岂云鸿雪,应更有记”,当拭目而俟,是不恭维的恭维。何俊对这篇文章,相当满意,同时他也相信,麟庆与他会有同感。

龚定庵每到扬州,必投宿盐商魏家。主人名叫魏仲英,人颇不俗,二十年前与龚定庵一见投缘,结成至契,龚定庵的狂态以及不近人情之处,即令知交,有时亦会闹得不愉快,唯有魏仲英能够容忍,不但他从无忤色,而且下人亦由于魏仲英的严厉告诫,不敢有丝毫不耐烦之色。

魏家有一处特设的客房,是个小院落,名为“秋实轩”,专为龚定庵预留,床帐衾褥,日用什物,无不常备,龚定庵走了,秋实轩亦即关闭。因为如此,虽然他的同年甘泉县令卢元良留他跟何俊在花厅下榻,十分殷勤,龚定庵仍旧坚持,要住在秋实轩。

“你怎么不声不响就来了?也该先给我一个信。”

“我辞官了。”龚定庵答非所问地说。

“一官归去来,亦是好事。”魏仲英问,“宝眷呢?”

“还在京里。”

“为什么不一起南下?”

龚定庵笑一笑答道:“我念一首诗你听。”接着朗吟:

“黄金脱手赠椎埋,屠狗无方百计乖。

侥幸故人仍满眼,猖狂乞食过江淮。”

“乞食犹复猖狂,你这个人真是无药可治。”魏仲英笑着说了这一句,脸色转为沉重,“我亦侥幸在故人之列。不过,恐怕不能多尽绵薄,这几年——”

“我知道、我知道。”龚定庵打断他的话说,“你亦是想‘双斧伐桃’的。这一回,请你不必费心,一个何亦民,一个卢心农,我靠他们两个人就够了。”

“真的够了?”

“我打算弄两千两银子,一半已有着落,卢心农现任的甘泉令,应该亦能给我凑一半。”

“不见得!”魏仲英沉吟了一会儿说,“再说吧!不够再想办法。你应该到扬州来过节,不过还好,赶上了‘龙船市’的尾巴。”

原来扬州的画舫最盛,尤其是北郊虹桥一带,“扬州忆,第一是虹桥,杨柳绿齐三尺雨,樱桃红破一声箫,处处驻兰桡”,确是写实。

自正月至深秋,虹桥的画舫有各种胜会,又名之为市,按花开时序,有梅花、桃花、牡丹、芍药、荷花、桂花、芙蓉等入市;又按节令行事,有财神会市、清明市、龙船市、观音香市、盂兰市、重阳市等等,其中又以龙船市为最盛。

龙船市十八天,自五月初一开始。四月最后那天,龙船下水,五月十八牵龙船上岸,谓之“送圣”。龙船长十余丈,以颜色不同,区分龙首、龙腹、龙尾三段,四角用枋木做柱,高悬各色彩旗,操舟的除了十六支桨以外,指挥的有两个人:一是在船头手执长钩的篙师,名为“站头”;一个是船尾的舵手,名为“拿尾”。龙船除了金鼓齐鸣,竞相争先以外,还有打扮成《封神榜》上“红孩儿”模样的五六岁小儿水嬉,名为“掉梢”。水嬉的花样,有“独占鳌头”“拜观音”“指日高升”“杨妃春睡”等等名目,但最好看的,却是“抢标”。标的物甚多,一种是一身黄毛的乳鸭,有小船在画舫间兜卖,其价十倍,游客买了乳鸭掷入水中,抢到的可向卖乳鸭的分钱;一种是用各种容器,装了制钱或果物,入水以后,谁抢到即归谁所有;最逗人的标的物是猪泡,由于太滑之故,抢到的捏不住,得而复失,为他人所得,常会引起爆笑。

来看龙舟竞渡的画舫,有官客、堂客之分,女眷称为堂客,上了船,四面湘帘低垂,由里望外,相当清楚;由外望里,则影影绰绰,全不分明。舱中另设密室,作盥洗之用;船顶是个平台,却非供眺望之用,而是停放所谓“鱼轩”的女轿;船首的地位亦很宽广,为的是容纳男仆,成排鹄立,越多越够气派。

官客就不同了,六支朱柱,撑起一个飞帘舱顶,柱旁翼栏,可倚可坐,形如亭榭。达官巨贾邀客出游,一请都是好几船,首尾相衔,出了水关至虹桥,水面开阔,舟可相并,往往三船并行,宾客隔舟笑语,远望如神仙中人。

由于画舫不设炉灶,所以如作竟日之游,官客船之后,必有酒船,这种船,名之为“沙飞”,阔人家往往自备,上船执役的,自然是家庖,但外庖的亦很多。

外庖自称为“厨子”,称同行便叫“厨行”。如果有人请客,先租好一只沙飞,指定了时间、地点,到时候厨子带着下手来了,一切食料、餐具,厨行必备的器具,装入两个箩筐,由一名粗工挑了来,称为“厨担”,但厨刀、勺子,则由厨子用一方白布包好,随身携带,名为“刀包”。开宴时,或者且饮且行,或者觅一胜处,泊舟聚餐,大致以后者居多,朱竹垞的虹桥诗“行到虹桥深曲处,绿杨如荠酒船来”即是描写在柳荫下飞觞醉月的情景。

酒船以外复有歌船。这种船的构造又自不同,高棚平台,在画舫前面,逆向而行——其实仍是同一方向,譬如都往北行,画舫面北,而歌船面南,与画舫相对,以便观赏。

名为歌船,自然不一定非歌不可,滩簧、评话、戏法、十番鼓等等,皆可娱客,但以清唱的等级最高,或南曲,或北曲,用笛子、三弦、鼓板三样乐器伴奏,有时亦可加上笙。角色则概分为两类:引吭高歌的外净、老生,名为“大喉咙”;相对地,用假嗓的小生与旦角,便叫作“小喉咙”。

不过,歌船且行且唱,是乾隆南巡时沿袭下来的一种规矩,为的是不误行程。扬州本地人不必如此,大多是挑最宽的水面,停舟赛曲,以哪一条歌船左右,停篙的画舫多少,来区分胜负。

但龚定庵每至扬州,应邀游虹桥,不喜笙歌嘈杂之处,所以居停约观龙舟竞渡,另作安排,雇的是“小秦淮”妓家的画舫。

扬州有新旧二城,新城在东,旧城在西,所以旧城的东门,恰居扬州之东。旧城南北西三面各一门,南曰“安江”,北曰“镇淮”,西曰“通泗”,但东门有二,偏南的一座较小,就叫小东门,因而通称偏北的“海宁”为“大东门”。这一带自小东门至东水关,即是骚人墨客所最向往的“小秦淮”。

小秦淮为妓家汇聚之区,最有名的一家在合欣园,原是亢家花园旧址。扬州的盐商原籍大多为皖南,但康熙年间以“北安西亢”居首。安是安岐,字仪周,号麓村,别号松泉老人。他是朝鲜人,不知以何因缘,投身康熙朝权相明珠门下,领了明珠家的本钱,经营盐业而致巨富,生平精于鉴赏,收藏极富,扬州盐商好附庸风雅的风气就是他带起来的。不过安岐讳言他的出身,只说是天津人,所以称之为“北安”。

“西亢”之西为山西。山西亢家,富甲天下,据说是无意中获得了李自成由北京西窜,委弃于太行山深谷之中的辎重所致。“西亢”在扬州经商时,在小东门构筑花园,沿城河造屋一百间,以容宾客,仿佛秦淮河房,土著称之为“百间房”。亢家后来经营失败,收业回山西,那座花园以贱价出售,但因这座花园太大,“买得起,养不起”,而豪于资“养得起”的大盐商,倒又不如自己称心养意,新起园林,不屑捡此便宜,所以久久无人问津。

后来有个败落盐商家的林寡妇,眼光超人一等,看准了经营茶肆大有可为。原来扬州寄生于盐商、盐官的“食客”,不知凡几,每天纵有“公事”,不过“盐公堂”等处到一到,应个名而已,日常多暇,消遣的地方有二,一是茶肆,二是澡塘,即所谓“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既然是一上午勾留之处,当然要找个舒服的处所,饮馔精美、侍候周到,且有泉石花木,可供观赏,独处既佳,会客更宜,多花几文,不足萦怀。在这样一种了解之下,林寡妇买下了亢家花园,改名合欣园,还有块“活招牌”,就是林寡妇的女儿林大姑。

林家母女经营的手法,高人一等,首先是将大门扩大,足容双车并行,门内辟广场,以容车马。尽头处,一道朱栏回廊,通到一座敞厅,题名“秋荫书屋”,这里的茶客,乃片时歇足,旋来旋去;另有好几间雅座,则供整日盘桓的茶客所需,或者避嚣,或者会客,“卯饮申饭”,供应无缺。扬州人讲究吃面,冬天用满汤,名为“大连”;夏天用半汤,浇头外加,名为“过桥”。面的本身,亦有各种花样,最好吃的一种是,以青鱼煮熟,拆骨和粉制面,叫作“没骨鱼面”,一碗大连没骨鱼面,加上珍贵的浇头,足供中人之家一日的用途。

合欣园从林寡妇去世后,林大姑忽然失踪,行藏一直成谜,因而闭歇,改为客寓。房客中有个苏州人叫邬抡元,吹得极好的笛子,精于度曲,而且秉性随和,乐于助人,所以妓家都请他教曲,称之为“邬先生”,狎客则名之为“乌师”,久而久之,成了一个特殊的称呼,江南的通都大邑,妓女当筵一曲,不管是昆腔的笛子,“乱弹”的胡琴,伴奏之人都叫“乌师”。

因为如此,合欣园中,渐渐出现了余淡心《板桥杂记》中所描写的情形,成了名副其实的小秦淮。其中有两家拥有自己的画舫,一叫“藏春”,一叫“流云”,便是魏仲英这天所用的一艘。

“来,来!”魏仲英向一个年只十七八的女郎招手,“这是杭州的龚大少爷。”

此姝大眼、小口、细腰、丰臀,腻发如云,梳一个“到枕松”的发髻,上身穿一件其薄如纱的西洋白布衫,映出贴身所着的银红肚兜,下面是一条杏黄的纱裙,无论容貌、装束,都使得龚定庵被吸住了。

“你叫什么名字?”他握着她的手问。

“我叫小云。”她转脸问魏仲英,“魏二少,你说龚大少是杭州人?”

“是啊。”

“龚大少,”小云回过脸来问,“你杭州人为什么说苏州话?”

“莫非杭州人就不准说苏州话?”

“我不是这意思。我是不明白,杭州人说苏州话说得这么好。”

“龚大少不但苏州话说得好,”魏仲英接口,“扬州话也呱呱叫!”

“真的?”小云的双眼更大而且圆,眼中是惊喜的神色。

于是龚定庵便改了用扬州话跟小云交谈。她很伉爽,有问必答,毫无风尘中忸怩作态的习气,龚定庵颇为心许。

这时候魏仲英约来陪龚定庵的客人,陆续都到了,一共四个人,恰好旧雨新知各一半。主人关照在沙飞上的鸨儿开席,席面由五名侑酒的女子照料,自破瓜年纪到花信年华,少长不一,但在龚定庵眼中,仍算小云为个中翘楚。

主宾六人,侑酒的却只得五名,但向隅的不是主人,而是衣着朴素的一位三十来岁的陪客:此人姓鲍名文箕,经营盐业,已历四世——鲍文箕的伯曾祖鲍志道,字诚一,由安徽歙县棠樾村,迁居扬州,行盐而致巨富,但他的行事,别树一帜,与其他盐商,大不相同。

扬州的盐商,除了鲍家以外,无不喜欢摆阔,尤其醉心于癖好的极致。有人好马,蓄养数百匹,纯白、枣骊、黄骠、乌骓、青花,五色皆备,早晨自厩中牵出城外去遛马,下午自城外牵回厩中,连绵街市,五花灿烂,行人无不注目,此日费刍料上千两银子的盐商,感到无比满足。有好兰的,自大门至卧室,养兰数千本。有好恶作剧的,物色巧匠,用檀香木雕成裸体妇,安上机关,栩栩如生,置诸书斋、客室,有不知情的宾客来,往往仓皇失措,急急走避,主人大乐。

这种癖好,愈出愈奇,难以思议,有人给门客出个题目,如何能挥手万金,而顷刻间名传遐迩,门客教他买一万两银子的金箔,运到镇江金山塔上,向风扬散,一时万点金光,满天飞舞,扬州很快地便知道了有此异闻豪举。

又有人另出一个题目,如何能令河道阻塞,连官船都要停下来,而又不致触犯法律,或惹人恼怒。答案亦很圆满,花三千两银子到苏州定制数千不倒翁,倾入河中,但见无数“南极仙翁”,载沉载浮,逐流而下,蔚为奇观,河道自然被塞住了,但即令心急赶路的人,见此光景,亦只觉得有趣,不会因为耽误了他的行程而不快。

此外还有许多不近人情的故事,有人爱美,自司阍至灶下婢,皆非俊男美女不中选,这还是人之常情,但反其道而行之,尽用奇丑之人,而且居然有人在投身之前,照镜子自觉还不够丑,竟自毁其容,并以酱涂面,在大太阳下晒干,造就一副鬼魅形容,那就不可理喻了。

只有鲍志道到了扬州,以俭相诫,响应的是另一位笃好程朱的盐商郑鉴元,互相倡率,多少改变了侈靡的风气。鲍志道的妻子,亲主中馈,子妇女儿都会操作家务,子弟没有丝毫纨绔习气。但盐商不能没有门客,鲍志道俭以责己并不责人,每用一客,从宽估计他全家一年的用度,预先致送。门客贤而能,方委以重任,否则终年闭居,做一名食客。

鲍志道的胞弟叫鲍方陶,性情与他长兄相似,好宾客,亦好读书。早年家贫,苦于《论语》《孟子》没有善本,曾劝同里富人找个好本子来刻,被劝的人,不是报以白眼,便笑他迂腐,等到鲍方陶佐兄创业,发了大财,实现了他早年的愿望,所以扬州《论语》《孟子》的刻本,莫善于鲍氏家塾本。

鲍文箕便是鲍方陶的曾孙,守着家训,从不狎妓,而且亦极少出现在这样的场合,只以他喜欢作诗,最佩服龚定庵,故而魏仲英为主宾择陪客,特地也约了他。

不过,龚定庵这天觉得谈得最投机的,却是初次识面的一个秀才,名叫朱凤台,字灵箫。此人年纪不到三十,但精于史学,深通禅理,而且人品很高,不热衷于功名,却有志于著述。龚定庵觉得能交这样一个朋友,是此行一大快事。

龚定庵只顾得与朱凤台倾谈,不免冷落了其他陪客,尤其是鲍文箕,是特为来跟龚定庵相晤的,魏仲英觉得应该让他们有接近的机会,因而找个空隙,高声说道:“今日不可无诗。请文箕兄主持,出题限韵。”

“不敢,不敢!定公在前,哪里有我出题限韵的余地。”

“这倒不然——”龚定庵的话说了半句,突然顿住。因为他原来想说:“这倒不然,主司不见得一定比举子高明。”但这便是当面骂人了,所以笑一笑不再说下去。

“你就不必客气了。”魏仲英看宾客中有一个于此道不甚在行,便又说道,“题目、体裁都宽一点好了。”

其余的人亦都附和着催促,鲍文箕便即说道:“恭敬不如从命,就是‘即兴三绝句’吧。”

“三绝句”便是作三首七绝,“即兴”的范围很宽,魏仲英连连说好,又问:“韵呢?”

