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故人他乡忆故人,相濡相忘缠不清

第八章 故人他乡忆故人,相濡相忘缠不清

她坚信,新的江湖百年,不过就是她和他的事。

结果,他一举掏空了武库家底,只留给她一个面北的背影。

西北边陲的北凉,一直有着天底下最快的刀、最劲的弩、最好的马、最烈的酒,可惜在几年前,这里一直没有出现最高的高手。武当洪洗象过于昙花一现,东山再起的李淳罡也不是地道的北凉人士,当时陈芝豹、徐偃兵都未跻身武榜,直到新凉王徐凤年的横空出世,先是登榜武评,后来更是在北凉境内斩杀王仙芝,离阳江湖都坚信那鱼龙帮的崛起,不过是姓徐的即兴之笔,就像当年世子殿下一掷千金勾搭花魁,如今只是换成了调戏江湖。随着徐凤年在离阳江山和江湖上都展露峥嵘,变脸最厉害的不是北凉边军,也不是离阳庙堂,而是凉州境内那些曾经亲身感受过世子殿下浪荡行径的人物。例如他喝过花酒的青楼,给过赏银的各色铺子,甚至那些剃了光头就敢自称高僧穿了道袍就自号真人的算命先生,都信誓旦旦地说当初就看出了新凉王的根骨清奇,尤其是那些接待过徐凤年、李翰林这几位的青楼老鸨,恨不得把当年世子殿下睡过的屋子坐过的椅子都供奉起来,曾经有幸给这几位公子爷陪过酒的女子,更是身价倍涨。

唯一美中不足的,大概就是徐凤年袭了北凉王后,就再没有光顾过城内任何一处风花雪月的场所。至于凉州城中一大群当年给北凉王揍过的纨绔子弟,如今出门那叫一个眼高于顶,个个自认为老子已经跟天下第一人打过,你们谁还敢在老子面前说自己是混江湖的,你们一辈子有机会跟那武评十人任何一位过招?

虽说世人都听说北凉王宰了称霸江湖一甲子的王老怪,可那毕竟是传闻,对这位新武帝到底怎么个无敌毫无认知,于是,听说凉州城东北角的丹种坪会出现那两个身影后,一时间万人空巷,蜂拥而去。丹种坪的由来,原本一直是那位世子殿下举止荒诞的有力佐证——耗费巨资,专门为江湖人士比武技击而建。在府邸林立寸土寸金的凉州城内,丹种坪长宽各有五百丈,在清凉山上俯瞰全城,可以清晰地看到这一大块极为突兀的空白。据说当时异想天开的世子殿下为了推动丹种坪的打造,在刺史府邸接连喝了半旬的茶水,迫使刺史大人不得不冒着砍头的风险,挪用了四十万两军饷,才将丹种坪给造出来。

这么多年来,丹种坪上都是些江湖上的虾兵蟹将在那里耍着花拳绣腿舞刀弄枪,别说问鼎江湖的武评高手,就是二品小宗师都不乐意去那里显摆,久而久之,丹种坪就成了城内出身权贵门第的稚童嬉耍的场地,倒是挺适合放风筝骑竹马。但是,这一次似乎是动真格的了,在吴家百骑入凉之际,北凉王要亲自跟一名百岁高龄的不知名剑客在此比武!一时间尘嚣四起,在赶赴丹种坪的途中,无数个小道消息疯狂流传,有说那雪白长眉及膝的无名剑客是吴家剑冢的家主,有说老剑客正是那在武帝城一剑连挫包括林鸦、于新郎在内王仙芝三位高徒的绝世高手,还有说北凉王之所以答应一战,是为了博取美人一笑,至于为何把场地从王府搬到丹种坪,则是某位王妃持家有道,觉得在清凉山打打闹闹会损坏听潮阁。长眉独臂的高龄剑客率先掠至丹种坪,北凉王并未迅速赶到,而是乘坐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姗姗而去,这就给了消息灵通的城中百姓足够的时间前去观战。

率先到达丹种坪之上的隋斜谷站在这座校武场的左上角,两条雪白长眉随风飘拂,老人伸出两根手指顺着一条长眉捋去,没有半点如临大敌的紧张神情。老人对密密麻麻的坪外看客视而不见,神情淡然,只是心中难免有些唏嘘。原以为自己能忍住手痒,可见着那小子后就很难心如止水了,此生最后一战,问那世间最强手,确实非他莫属。倒不是说徐凤年就一定强过邓太阿的剑和拓跋菩萨的拳头,只是隋斜谷一百多年在江湖上无名无姓,临老了,觉得不妨以一场轰轰烈烈举世皆知的战事来落幕,不论胜负,好叫天下剑林知晓曾经有个姓隋的老儿,也曾与李淳罡互换一臂,也曾吃剑无数柄。

听潮湖边两人剑拔弩张之时,恰好有个小丫头闯入,无形中消弭了双方都攀至顶点的那份浓郁杀机。隋斜谷也就顺水推舟,要与徐凤年换个显眼的地方酣畅淋漓打一场。徐凤年略加思索,就点了城内丹种坪的名,隋斜谷没有异议。

一辆马车内,大眼瞪小眼,徐凤年膝上横放着那柄古剑蜀道。北凉未来侧妃之一的文坛头魁——王初冬瞪大眼眸,使劲打量着这位早早一见钟情的夫君,小脸上流光溢彩。

她有些愧疚,小心翼翼地问道:“我是不是出现得不合时宜?”

