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9 章 未竟之愿

第 119 章 未竟之愿

突然被人拍肩,侥幸从箭雨中逃生的士卒一惊,回头转身,“将军?”

“中箭之人……是荀君?”和朱灵一同带兵前来掩护的路招问道。

“回将军,方才箭雨,荀君为流矢所伤。”士卒低下头。

叹口气,路招拍拍他的肩膀,想起朱灵的那一番说法,只觉惋惜,没再多说什么。

一旁的朱灵倒很惊讶,挑眉,“是荀元衡?”

军中同姓的将校文吏不少,每人都有约定俗成的专属称呼。“荀君”一般指的是荀忻,“军师”指荀攸。

士卒对朱灵将军这一问感到莫名其妙,“正是。”

盾牌掩护之下,众人逃离弩.箭的攻击范围,各自回营地。

朱灵的亲兵凑到将军身边,“将军大喜。”

“他命当如此,与我何干?”朱灵冷笑一声,毫不掩饰他的幸灾乐祸。

“将军,不如趁此良机拔去眼中刺?”

“仆有乡人在军中为疡医,疏通一二,定能……”

趁他病,要他命?

亲兵话还没说完,等来的是一句低斥,“自作聪明!”

“哼,岂不闻画蛇添足?曹公何等英明,能为汝辈宵小所欺?”朱灵神色狠厉,“荀忻未必熬得过此遭,再者说,我与此人并无深仇大恨,不须多此一举!”

拍马屁拍到马蹄上,亲兵赶忙诺诺称是,不敢再提。

只听他家将军沉吟,“若真死于此时,平白使竖子得盛名。”

这样想来朱灵还有些纠结,看不顺眼的人死了他当然开心,但假如荀忻真这么死了,好似还能得个英烈之名。

平时听同僚吹捧荀忻就让人厌烦,真死了那还得了……

营帐中。

背着药囊的军医匆匆赶来,钻进帐中,嚯,十几双眼睛,一整帐的人。

目光在人群中逡巡,军医愣是没看出来受伤是谁,这些人虽然愁容满面,体魄个顶个的康健。

“明公?”军医不确定地望向坐在床沿的曹操。

曹操也发觉这么多人堵在这里不像话,“诸君且退,回营整军戒备,勿使敌有机可乘。”

将军们领命走了,营帐中顿时空旷下来,军医终于得以顺利走到床边,观察伤者的伤口。

“飞虻箭?”伤者右肩上赫然立着一支短箭,比寻常的木羽箭更短,箭杆铁制而纤细。

荀攸坐在床沿里侧,半扶半抱着荀忻侧倚在床头,闻言应道,“冀州所造弩.箭。”

“能取否?”曹操眉头紧锁,问道。

军医用手丈量,露出的部分箭尾有近一尺长。

飞虻箭的形制本来也就一尺来长,可怖之处在于这一尺来长都属于箭镞。

照理来说弩机一发,中箭者必然被洞穿,也就伤重不治。

像眼前这种射入肩头不深的情况,显然是流矢。

即使是流矢,遇到飞虻箭情况也不容乐观。

“明公稍候。”军医没忙着应曹公,他取出药囊里的匕首,看架势是想割开伤处的衣料。

“且慢。”曹操突然叫住他,只听铮的一声,雪刃出鞘。

军医差点没被吓得滚下床去,兀自冷汗涔涔,摸不清是何情况,“明公……”这还没开始治,不至于当场砍了他吧?