“韵不能我限,不然便不公平了。”

原来各人都有自己所熟悉的韵,尽有大诗人对某一韵目很生疏,或者庚青相混,或者盐咸难辨而出韵的,为了怕后生小子持作话柄,宁愿叠韵,不敢押自己没有把握的字眼。鲍文箕的“不公平”之说,便是指此而言。

要公平就得由不会作诗的人来限,鲍文箕一眼看到小云,便即说道:“你报一个数目字,由一到十五,随便报。”小云眼风扫过,随口说道:“鲍二少、魏二少,就是‘二’好了。”

“上还是下?”鲍文箕比着手势又问。

“小云自然在鲍二少下面。”朱凤台开玩笑地说。

“嚼舌头!”小云白了他一眼。

“那么,偏偏是要在上面?”

“我不跟你说。”

“那么跟鲍二少说,愿意在他上面,还是下面?”

“你看,他!”小云扯着龚定庵的衣袖,身子扭了两下,还嘟着嘴,像个小女孩诉委屈似的。

“你不要理他,只说一个字好了,上还是下?”

“下。”

鲍文箕便即接口:“下平就是二萧。”

“偏偏是个萧。”魏仲英笑道,“不过此萧非那箫。”

“对!”小云是恨恨的声音,“鬼箫,贼箫,死箫!”

那稚态可掬的神态,连被骂的朱凤台都忍不住哈哈大笑。

“韵有了。”鲍文箕等大家笑停了说,“似乎也要限时吧?”

“三首七绝如果不限时,就没有意思了。”说着,魏仲英要来一支香,斜插在香炉中,其下寸许之处系一条丝线,线上又系一枚制钱,香炉下承铜盘。然后,取出预先备好的文具,水笔、墨盒、花笺,每人一份。

布置妥帖,鲍文箕用纸媒点燃了藏香,同时宣布:“不依限者,罚则公议。请构思吧!”

于是或拈笔在手,或悄然倚阑,或举杯徐饮,都静悄悄地在肚子里做功夫。只有龚定庵,握着小云的手问道:“你在合欣园是自己‘铺房间’,还是‘讨人身体’?”

“自己‘铺房间’。”

妓家的规矩,自己“铺房间”,一切自主,除了分担开销以外,不受任何拘束;“讨人身体”则是由老鸨先借一笔款子与姑娘,缠头所入,除了拆账还要归还旧欠,接何等样的客人,亦须听老鸨的意思。两者之间的处境,大不相同。小云是自由之身,龚定庵便有些动心了。“回头到你那里去坐坐,好不好?”

“怎么不好?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居然能运用这句成语,在风尘中就是吐属不凡了。龚定庵问道:“你读过书没有?”

“书有各种各样的书,《三字经》《百家姓》是书,四书五经也是书,你问的是哪一种?”

龚定庵被她驳倒了,笑一笑说道:“你这张嘴很厉害。”

“厉害的地方,你还没有见到呢!”

“什么地方?”龚定庵那双手在桌子下面不规矩了。

“不要乱摸、乱摸!”小云很放诞,毫无顾忌地说。

大家都停下来看着他们,龚定庵不免有些窘,也有些恼。魏仲英便提醒他说:“有的交卷了,有的在写了,你还一个字没有呢!”

“我口占。”龚定庵便即念道:

“少年击剑更吹箫,剑气箫心一例消。

谁分苍凉归棹后,万千哀乐集今朝。”

“朝”字刚刚出口,只听得“当”的一声,藏香烧断了丝线,制钱落入铜盘,时限到了。

“罚,罚!”小云拍掌笑道,“报应。”

“什么报应?”朱凤台故意相问。

“你问他自己。”小云指着龚定庵说。

“议罚吧!”鲍文箕为受窘的龚定庵解围。

“大才槃槃的定公,竟不能依时交卷,此罚不轻。”有客人说道,“请定公自己说吧。”

“吾从众。”龚定庵笑着回答。

“定公的意思,公议该怎么罚就怎么罚,他无异词。”朱凤台说,“依我看该罚的不止一个人。”

“还有谁?”鲍文箕问。

“喏,”朱凤台笑指着小云,“若非她絮絮不休,不会害定公受罚。”

“不通,不通!”小云抗议,“我是局外人,与我何干?”

大家都认为驳得有理,不道朱凤台另有“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一着。“受罚不过罚酒,不是说要加重吗?”他说,“罚酒以外,再罚定公一个将功折罪的差使:说动小云,唱个曲子。”

这是间接罚小云,大家都觉得这一罚很别致,而且也想看看小云是否肯听龚定庵的话,所以纷纷附议。

小云自然不服,要想抗辩时,让龚定庵一按她的手,拦住了。“仲英兄,”他说,“你看怎么办?你知道的,我没有破过例。”

原来龚定庵与朋友相聚最喜纵饮剧谈,选色自为所乐,而征歌则为所憎,他不久前还作过一首诗:“梨园串本募谁修?亦是风花一代愁;我替尊前深惋惜,文人珠玉女儿喉。”诗下自注:“元人百种,临川四种,悉遭伶师窜改昆曲,鄙俚极矣!酒座中有征歌者,予辄挠阻。”这是过分之言,实际上是龚定庵不能忍耐昆曲的“水磨腔”。

魏仲英懂得他所说的“没有破过例”,即指此而言,但身为主人,不能使众客不愉,因而笑道:“刚才请你自罚,你说从众,如今众意众同,你似乎又不想从了,岂非出尔反尔?”

“说得是,我只好破例了。”龚定庵说,“小云,你就唱个曲子吧!”

小云驯顺地点点头,然后又说:“你爱听什么?”

“你别问龚大少,他什么都不爱听。啊,”魏仲英突然想起,“小云,你说一段‘毛把总到任’。”

这是“乱弹”中的一出小丑戏,杂糅京腔、梆子、弋阳腔、罗罗腔等等各地的腔调而演唱,谓之“乱弹”,又称“花部”,以别于昆腔之称为“雅部”。扬州花部的角色,以小旦、小丑为重,小旦必以小丑为配,名曰“搭伙”。但小丑亦有好些独当一面的戏,而且纯用京腔,可登大雅之堂,“毛把总到任”,就是其中最受欢迎的一出。

这出戏可以演,亦可以说,情节大意是有个在河工上当差的毛把总,由于抢堵决口的功劳,由一个只管数十兵丁的把总,超擢为次于总兵的副将,戏由见经略大臣开始,做出各种势利丑态,见经略则畏缩,临兵丁则倨傲,见他人升官则羡妒愧耻,各种表情杂作。及至开府为副将,谢恩时感激涕零,晤同僚踌躇满志,述前事劳苦自嗟,以及兵丁不受教的大发雷霆,假斯文揖让之间的失仪,突闻经略驾到的张皇失措,等等,七情六欲,曲曲如绘,是出很难演的戏。

难为小云,居然能用京腔将这段“毛把总到任”说得丑态百出,不时哄堂。说完了,自然博得满座赞美,龚定庵亦觉得“与有荣焉”。

到得夕阳衔山,宾主都觉得兴犹未阑,但湖上画舫皆已返棹,魏仲英有意撮合龚定庵与小云的露水姻缘,因而提议,再到小云那里作长夜之饮。

“长夜之饮”不过说说而已,陪客都知道主人的用意,饭罢纷纷告辞。最后只剩下魏仲英,他向小云说道:“龚大少爷今天酒喝得多了,要个人照应,在你这里‘借干铺’吧。”

小云与龚定庵相视一笑,都不作声。

“你安心住在这里。”魏仲英又对龚定庵说,“明天有人来看你,我会替你应付。”

“费心、费心。明天中午碰头。”

龚定庵的话刚完,小云立即替他改了会面的时间:“晚上。请魏二少明天晚上来喝酒。”

“俨然主持中馈了。”魏仲英笑笑说道,“好吧,明天晚上。我或许带几个朋友来。”

“不错。”小云看着龚定庵说,“你在这里想会哪些朋友?索性请魏二少都约好了,明天晚上一起请过来。”

“这倒也使得。”龚定庵说,“不过我不知道哪些人在扬州。”

“魏默深来了。”

“他来了!”龚定庵不胜欣喜,“我只知道他回湖南去扫墓,不想也到了扬州,明天一定把他约到。”

“好,还有呢?”

龚定庵便又提了几个名字,魏仲英或知或不知,凡是他知道而龚定庵想见的,决定都约了来。

这便到了一解衣冠束缚、放浪形骸的时候了。这天六月初三,炎夏初临,征尘未浣,龚定庵一向不修边幅,更显得邋遢,小云为他卸除衣衫时,不时掩鼻,惹得龚定庵大为不快。

“我的大少爷,你多少天没有洗澡了?”

龚定庵虽没有“水包皮”的习惯,但也不过五六天没有上澡塘子,只是对她这一问,颇生反感,便故意冷冷地答一句:“大概总有一年了吧。”小云不作声,叫人取来大小两个木盆,大的是浴盆,小的是脸盆,都注满了水,先为龚定庵解开辫子洗头发,然后关上房门,叫龚定庵坐在浴盆中,自己也卸去外衣,只剩下身一条亵裤,上身一方肚兜,蹲下来为他擦背抹身。

这在龚定庵是破题儿第一遭的享受。心里在想,古来艳体诗中,以美人出浴为题的不少,却不知有咏美人侍浴的没有?于是从晚唐的韩冬郎,想到明末的王次回,细细搜索他们的诗,竟想不出有此一题。

“你在做什么?嘴里念念有词的!”

“我是在想,我返老还童了。”龚定庵说,“时光好像倒退了四十多年。”

“那么,你把我比作什么人呢?丫头、奶妈?”小云一面使劲为他擦背,一面又喘又笑地问,“总不会把我比作你家老太太吧?”

“都不是。”

“那么比作谁呢?”

龚定庵原是随口敷衍的一句话,根本未作此想,只好支支吾吾地故作不肯实说的模样了。

“我知道了,大概是你大姐。”

“你真是匪夷所思!”龚定庵笑道,“你怎么想出来的?”

“总要有个人啥?”小云停住手说,“你站起来,我拿清水给你冲一冲。”

用清水冲过,又替他抹干了身子,小云从五斗柜里取出一套半新旧的白纺绸小褂裤,搁在床前的朱漆方凳上,示意他穿着。

“这是谁的小褂裤?”

“我的。”

“你怎么会有男子的衣服?”

“我就不作兴女扮男装?”

龚定庵不免将信将疑,转念又想,管它是谁的,实在问得多余。

“你先将就穿一穿。”小云又说,“我叫人给你买衣服去了。一时三刻,没法现做,当然是到估衣铺买。”

“如果现做,我还不穿呢。”龚定庵说,“衣服就像朋友一样,要旧的才穿得舒服。”

“这倒是真话。‘总商’黄家的老太太,专用一个人替她穿衣服,新衣服要穿得软熟了,她才上身。”

说着,小云服侍他穿好衣服,叫丫头进来,另外换了浴汤,该她自己洗澡了。

“叫你在这里坐。”小云端了张凳子摆在窗口,又拿把细蒲扇给他,然后指着城头说,“那上头常有人偷看,不能不关窗,关了窗,可又太热,今天我可要开了窗子,舒舒服服地洗个澡了。”

“如果有人偷看怎么办?”

“你不会吆喝两句,把他撵走?”

“那么,”龚定庵笑道,“我如果要偷看呢?”

“你敢!”小云嫣然一笑,“背过身子去,替我看住城头上。”

其时暮霭初合,屋中又未点灯,即令城头上有人驻足凝视,也看不出什么来。直到小云浴罢,方始点起灯来,收拾澡盆。饭后坐在窗前纳凉,灭去灯烛,但凭一钩新月,影影绰绰地照见小云的轻盈体态,在一张可坐可卧的藤榻上,她依偎着龚定庵,一面挥扇,一面轻轻哼着小曲,显现了温婉柔顺的一面,比起歌筵之前的爽朗明媚,倒像是另一个人了。

忽然,一阵风起,只听护城河中,“扑通”一声,仿佛有人落水,接着“嘎、嘎”数声,有如鸭叫,令人毛骨悚然。

小云即时紧抱着龚定庵,他可以很清楚地感觉到她的心跳加剧,于是他拍拍她的背说:“别怕,有我。”

她不作声,只是侧耳静听着,却再无异状,一颗心方始渐渐平复下来。

“怎么?”龚定庵指着城河问,“外面有鬼?”

“不但外面有鬼,这座合欣园里也闹过鬼。就是上个月的事。”

“噢,”龚定庵好奇地问,“你倒讲给我听听。”

“先把灯点起来。”

于是扶携着一起走过去,将正中大圆桌上的烛台点燃,小云从柜子里取出来一瓶玫瑰花瓣浸泡的洋河高粱,另外装了一碟松仁、一碟虾米下酒。

“这里有个教曲子的方老师,名叫方张仙,没有一个班子的姑娘跟他不熟。上上个月他生日,大家凑份子请他喝酒,他说:‘我在这里三十年,先前听声音辨人,现在只要一望影子就知道是谁。你们信不信?’大家不信,他说不妨面试。怎么试法呢?

“试法是让方张仙坐在新糊的白纸窗外,屋子里点灯,姑娘们一个一个经过窗前,影子映在白纸窗上,方张仙一看便叫出名字,有两三个人第一次叫错了,但只要说一声‘不对’,他立即另举一个名字,那就再也不错。

“这样试了有二三十个人,怪事来了,只听方老师大叫一声,连人带椅子翻倒在地上。赶出去一看,只见他满头是汗,脸色大变,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说,他看见鬼了。

“据方张仙说,他在窗纸上所看到的影子,一共有三个,第一个是班子里的姑娘;第二个紧跟在她身后,是个男的,脖子长、腿长、辫子长,伸出双臂,仿佛想拉住前面那人似的;第三个长约丈许,赤身光腿,脸上凹凸不平,侧影狰狞,握着双拳,不断殴击长腿男子,似乎要逼迫他对最前面的女子下手。

“‘那么,’有人问道,‘那姑娘是谁呢?’