徐凤年神情温柔,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微笑道:“你总是我的及时雨。”

王初冬歪了歪脑袋,一脸茫然。

徐凤年解释道:“在听潮湖那边与隋老前辈来一场生死战顾忌太多,或多或少有些束手束脚。”

王初冬皱了皱眉头,挥了挥拳头,愤愤地道:“这些上了年纪的江湖老前辈,怎么总喜欢找你打打杀杀,为老不尊!”

徐凤年忍俊不禁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就算再过几十年,我与他们还是隔着那么多辈分,一年不多一岁不少。”

徐凤年伸手摸着蜀道的古朴剑鞘,感慨道:“人在江湖,归根结底,无非是在求‘由己’二字,加上武无第二,可不就要打来杀去的?我算好的了,王仙芝在那一甲子里更无奈。京城里有个姓谢的读书人要把他困在东海武帝城,王仙芝自己也不想走出去,结果就只能在那里等着被人挑战。六十多年,大大小小将近一千四百场打斗,别说亲自打了,光是想一想,我都替王仙芝感到累。”

王初冬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忍不住轻声问道:“为什么不带陆姐姐一起出来?”

徐凤年愣了一下,无言以对。自己似乎从来就没有过这个念头,总觉得她就该在清凉山的院子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与她相敬如宾便好。

王初冬单纯,却不笨,否则也写不出道尽了男女情事的《头场雪》,恰恰是因为赤子之心,她才能够直指他人心。她低头说道:“我这算不算是会哭的孩子有糖吃啊?陆姐姐比我懂事,所以你就容易忘了她,我觉得这样不好。”

徐凤年沉默不语。

经王初冬提起,他才记起许多琐碎小事。记得似乎答应过要带她逛一逛北凉,有机会要与她手谈对弈几局,要带她去山上敲一百零八钟。这些承诺当时大多是无心之言,之后她入嫁北凉,在梧桐院批红,处理家事杀伐果决,徐凤年无形中就把陆丞燕当成了可以共谋大业的女子,当成了那种从不会诉苦叫屈的贤内助,而陆丞燕赴凉以后,为人处世确实八面玲珑,滴水不漏,大概真是应了王初冬这丫头的那句话,陆丞燕是个“不会哭”的雄奇女子。

徐凤年有些恍惚,没来由想起了春神湖上与陆丞燕的初次相逢。当时她很热络,略显功利世俗,也许正是如此,徐凤年对她一直牵挂不多,心之所系,甚至都比不上那个选择留在上阴学宫的捧猫女子。

徐凤年笑了笑,说道:“如果能扛下北莽铁骑南下,答应过她的事情,我都会做到。”

清凉山北凉王府内一栋小院阴暗的内堂里,一位出嫁前被相士批语与徐凤年“八字相符,天作之合”的年轻女子悄悄点燃了一盏青灯。

这是她第二次点燃灯芯。第一次,是王仙芝入凉。这一次,是隋斜谷启衅。

灯名换命,以我命换他命。

大江南北,暮秋已至,一只只挂树秋蝉做着最后的嘶鸣,聒噪得委实让人心烦。

春上枝头,秋下枝头,一个“愁”字,就这么上了又下,更上心头。

这个祥符元年的晚秋,中原大地上再度狼烟四起,让许多经历过春秋战事的老人感到胆战心惊。尤其是版图仅次于南疆的广陵道,战火绵延,完全没有熄灭的迹象。

在离阳官史上,大楚变成了西楚,神凰城更名为定鼎城,如今那些史官更是已经想好了新的措辞——西楚换为后楚。哪怕已为天下正统的离阳朝廷出师不利,他们也还是不觉得这帮本该跟随春秋一同随风而逝的亡魂野鬼真能成就大事。事实上,只要继徐骁之后的第二位大柱国顾剑棠没有挪位置,没有从北地边防南撤,那就意味着局面依旧掌控在朝廷手中。

本名姜姒的女子没有跟随那位棋待诏叔叔离城,此时她安静地坐在这个庞大的“家”中,石桌对面是向她禀报东线战况的老太师孙希济。她没有像头回走入白鹿洞时那样心不在焉,而是认真地听着每个字,但她也没有出声,更没有借着自己超然的身份对军国大事指手画脚。

曹长卿亲临广陵江畔,坐镇水师旗舰,与年轻的将领寇江淮一水一陆,矛头直指广陵王赵毅的那栋春雪楼。姜泥已经习惯了听取捷报,先是初出茅庐的裴穗联手谢西陲,不光守住了重镇櫆嚣,还顺势请君入瓮,一举将大意轻敌的春秋名将杨慎杏领军的四万蓟南老卒死死钉在了青秧盆地之中,而这不过是诱敌之策的第一回合。谢西陲很快又打了一场骨头磕骨头的大硬仗,阎震春的三万阎家精骑全军覆没。与此同时,寇江淮趁势向东经略,战功仅略逊色于谢西陲,牵着赵毅数支嫡系大军的鼻子遛街一般,时动时静,动静转换,奇正结合,完全出乎离阳的意料。按照老太师刚才的说法,寇江淮的分兵之法如臂使指,已经打得赵毅的西部防线如同筛子,三支大军可战之兵总计六万人,分别龟缩在梳妆郡、右舷城和火枣山三处,加之大楚水师极大地震慑了赵毅的后方,大军主力不敢轻易投入西线去填窟窿,主动权已经全盘握在寇江淮之手,接下来就看这个年轻将军先打哪个地方了。