“此刀锋利。”只见曹操很诚恳地托刀在手,递给他。

战战兢兢接过曹公的匕首,军医这时候才想起来去关注一眼伤者的脸。

受伤那位一声不吭,脸色苍白,额上鼻尖沁着汗珠,纵然如此也是令人见之难忘的美姿容。

这般年龄,这般样貌,不用想就是那位荀君。

曹公如此看重……军医心里绷紧了一根弦,拔箭这种事很大程度上听天由命。

拔箭很成功,伤者当场去世,这种情况很常见,虽然痛惜却也无法避免。

然而给上位者拔箭就不一样了,伤者一旦出事,下一个出事的就是动手拔箭的他。

强自镇定地用刀划开衣料,伤者依然沉默,但疼痛引起的颤栗不是人主观上所能控制的。军医的心也跟着颤,还回曹公的佩刀后,不由抬袖抹了把汗。

趁着血还未干透,他赶紧揭除伤口处割开的衣料,仔细观察创口。

然而拿不准箭镞是否入骨,也不清楚箭镞有毒无毒,他不敢贸然下手。

“明公……”军医不得不硬着头皮向曹操解释,他技艺不精,没有取箭镞的把握,希望您另请高明。

看曹操拧起眉头,军医忙拜倒,“军中有太医令弟子李当之,医术精妙,仆远不能及。”

“如此?”曹操狐疑,喃喃道,“华元化弟子……”

他望一眼荀公达,见其点头,“召李当之。”

刚下完令,那边荀攸却唤道,“元衡?”只见方才还倚床坐着的荀元衡闭目倒在了荀攸怀里。

“公达,元衡无事。”眼看荀攸心急,曹操叹口气。

与其清醒地硬熬,昏过去反而减轻一些痛苦。

他像是安慰荀攸,又像是自我安慰,“孤早年身披大小箭疮十余处,尚且无事,元衡素来为福将,必能逢凶化吉。”

……

荀忻睁开眼,坐在他床边的白衣青年取下银针,对他腼腆地笑了笑,“在下李当之,有幸得见荀君。”

右肩处熟悉的疼痛唤醒了荀忻的神志,意识到眼前应该是另一位大夫,“有劳足下。”

手上摸索,抓住了被他倚靠着的那人的衣袖,“公达?”

“攸在此。”

隐约能听到丝绳崩断的细微声响。

荀攸手上一沉,低头来看,手里被塞了一枚缀着红绳的玉韘。是他家小叔父用不上,却从不离身的那一枚玉扳指。

“元衡?”

只听荀元衡道,“取箭之前,足下容我耽误片刻。”这话却是对李当之说的。

“惭愧。取箭凶险,荀君若有未竟心愿,自当与亲友一叙。”李当之拱手一揖,抱着药囊往外退,“在下于帐外等候。”m.

“君何意?”荀公达摊开掌心,尚有余温的玉韘静静卧在他掌中。

荀忻沉默,数息过后才开口,“雒阳辟雍,残垣之下,埋有昔日所藏典籍……”

“有朝一日,天下太平,望公达发掘典籍,令往昔礼乐重见天日。不必再耗费人力搜寻断篇残章。”

“此韘烦请埋于我师墓前……弟子有负所托,无颜再见。”

“当年殷殷托付,岂可假手于人?”荀公达打断他的话,把玉扳指塞回他手中,物归原主。

荀忻似乎是在回忆,语速放得很慢,“答应元化与刘元卓,刊印其所著之书,公达若无暇便作罢。”

“庭中埋有三坛青梅酒,任公达处置……记得送奉孝一坛。”

“他日平定河北,邺城田庄,我名下田地赠与阿勉,余下归宗族所有。”

“……多年不见,不知谌兄长、衍兄长可好。”

“曾于汝南设‘广厦’抚育孤儿,我府中资财望尽予之……”

荀公达静静听他说了一阵,从财产说到田地,从院子里埋的酒说到在河北养的黄犬,却自始至终忽略一个人。

他绝口不提的,是荀文若。

“时殊事异,叔父独不怜我?”荀攸平静问他。

恰在这时李当之走进来,仿佛察觉到尴尬的氛围,悻悻道,“麻沸散起效尚需时刻,不妨饮药后再谈。”

荀忻就着李当之的手喝了那碗充满酒气的汤药,疑惑看他,“酒?”

“以酒行药,可助药势。”

李当之望向荀公达,“军师,若荀君昏睡如酒醉态,当即唤我。”说罢逃难一般忙不迭走了。

等等,荀忻总觉得有哪里不对,所以李当之把他扎醒又给他喝麻药?