“‘解银儿。’

“名叫解银儿的那姑娘,嗷然一声,哭了出来,显见得其中有一段隐情。有那相熟的女伴,知道她曾有过一个恩客,此人姓李,都叫他李二公子,风度翩翩,文采过人,但却是个败家子,挟资数十万,遍阅烟花,由苏州而江宁,由江宁而淮南,最后住在小秦淮,与解银儿打得火热。

“其时他有个五服之内的叔父,位居显要,有人跟他说:‘令侄一表人才,如此浪荡自弃,未免可惜,而且沉湎酒色,旁人指目,亦败坏府上的家风,足下实在不能不管一管了。’这位显要深以为然,便派人到扬州,在小秦淮找到李二公子,勒逼他即时回乡,关闭在一座花园中,责令下帷苦读。几个月以后,传来消息,说李二公子一病不治,竟尔下世。

“这个故事的后半段,只有解银儿自己知道,此时且哭且诉,才知道李二公子跟她有啮臂之盟,已经付了鸨母五千两银子,买解银儿为妾。当李家派人寻到扬州时,解银儿已有两个月的身孕,李二公子便跟她说:‘你等我三年,只要我中了举,家里一定会准我娶你。如果三年过了,我不能娶你,随你自便,五千两银子就算我送你的妆奁。不过,你肚子里的孩子,不管是男是女,你一定要生下来,即使我不能娶你,会有人来接孩子回去。李家的骨血,不能流落在外。这件事,你如果不能照我的话办,我做了鬼都不饶你。’

“他说一句,解银儿应一句,而且百般安慰,勉以上进,李二公子自觉真是遇见了出淤泥而不染的风尘奇葩,居然能排遣生离的悲痛,心安理得地随着家人回乡。

“哪知解银儿的假母,除却白花花的银子,再不认识别样东西,当时心里在想,解银儿待产要好几个月,生了孩子以后,可想而知的,她不会再肯接客,一株摇钱树白白地荒废三年,还要供养她们母子的嚼裹。而况三年以后,李二公子会不会来重修前盟还是个未知之数。总之,解银儿腹中的那块肉,绝不能再留,而且要趁早动手,到得四五个月,身子一重,要想打胎都不能够了。

“主意一定,找了个积世老虔婆来,配了一帖药,要解银儿把肚子里的孩子拿掉。解银儿自然不肯,哭着哀求,又说,李家当朝显宦,他家的骨血不肯流落在外面,将来接孩子时,一定会有一笔重酬。何妨让她生产以后再说。

“‘你别昏头!哪家班子里有这个规矩,姑娘挺着个大肚子摇来晃去?客人传出去,都当笑话讲,我在小秦淮还混不混?我跟你说了吧,李二公子这一去是绝不回来了,至于说来接孩子,更是不会有的事。李二公子从苏州到扬州,不知结过多少相好,也不知有多少相好,怀过他的孩子,都像你这样,他李家倒要开育婴堂了。’

“少不得也有人劝她,道是即令如愿,能够生下来,以后的日子也很难过。如果是个男孩,李家也许还会来接,倘是女婴,可以断言,李家一定弃之不顾:从无世家大族从妓家接一个女孩回家。到那时这个女孩就是个‘讨债鬼’,解银儿定会悔不当初了。

“通前彻后想下来,解银儿终于如了鸨儿之愿。当然,打下来的那个未成形的胎儿,是男是女,谁也不知道。不过解银儿一想到了,总认为那是个‘讨债鬼’,因为只有这样去想,她心里才会好过。

“不久,接到李二公子的噩耗,解银儿想起往日的恩情,暗地里倒赔了许多眼泪,同时,也不免担心,算日子已经足月临盆,如果李家来接孩子,怎么交代。这样担了半年的心事,毫无影响,证明鸨儿的判断不错,即令李二公子遗言,有嫡亲的骨血在扬州,他家亦不愿来惹麻烦,而况李二公子是否有此遗言,亦成疑问。

“到得方张仙‘见鬼’,解银儿道破了这段隐情,便有人私下解释方张仙所见的情况是,李二公子既然曾有‘做鬼也饶不了你’的话,是出自衷心的誓言,不可违背。看样子,李二公子在冥冥中还念着旧情,对解银儿不忍下手,无奈后有厉鬼逼迫,非要他履行誓言不可。大家都觉得此人的话很有道理,唯一的例外,是那鸨儿,大骂此人造谣生事,甚至还迁怒到方张仙,说他‘活见鬼’,挑拨是非,从此不准他进入她的班子。”

“可是,有鬼没有呢?真的有鬼!”小云用低沉的声音说道,“先是解银儿的‘妈’,有一天无缘无故发狂,跑到城河边,‘扑通’一声投了水。水面上冒了几个泡,人已经沉了下去,尸首到第三天才浮出来。接下来是解银儿,天天吐血,一吐半脸盆,好不怕人。这样不到半个月,呜呼哀哉!你说可怕不可怕?”

“负心的报应如此,也未免太残酷了一点。”

“你是说,解银儿不过打掉一个还没有成形的胎,算不了一回事,哪知李二公子要了她们两条命,报应太过分了不是?”

“你不觉得?”

“你要仔细去想过,就不觉得过分。”小云说道,“李二公子人在家乡,心在扬州,他既然那样子郑重其事交代,一定暗底下派人在打听,解银儿一举一动,他都知道。且不说解银儿满口答应过他,愿意守他三年,不过等他一走,马上变心,说不定李二公子为此伤透了心,以至于一病而亡,因为做人没有意思了。甚至于李二公子只想早死。”

“为什么?”

“为的是早死早做鬼,好来活捉解银儿。”

“你的想法很怪,”龚定庵笑道,“也很新。”他又加了一句,“新总是好的。”

“看起来,龚大少,你是喜新厌旧的性情?”

龚定庵一向词锋犀利,不道遇到小云,顺口一刺,便有无力招架之感,只好苦笑着说:“好了,好了!我说不过你。”

“今天我好得意。”小云笑道,“你都说不过我,大概就再没有人说得过我了。”

这两句话,在龚定庵心头有种异样的感触,他半生风流,不知阅历过多少风尘女子,大致哀怨明媚,各居其半,像小云这样超脱得近乎放诞的,还是头一遭遇见。他在想,人入中年,功名念绝,今后不过闭门著书,生涯萧瑟,倘有这样一个见解常有新意的人做伴,就不会觉得日子过得无聊。

转念到此,心思又活动了。但旋即想到,接眷尚且要靠朋友周济,何能又作藏娇之想?自不量力如此,说出这个念头来,就不免为人所轻。

“唉!”他叹口气,在心中默语,“算了!且贪图眼前的夜凉如水。”

夜凉如水,情热如火,这一宵的缱绻,使得龚定庵自陷于更深的矛盾与苦闷之中。

一连五天,龚定庵除了由魏仲英代约,在小云妆阁中与他想见的人把杯叙旧之外,一片心思都在新欢身上。每天都是睡到中午起身,享受了精致的午餐,然后由小云亲自动手,将他打扮得体体面面,双双出游,到日落昏黄,回来沐浴纳凉。一杯在手,无所不谈,当然谈禅理、谈史学,对小云来说,都嫌太深了些,但也还不至于到对牛弹琴的地步,就这样,龚定庵已觉得难能可贵了。

这天——六月初九,魏仲英一早就来了,将龚定庵从床上唤了起来,他首先表示歉意。“一大早扰了好梦,实在于心不安。不过,”他的表情显得很认真,“何太守、卢大令都在找你。”

一听这话,龚定庵不免自惭荒唐。此行有好些正事要办,何俊要陪他去看阮元。卢元良至今尚未见面。有求于人,而漫不经意如此,岂不教愿意帮他忙的朋友寒心?

“我再给你看一封信。”

这封信是个抄件,受信者与发信者的姓名都隐去了。信上说:“某祠部辩若悬河,可抵之隙甚多,勿为所慑。其人新倦仕宦,牢落归里,恐非复有罗网文献,搜辑人才之盛心也。所至通都大邑,杂宾满户,则依然渠二十年前承平公子之故态。其客导之出游,不为花月冶游,即访僧耳。不访某辈,某亦断断不愿见。”

礼部祠祭司的官司,别称“祠部”。这封信中所谈的当然是龚定庵,不满之情,溢于言表。由“不愿见”三字,可知是见过一面的人,因而他问:“这是谁写的?”

“你就不必问了。”魏仲英说道,“‘其客导之出游’云云。连我亦骂在里头了。快走吧!”

走亦不是件容易的事,龚定庵想了一下,将魏仲英拉到一边,悄悄解下一个金表、一块玉佩,塞在他手里,低声说道:“看,能不能换一百两银子?”

“要开销这么多吗?”

“在这里住了六天,小云还替我从里到外,置了衣服,只送个整数,在我觉得已很菲薄了。”

魏仲英将金玉二饰塞还给他。“我带了一个元宝来的。”他说,“如今只好再叫人回去拿钱。”

说着,他转身招呼他的小厮,回家向账房再支五十两银子,立即送来。

“你可以收拾东西了。”

“没有什么东西要收拾。”龚定庵喊道,“小云,小云!我要走了。”

正在梳妆的小云,手握长发,走到客座。“魏二少,”她含笑致歉,“头还没有梳,没有出来招呼你,请坐!吃了饭再走。”

“对!”龚定庵说,“吃了饭一起走。”

魏仲英点点头,转脸对龚定庵说:“你写两首诗赠别吧?”

“怎么?”小云接口问说,“走了,不回来了?”

“对!”魏仲英抢着代答,“他家老太爷派了专人来接他了。”这是硬生生将龚定庵的留恋之意割断。良友的苦心,龚定庵当然谅解,但小云却有“棒打鸳鸯两离分”之感,因为有好些衷曲,犹待细诉,因而问说:“哪一天再来?”

“今晚只怕就要上船了。”仍是魏仲英代为回答。

“我是说回杭州以后,什么时候再来?”

“那就不知道了。”龚定庵吩咐,“你拿笔砚来。”

等将笔砚取来,魏仲英说:“你念我写。”说着执笔在手,望着龚定庵。

“坐索诗债。”小云笑道,“当名士也是苦事。”

龚定庵与魏仲英相视一笑,然后念道:

“能令公愠公复喜,扬州女儿名小云。

初弦相见上弦别,不曾题满杏黄裙。”

“慢点,慢点!”

小云突然一喊,魏仲英便搁笔问道:“干什么?”

“你归你写。”

说完,她转身入内,出来时,手里提着她的那条新浣的杏黄裙。

“你自己说的!”小云向龚定庵说,“题吧!”接着,她将裙子铺在桌上。

“真的要题杏黄裙,倒也是一件韵事。”魏仲英又说,“拿熨斗来烫一烫平才好。”

“说得是!”小云又出去了,自然是去预备熨斗。

“妙人妙事。”魏仲英笑道,“一首不足以尽意吧?”

“当然。不过也不宜多。”龚定庵开口又念了一句,“坐我三熏三沐之——”

“此话怎讲?”

“你看我!”龚定庵看着自己身上说,“大概你从来没有见我穿着这么整齐过吧?”

“‘乃三沐而三熏兮,暨什袭以珍藏。’”魏仲英念着《荆山璞赋》说,“小云打算把你留下来?”

“不!”龚定庵又念,“悬崖撒手别卿时。”

“好!”魏仲英说,“这才是提得起,放得下。”

龚定庵正待回答,小云已经出现了,后面跟着手持熨斗的女佣,于是桌上铺起毡条,摊开裙子,很快地熨平了。

“还是合作吧!”龚定庵向魏仲英说,“你那笔赵字,妩媚之至,正好派上用场。”

“那更好了!”小云高兴地说,“双璧!”

就因为她说了一句“双璧”,鼓起了魏仲英的兴致,提笔在手,说一声:“小云磨墨。”

“好,我来磨。”小云又说,“要题满哦!”

那条杏黄裙一共六幅,系腰时,两幅折在里面,前后左右,还有四幅要题,魏仲英便向龚定庵说:“你先把第二首弄完。”接着为他提一个头:“坐我三熏三沐之。”

龚定庵接口念道:“悬崖撒手别卿时。”

念到这一句,小云抬眼注视,因为第一句她不懂,第二句却听了出来,说到她身上了。

“真的悬崖撒手?”魏仲英看一看小云问,“还是另作后约?”

“镜中白发,囊底青蚨,还留什么后约?”龚定庵略停一下又念,“不留后约将人误,笑指河阳镜里丝。”

“魏二少,”小云问道,“这两句什么意思?”

魏仲英看着龚定庵笑道:“你自己跟她说吧。”

“你说也一样。而且,你说还比较婉转一点儿。”

魏仲英想了一下,为小云解释:“龚大少说,年纪大了,不想把你娶回去了。”

“哼!”小云撇一撇嘴,“嫌我就嫌我,说什么年纪大了!我看一点也不大。”

“噢,”魏仲英抓住她这句话,紧紧迫问,“你是从哪里知道他年纪不大?”

“不告诉你。”

“是不是说他跟年纪轻的人一样?”

“不晓得。”小云仰着脸笑说,“我又没有见到他年纪轻的时候。”

“现在还不是一样,宝刀不老,是不是?”

“什么宝刀不老?嚼舌头!写字,写字!墨磨好了。”

“还不够,还要磨。”说着,魏仲英伸笔濡墨,用一笔柔媚的赵体行书,先将那两首七绝写了下来。

“好漂亮!”小云非常满意,“好漂亮的裙子。”

“也要你这样漂亮的人,才配着这样漂亮的裙子。”

小云笑得越发甜了。“龚大少,”她说,“还要作两首诗。”

“填两首词吧!”魏仲英另作建议,“不过,只能用小令,五十字以上的中调、长调写不下。”

“没有词谱。”

“慢慢想,总记得起来的。”

“对!慢慢儿想。”小云说道,“我有一瓶上好的洞庭碧螺春,泡了来请两位品尝。”

等小云一走,魏仲英笑道:“怪不得你像刘备招亲,乐不思蜀。我看不如量珠聘去。”

“聘乏明珠,贮无金屋,不作此想。”

“只要你有意,还怕朋友不助成你的好事?”

龚定庵不作声,意思似乎有点动了。魏仲英便劝他定居扬州,但话是从问他今后的行止谈起。

“先回杭州,看了家父再说。”

“你的意思是,如果老太爷不愿你远游,你就在杭州待下来了?”

“如果家父有此意思,我当然要顺从。不过,家父一直以为‘男儿志在四方’,不会留我老死牖下的。”

“这样说,你还要出山,还想做一番事业?”魏仲英问,“既然如此,你又何必辞官?”

“那个官做下去,会有什么名堂?”龚定庵说,“我对林少穆还不死心,此外像杨诚斋,跟我亦有约,海疆边陲,或许还能有一番作为。”

他所说的两个人,便是林则徐与杨芳。龚定庵认为林则徐在广东禁烟,迟早会跟英国人以兵戎相见,他的满怀韬略,可借林则徐的魄力与毅力来发挥。至于平九省教匪的名将杨芳,虽已封列一等侯,但屡跌屡起,龚定庵很为他委屈,如果能佐杨芳的戎幕,他自信不但可以为他取眼前更上层楼的功名,亦能助他成后世之名。

然而在魏仲英看,龚定庵无非纸上谈兵。“这又是你的‘剑气’在作祟了。”他说,“我劝你不必再存什么立边功的空想。不过我不以为你‘剑气箫心一例消’,你最近作的那首诗,倒不妨好好筹划一下。”

“哪一首?”