在外人看来,寇江淮颇有拥兵自重之嫌,从不向皇城这边上报战事意图,甚至都极少跟近在咫尺的曹长卿磋商。

对此,初具规模的大楚三省六部不是没有非议,已经有人谏言将用兵更为稳重的谢西陲调入东线,再将桀骜难驯的寇江淮转入西线。然而,在大楚庙堂上,包括淮南王赵英和靖安王赵珣在内的离阳几大藩王的兵马加在一起,不论是人数还是战力,都比不上敢于跟北凉争天下第一雄军的赵毅的一条胳膊那么粗。为此,寇家老爷子前两天还战战兢兢地主动到皇宫内负荆请罪。姜泥少不得好言安抚。她清晰地记得孙老太师分明跟寇家是世交,但仍是在一旁狠狠敲打了年近八十的寇老爷子。姜泥当时看到跪地老人站起转身后的背上已经被汗水浸透,再联想到朝堂上,连她都看出三省六部一些官员已经开始有争权倾轧的苗头,没有棋待诏叔叔在身侧做主心骨的她,顿时泛起一阵浓重的无力感。

精神气还算不错的老太师喝了口茶解渴,放下杯子后,笑道:“老臣略通兵事,不敢妄自揣测寇江淮的下一步动作,不过老臣想啊,只要能打掉梳妆郡三地中的任意一个,赵毅的那员福将宋笠肯定上任之初便焦头烂额。”

孙希济想了想,用手指蘸了蘸茶水,在石桌上点了三点:“入夏时,寇老儿带着寇江淮登门拜访,我听过这个年轻人的一番见解,都是古人古书不曾说过不曾写过的东西。他说以后的战事,会逐渐倾向于野外之战,攻城拔寨的份额要渐少,简而言之,打仗,就是一时一地慢慢推及一国全局,无非是‘点、线、面’三字精髓。寇江淮说他比谁都要重视那个‘线’,他的兵马一定会是最懂得快速转移和长途奔袭的,如此一来就能保证己方即便总体兵力不如敌人,在某些重要时刻也一定能做到以多欺少,不打无谓的胜仗,只求吃掉对方单独的大量的精锐兵马。”

老人心情舒畅,说道:“起初老臣也以为不过是这个成名于上阴学宫的黄口小儿欺负老臣老眼昏花,在那儿纸上谈兵卖弄学识,如今细细思量,寇江淮确实是胸有成竹。”

孙希济笑眯眯地道:“听说春雪楼已经给戍守要隘火枣山刘楼崖的下了死命令,一旦丢了火枣,都尉以上所有武将,就算活着逃回去,也要一个个乖乖提着脑袋去见赵毅。”

老人说到这里,似乎想起什么,感慨道:“我又记起谢西陲说过的一句话:敌我攻防其实是攻心,就看谁抓得住心态和大势。这让老臣不得不提一提那个陈芝豹,此人被誉为‘白衣兵仙’,就在于他除了擅长将兵极致之外,尤其喜欢捉摸别人的心思。这么说来,谢西陲和寇江淮倒像是他陈芝豹的高徒,各有所长。当然,随着战局推进,他们两人的潜力也会得到更多挖掘,至于他们到底能走到什么高度,很大程度就看每天参与朝会的文臣是否拖后腿了??”

一名大太监快步走入院中,弯腰递交了一份六百里加急的军情谍报,然后弓着身子退下,从头到尾一言不发,也没有什么繁缛的礼节。对此习以为常的孙希济翻开一看,是曹长卿送来的,老人笑逐颜开,望向公主殿下,满脸喜庆地道:“这个寇江淮是铁了心要给乱嚼耳根的老臣一个下马威啊,加上长卿这么一句话,估计朝会上短时间内是没人胆敢说话喽。殿下,你瞧瞧,宋笠显然是想要来一手兵行险着,孤注一掷将火枣山前方的红水沟当作一个鱼饵,要钓起寇江淮这条神出鬼没的大鱼,同时用自己的嫡系亲军绕过红枣山。这位将军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寇江淮的的确确咬钩了,但是他宋笠仍是没有提竿的机会。一个半时辰,寇江淮只用了一个半时辰就全歼了红水沟四千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吃掉鱼饵后,迅速撤出八十里,等到行军速度已经足够迅猛的宋笠赶到红水沟时,黄花菜都凉啦。”

孙希济哈哈大笑:“倒不是说这个仗有多大,只是让宋笠一上任便吃瘪,实在大快人心。这对春雪楼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对寇江淮而言则是一箭三雕:打压了宋笠的气焰,吃掉了红水沟的兵力,更是让我们这边那帮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家伙无话可说。也难怪长卿要在谍报上加一句,‘东线归寇北线归谢,两人用兵调度,大可以自行做主’。好一个‘自行做主’!”

姜泥轻声问道:“离阳的南征主帅卢升象,不是战功煊赫的春秋名将吗?还有龙骧将军许拱,也是棋待诏叔叔都称赞智勇双全的将领,离阳那边为何都不用?而且我们这边有谢西陲和寇江淮,敌方阵营就没有这样的年轻将领吗?”