悲伤的氛围被李当之冲散,不过荀公达时隔多年的“叔父怜我”不可不答。无意间牵动伤口,荀忻眼前一花,倒吸一口凉气,慢悠悠道,“我与君名为从父子,情却相异。”

“名礼不可废,然君年长于忻,忻敬君为父兄,友君如知己。”

“既怜且愧。”

“独愧于攸?”荀公达拾起掉落在床沿上的玉韘,结好绳结,帮荀忻重新戴好,“亦负文若。”

荀忻有心辩一辩他做不了阎王爷的主,谁不想活着呢?

自从随军出征起,他便做好了遭遇意外的心理准备。战场上本就是搏命,今日杀人,明日为人所杀。

此前箭矢于他仅仅是箭矢,是利器,是战术,也只有箭镞留在身体里时,才有切肤之痛。

等到军医相互推诿时,才知死亡近在咫尺。

同样受箭伤,比起那些已被黄土掩埋的士卒来说,他能抱怨什么?

麻沸散起效,片刻工夫,他再次沉沉睡去人事不知。

药液清洗过伤口,置于火上烧红的匕首割开皮肉,鲜血溢出又很快凝住,滋滋作响,荀攸不忍再看,掀帐离去。

————————————————

“来者止步!”

“违令者杀!”

夜色里华佗忙从胸前摸出羽檄,“慢!有司空召令!”

两匹马轮换,披星戴月地赶路,又接受完严密的盘查,华佗终于抵达官渡曹军大营。

要不是与荀元衡交情颇深,华元化半道就得跑路。

这架势是要他去救人,还是去送命?

被径直带往荀忻所在的营帐,途中就遇到了拢着外袍赶来的曹公。华佗定睛一看,曹司空两只鞋穿错了脚。做了几年太医令,圆滑不少的华元化只当没看见,拱手便拜。

曹公不拘礼,拉着他疾走,“元化至矣!幸甚!”

华佗心下一沉,曹公如此失态,难道荀元衡果真伤重到奄奄一息?

匆匆赶入营帐中,华佗随手抓住迎上来的自家弟子,气势汹汹杀到荀忻床边。

床上之人昏睡不醒,脉象微弱。覆手额上,热度明显超过正常人。

睡在一旁的荀攸被惊醒,起身行礼,“元化至矣。昨日箭疮崩裂,流血不止。”

“逆徒,汝如何治的伤?”

站在老师身边的李当之如同被揪住后颈皮的小狗,三十岁的人如同小学生,愧疚道,“弟子学艺不精,荀君箭疮日甚一日,清洗、敷膏均无济于事。”

听着弟子竹筒倒豆子般的叙述,华元化洗完手,在荀公达帮助下把伤患翻了个面,解开纱布察看伤口。

纱布揭开时,在场的人大多不忍地移开视线。

华佗皱起眉头,受伤至此不过六七日,荀忻肩膀伤处竟溃烂流脓,猩红肉芽在肩背处白皙肌肤的对比下,愈发触目惊心。

帐外传来压抑的哭泣声,忍不住哭出声的是跟随荀忻已数年的亲兵。

“箭镞在何处?”

李当之忙应声,从偏帐捧来一个托盘。他的老师拾起那一尺多长,箭镞与箭身浑然一体的短箭,“飞虻箭。”

摩挲手中三棱形的箭头,医者仿佛发现了什么,举到眼前细视,半晌放下弩.箭叹道,“有铁刺存于血肉中,箭疮如何能愈?”

李当之忙再细看弩.箭,果然发觉几处微小的碎裂。如果他老师的猜测不错,这些掉落的碎片还留在荀元衡的伤口之中。

曹操闻言定定看向华佗,重燃起希望,“能治?”

“能治。”淅淅沥沥的水声中,华元化洗完手,“设法取出铁刺,荀君无碍。”

刚刚穿戴好的荀公达长揖及地,“救命之恩,活人之德,攸没世不忘。”

“需少食使体瘦,疮口敷以毒物,待铁刺自现方可取出。”他扶起荀攸,摇摇头,“还须受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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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国]谋士求生指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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