“就是:‘白面儒冠已问津,生涯只羡五侯宾。萧萧黄叶空村畔,可有推书闭户人?’这是办得到的。”魏仲英紧接着说,“扬州虽无五侯,盐商亦大不如前,但供养你这位才子的力量,还绰绰有余。你住到扬州来,我包你名成利就,你不是说过:‘著书都为稻粱谋’?我来替你设谋。”

“谢谢,谢谢。”龚定庵连连拱手,但没有表示态度,因为被小云打断了。

“哟,”魏仲英很高兴地说,“小云请我们喝工夫茶,难得,难得。”

“工夫茶”是从闽粤之间的潮汕一带兴起来的,扬州亦正在盛行,有人嗜之如性命,也有人觉得并无多大道理,龚定庵便不大欣赏,主要的原因是,杯小于螺,缓啜细品,与他豪迈的性格不合。“你们慢慢磨工夫,我自己来题杏黄裙。”龚定庵提笔在手,信口念道,“烹茗、烹茗——”复又搁笔构思。

“这是《调笑令》的起句。”魏仲英问道,“平仄记得起来吗?”

“你念来我听听。”

“平仄,平仄,平仄平平平仄、仄平仄仄平平,平仄平平仄平;平仄、平仄,仄仄平平仄仄。”

“想起来了。”龚定庵说,“还是你来写吧。”

“好!”魏仲英将杯中茶一口饮尽,提笔等待。

“烹茗,烹茗,闲数东南流品。美人俊辩风生,皮里阳秋太明。皮里,皮里,流品如侬第几?”

“自然是第一。”魏仲英又问,“小云,你懂不懂什么叫‘皮里阳秋’?”

“不就是胸中自有褒贬吗?”

“不错。龚大少说你‘皮里阳秋太明’,褒贬太明,就不是皮里阳秋了。这是好话,你要听劝。”

“我听。”小云驯顺地点点头,脉脉含情地斜睇着龚定庵。

“好!”魏仲英站起身来,走远两步,望着已题了字的杏黄裙,满意地说,“还有一幅就功德圆满了。”

“这一幅是压轴戏,格外要好。”

龚定庵自己也有这样的想法,凝视着裙子说:“这首《调笑令》太短,留得有余幅,可以写一首中调。”

“是的。”魏仲英另取一张纸,“我先写下来,看字数再作安排,免得题坏了。”

“你看以多少字为恰当?”

“字不宜少。”魏仲英仔细估计了一下说,“六十字左右。”

“五十九字到九十字为中调,刚刚够。等我想想,六十字左右的有哪些调子?”

“《蝶恋花》就正好六十字。此外,《临江仙》《河传》《苏幕遮》《一剪梅》《鹧鸪天》都可以。”

龚定庵不作声,吟哦了一会儿说道:“来一首《定风波》吧!”接下来便念:

“除是无愁与莫愁,一身孤注掷温柔。”

“妙!”魏仲英笑道,“在姜白石、辛稼轩之间,确是定庵之词。”龚定庵等他录完,接着又念:

“倘若有城还有国,愁绝,不能雄武不风流。”

“怪不得要用《定风波》!‘愁绝’二字,力足扛鼎。”

“魏二少,”小云指点着说,“你讲我听听,‘愁绝’两个字,为什么好?”

“这几句词,实在是只可意会。”魏仲英用笔管搔搔头发,“只好这么说吧,龚大少是自己怨自己。”

“这话,说得太玄妙了。”小云问道,“你先讲,‘无愁与莫愁’是指啥?”

“这是双关语,就字面讲,无愁是没有愁,莫愁就是有愁不愁。双关着的是两个人名。”

“莫愁我晓得,南京不有个莫愁湖,就是由她来的。无愁呢?”

“无愁是‘无愁天子’,北齐的一个皇帝,自己弹琵琶、唱曲子,曲子的名字就叫《无愁曲》。”

“噢!”小云端详了半天说,“我还是不懂。”

“是这样的,”魏仲英很吃力地说,“这半首词,要从第二句讲起,‘一身孤注掷温柔’,是说一个人什么都不顾,只想在温柔乡里过一生,可是,这是办不到的事,因为除非他本人是无愁天子,跟他做伴的,也同他一样,从不晓得什么叫愁,才可以全心全意,在温柔乡中,自得其乐。这样说起来,‘一身孤注掷温柔’是想错了,也是做错了。你懂了吧?”

小云敛眉低首,体味了好一会儿说:“我有点懂了。有一回我娘跟我们说:‘我苦死了,累死了,但愿有一天,什么事不管,潇潇洒洒去逛一天。’我们大家商量,这也不是难的事情,于是乎,特为安排一天,没有客,也没有债主。大家出份子,凑了纹银十两,我们说:‘娘,今天根本没有事要你操心的,你尽管去逛,十两银子够你花的了。’娘高高兴兴地带了服侍她的人,去看姨母,一起逛瘦西湖,晚上住在姨母家,要我们去接她。哪晓得,中午刚过,她就回来了,问她为什么。她说,她想起一条白鲞挂在廊沿上不妥当,间壁那家的花猫最馋不过,会偷嘴,她不放心。这意思是不是差不多?”

魏仲英与龚定庵都笑了,不约而同地连连点头:“差不多,差不多。”

“你能体会得这样深,下面几句就一定容易懂了。”魏仲英继续解释,“‘倘若有城还有国’,自然是用倾国倾城的典故,然而何以谓之‘愁绝’呢?这就要看下面这一句了,‘不能雄武不风流!’不能雄武就不会打仗,不跟别国打仗,哪里会无缘无故把一座城池、一个国家都断送掉?不过就算雄武、不怕打仗,可是打仗也总得有个缘故,不风流是不会为女人随便跟别国开衅。龚大少的意思是,你给他一座城池、一个国家,他也不知道怎么样才能送掉,此所以发愁。你懂这些意思吗?”

“怎么不懂?就好比叫花子拾黄金一样,愁得睡不着,是不是?”

“你是说怕叫人偷走了,愁得睡不着?”

“不是,是因为不知道怎么样用才发愁。”小云说道,“有两个叫花子吃饱了,没事说空话,一个问:‘你发了财,打算怎么办?’那个说:‘我吃了睡,睡了吃。你呢?’这个说:‘我哪里还有工夫睡,就是吃!’龚大少的‘不能雄武不风流’,大概也就是这样子了。”小云又笑着道歉:“龚大少,我是说笑话,你别生气。”

“譬得好!”龚定庵忽发感慨,“百无一用是书生,连闯祸都不会。”

“秀才造反,三年不成。”魏仲英笑道,“别扯远了,这首《定风波》,还有半阕。”

“我在想。”龚定庵负着手踱了开去。

这一想,想了好久。小云说一句:“我去看看饭好了没有。”说着,起身离去。

“就这样吧!”龚定庵终于开口了,“下半阕与上半阕不大相称,不管它了。”接着便一口气念了下来:

“多谢兰言千百句,难据,羽琌词笔自今收。晚岁披猖终未肯,割忍,他生缥缈此生休。”

魏仲英录完了再念一遍,抬眼说道:“这是你答复我的话。”

“然也。”

“‘晚岁披猖终未肯’,我只有佩服,不能再劝你了。不过,‘他生’虽然‘缥缈’,不见得就‘此生休’。”魏仲英说,“小云实在可爱。你回去跟嫂夫人商量商量,如为阃令所许,金屋之谋,我来效劳。”

龚定庵不作声,只投以感激的一瞥。

“作好了?”小云又来了,直趋魏仲英身边,眼望纸上,口中问说,“‘多谢兰言千百句’?是哪千百句?我说过那么多话吗?”

“不是指你。”魏仲英说,“我要题裙了。”

于是,小云按住裙幅,等魏仲英一挥而就,开口说道:“要题个款。”

“当然。”魏仲英想了一下,看着龚定庵说,“你看这样题行不行:‘定庵制词,魏仲英题赠小云女史。时在己亥小暑后一日。’”

“很好。”

题完了,三个人并立观玩,都很得意。“小云,”魏仲英问,“这条裙子,你要不要穿出去?”

“穿出去当然大出风头,不过,我还是不敢穿。”

“为什么?”

“我怕穿坏了,太可惜。”

“怎么会穿坏?不会的。”

“怎么不会?譬如下雨了,雨点打在裙子上,不就一塌糊涂了。”小云又说,“索性我把它裱一裱,挂起来。”

“这倒是别具一格的陈设。”

魏仲英一语未终,龚定庵突然说道:“仲英,还有一首。”

“噢!”魏仲英复又坐下,持笔在手,“你念!”

“还是一首《定风波》。”龚定庵一句一句念:

“拟聘云英药杵回,思量一日万徘徊。毕竟尘中容不得,难说。”

“什么难说?”小云插嘴来问。

“你别打岔!”魏仲英摇一摇笔杆,“等他把上半阕最后一句念完了再说。”

龚定庵便念了一句:

“风前挥泪谢鸾媒。”

“媒人是谁?”小云接口便问。

“谁知道呢?”魏仲英答道,“要看了下半阕,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龚定庵始终不作声,只是念他的词:

“自古畸人多性癖,奇逸——”

“这是龚大少说自己。”

“你又打岔了!”魏仲英一面写,一面说。

龚定庵又念:

“云中仙鹤怎笼来?须信银屏金屋里,一例,琪花不称槛前栽。”

这几句在小云听来有些费力,便站在魏仲英旁边,看他录完,方又开口。

“又是仙鹤,又是琪花,跟我们这种路柳墙花,毫不相干。不要题在我的裙子上。”

魏仲英笑笑不作声,看龚定庵面无表情,心里一动,暂且不语,将录好的那张词笺,折好了放入口袋,暗中在打主意。

“是不是好开饭了?”小云问。

“好!开了。”魏仲英问,“今天请我们吃什么?”

“还不是狮子头、长鱼。”

“太腻,天气热,有什么清淡的?”

“清蒸鲥鱼。”小云特为说明,“刚出水的,难得买到!”

“好!”

“还有拌鞭笋、素干丝。”

“这还差不多。”

于是小云去料理食事,魏仲英目送她的背影远去,复又取出那首词来细看。

“词中的本事,能不能跟我说一说?”

“是去年,有人劝我纳妾,是式微的世家女子——”

“怎么替你做这个媒?莫非是因为爱才而甘作夫子妾?”

“有那么点意思。”龚定庵说,“是因为媒人情意特殷,写这《定风波》,原是为了搪塞媒人。”

魏仲英心想,龚定庵念这首旧作,多半是一种暗示,便即问说:“‘琪花不称槛前栽’,路柳墙花倒不妨移植,是不是?”

龚定庵笑了,然后答说:“等我从杭州回来再商量,眼前请你按兵勿动。”

“我明白。我有我的步骤。”

龚定庵便不再多说。他的心情很矛盾,不想问他是何步骤。但亦不愿重提“不留后约将人误,笑指河阳镜里丝”这两句诗;可又并无成也好不成也好的那种听其自然、得失无足萦怀的心情。但此时亦无暇去细思,到底应该做一个什么决定,只享受着眼前的温馨闲适。

终于要走了,在小云的假母,由于“开销”不薄,特为来殷勤致谢,一再坚请,由杭州回来,千万相顾之外,小云亦是牵着袖子,凝睇不休,虽无一语,情意显然,不过,龚定庵既已说出“不留后约”的话,未便马上改口,亦只好谈些不相干的话了。

饭罢炎威犹烈,在楼下东廊荫深之处,茗话纳凉。到日色偏西,方始兴辞,小云在侍候龚定庵着长衫时,才轻轻问了句:“哪天回扬州?”

“现在还不知道。”龚定庵说,“你问魏二少好了。”

六月十八,魏仲英接到龚定庵发自镇江的信,信上说,本想一游江宁,但沿江西行,复又东返,迂道太远,稽迟时日,怕老父倚闾望久,所以决定先至江阴访友,然后到苏州,循运河回杭。信中附了三首诗,第一首下注:“重见予告大学士阮公于扬州。”这是追述那天别了小云以后,谒见“太老师”阮元之作:

四海流传百轴刊,皤皤国老尚神完。

谈经忘却三公贵,只作先秦伏胜看。

诗用伏胜传经的典故,无形中显出阮元对他的看重,不自负而自占身份,很容易明白。但第二首却费解了:

荷衣说艺斗心兵,前辈须眉照座清。

收拾遗闻归一派,百年终恃小门生。

诗下自注:“少时所交多老苍,于乾隆庚戌榜,过从最亲厚;次则嘉庆己未,多谈艺之士。两科皆大兴朱文正为总裁官。”

乾隆庚戌为五十五年,高宗八旬万寿恩科。由于连年正科、恩科,人才入彀甚易,所以进士的名额大减,这一科只得九十七人,为正常中额的三分之一,状元是苏州的石韫玉,字琢堂。此人倒是方正君子,平生最恶淫词艳语,家置一炉,题名“孽海”,专烧淫书,《金瓶梅》固然见之即焚,甚至《红楼梦》亦难逃劫数。据说他之得中状元,便是积了这些阴功之故。

石韫玉虽是状元,却好谈兵,久任外官,亦有循声,但比起榜眼洪亮吉来,却差得太远了。

洪亮吉号稚存,别号北江,江苏常州人,少年工文辞,与薄命诗人黄仲则齐名,时称“洪黄”;中年则与孙星衍齐名,为经学巨擘,合称“孙洪”。两人都是榜眼,孙星衍早两科,但洪亮吉年龄较长,成进士时已四十五岁。

此人生有至性,纯孝、精忠,黄仲则贫病交迫,客死河东解州,洪亮吉千里长行,为之经纪丧事;但亦疾恶如仇,有时公然讥评老辈,不稍假借,而在他自觉是爱人以德。

嘉庆四年正月,太上皇帝龙驭上宾,仁宗亲政,下诏求直言。洪亮吉平时即留意是非,在他私下的记录中,罔上负国的中外官吏,有四十余人之多,如果率直上陈,怕所伤的人太多;隐忍不言,则非人臣事君之义。如此踌躇焦思,食不甘味有一个月之久,终于下了决心,反复陈述时事缺失,达数千言之多,其中当然要批评福康安与和珅,说“故福郡王所过繁费,州县供亿,致虚帑藏”;又说“故相和珅擅权时,达官清选或执贽门下,或屈膝求擢”,还附上一份以谄和珅升官的名单。一共抄成三份,分请仁宗胞兄成亲王永理、大学士朱珪、兵部尚书刘权之代奏。朱珪与刘权之怕惹祸,不敢上闻;成亲王无所顾忌,当时便将原书上达御前。

不道洪亮吉的原件中,有些字样近乎犯颜直谏,如“视朝稍晏”“小人荧惑”之类,以致仁宗震怒,降旨革职,命王大臣审阅,不过诏旨中特别指示:“亮吉读书人体弱,毋许用刑。”王大臣审阅后复奏,拟以“大不敬”的罪名,应“斩立决”。奉旨免死,发往伊犁,交驻防将军严加管束。

嘉庆五年二月,洪亮吉充军到了伊犁。四月间京师大旱,仁宗亲祷求雨,照例要清理庶狱,上邀天和。但照刑部规定,充军伊犁至少要满三年,才有赦归的可能,所以洪亮吉不在名单之内。及至亲祷以后,经过十天,依然不雨,仁宗内心修省,想起洪亮吉的案子,立即下了一道朱谕:“从来听言为政治之本,拒谏乃失德之尤,朕从不敢自作聪明,饰非文过,兼听并观,惟求一是而已。去年编修洪亮吉既有欲言之事,不自陈奏,转向成亲王及朱珪、刘权之私宅呈送,原属违例妄为,经成亲王等先后呈进原书,朕详加披阅,实无违碍之句,仍有爱君之诚,惟‘视朝稍晏’‘小人荧惑’等句,未免过激,令王大臣等讯问,拟以重辟,施恩改发伊犁。然此后言事者日见其少,即有言,亦论官吏之常事,而与君德民隐休戚相关之实,绝无言者,岂非因洪亮吉获咎,缄口不敢言,以致朕不闻过,下情复壅,为害甚巨。洪亮吉所论,实足启沃朕心。故铭诸座右,时常观览。若实悖逆,亦不能坏法沽名,况皆属子虚,何须置辩?而勤政远佞,更足警省朕躬。”

接下来便是将洪亮吉的原书,公开与王大臣,使得内外诸臣知道他不是拒谏饰非之主,实乃可与言之君。大家居然能遇到“可与言之君”而不与言,不但大失致君之道,亦辜负了他的苦心。当然,洪亮吉“释放回籍”是必然之事。

说也奇怪,这道朱谕在中午颁发,午后便是彤云密布,入夜大雨倾盆,黎明方止。

仁宗喜而赋诗,诗下自注:“纳言克己,乃为民请命之大端;本日亲书谕旨,将去年违例上书,发往新疆之编修洪亮吉立予释回,宣谕中外,并将其原书装潢成卷,常置座右,以作良规,正在颁发。是夜子时,甘霖大沛,通宵达旦,据报近郊入土三寸有余;保定一带,亦皆深透;天鉴中诚,捷于呼吸,可感益可畏也!”