老人敛了敛笑意,耐心地说道:“这就像黄三甲首创的象棋,我方大楚将帅和士卒之间间距分明,各司其职,该陷阵的陷阵,该领军的领军。但是界线那一边的离阳朝廷,赵家瓮号称囊括天下英才,赵家天子手底下可用之人可动之棋实在太多,密密麻麻,反而拥堵在一起。打个比方,卢升象兵临界线之处,但挤在他前头的,先有杨慎杏、阎震春,后有下一位春秋老将,轮不到他这个根基浅薄的兵部侍郎打先锋。至于那许拱,在离阳朝中比卢升象还要位置靠后,既非京官,更非老将,想要领军独当一面,首先需要在己方阵营中杀出一条血路才行。”

姜泥叹了口气,听着一阵阵蝉鸣,有些难以掩饰的心烦意乱。

老人笑了笑,抬头看着入秋后犹然葱郁的常青树,然后起身,随口说了一句:“蝉声无一添烦恼,自是愁人在断肠。”便请辞离去。

姜泥怔怔出神,喃喃自语。

她不愿意承认,虽然身处这个家,这个世间唯一能媲美太安城皇宫的天子之家,但她总是经常想起那座山上,那个不大但独属于她的小屋子。夏日炎热,冬天酷寒,硬板小床,缝缝补补的窗户,总是跟难兄难弟的破旧被子默默相望。在那里的那些年间,没有半句阿谀奉承,只有杂役丫鬟们的冷言冷语,那份恶意,谁都摆在脸面上,她看得懂也认得出。然而恨归恨,她从来不会觉得心里没底,不用像现在这样去想那一张张毕恭毕敬的脸庞后的钩心斗角,不用自己一肩挑起担子。

她偶尔也会在梦中回到武当山的茅屋,会梦到自己在打理那块总是满眼绿意的小菜圃,会梦到自己蹲在菜圃里,伸出手指仔细数着收成。

在她能够御剑飞行之后,见过太多壮观的景象,可这些景象,看过了也就忘了。

很多年前,也是这个时候,一个吊儿郎当的少年拿着枝丫猛拍一棵寒蝉凄切的大树,转头对一个少女嬉皮笑脸道:“知了知了,知道个屁了!小泥人,你可知了?”

姜泥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一如当年。

“知道你个屁了!”

那时候,少年一手捧腹大笑,一手用枝丫指着她,嘻嘻笑道:“小泥人,你懂我!我以后万一找不到媳妇,你凑个数得了!”

齐神策站在窗口,望着那位盘膝而坐坐而论道的动人女子,眼神痴迷。兵荒马乱之际,国家不幸学问兴,上阴学宫临时接纳了广陵道那边渡江而来的许多逃难士子,稷下学士立即达到了近万人,稷上先生也首次突破了六百人,这个数目,比学宫在大秦和大奉两大王朝最为鼎盛时还要夸张。在这个狼烟仿佛近在咫尺的当下,学宫犹如人间净土,不闻马蹄兵戈,依旧是先生授课学子听讲。此时屋中那位稷上先生,是学宫近年来最受欢迎的学问大家之一,她每次讲解声韵格律之学,必定是人满为患,不论寒暑。屋内没了席位,窗外站着便是,就像齐神策身边就拥挤了许多不知到底是听课还是看人的学子,个个聚精会神。齐神策毕竟是齐家的长房长孙,又是上阴学宫名声大噪的风流人物,当他来到窗外时,很多原本近水楼台的学子都不得不悄然让出位置。齐神策望着那位许多小辈稷上先生也要敬称一声“鱼大家”的腴美女子,没来由记起去年隆冬那个大雪纷飞的黄昏。那个当时齐神策不知其姓名的白发年轻人私下造访学宫佛掌湖,两人有过一场暗流涌动的针锋相对,齐神策没机会抽出腰间那柄位列东越剑池名剑十二的“玲珑”。随着逐渐猜出那人的身份以及那家伙种种事迹在学宫流传,齐神策有过一段时间的心灰意冷,但是没过多久便振作起来。随着北莽百万大军压境西北以及“姜”字大旗在广陵道上高高竖起,齐神策越发踌躇满志。他以往在学宫的成绩一向出众,纵横术仅次于徐渭熊,兵学仅次于寇江淮,剑学更是学宫魁首,既然寇江淮能够声名鹊起,他齐神策家世学识都不输寇江淮,何愁不能在乱世中趁势扶摇而上,一举成为家族的中兴之人?

屋内,那将历朝历代音律纲领娓娓道来的女子穿石青色衣,裹淡红锦,腰间束着玉带,虽然盘腿而坐,但依然能够清晰地看出她的体态婀娜。从头到脚,她那股风情如泉水流淌,令人惊艳,百看不厌。在她身侧有一个小香炉,别开生面地用鹅梨蒸沉香,既无烟火气,又沁人心脾。满屋雾霭袅袅,她身为稷上先生,得以独坐壁下,此时如坠云雾,恍如神女。壁上悬有十几枚未曾打开铺下的卷轴,她身边站着一位扎羊角辫的小女孩,这孩子在上阴学宫内是个孩子王,绰号“小木鱼”,爹娘俱是学宫先生,曾是北汉煊赫的贵族,只是在春秋乱世里家道中落,如今一家三口生活清贫。小木鱼的爹算是叛出学宫的王大祭酒的半个门生,不知为何没有跟随王先生赶往北凉,放弃了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依旧在学宫内做那个囊中羞涩的教书先生,郁郁不得志,大概这就是所谓的安贫乐道了。

齐神策与那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听课学子不一样,他是真的在用心听鱼大家授业解惑。她在今年夏天刻印了一部《金廛对韵》,得到了当时还未出山入京的齐大祭酒的赞誉,齐大祭酒亲自为其作序一篇,在学宫内当天便告售罄。此书分上下卷,总计解字不过三十六,却包罗万象。其中许多佳句早已传遍学宫,像解“东”字时,有一句“女子纤眉,一弯新月;男儿气壮,万丈长虹”,解“忠”字时,有“秦帝大定一戎衣,大奉太平三尺剑”,但最让齐神策祖父感慨颇多的是解“江”字的“千山对万水,故国对他邦”。而且鱼大家独创训诂“小学”,整理出了自西域梵音进入中原以来的音律变迁脉络。祖父原先对他这个寄予厚望的孙子放不下一位落魄女子颇有异议,最近已经有所松动,虽仍然不赞同,却也不再反对。

屋内,鱼大家正在讲解各朝各代的军伍战歌,羊角丫儿负责打开一幅幅卷轴。每一轴画上都写有或雄浑或悲怆的歌词,当代仅有两支军伍获此殊荣,一首是北莽南院大王董卓领衔的董家军军歌《无衣》,另一首则是北凉边军的《北凉歌》。齐神策清清楚楚地感受到鱼大家在讲解《北凉歌》时,她那丝竭力掩饰的雀跃欢喜和随之而来的积郁茫然。齐神策穿梭花丛多年,片叶不沾身,怎么会不明白一个道理:情浅时易拿起,情深后难放下,但是齐神策不觉得自己情之所钟的女子,就真的对那个造访过学宫的年轻人病入膏肓,否则她怎么不跟随他一起返回北凉,而是孑然一身留在了上阴学宫?

这堂课业临近尾声时,一只臃肿的白猫不知从哪里蹿出。它在上阴学宫跟主人一样脍炙人口,缘于它外表憨态可掬,实则精灵狡黠,许多稷上先生的吃食不知给它叼走多少。在学宫讲解王霸学说的大先生刘臻养了一只大白鹤,心爱至极,乃至于昵称为“鹤妻”,结果半年来不知被白猫抓下多少羽毛,刘臻为此不知多少次去鱼大家那边哭诉,最后不得不放弃那片梅林,搬迁到了上阴学宫最偏远的地方,才终于躲过这白猫“武媚娘”的魔爪。

白猫扑入鱼大家的怀中,看得所有稷下学士都默默流口水,胆子大的目不斜视,心神摇曳;胆子小的则悄悄偏移视线,生怕自己脸红。世人皆知鱼大家的娘亲是西楚先帝的剑侍,她的剑舞曾是大楚王朝的四绝之一,与叶白夔的兵法、李沁的棋艺和王擎的诗歌齐名。都说鱼大家尽得其母剑舞真传,而且稷下学士的眼睛又不瞎,都知道鱼大家不仅学识渊博,她一直刻意隐藏压抑的胸前风情更是非“壮观”不足以形容,若是能够看她舞剑一回,便是减寿十年也值了。

授业结束,不论是坐在屋中还是站在窗外的稷下学士,连同齐神策在内都毕恭毕敬作了一揖致礼。鱼大家略微低头还礼,然后让求学士子们先行离开屋子,她则放下怀中正在慵懒打盹的白猫武媚娘,帮着羊角丫儿一同收起挂于墙上的画轴。齐神策在这个时候逆流而行,来到屋内,安静地看着她轻轻踮起脚尖摘下那些画轴。在伸腰抬臂的时候,她的腰被玉带束缚得极其纤细,某些地方则极其丰满,齐神策心动不已,微微一笑,文似看山不喜平,欣赏女子更是如此啊。

已经用上本名鱼玄机的她没有理睬齐神策,低头看着自告奋勇抱着那一大堆画轴的小木鱼,摸了摸小丫头的小脑袋,柔声笑道:“抱得动?”

这位在同龄人当中比男孩还要争强好胜的羊角丫儿使劲点头,眼角余光瞥着那素来不喜的齐神策齐大公子哥,对鱼姐姐努努嘴,翻了个白眼,然后跑出屋子。

当年在北凉用鱼幼薇这个名字的她神情淡然地看着齐神策,问道:“有事?”

齐神策微笑道:“临行告别而已。”

鱼幼薇哦了一声,就再无下文。显然,她的意思是,你我关系平常,你要走,我不留,更不送。

齐神策犹豫了一下,没有转身离去,而是坐在上阴学宫处处可见的黄花梨矮脚书几之后,如同学生问道于师。不可否认,这位齐家未来的家主风流倜傥,传闻学宫内不少风韵犹存的女先生都为之倾心,更别提那些正值妙龄春心萌动的女子稷下学士,齐神策每次出行,身边都不缺借着关系曲线凑近的世家女子。齐神策正襟危坐,抬头看着那个站着的鱼大家,轻声问道:“鱼大家觉得我此时是该去找好友寇江淮讨酒喝,还是去京城国子监游学?”

鱼幼薇皱眉道:“这该去问你那位没有跟随大流出仕西楚的祖父,而不是我。”

齐神策的笑容带着玩味:“西楚?难道不应该是大楚吗?好了,我已经知道答案了。在下这就去太安城。”

鱼幼薇冷笑而不言语。

齐神策缓缓站起身,直直地望向这位对任何男子都拒之千里的心仪女子,语气温柔地道:“玄机,你能等我三年吗?三年后,我必定功成名就,朝野上下知我齐神策如同听闻寇江淮。”

鱼幼薇竟然笑了,那是齐神策从来没有见到过的风景。

正当齐神策以为自己有机会的时候,鱼幼薇望向窗外,平静地道:“寇江淮又如何?就算你是超凡入圣的大官子曹长卿又如何?很厉害吗?”