“装潢成册”,并非虚语。洪亮吉会试座师朱珪入见时,仁宗特以相示,封面亲题“座右良箴”四字。洪亮吉虽未再做官,但感激,自题书斋名“更生斋”,十年著述,成书百卷。龚定庵没有见过洪亮吉,但他的长子洪饴孙,为龚闇斋延聘,到徽州修府志时,龚定庵跟他朝夕过从,是做学问的益友。

这一榜的探花王宗诚,安徽青阳人,久任兵部尚书,龚定庵跟他很熟,王小姐与吉云更是闺中密友。此外如张船山等人,皆是龚定庵的忘年交。至于嘉庆四年己未一榜,则因探花王引之是龚定庵乡试的座师,以此渊源,这一榜的前辈,与龚定庵的关系,介乎师友之间,即诗注的所谓“谈艺之士”。

何谓“收拾遗闻归一派,百年终恃小门生”?魏仲英觉得费解而不求甚解。他有兴趣的是第三首:

六月十五别甘泉,是夕丹徒风打船。

风定月出半江白,江上女郎眠未眠?

这“江上女郎”,显然是指小云;“眠未眠”三字,固明明道出他的相思,但亦有“我念小云,不知小云可念我”的意味在内。因而裁下那首诗,加个封套,派人送了去;带回来小云的一个口信,问魏仲英下一天是不是要去烧香。如果是,就在观音寺会面,否则请他晚上去吃素斋。

原来下一天就是六月十九,相传二月十九、六月十九、九月十九都是观音圣诞。前后数日,便是观音香市。乾隆中叶重建观音寺,香客如云,盛极一时。

观音寺在扬州的观音山,亦名功德山,此山即为蜀冈三峰之一的东峰,蜿蜒数里,入山大路共有三条,还有个水码头,在蜀冈东、中、西三峰所围成的九曲池东首,上岸便是一座牌坊,乾隆御笔题额“鹫岭云深”。魏仲英决定由此上山赴约。

由“鹫岭云深”舍舟登岸,经一座“过街亭”向右一折,头山门赫然在望;门旁是当方土地的塑像,前设大水池,供香客盥手,门内石路蜿蜒,通至南向的大山门;这里的视界极广,《方舆胜览》所谓“江淮南北,一览可尽”,确非虚语。

由大山门到二山门是一条砖路,进门便是韦驮殿,迎门弥勒佛,大度包容,一团喜气;背面韦驮,其实应该是金刚,手中所执,即为“金刚杵”,两旁四尊高大的立像,俗名“四大天王”,手上拿的既非兵器,亦非法物,原来这含有一句成语在内,叫作“风调雨顺”,譬如琵琶是调,伞是雨,等等。

韦驮殿与大殿之间,是一个满铺青石板的广场;中间一座极大的三足铁鼎,每逢圣诞,善男信女焚烧香帛,烈焰腾空,直冲霄汉,据说三十里外都能望得到。

由广庭拾级而上,五楹大殿,但世俗传为女身的观世音菩萨,并不是供在神龛中,而是用彩色油灰塑造出南海的景致,海中有岛,岛上观音,宝相庄严;左侍龙女,右侍善财。上覆幡帏,璎珞用珍珠与珊瑚间隔穿成。这都是盐商的眷属所奉献。

大殿两旁是十八罗汉;后墙塑出善财童子五十三参的故事,人物众多,精细可玩。再下面是地藏殿——天上观音有罗汉陪侍;阴世地藏,亦有十殿阎王,分列两序。

魏仲英随喜到此,就不便乱走了。因为地藏殿之东,有小殿三楹,名为“百子堂”,是堂客聚集之处,男子理当远避。但小云的踪迹不见,便命跟随的小厮禄儿去找一找,自己找个阴凉的地方,暂且歇脚。

等了有一顿饭的辰光,禄儿满头大汗地奔了回来,说找到了小云的轿夫,她在“花子街”第四座过街亭旁的松翠轩,请魏仲英到那里相会。

原来上观音山的三条大路,以东面过莲花桥直北的大路为最热闹。这条街的正名就叫观音街,但俗称“花子街”,因为两旁都是乞求布施的乞儿。花子街甚长,每隔数十丈,设一座过街亭,以便香客休憩,过街亭附近,为市肆所集。松翠轩是一座很有名的素馆子。

魏仲英原是雇了一乘俗名“竹兜子”的小轿上山的,于是原轿下山,直抵松翠轩。后面有座开窗见青山的小阁子,小云居然占有了。

“魏大爷寻我,我亦在寻魏大爷。”小云问道,“怎么不见府上的轿子?”

“我是在‘鹫岭云深’上岸,雇竹兜子上的山。”

“原来是坐船来的,怪不得找不着。”小云说道,“松翠轩是我亲戚开的,魏大爷不必客气,今天我做个小东。爱吃点什么?”

“这就是了!他这么多香客,而且多少阔客,这间小阁子能给你,自然是有道理的。”魏仲英因为地方清幽凉爽,兴致大好,“先喝茶,后吃酒;这里有拿手的菜跟点心,我都要尝一尝。”

这里的素食,所重的是天然风味,与大丛林的香积厨中,用各种素蔬制成“假荤菜”,看着好玩,食而无味,大异其趣。魏仲英特别欣赏那里的甜点心,一种用上好蜂蜜煨酥的莲子,色如蜡梅,粒粒晶圆,有个很别致的名称,叫作“蜜蜡朝珠”,爱甜食的魏仲英一连吃了两碗,似乎意犹未尽。

“我没有想到花子街上,有这样的好地方、好点心。真正是十步之内,必有芳草。闲话少说。”魏仲英取出一张彩笺,上面是他手抄的龚定庵的那首诗,递了给小云说,“定公对你,倒是一往情深。”

小云看完那首诗说:“大家都说他是到处留情的人。”接着便念:“‘偶赋凌云偶倦飞,偶然闲慕遂初衣。偶逢锦瑟佳人问,便说寻春为汝归。’看起来他不做官亦不是本心。”

魏仲英大为惊异:“你是从哪里看到了他的这首诗?”接下来又说:“定公精通佛学,最重一个缘字。偶逐、偶倦,无非随缘。如今不是你问他,是他问你,可见得缘已结在你身上了。你的意思怎么样呢?”

小云默然,承认了他的说法。原来确是有个人在小云面前破坏龚定庵,说他儇薄无行,并举此诗为证。此刻她接受了魏仲英的解释,对龚定庵便又回心转意了。

不过,她亦是眼中揉不进沙子的人,当时便问:“他不是说‘不留后约将人误’吗?”

“现在亦仍旧是不留后约,不过是我们朋友热心而已。”

魏仲英的词锋亦很来得,轻轻巧巧地闪过了龚定庵的前后矛盾。小云无话可答,开始认真地考虑终身。

“我要回去问问我娘。”她说,“反正你还要来的。”

这是既不见许,亦未拒绝的表示。魏仲英心想,如果彼此有意,不妨撮合。龚定庵除了才气以外,此外没有条件可以让欢场女儿倾心的。至于小云,个性很强,不是什么能逆来顺受的人,强为促成这头姻缘,倘或将来不安于室,双方都会埋怨;两头不讨好的事不能做。

“魏二少,”小云忽然说道,“你教我作诗,好不好?”

魏仲英微微一笑:“你不会请定公教你?”

“他人又不在这里。”

“好吧,我来替你开蒙。”

意思是将来还有名师指授。小云懂这句话,装作不知,只催促着:“教嘛!”

“平上去入,天子圣哲,”魏仲英说,“上去入三声为仄,虽说作诗只分平仄,不过仄声之中,哪里用上声,哪里用去声,还是有讲究的,将来定公会教你,此刻你只记住平仄好了。”

“这么说,我光记住平声就行了;念起来不是平声,就一定是仄声,魏二少,你说是不是?”

“不错,你的悟性真好!”魏仲英笑道,“不过会偷懒。”

“学生偷懒,老师不就省事了吗?”由于小云善解人意,悟性很高,所以魏仲英的兴致极好,很快地便将七绝的作法,教会了小云。

“现在试试看!”魏仲英说,“我出一个题目:答定公。”

小云踌躇着说:“真不知道怎么开口。”

“我教你一个诀窍,既然你是答定公,不妨从原诗上面找一处着手,人、时、地都可以。譬如,他说江上女儿,你就用江上女儿作为自称来回答。”

小云细细想了一下,大有领悟,脱口念了一句:“江上小楼两不眠。”

魏仲英大喜。“好极,好极!”他略停一下说,“不过‘小’字一定要改,为什么呢?因为第一,‘小’字不响,这里一定要用平声;第二,小楼是春天的典故。”

“嗯,嗯,”小云很快地说,“用高字如何?”

“高字好,江上高楼两不眠,很响,而且高楼有望远之意,两相呼应,是酬答的正格。”

得此鼓励,小云大为兴奋,但一想到第二句,立即发生了困难。“老师、老师!”她向走至窗前闲眺的魏仲英喊道,“‘眠’字什么韵?”

“噢,”魏仲英走过来说道,“我还以为你是步韵呢!‘眠’字一先;先韵宽得很,大概你想得到的,与眠字声音相近的字,十九是一先。”

小云点点头,复又苦思。时间过得很快,她自己不觉得,魏仲英也有耐心等。但跑堂的不免奇怪,在门外张望了好几遍,只见小云口中念念有词,有时微笑,有时发愣,而魏仲英意态悠闲地喝着酒,实在想象不出是怎么回事,终于忍不住闯了进去。

“小云姑娘,”他问,“还要添点什么?”

小云神思不属,为他打断了思路,微感不悦,因而瞠目以对,不曾搭腔。魏仲英便开口说道:“来个‘冰碗’,再要一碗八宝绿豆汤。”

“是!”跑堂的快快地答应着,因为他仍旧没有弄明白是怎么回事。

“老师,”小云突然眉开眼笑地,“到底让我弄出来了。要不要念给你听听?”

“当然。”

于是小云从头念起:“江上高楼两不眠,飘零身世枉华年。幽思欲寄从何寄?独对诗裙只自怜。”她又加了一句:“作得不好。”

“你刚学诗,还谈不到好不好。”魏仲英率直答说,“破题儿第一遭,能作得这样,也很难为你了。”他又念了一遍说:“何不直道相思?”

“你是说把幽思改为相思?”

“是啊。既云幽思,唯恐人知,欲寄的字样,便用不上。”

“好!相思欲寄从何寄?”小云又说,“不妥当的地方,你要替我改。”

“独对不大好,跟下面的自怜犯重了。”

“噢!”小云凝神想了一下说,“老师说得不错,自怜当然是独对,改什么好呢?”

“改检点吧!”魏仲英说,“检点有动作在内,相思欲寄无由寄,只好把你的杏黄裙子拿出来看一看,聊寄相思。”

“是,是!改得好。还有,枉字我自己觉得不好,可是想不出应该怎么改?”

魏仲英略略想了一下说:“改损字吧。”

魏仲英认为小云应该就笔将这首诗写下来,寄给龚定庵,这样处理,具有多重作用:第一,当然是表示小云已愿委身;其次,龚定庵诚为小云所批评他的,到处留情,但他对藏诸金屋,却相当慎重,所以小云的这首诗,可以视作一份正式的“试卷”,龚定庵这个“考官”,必须决定是否“取中”,倘或他对小云只是“偶逢锦瑟佳人问,便说寻春为汝归”,仍旧抱着“不留后约将人误”的宗旨,那也就不必枉抛心力来做蹇修了;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种作用,龚定庵一家,女眷都通翰墨,小云初学为诗,便楚楚可观,这可以使得龚定庵在向老父请求,妻子商量,欲迎小云进门时,比较容易商量。

小云对后面两层作用,自然想象不到,但这首诗作为相思之寄,她是很清楚的。同时她也了解,魏仲英要她这样做,无疑要她作一个愿嫁龚定庵的承诺,所以需要慎重考虑。

考虑下来,决定接受要求。

“来人!”魏仲英将跑堂的喊了进来,“你拿副笔砚来,再要一张好纸。”

“笔砚现成,好纸要去买。”跑堂问说,“买多大的纸?”

“好的信纸就可以了。”

“好信纸有。有位客人忘了一匣北京琉璃厂的彩笺在这里,可以借用几张。”

“好极,借用三五张就行了。”

跑堂的将笔砚、彩笺都取了来,小云将彩笺铺在面前,开始磨墨。这一下,跑堂的不肯走了:他心里那个好奇的疑团,快将打破,倒要看看小云究竟要干什么。

但这一下,小云却不肯写了!“魏二少,”她说,“你写吧!”

“你自己写不好吗?”

“我的字太丑!”

“你错了!定公的一生吃亏在书法不好,所以他从不嫌人字丑。”

“只要人不丑就好了!”跑堂的在旁边接口。

魏仲英觉得这个跑堂的很有趣,所以不嫌他没有礼貌。小云却瞪了他一眼,不过还是亲笔写了下来。

魏仲英接过来看,跑堂也凑在一旁同观,啧啧称赞:“小云姑娘真了不起,写的字好漂亮。”他又问说:“诗是不是小云姑娘作的?”

“你说呢?”魏仲英这样答了一句,但接下来说,“你去看看,我要的东西呢?”

“噢,噢,我倒忘记掉了。”跑堂的转身就走。

这是魏仲英特意把他遣走的。因为他要加一段跋语,不便为第三者所见。所以等跑堂一走,便即振笔疾书,一挥而就:“六月十九日小云以礼佛之余,约晤于观音街松翠轩,余示以定公问讯江上女郎之作;小云忽欲从余学诗,以答定公,黄庭初写,风神娟娟,青鸟重烦,幽怀渺渺,知定公必有以慰小云也。”下署:“仲英附识。”

就在此时,只见那跑堂的,一手“冰碗”,一手八宝绿豆汤——使平是他们这一行的特端,平端着飞步而来,汤汁却一点都不曾溅出碗外。魏仲英与小云对看了一眼,取得默契,小云便即纵声大笑,使得跑堂越发好奇,脚步亦更加快了。

魏仲英故意忍住笑,及至等他到了面前,很快地将那张彩笺覆转,然后咧嘴一笑:“不能让你看!”

跑堂的忙了半天,仍旧扑个空,苦笑着怏怏而去。小云复又大笑,笑停了说:“他不知道肚肠根痒成什么样子了?”

“有趣,有趣!”魏仲英笑道,“将来讲给定公,他亦是个喜欢恶作剧的人。”

龚定庵此时正沿运河回杭州,船中读陶渊明诗遣闷,感怀不遇,牢骚又发,写了三首七绝:

陶潜诗喜说荆轲,想见《停云》发浩歌。

吟到恩仇心事涌,江湖侠骨恐无多!

这是他一再读陶渊明的《杂诗十二首》《拟古九首》的感想。“忆我少壮时,无乐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谁言行游近,张掖至幽州。”谁想得到中年以后,寂处田园的“五柳先生”,少年时曾有这样的雄心壮志;以昔视今,以今设想他日,后人读他的那些旖旎风光的词,又有谁想得到他曾数次作“绝域从军”之想,“剑气”不扬,无奈而归于“箫心”?

陶潜酷似卧龙豪,万古浔阳松菊高。

莫信诗人竟平淡,二分《梁甫》一分《骚》。

这首诗是用辛稼轩的词意。稼轩词中咏陶渊明、咏菊的很多,将陶渊明比作高卧隆中的孔明,是一种很特殊的看法。龚定庵却是完全同意的——在写这首诗时,他隐隐然感觉到,已与稼轩、渊明呼吸相通了。

陶潜磊落性情温,冥报因他一饭恩。

颇觉少陵诗吻薄,但言朝叩富儿门。

这是有感于陶潜《乞食》一诗,一饭之恩,冥报相贻,其情其事,千古同悲;与杜甫的诗,“朝叩富儿门,暮随肥马尘”相比较,本性的厚薄自见。

龚定庵自觉这三首诗造诣虽浅,但形容自己的性情、处境,颇为贴切,吟哦久久,不觉入梦,梦见了顾千里,剧谈快饮之际,突然想起,顾千里不是死了吗?醒来方知为南柯一梦。当道光九年他殿试三甲,以知县用而申请归本班时,便知前程有限,写信给顾千里,约以五年相见;其时顾千里的身体很坏,自问来日无多,但仍欣然答书,说“敢不忍死以待”。五年之后,便是道光十四年甲午,龚定庵未能践约,而顾千里就在这年年底,一病不起,龚定庵愧负死友,不道梦中有此欢叙,觉得是件很可喜的事,于是口占一绝:

“万卷书生飒爽来,梦中喜极故人回。

湖山旷劫三吴地,何日重生此霸才。”

船到苏州,少不得要作数日逗留,但苏州的文士,除了顾千里,没有气味相投的人,因此,慰生吊死,只去了两处地方,先是到支硎山下,那里葬着他母亲的胞弟段右白,此人怀才不遇,郁郁以终。他的诗作得极好,而自己看得一文不值,晚年删陈殆尽,不过龚定庵还存着他的一卷诗,名为《梅冶轩集》,扫墓归来,作诗以记:

少年哀艳杂雄奇,暮气颓唐不自知。

哭过支硎山下路,重钞梅冶一奁诗。

另一处是他的保姆家,姓金,龚定庵叫她“妈妈”,今年已八十七岁,相见之下,自是又哭又笑,让龚定庵安慰的是,她的子孙都很好,所以既有出息,也很孝顺,龚定庵送了她二十两银子,也作了一首诗:

温良阿者泪涟涟,能说吾家六十年。

见面恍疑悲母在,报恩祝汝后昆贤。

“阿者”一词出《礼记》,即是妈妈,似乎元朝还有这样的称呼,《拜月亭》中便有这样的道白:“阿者,你这般慌张没乱,到的哪里?”不过龚定庵自注,只引《礼记·内则》;又注:“悲母,出《本生心地观经》。”不称慈母,称悲母,表示母已亡故。

七十三岁的龚闇斋,终于在七月初九这一天,盼到了爱子。至亲闻讯,纷纷探望,都说“诗先人到”。原来龚定庵出都留别诗二十首,早在一个多月前,便已传抄到杭州了。

入夜客散,父子二人,方得细谈家常。龚闇斋最关心的是孙儿孙女——龚定庵有两子一女,都是吉云所出。长子单名橙,字昌匏,更名公襄,字孝拱;次子单名陶,更名宝琦,字念匏;一女名辛,小名就叫阿辛,为龚定庵所钟爱。

龚定庵的长子,跟他的性情,一模一样,大言炎炎,目空一切,学问不及,而偏激过之,所以龚闇斋深以为忧,家书中时常谆谆告诫,要龚定庵善教其子,但言教比不得身教,龚定庵自己的榜样摆在那里,那些克己复礼的话,就不容易为老大所接受了。

当然也还要问到龚定庵自己的打算,“现在还无从打算起,”他说,“看看有没有可以替爸爸分劳的地方。”

“我当然希望你也能到紫阳来讲课,不过为你着想,首要之事必在把你的文字整理出来。”

这正是龚定庵心中的想法,他打算将文集整理成一个定本,缮写数十份,分送好友,因为他现在还没有力量印书,但好友之中如果有谁飞黄腾达,他相信一定会出资为他刻版付印。

“你把定本整理出来,我替你仔细看一看。”龚闇斋说,“你有些见解,自信过甚,还欠圆融深刻,不足以传后世。”

接下来,父子商量文字,哪些可存,哪些可删,一直谈到深夜,方始归寝。但回想平生,心事如潮,想到老父以名山事业勖勉,感激之心,油然而生。披衣起床,挑灯写了一首诗:

只将愧汗湿莱衣,悔极堂堂岁月违。

世事沧桑心事定,此生一跌莫全非。

这以后,便是亲朋邀宴,几乎日日有湖上之约。直到半个月以后,应酬渐了,有感于家园温馨,他写了两首诗:

浙东虽秀太清孱,北地雄奇或犷顽。

踏遍中华窥两戒,无双毕竟是家山。

亲朋岁月各萧闲,情话缠绵礼数删。

洗尽东华尘土否?一秋十日九湖山。

“一秋十日九湖山”,有一处要紧的地方却一直没有机会去,那就是西溪的刘氏家庵。路远不是原因,曾有至亲邀游交芦庵,他托词辞谢了;只为的是怕到伤心之地——燕红香消玉殒,就葬在刘氏家庵后面。

但他毕竟还是去了,那是由于宋嫂的一句话,她在得知龚定庵回来以后,特地做了四样菜、两样点心来探望时,提到燕红,表示刘姑太太一直在盼望。她说:“悟师太前年病重的时候,把她心里的话告诉了刘姑太太。当时刘姑太太同我商量,想写信告诉你——”

“噢,”龚定庵迫不及待地问,“是什么话?”

“等刘姑太太自己告诉你好了。”宋嫂说道,“龚大少爷,你再不去,人家要批评你了,说你没有良心。”

一听这话,龚定庵顿如芒刺在背,不过有句话还是得先问清楚:“你们当时为啥不写信给我?”

“无非怕你伤心。”

于是第二天在宋嫂母子陪同之下,船行到了刘氏家庵,八年未见的刘姑太太,满头如雪,但精神却很健旺。“龚大少爷,你到底来了!”她说,“可怜,前年秋天,燕红朝朝盼,夜夜盼,盼你不到。”

就这一句话,龚定庵便忍不住双泪交流,“干娘。”由于燕红在庵不久,便认了刘姑太太为义母,所以龚定庵也称之为干娘。他说:“前年夏天我本说要回来的,后来是我家老太爷体恤我,说天气太热,到秋凉再看,就此耽误了下来,早知如此,我无论如何也要回来一趟。”

“真是冤业!”刘姑太太叹口气,“说起来我也作了孽——”

原来燕红对龚定庵,只是将一段深情埋在心底,刘姑太太早就看出来了,内心不以为然,便常以忏悔宿业相劝,使得燕红无法吐露心事,直到前年春天得病,缠绵经夏,眼看不起,才说了句:“我好悔!”由此倾情一诉,但一切都嫌晚了!

自然,要说悔,龚定庵才真是椎心泣血地悔恨竟不能看透燕红的本意。当然,其中也牵涉到吉云,别有一段难以诉说的委屈,此时只有倾泻在滂沱的涕泗中了。

在刘姑太太与宋嫂的劝慰之下,龚定庵收拾涕泪,去看燕红的坟墓。坟在庵后不远的小山上,一抔黄土,前竖一块小小的石碑,上刻“义女薛燕红之墓”的字样,下面署款是“义母刘妙缘立”,妙缘自然是刘姑太太的法名。

“这块地是燕红自己看中的,”刘姑太太说,“方向也是她自己选的,朝西,为的是望得见家乡。”

生前不能如愿,死后却能自主,这在龚定庵多少算是一种安慰。“干娘,”他说,“燕红有你这么一位义母,也是她前世修来的。我刚刚在想,我同她生不能同衾,死或者可以同穴;既然这里是她自己选定的,就不必迁葬了。不过我还有个想法,不晓得该不该说。”

“尽管说。”

“我想改立一块碑,让她姓龚,不晓得干娘肯不肯把她嫁给我?”

“我怎么不肯?”刘姑太太说,“不过,龚大少爷,我倒有句话要劝你,我听燕红说过,好像当初你夫人不赞成你娶她,如今你这么做,只怕你夫人会不高兴;再说燕红是不是愿意也难说。”

“龚大少爷,”宋嫂插嘴说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而且这不算啥喜事,有老太爷在,也要避避忌讳。”

“不错,不错。”刘姑太太接口说道,“龚大少爷,算了吧!”

这些规劝,义正词严,入情入理,龚定庵无法不听,不过这座坟实在太简陋了,想了一下说:“我想种点树。”

“去年种过一回,种得不得法,没有活,只有到明年春天再种。”

“种的什么树?”

“梅花。”

“好!”龚定庵转脸对宋嫂说,“这件事要托你儿子了。”

“好的,我来关照他。”

“龚大少爷,回去吧。”刘姑太太说,“我还有几样东西要交代给你。”

回到庵里,刘姑太太捧出来一个布包,解开来一看,是两方汗巾,一个俗称为招文袋的钞袋,一对枕头套,手工很细,而且是簇新的。

“这都是燕红做的,几次想寄没有寄,临终以前要我当面交给你。”

观物思人,益增凄恻,龚定庵这夜住在船上,通宵失眠,晓钟初动,披衣挑灯,杂写感触:

阿娘重见话遗徽,病骨前秋盼我归。

欲寄无因今补赠,汗巾抄袋枕头衣。

第二首是:

女儿魂魄完复完,湖山秀气还复还。

炉香瓶卉残复残,他生重见艰复艰。

这首诗是仿照唐朝一个叫王丽真的女郎所作的“字字双词”,四句皆用叠句。另外两首亦是变体:

一十三度溪花红,一百八下西溪钟。

卿家沧桑卿命短,渠侬不关关我侬。

一百八下西溪钟,一十三度溪花红。

是恩是怨无性相,《冥祥记》里魂朦胧。

龚定庵回想从道光六年至今,十三年来,与燕红见面不过四五回,大多是在红蓼花开的秋天,十三年相思,欲寄无由,日日听暮鼓晨钟,计算着不知将来是何归宿的日子,那种况味,何堪忍受?造化弄人,以万物为刍狗,折磨煞人,天公不管,“渠侬不关关我侬”,无语问天,天亦无语,幸而天地间,还有文字可以倾诉难宣的抑郁,这样想着,觉得真应该好好替燕红写一篇传记,才对得起她。

《冥祥记》是一部唐人小说,又名《冥报记》,见于《唐书·艺文志》著录,龚定庵见过这样一个钞本,既化鬼魂,只有朦朦胧胧,一条淡影,性相皆无,自然恩怨都泯;龚定庵唯有这样去自我譬解了。

一到家便收到了魏仲英寄来的信,看到小云初学为诗,居然楚楚可观,自不免有惊喜之感,亦可稍减他西溪之行的哀痛,但是对魏仲英问他,何以作藏娇之计,他却还没有心思去考虑。

陪老父到海宁去看了潮,又应邀到杭州书家第一的汪氏“振绮堂”去审定了目录,余下的日子,便是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弄笔墨,整理全集,未能毕事,因为应酬文字太多了,有一首自嘲的诗:

闭门三日了何事?题图祝寿谀人诗。

双文单笔记序偈,笔秃幸趁酒熟时。

这种日子过得很慢,但也很快,转眼到了八月底,龚定庵突然警觉,接眷一事,如果再耽误下去,天寒地冻,雨雪载途,有多不便。而且他已决定,将妻儿接回来以后,定居在昆山的别墅,亦须稍作料理。幸好他有一个至交陈硕甫,既能干又热心,早就自告奋勇,替他在筹划了。

“硕甫,”他说,“马上就是凉秋九月了。”

“你不催我,我还要催你呢。”陈硕甫笑道,“我只当你把吉云忘记掉了。”

“哪有这样的事!我只是不好意思催你。”

“跟你说实话吧,我是想替你多弄几文,既然时不我待,只好先动身再说。”陈硕甫放低了声音,“我刚得了一个消息,湖广总督桂良调闽督,你能不能跟他搭上线?”

“闽督不是周敬修吗?”