鱼幼薇很古怪地笑了,又问道:“真的很厉害吗,难不成是天下第一了?”

齐神策顿时浑身冷意,如坠冰窟。

拿家世拿功名说事的话,齐神策真的拍马不及那个人啊。

世袭罔替北凉王,手握雄甲天下的三十万铁骑,武评登顶第一人,让离阳、北莽两国的江湖尽俯首。

齐神策很快从颓丧中恢复,摇了摇头,眼神坚毅地说道:“不一样的,我会从一名普通小卒子一步步往上走。”

鱼幼薇好像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恨不得捧腹大笑才罢休,摆摆手,讥讽道:“别再说了,我会笑死的。齐神策,我就不耽误你去沙场建功立业了。”

齐神策也不动怒,问道:“临走之前,我想知道好笑的地方在哪里,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鱼幼薇伸出手,明摆着下了一道逐客令。

齐神策不愧是齐家公认可以扛起大梁的角色,性情果决,没有做出太过惹人厌的纠缠举动,大步走出屋子。

鱼幼薇等他走远,才蹲下身,捧起武媚娘,与它对视,眼眸中带着笑意:“有个人啊,说过一个笑话,说乌龟和兔子先后跑路,其实兔子是一辈子都追不上乌龟的,他说这叫作悖论,还一本正经用酒杯和筷子比画解释了半天,可我始终觉得是歪理,是笑话。武媚娘,你说对不对?”

她把脸颊贴着白猫的脑袋,眼神哀伤,轻声道:“武媚娘,是不是没有人欺负你了,反而会很寂寞?”鱼幼薇缓缓闭上眼睛,“人活着在这里,心死在那里,才是悖论吧?”

放下了画轴后一路蹦蹦跳跳回到屋子门外的小木鱼,看着鱼姐姐蹲在地上泪流满面的模样,顿时勃然大怒,赶紧跑到鱼幼薇身前蹲下,愤然道:“鱼姐姐鱼姐姐,是不是那个姓齐的登徒子欺负你了?我这就一脚踹死他去!”

鱼幼薇睁开眼睛,有些无奈,柔声笑道:“不是。”

羊角丫儿有些怀疑:“真不是?”

鱼幼薇点了点头。

小丫头伸出拳头挥了挥,说道:“鱼姐姐,你不是偷偷跟我说过那家伙就是打败了王老神仙的高手吗?哼,要知道上次他都亲口说过我拳法无敌腿法无双的!”

然后小丫头怯生生地问道:“鱼姐姐,那你怎么哭了啊?”

鱼幼薇被一个孩子撞见自己的失态,有些脸红,搪塞道:“触景伤情而已。”

这才放宽心的羊角丫儿突然坏笑道:“嘿,鱼姐姐,我这就学医去。”

鱼幼薇一头雾水,问道:“为何?”

小丫头乐呵呵地道:“好帮鱼姐姐做一服后悔药啊。”

鱼幼薇愣了,回神后,捏了捏小木鱼的红扑扑的脸颊:“等你长大了,就会知道,有些事,不悔不如后悔。”

小丫头做了个鬼脸,说道:“那我还是不要长大了,天天后悔,肯定会心疼死我的。”

鱼幼薇笑了笑,站起身,一手抱着大白猫,一手牵着小木鱼,走出屋子。

返回住处时,途经那片佛掌湖,小木鱼忍不住啧啧道:“上回白头发哥哥堆出来的雪人真的真的好大啊!”

羊角丫儿无意间抬头看向鱼姐姐,见她低着头,好像是在瞧自己的胸脯,那模样儿,大概就是登徒子嘴中经常念叨的“娇艳欲滴”了。

小丫头倒抽一口气,她懂了,肯定那个曾经去自己家里蹭饭的家伙轻薄过鱼姐姐那里了!

羊角丫儿给鱼姐姐打抱不平的同时又有些好奇,好像鱼姐姐也没有生气啊,反而有些欢喜?

大人的恩怨情仇,她还是不太懂。

穷苦孩子早当家的小丫头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果然啊,那服后悔药的药名是叫作‘相忘于江湖’吧,医治的病根则是那‘不能相濡以沫’。”

北莽橘子州以北西河州以南有一座天下闻名的敦煌城,北莽第一大魔头洛阳就曾经是这里的半城之主。洛阳叛出北莽后,一路杀穿包围圈进入离阳疆域,从此彻底在北莽江湖销声匿迹,但是这对夹缝中生存的敦煌城无异于火上浇油,尤其是军神拓跋菩萨在陛下授意下扫荡后方,清剿所有不服管束的大草原悉剔势力。虽说西河持节令赫连威武对敦煌城一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无太多恶感,而橘子州持节令慕容宝鼎更是一向被视为敦煌城的幕后靠山,但是这场席卷北莽北庭的大动荡,多少还是殃及了敦煌城的池鱼,许多性格桀骜的草原之主被迫离开辖境,躲避拓跋菩萨的锋芒,导致他们如同蝗群肆虐。好在城内有新任大将军徐扑执掌军伍,又有敦煌大族俊彦宇文椴、端木重阳等担任实权校尉,城内百姓都觉得,只要敦煌城不举旗造反,就算一些跨境流窜的悉剔想要鸠占鹊巢,敦煌城也不至于不堪一击,只是最让依附敦煌城的居民感到惶恐不安的是那位大美人儿城主,在城内平定那场血腥的叛乱后便消失了,消失了大概有半年多时间。那时候,不光是城内一般权贵见不着她,就连宇文家族和端木家族这样的新旧两朝老臣的当家人物也没办法见到她一面。直到今年入夏时分,她才悠悠然返回敦煌城中。这期间满城的流言蜚语,各种传言漫天飞,有说这位有着“北莽小女帝”绰号的女子被垂涎美色的慕容宝鼎给掳走了,也有说是被女帝陛下召入皇帐,承认了她亲外甥女的身份,反正什么光怪陆离的说法都有。好在这位城主消失了大半年后,重新从落魄汉一夜变成大将军的徐扑手中取回了权柄。