“调了,跟桂良对调。”

原来闽浙总督钟祥,因失印事革职,本调湖广总督周天爵继任,而以河南巡抚桂良升调鄂督。但以朝中有人面奏,汉口为商船所聚,却苦于四川的土匪,多充运铅船的水手,每每暗中抢劫商船,而且湖北、陕西交界之处,常有奸徒出没,劫掠行旅;周天爵“爱民如子,疾恶如仇”,派到湖北,得尽所长,因而决定将桂良与周天爵对调,亦就是周天爵留任湖广,桂良来督闽浙。陈硕甫所以问起桂良,是因为福建的粮道,是有名的肥缺,每年可收三十万两银子,所以福建凡有新任督抚,粮道都要预先托人打招呼,以期安然留任。当然,话管不管用,是另外一回事;但只要说得上话,便可获一笔酬劳。现任福建粮道姓何,自从探知周天爵调闽督,便亲自到杭州来活动,因为福建官员赴任,如果循运河而来,一定先到杭州,然后溯富春江而上。何粮道必须先期迎候。等周天爵到了福建再找路子,就嫌晚了。

“他的路子已经找好了,哪知局面有了变化,必得另觅门路。你在京多年,旗下大员很熟,如果跟桂制军相熟,为何粮道说一句话,我可以替你弄两千两银子。”

“桂制军字燕山,他老太爷叫玉德,也当过闽督,我倒见过几次。不过桂燕山久任外官,我并不熟。而且,何粮道在福建,声名狼藉,我即使认识桂燕山,亦未便为他进言。”

“你还是这种脾气!”陈硕甫笑道,“我亦是明知故问而已。不过,有件事你不要推辞,我替你拉来的这笔‘生意’很不坏。”

这笔“生意”,是替嘉兴王江泾陶家的老主人写一篇墓志铭。陶家在乾嘉年间,号称巨富——浙西的殷富,在当时以嘉兴陶氏、海宁查氏为首,但两家的作风不同,查家大族,有一支以在天津经营盐业致富,但本为书香世家,所以子弟仍循正途入仕。康熙年间有个查升,字声山,官至少詹事,诗笔清丽,与他的族叔查初白齐名,好客,爱排场,他家的别墅名为“水西庄”,康熙年间的名士,几乎无不在“水西庄”做过客。

查声山有个曾孙,名叫查有圻,字小山,外号“查三膘子”,以一子承两房,得遗产三千万之多,性好挥霍,轶事甚多;他本人只是一个捐班的员外郎,但嘉庆年间为他母亲办丧事时,竟能邀请大学士三人为他“知宾”。最著名的一桩豪举是,有一次在外城宴客,深夜有急事,据说就是他老母病危,急于回家,其时正阳门已闭,向例非奉特旨不能开,而查小山托人去疏通,以三十万两银子的犒赏,换取守门兵的犯禁开城。

但陶家的排场,要进了他家的大门才看得出来,子弟在外最忌招摇,陶家的老主人,外表朴实,仿佛老农,如以为老实可欺,就会大上其当。

陶家跟洞庭山首富的席家,是儿女姻亲,有一回陶家老主人,探亲路过苏州,偶尔兴起观剧,出演的是一个有名的班子,叫作“绝秀班”,班中伶人执事,一向骄气扑人,看他老而土气,却多所挑剔,反唇相讥,说:“你喜欢看戏,何不在自己家里唱?想看哪一出就哪一出,没有人来管你。”

“噢,”他问,“唱一天多少钱?”

“论本不论天,一本二百两,不过每天饭菜没有火腿、风鱼,是不下筷子的。”

陶家老主人默然不答,一回家便叫人带了四万两现银,到绝秀班写了两百本戏,等班子一到,将他们关在有戏台的花厅里,而台下并无观众,变成自己演给自己看。到得开饭,菜只有火腿、风鱼两味,餐餐如此,日日如此,窘不可言,班主只得乞饶,磕头赔罪方罢。

龚定庵为此人写墓志铭,便拿这段轶事作材料,说他能以谲道规人于正,平生行事,虽无赫赫之名,但有赫赫之功,这样立论,自是曲尽谀墓之能事,很对得起主人家五百两银子的润笔,此外陈硕甫又替他张罗了千把两银子,终于可以成行了。

此行是先到昆山,整理羽琌山馆,他的西邻徐屏山,善于种树,龚定庵向他求教,徐屏山答应送他几十本梅树,因为他家先茔便在苏州邓尉,于是龚定庵写了一首诗送他,亦是坚诺之意:

君家先茔邓尉侧,佳木生之杂绀碧。

不看人间顷刻花,他年管领风云色。

由种树栽花,想到京师的花木,苦忆不止,只好在诗句中寄托,第一首是《忆京师芍药》:

可惜南天无此花,丽情还比牡丹奢。

难忘西掖归来早,赠与妆台满镜霞。

这是他记起下值回家,常买芍药为吉云点缀妆台。第二首是《忆海棠》:

不是南天无此花,北肥南瘦二分差。

愿移北地燕支社,来问南朝油壁车。

由海棠想到丁香,可忆之事就多了,首先是法源寺。龚定庵十一岁随父入都,住在宣武门外,出胡同往北数步,便是法源寺,京师古刹,以年代而论,推此寺第一。贞观十九年,唐太宗悯东征高丽的阵亡将士,特建此寺为之荐福,命名悯忠寺,寺中丁香最盛,二门以内,凡有隙地,皆种丁香。龚定庵与他的舅公段清标,常在寺中盘桓,丁香开时,更是无日不来。他还记得细雨繁花,独自寻芳,湿透了一件珠皮袍子,回家后母亲又怜又气,一面为他换衣服,一面絮絮责备的情形。三十年往事,一想起来,恍在眼前,不须构思,便有了一首诗:

弱冠寻芳数岁华,玲珑万玉嫭交加。

难忘细雨红泥寺,湿透春裘倚此花。

嫭与娉相通,美目之貌,丁香丛开,所谓“丁香花,百头、千头、万头”,细雨滋润,却如千万玲珑美目,令人兴起无限遐思,这也就是他何以“湿透春裘倚此花”的缘故。

还有一处的丁香,就更令人难忘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见自己奉命到太平湖去传递一道重要公文,不意丁香花前出现的是一个遍体缟素的西林太清春,他大吃一惊:“怎么?服谁的丧?”

“咦,莫非你还不知道贝勒已经去世了吗?”

一惊而醒,方知是梦,此不可不记:

空山徙倚倦游身,梦见城西阆苑春。

一骑传笺朱邸晚,临风递与缟衣人。

于是苦忆西林太清春,怅惘之情,无以排遣,只有寄之于诗了:

缱绻依人慧有余,长安俊物最推渠。

故侯门第歌钟歇,犹办晨餐二寸鱼。

这是想到了西林太清春的那只狮子猫。其时她已迁出太平湖,境况很窘,但狮子猫却丝毫不受影响,由此看来,西林太清春的心境,似乎并未改变,不知道她还记得倦游归来,空山徙倚的故人否?

除此以外,或者梦见,或者想到,无不记之以诗,有一首亦是由海棠想起,题为《忆丰宜门外花之寺董文恭公手植之海棠》。丰宜门即右安门,花之寺以海棠驰名,这首诗的起句,即咏海棠的色与态:

女墙百雉乱红酣,遗爱真同召伯甘。

记得花阴文宴屡,十年春梦寺门南。

董文恭便是嘉庆朝的大学士董诰,籍隶杭州府属的富阳,对同乡后辈的龚定庵非常赏识。董诰殁于嘉庆二十三年,龚定庵即是这年中的举人,在此以前的十年,屡陪文宴,少年意气风发,自谓取功名如拾芥,哪里会想到如今未老便已辞官。

一天徐屏山邀饮,客多文士,酒到半酣,有曾共樽前的旧识,知道他酒后喜欢唱苏东坡、辛稼轩的词,因而以此为请,哪知竟不能成调,归来感赋一绝:

回肠荡气感精灵,座客苍凉酒半醒。

自别吴郎高咏减,珊瑚击碎有谁听?

吴郎是指吴虹生,诗下有注:“曩在虹生座上,酒半咏宋人词呜呜然,虹生赏之,以为善于顿挫也,近日中酒即不能高咏矣!”

吴郎是他第一知交,在他南归途中,听说这年乡试,浙江的主考放了吴虹生,非常高兴;及至到了杭州,方知是误传,当时写了一首诗:

高秋那得吴虹生,乘轺西子湖边行。

一丘一壑我前导,重话京华送我情。

诗下的注是:“时已知浙中两使者消息,非吴虹生也,祝其他日使车莅止耳。”但诗虽有了,当时未寄,正好附在一起。

十日辛苦,羽琌山馆料理得已复旧观,可容一家安居了,三层高阁,整日凝眸,从京师想到扬州,又从扬州想到西湖,自顾生平,不能不承认,除了文字以外,可说一事无成。余生无几,是浪掷于灯红酒绿之间,换得几首回肠荡气的艳词呢?还是着意名山事业?

当然是选择后者,但这一来就不必想象什么红袖添香,而扬州女儿亦当置之度外,转念到此,自不免难以割舍,不过他的决心还是下了。他觉得此意不可不使魏仲英了解,因而写了四首诗明志:

万绿无人嘒一蝉,三层阁子俯秋烟。

安排写集三千卷,料理看山五十年。

这首诗的起句,他自己觉得很得意,蝉鸣谓之嘒,此蝉又是寒蝉。潘岳《秋兴赋》:“蝉嘒嘒以寒吟兮。”陆机《拟明月皎夜光》诗:“翻翻归雁集,嘒嘒寒蝉鸣。”《说文》又解嘒为小声,引《诗经》“嘒彼小星”为证,万绿丛中,寒蝉独鸣,其声虽小,但却是唯我独尊。第二首是:

男儿解读韩愈诗,女儿好读姜夔词。

一家倘许圆鸥梦,昼课男儿夜女儿。

鸥梦是指近时名士郭频伽送他的一幅《鸥梦图》,取温庭筠诗意:“不见水云应有梦,偶随鸥鹭便成家。”鸥梦得圆,便是归隐得遂,看山删文,闭门课子,余生亦自可乐。

第三首是有人售田,只得数亩,但却是水旱不荒的良田,龚定庵决定买了下来。

倘容我老半锄边,不要公卿寄俸钱。

一事避君君匿笑,刘郎才气亦求田。

他不但想归农,甚至认为屠钓亦可谋生:

随身百轴字平安,身世无如屠钓宽。

耻学赵家臣宰例,归来香火乞祠官。

赵家是指宋朝,那时的大臣失势,放归田里,照例可以请求管理一处道观,称为“提举”;苏东坡便有一个“提举成都玉局观”的衔头。

寄出这四首诗以后,九月十五一大早,上船北行,口占一绝:

“连宵灯火宴秋堂,绝色秋花各断肠。

又被北山猿鹤笑,五更浓挂一帆霜。”

在扬州亦是诗先人到,魏仲英看到他那四首诗,问了一句话:“是由衷之言?”

“是的。”

“前两天遇见小云,还问起你,现在当然不必提了。”

“这,”龚定庵觉得应该有个交代,踌躇着说,“我作两首诗送她,你看如何?”

“实在可以不必。”魏仲英笑道,“不过你作诗,我总赞成,至少我可以看看。”

“这样,我作出来再看,看能不能送出去。”

龚定庵略略构思,一挥而就:

豆蔻芳温启瓠犀,伤心前度语重提。

牡丹绝色三春暖,岂是梅花处士妻?

“这可以。你现在要归隐了,不能让她荆钗布裙,亲操井臼。”

于是龚定庵再写第二首:

对人才调若飞仙,词令聪华四座传。

撑住南朝金粉气,未须料理五湖船。

“诗是好诗。”魏仲英说,“以飞仙来形容小云海阔天空的词令,妙得很。不过后面两句劝她不必急于从良,很不妥当。我看只送前面那一首吧。”

“也好!”

“良朋爱我,夫复何言?”龚定庵拱拱手说。

“不过,有一个手卷要请你题一题。”

“好。是什么手卷?”

“殉难忠臣的遗孀,有本诗集,名为《断钗吟》,这个卷子画的就是《断钗吟图》。”

“这位殉难的忠臣是谁?”

“常州有个汤大奎,你听说过没有?”

“没有。”

“汤大奎是——”

汤大奎是常州人,乾隆二十八年进士,仕途不利,二十年后,还只是福建的一名知县,派到台湾凤山,乾隆五十一年,任满等待后任来接收时,林爽文在彰化起事,同党曾伯达起而响应,南窜凤山。

汤大奎守土有责,亲率僚属,招募乡勇,日夜防御。凤山没有城,只有三尺高的一圈土墙,乱民破北门冲入县衙门,汤大奎朝服坐在大堂上,乱民拥到,仗剑抵御,乱刀交下,身首异处。长子随父在任,事先将汤大奎的文稿托亲戚带走,避入民间,此时为了保护老父,同时遇害。

噩耗到达常州时,汤夫人正在梳妆,一惊摔断了玉钗,因而将她的诗稿题名为《断钗吟》。汤大奎的次子叫汤雨生,由于汤大奎追赠云骑尉,这是个世袭罔替的职务,所以汤雨生虽读书而未应考,当了武官,现任总兵,请人画了一幅《断钗吟图》,遍请名家题咏。由于魏仲英的介绍,汤雨生特地宴请龚定庵,细说汤大奎殉难的经过,龚定庵即席为他题了一阕《水龙吟》:

虎头燕颔书生,相逢细把家门说。乾隆丙午,鲸波不靖,凤山围急。愤气成神,大招不反,东瀛荡坼。便璇闺夜闭,影形相吊,髽子矮,秋灯碧。

这是上半阕,妇人居丧所梳的发髻,名为“髽”;髽下垂麻,所以用个“矮”字。下半阕是:

宛宛玉钗一股,四十年寒光不蚀。微铿枕上,岂知中有,海天龙血?甲子吟钗,壬申以殉,钗飞吟歇。到而今,卷里钗声,如变徵,听还裂。

甲子为玉钗始用之年,约四十年而钗断,至嘉庆十七年壬申,汤夫人去世遗命以钗殉葬。这首词叙事有法,汤雨生非常欣赏,殷殷致谢以外,送了十个“官宝”作为润笔,魏仲英承诺为他另筹五百两银子,一举而备,不必再费事了。

“你是哪天到的?”甘泉县令卢元良问。

“来了有三天了。”龚定庵率直答说,“魏仲英替我筹划,打了汤总戎一个秋风,弄了五百两银子作盘缠,你跟亦民替我筹的两千两银子,想托魏仲英汇到京里,让内人先还还账,才好动身。”

卢元良深深点头。“魏仲英真是好朋友,替你筹划得很好。不过,汇款亦不必托他,我也可以替你办;现银搬来搬去不方便,我找盐商来划一笔账好了。”他紧接着说,“倒是有封信,此刻就要交给你。”

信是杭州来的。北来以前,龚定庵与老父约定,有事寄信,可视情况,请一路上他的几个当地方官的同年代转,卢元良便是其中之一。

信到手中,微感意外,沉甸甸的很重,估计内中至少也有十张信笺,不知平安家信中,哪有那么多的话好说。一时看不完,就索性不拆了。

“你公事太忙,我不打搅了。”

“我要出城去‘勘荒’,就不留你了。”卢元良说,“汇款之事,我办妥了,马上通知你。”

“拜托,拜托。”

龚定庵辞了出来,仍回魏家,拆开老父的信一看,既惊且怒,同时亦深感不安与委屈,七情激荡,心头震动,以致大失常态,只见他绕室疾走,心中不断地在骂:“混账,混账!”

随行的老仆,从未见他有此神态,惊惶之余,只有将魏仲英请了来,探问究竟。

“你看!世间有如此鬼蜮伎俩!”

“什么事惹得你生这么大的气!”魏仲英说,“你把心定下来,等我看了信再说。”

信中有信,龚闇斋附寄了一封龚守正的信,说西林太清春的家变,闹得更厉害了,载钧公然倡言,说他的庶母与龚定庵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他手中握有证据。龚守正说,京中士大夫都信有其事,他自己亦很怀疑,年力正壮而坚欲辞官,其故可思。又请龚闇斋告诫龚定庵,万万不可入京,否则将会引起轩然大波。他身为礼部尚书,而有此丧德败行的胞侄,除了奏请开缺谢过以外,别无他途可择。

看了这封信,连魏仲英都为之不平。不过龚闇斋的信,是比较能使人安慰的,他说他相信龚定庵即令行为放荡,尚不致污人闺阁,但为了叔父的前程着想,自以不入京为是。

魏仲英看不出龚闇斋是真的相信龚定庵,绝不会污人闺阁,还是对爱子的慰藉之词。在他,觉得龚定庵情感深厚,常有过当之举,所以持着存疑的态度;不过有一点,他是信心十足的:龚定庵绝不会对他说假话。

因此,他率直地问:“到底有这回事没有呢?”