巨仙宫内有一座并不显眼的庆旒院,里面种满芭蕉,不知为何向来是禁地。更奇怪的是,这里也称不上戒备森严,相反,敦煌城的金吾卫从不踏足此地当值巡卫,倒像是一座冷宫。

此时此刻,外界传言已经与城主水火难容的大将军徐扑就坐在院中石凳上,除了坐在对面的敦煌女主人,连一名宫女、丫鬟都见不着。

徐扑,或者说昔年与北凉王小舅子吴起一同手握骑军大权的徐璞,正在向她详细禀报凉莽边境上的最新战况。北莽南朝那边三支精锐骑军分别进犯凉、幽、流三州,但是雷声大雨点小,除了南侵流州的那一支骑军露了个头,并且是两军对峙片刻即不战而退,赶赴凉、幽两州的兵马杳无音讯,不管敦煌城这边的死士谍子如何刨根问底挖掘密报,都得不到半点消息。要知道,敦煌城的头号谍子都已经把触手伸到了南朝一位仅次于持节令的大人物那里,仍然无功而返。徐璞不相信这是什么狗屁的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要么是董胖子临时起意的阴谋诡计,要么是太平令早就谋划过的既定方针,不管是哪一种,徐璞都感受到了一种风雨欲来的窒息感。如果他是北凉边军的将领,他可以做到泰然自若,可他如今仅是北莽腹地敦煌城一个只能隔岸观火的局外人,难免会郁气满胸。

那女子,既是北凉王府梧桐院的一等大丫鬟,也是世子殿下身边的死士,还是这座敦煌城的城主,更是北莽榜上有名的顶尖杀手。

红薯听着那支打先锋南下进攻流州的骑军竟然不战而退,轻声道:“徐叔叔,大将军生前在凉、幽两州苦心经营二十年,有老将燕文鸾把守幽州,如今褚禄山亲自坐镇凉州北关,董卓要先打流州是确认无误的。北莽要拿流州作为突破口,咱们北凉要以此做饵,各有所求,归根结底,就看地利赢还是人和赢了。”

徐璞平静地道:“北莽若是铁了心死磕流州,无城可据无险可依的流州肯定守不住,关键就在于凉莽双方在这个屠宰场里到底会被割下多少肉。在我看来,就算北莽在流州丢掉十五万精锐,只要我们北凉折损人数达到五万,五万,只要过了这条界,哪怕只多一兵一卒,那这场仗,北凉就已经输了。守凉州的西北和守幽州的北方,都是给离阳拖延时间而已。北凉,北莽,离阳,三足鼎立,离阳最耗得起时间和国力,北莽紧随其后,北凉最为捉襟见肘。”

红薯忧心忡忡地道:“三万龙象军全在流州啊。”

徐璞感伤道:“这正是王爷在跟所有北凉百姓表态啊。戍守国门死战边关,到时候输了,战死之人中,肯定会有一个姓徐的。”

红薯问道:“值得吗?”

徐璞没有回答。

红薯自问自答:“很多事,说不上值得不值得。”

红薯突然问道:“徐叔叔,那小宦官冬寿的习武资质如何?”

徐璞笑道:“资质平平,好在根性纯良。武道一途,不是说只有天赋异禀才能修成正果的,何况城主拣选出来的那部秘籍,本就不苛求先天根骨好坏,只讲究一个日积月累。”

红薯咬了咬嘴唇,惋惜地道:“不是没有立竿见影的武学捷径,只是都不适合这个淳厚少年,但是聪明伶俐的习武奇才,我又绝对不会放心。”

徐璞点了点头,也感慨道:“人难称心,事难如意。”

红薯看了眼天色,徐璞轻轻起身,准备离开这座院子。

红薯笑问道:“徐叔叔,我这儿还有几坛子绿蚁酒,要不你拎回去喝?”