“没有。”

“想过没有呢?”

“发乎情、止乎礼。”

“然则确是想过?”

“你见了西林太清春,你也曾想。”龚定庵说,“太上忘情,下者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

问得咄咄逼人,答也答得振振有词,魏仲英完全了解他对西林太清春的感情了,但仍有一件事需要澄清。

“那么所谓确实证据是什么呢?”

龚定庵想了一下说:“一定是我寄给西林太清春的词笺,落入载钧手中了。”

“这些词,是专为西林太清春而写的?”

“有的是,有的不是。”

“你倒念一首专为她写的词,给我听听。”

龚定庵搜索记忆,想起了一首词:“误会怕是由这首《清平乐》起来的。”他缓慢地念道:

“垂杨近远,玉鞚行来缓。三里春风韦曲岸,目断那人庭院。驻鞭独自思唯,撩人历乱花飞。日暮春心怊怅,可能纫佩同归。”

“那就是了。”魏仲英说,“‘三里春风韦曲岸’,最明显不过,韦曲在长安城南,太平湖亦在城南。结句爱慕之意,溢于言表,无怪人家疑心。”

龚定庵不作声,好久,恨恨地说:“我要把词律烧掉,从此不填词。”

“止谤莫如自修,但也不必为此因噎废食。”魏仲英问,“你接眷之事如何呢?”

“当然要去接。”

“进不进京?”

“我那位老叔,好不容易巴结到一个尚书,我能拦他的青云之路吗?”龚定庵愤愤地说,“我虽不进京,可是必须辩诬。”

“算了,算了!那一来风波不是越闹越大了?”

龚定庵黯然无语,抑郁难宣。不道魏仲英收到吴虹生寄来,托他转交龚定庵的一封信,拆开一看简直要昏厥了。

“你看,诬人竟至于此!”

原来吴虹生的信,也是谈他与西林太清春的交往。载钧已将他手中所握的证据,向龚定庵的朋友及杭州同乡公开了。这些证据,便是好几首艳词,惝恍迷离,语意暧昧,而据载钧说,许多描写,是太平湖的景致,以致魏仲英心头亦不免浮起疑云,其中有一首《木兰花慢》:

问人天何事,最飘渺,最销沉?算第一难言,断无人觉,且自幽寻。香兰一枝恁瘦,问香兰、何苦伴清吟?消受工愁滋味,天长地久愔愔。兰襟,一丸凉月堕,似他心。有梦诉依依,香传袅袅,眉锁深深。故人碧空有约,待归来、天上理天琴。无奈游仙觉后,碧云垂到而今。

吴虹生说,载钧为人指出,最后三句,隐着太平湖府邸中的“天游阁”;西林太清春有一面铁琵琶,置于天游阁,因而称为“天琴”。

“这是记梦之作,”龚定庵说,“梦境如此而已。”

“那么这一首呢?到底是‘谁边庭院谁边宅’?”

魏仲英所指的是一首《凤栖梧》:

谁边庭院谁边宅?往事谁边?空际层层叠。坐暖一方屏底月,背人蜡影幢幢灭。万种温黁何用觅?枕上逃禅,遣却心头忆。禅战愁心无气力,自家料理回肠直。

“本无其地,亦无其事,所以说‘谁边庭院谁边宅,往事谁边?’这不是很清楚的吗?这不过枕上不寐,忽生幻境,一时感触。”龚定庵说,“我自以为这首词,空灵窅妙,不落言诠。你说呢?”

魏仲英笑笑说道:“这首《浣溪沙》,人家可是指责了,有其地、有其景、有其物。”接着便念:

“凤胫灯青香篆寒,寻思脉脉未成眠,欹鬟沉坐溜犀钿。一帧梅花红似酒,半庭春月暖于烟,红阑干外夜阑珊。

“载钧说,这就是他家的景致。”

“他要这么说,如之奈何?”龚定庵苦笑着说,“雁足灯、红梅、朱阑,无处无之,我不过写深闺少妇待夫不归的情景而已。”

“这样说,这首《桂殿秋》也是记梦?词倒是真不坏。”魏仲英接着便朗声念那首《桂殿秋》:

“明月外,净红尘,蓬莱幽窅四无邻。九霄一派银河水,流过红墙不见人。惊觉后,月华浓,天风已度五更钟。此生欲问光明殿,知隔朱扃几万重?”

龚定庵随着他的声音在心里默念,同时在脑中出现了依稀的梦境,但刹那间,都已化作无边的怅惘。

“也难怪,你的梦不是翠楼琼户,就是朱扃银河,实在可疑。”

听得这话,龚定庵大为伤心,因为连魏仲英都在怀疑了。

“我倒觉得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你不必把令叔的话看得太认真,照常入京,以示问心无愧,你道如何?”

“好!”龚定庵毅然决然地说,“好在我不遵家严的训诲,也不是第一次。”

从送龚定庵北行后,魏仲英不断接到他的信,第一封寄自曲阜。这是龚定庵生平头一次瞻仰孔庙,住在衍圣公孔宪增的堂弟孔宪庚家,曲阜县令王大堉,是他的同年,文酒盘桓,颇不寂寞。

另外附了四首诗,看得出龚定庵曲阜之行的心情是非常虔诚的。第一首是:

少年无福过阙里,中年著书复求仕。

仕幸不成书幸成,乃敢斋祓告孔子。

诗下有注,道是以前经过兖州,未至孔里。道光三年著《大经大义终始论》,十二年著《群经写官答问》,十三年著《六经正名论》及《古史钩沉论》,有此经学著作,自以为可以见得孔子了,谒孔以前,并曾两次斋戒。

第二封信,发自济南。信很长,说在兖州时,有人荐仆,面相不吉;细询来历,此仆自言追随过十个主人,都出了事,不是革职,就是降调,龚定庵不信邪,仍旧用了他。哪知不信邪偏有邪,凡是他经手的事,都会出差错。自兖州北上的车子是他雇来的,结果倾覆四次之多,有一次是过溪沟覆车,书籍衣服,尽皆被水,因而感慨作诗:

古人用兵重福将,小说家明因果状。

不信古书愎用知,水厄淋漓黑貂丧。

“古书”指《法苑珠林》以及明朝的笔记小说,皆有类此情事的记载。第二首是:

天意若曰汝毋北,覆车南沙书卷湿。

汶阳风雨六幕黑,申以东平三尺雪。

自兖州而北,经汶上而至东平,先是风雨,继以大雪,龚定庵怯于旅途艰辛,似乎不打算北上了。当然,魏仲英不会把“天意若曰汝毋北”这句诗看得太认真,因为他深知龚定庵性情倔强,说了进京一定不会中途停顿。

但是接到第三封信,他的信心动摇了,这封信寄自河间府以北的任丘,旅途中亦有声色之乐,有诗为证:

任丘马首有筝琶,偶落吟鞭便驻车。

北望觚棱南望雁,七行狂草达京师。

诗下自注:“遣一仆人都迎眷属,自驻任丘县待之。”

龚定庵为什么不进京?自任丘至京,只有两天途程,如果没有特殊的原因,不会逗留在任丘。这个原因是什么?是守着老父之诫?但是这一点,他早就深思熟虑过了。中途变卦,一定另有说法,且看他下一封信来怎么说。

下一封信是在离京不远的固安县所发,只有一首诗:

房山一角露崚嶒,十二连桥夜有冰。

渐近城南天尺五,回灯不敢梦觚棱。

到固安还不是他自动地,是应他的长子龚昌匏之请:“儿子书来,乞稍稍北,乃稍进于雄县;又请,乃又进于固安县。”

诗中最触目的是“觚棱”一词。宫殿飞檐,高耸入云的尖角,名为觚棱;自远处望宫殿,当然是觚棱最先入眼,因此,这两个字常用作忠爱的象征。譬如臣下放归田里,出京回顾,见觚棱而眷恋君恩;久辞阙下,一旦见召,入京时望觚棱而神魂飞越,兴奋不已。凡此都是古人诗文中常有的描写。但是龚定庵以小臣辞官养亲,对当今皇帝,即未受恩,亦无依恋;此番进京,并非奉召,亦不必如大臣到京,须向“宫门请安”,与觚棱这个典故,渺不相关,而前后诗中,两番连用,岂不可怪?

因此,魏仲英穷思冥搜,逐字参详。第一句“房山一角露崚嶒”易解,房山就在固安县境;第二句“十二连桥夜有冰”的连桥不典,应该是指有许多桥洞的卢沟桥,天时严寒,桥下永定河水,入夜必会结冰;第三句“渐近城南天尺五”便费解了。

唐朝长安的世家大族,以韦、杜两家最盛,在城南聚族而居,地名就叫作“韦曲”与“杜曲”。韦、杜两家出过好些宰相,子弟成为驸马的亦不知凡几,常人难得一睹天颜,而在韦、杜两家,不足为奇,因而有一句歌谣:“城南韦杜,去天尺五。”龚定庵这句诗,当是指京师的一家贵族,而且应该住在南城,只不知是哪一家。

最后一句,更费猜疑,何以谓之“回灯不敢梦觚棱”?林下大老,感念圣眷,或者回顾当年在位时的风光,觚棱入梦,是情理中事;为何不敢梦觚棱?而且梦既不能自主,就无所谓敢不敢,因此,这梦字在此处应作梦想解,“不敢梦觚棱”照字面解释,是不敢梦想能有入宫的一天,这与辞官的小臣,毫不相干。因此,魏仲英初步的省悟是,“觚棱”一定别有所指。

再思索“回灯”,就越发如堕五里雾中了,回灯便是移灯,将灯火转换一个方向,或者避光,或者取光。《琵琶行》中,“移船相近邀相见,添酒回灯重开宴”,这是取光;戴日高的诗,“拂枕薰红帕,回灯复解衣”,这是避光。两者跟“不敢梦觚棱”,似乎都扯不上关系。

为了这首诗的难解,魏仲英茶饭无心,非常痛苦。龚定庵是他心目中的一个偶像,他相信龚定庵与西林太清春之间,发乎情、止乎礼,绝没有任何非礼的行为。当时鼓励他不顾他父亲的告诫而进京,是希望能够证实他对他的判断不错,龚定庵听从他的劝告,使得他深感安慰,因为这便证明了龚定庵问心无愧,但是现在看起来,龚定庵似乎确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他确是不敢进京。他之听从他的劝告,不过虚与委蛇而已!想到这一点,是魏仲英最伤心的,龚定庵从来没有骗过他,不过是他自己谬托知己,自作多情,其实,怕已不知道骗了他多少回了。

这是魏仲英绝不能甘心,也绝不愿信以为真的一件事,可是不甘不愿,却又不能自我譬解,魏仲英简直要发狂了。

这天午夜梦回,灵思闪耀,仿佛找到了一条线索,凝神静思,突然有句词闯入他的脑海:“三里春风韦曲岸。”顿时豁然贯通了!“渐近城南天尺五”,正就是“三里春风韦曲岸”近了,然则“觚棱”之别有所指正是指太平湖贝勒奕绘的府第,不过他只知道王府有殿,贝勒府是不是有,却不无疑问,于是挑灯检书,找出礼亲王昭琏所著的《啸亭杂录》,在续集中记明,奕绘的府第,在嘉庆朝原为荣亲王府,这就不错了,王府有殿,有殿便可用“觚棱”,这一来龚定庵的诗,就要另作解释了。

“觚棱”既指太平湖的朱邸,当然就是指西林太清春,然则“不敢梦觚棱”的意思就很明显了,尤其有“回灯”的字样,扣着一个“梦”字,命意更为显豁,龚定庵的心境,他可以想象得之,房山在望,卢沟桥夜来有冰块激荡的流水声,仿佛可闻;京师南城的太平湖渐渐近了,回灯解衣,自然而然浮起满怀绮思,但却不敢作此梦想,或者还有一层隐而未宣的祈盼,在现实境界中不敢梦想与西林太清春,花前月下,携手同游的一天;或许梦入高唐,颠鸾倒凤,在神游太虚中,得以了却一番相思债。

意会到此,魏仲英才知道龚定庵对西林太清春用情极深。自扬州北上时,他心中还存着一个极大的难题,不易抉择,西林太清春遭遇家难,迁出太平湖府邸,就人情而言,是载钧不孝不义,逐出庶母,既然如此,西林太清春逸出礼法,亦是可谅解之事。龚定庵如果痴心苦恋,正有可乘之机。但他不能不考虑后果,本身不容于清议,以他的性情而言,是不大在乎的。老父与妻子的失望,自不能不顾,但最大的顾虑,应该是怕伤害了西林太清春。

这样一想,上一首诗也可解了,他是一直到了雄县,才做了最后抉择,“北望觚棱南望雁”,觚棱指西林太清春,则北雁南飞的雁,便是指他的家庭,两者兼顾,便只有牺牲自己,不进京而只遣仆人去接眷,“七行狂草达京师”,正见得他当时悬崖勒马的勇气与不得已之故。

这使得魏仲英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唐朝的李商隐的遭遇。李商隐家住洛阳崇让坊,原是他的岳父王茂元的住宅,举以相赠;未嫁的小姨,依姐而居,住在正屋后面的画楼上。这位王小姐因怜才而与姐夫热恋。李商隐为她写了好些令回肠荡气、别有寄托的好诗。

第二年春天,李商隐进京公干,下榻长安晋昌坊令狐绹的住宅,宅东大慈恩寺的牡丹,国色天香,名闻四海,李商隐写了一首诗寄给小姨,结句是:“我是梦中传彩笔,欲书花片寄朝云。”高唐神女名为朝云,本指他的小姨;但有人故意曲解,以致令狐绹发生了极严重的误会。

原来令狐绹的父亲令狐楚,工于章奏,他的衣钵传人就是李商隐,因此,他们是交非泛泛的师兄弟,既是通家至好,自然内眷不避。其时令狐绹在湖州当刺史,而他有个姬妾又很欣赏李商隐的才气,因此有妒忌李商隐的人,在令狐绹面前进谗,说他私通令狐绹的姬妾,证据便是这首牡丹诗。

令狐绹后来入阁拜相,一帆风顺。李商隐几次要求他提携,而令狐绹因为有此误会,始终不照应他,李商隐苦于不便公开他与小姨的这段恋情,只能用曹植与甄妃的故事来写诗,隐喻他跟令狐绹的姬妾,绝无暧昧,但一无效果。

李商隐为了一首牡丹诗,竟致坎坷终身;如今龚定庵亦像李商隐一样,遭人妒忌,为人所谗,而以他的清词丽句,作为证据。才人命薄,千古一辙。魏仲英默念着“空山徙倚倦游身,梦见城西阆苑春”的《丁香花》诗,叹口气自语:“不遭人妒是庸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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