徐璞看了眼那紧闭的屋门,眼神欣慰,然后哈哈笑道:“心结解了,不用喝酒。”

红薯目送徐璞离开后,转身走向屋子,打开大门,然后迅速关上门。

屋内所有的桌椅凳子都裹有棉布,还有一个似乎是用作小儿眠睡的精致摇篮。

蹑手蹑脚走向摇篮的她,此时的笑脸比任何时候都要温暖。

她蹲在摇篮前,轻柔地称呼道:“我的小地瓜,快快长大,然后去吓你爹一大跳吧。”

江湖热闹了。

徽山突然向整个武林发出了数以百计的英雄帖,广邀天下群雄前往那座高耸入云的大雪坪缺月楼。对此,几乎无人质疑或讥笑,因为新近出关的徽山紫衣的拳头虽然未必大,却绝对够硬。传说中她曾是新凉王的座上宾,然后又与其分道扬镳,而她在大江之上拦截王仙芝是毋庸置疑的壮举。虽然命悬一线,却因祸得福,已是实打实的天象境界,闭关之后天晓得是不是跻身陆地神仙了。更有好事之徒推波助澜,说太子殿下赵篆在微服南巡之时,跟这一袭紫衣也发生了一段秘而不宣的精彩故事。

原本就访客络绎不绝的徽山,这下登山之人更是摩肩擦踵,一些见多识广的江湖老油条开始扳手指算哪个帮派哪个宗门已经到场。像那青城山青羊宫的小真人吴士帧就下榻徽山精舍了,还有快雪山庄庄主尉迟良辅带上了头一回走入江湖的爱女尉迟读泉,新兴于北地辽西的刀庄台前话事人也大摇大摆上了牯牛降,南疆龙宫小宫主林红猿出场依旧排场惊人。还有西蜀春帖草堂的新主人,同时是蝉联胭脂评美人的那个谢谢,露面之时被无数男儿视为天人,只是想到她跟蜀王陈芝豹千丝万缕的关系,才没人胆敢惹是生非。跟徽山做了数百年邻居的龙虎山,新天师赵凝神亲自走出天师府,做客大雪坪。这些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人物,寻常时候能在江湖上偶遇其中一人都是难如登天,现在纷纷现世,让没资格做缺月楼贵客的闲杂看客们直呼大饱眼福,只觉得这趟赶赴徽山耗费的那点盘缠真不是个事儿。除了龙虎山、春帖草堂、快雪山庄这些位列新十大帮派的庞然大物,还有许多在州郡之内可算执牛耳者的老牌武林宗门,那富可敌国却喜欢装穷的丐帮和漕帮在收到英雄帖后也都遣出分量最重的当家人物来到徽山,一个都没落下,要么已经优哉游哉登山赏景,要么在匆忙赶来的路上。

还有一大串江湖散仙式的名宿豪客,莫不以自己收到一份英雄帖为荣。像那位江湖人称“中原剑侠”的范青松,都九十高龄了,半截身子入了土,一样咬着牙拼着老命赶到徽山。至于那些才入江湖没几年就闯出偌大名号的武林新秀,更是一个个志得气满,神采飞扬,穿最好的衣服,骑最好的马,佩最好的兵器,相貌英俊的,怎么玉树临风飘然出尘怎么来;容貌上先天劣势的,最不济也要怎么能够引人瞩目怎么来,比老江湖更知道出门在外人靠衣裳的道理,叫一些老前辈好一番感慨唏嘘——后浪推前浪,前浪没死也要半死在沙滩上了。有趣的是,那些在江湖上混出名堂的女侠仙子这次收到英雄帖的可谓屈指可数。不过徽山不邀请,不意味着她们就愿意错过这场百年难遇的江湖盛会。有厚实人脉的,就跟大门大派携手前往;暂时还没能在帮主宗主们面前混出个脸熟的,也是输人不输阵,吆喝一些拜倒在她们裙下的爱慕者掏腰包,心甘情愿为她们当冤大头。这些大多姿色不俗的女子,或明或暗争芳斗艳,无形中又为徽山增添了无数茶余饭后的谈资。

凑热闹游览徽山看神仙是一回事,怎么落脚找个睡觉的地方才是实打实的大难题。周围的郡县城镇村庄,只要是能住人的地方都挤满了,别说客栈,连驿站民居都被银子敲开了大门,如今徽山周边的邻里之间每天都忙着争吵谁家的贵客才是江湖高人。一时间,三教九流鱼龙混杂于此,其中不是没有为非作歹和浑水摸鱼的货色,但都给负责山外巡视的徽山客卿驱逐甚至是当场打杀。其间有几条过江龙仗着官府背景,目无法纪,结果大客卿黄放佛亲自出马痛下杀手,事后从县令到太守再到刺史,竟然连收尸的人都没有一个,江湖这才第一次认清了徽山隐藏的底气。

数以千计的武林中人都削尖了脑袋想往徽山更高处走,哪怕能在解剑碑处露上一面都是天大的幸事。大概混江湖本就是登高望远,有些人止步于山脚,有些人艰难地走到了山腰,然后就只能看着那些背影,幸运儿的愈行愈高,见到高处人渐稀少,直到有资格心中窃喜却嘴上自嘲一句“高处不胜寒”方停下脚步。

虽然今天距离武林大会召开还有三天,但游人如织,几条登山之路都拥挤不堪,性子急躁的已经开始骂骂咧咧,还夹杂许多孩子的哭哭啼啼声。

徽山山脚临时搭建了许多茶棚酒摊,供游客驻足休憩,不远处就是渡口码头,不下百艘的大小船只来往于徽山、龙虎山之间。

茶肆酒摊之中尽是高谈阔论,一个个大嗓门在那里指点江山。其中就有一位衣饰鲜亮的豪客在那里点评已随江水逝去的天下豪杰,每点名一位必然要喝一杯酒。被此人提名的先后有武当王重楼、洪洗象两代掌教,有人死剑不退的“剑痴”王小屏,有陆地神仙之下无敌手的“人猫”韩生宣,有两禅寺的龙树僧人,有东越剑池的宋念卿、“黑衣病虎”杨太岁、“西蜀铁匠”剑九黄、春帖草堂的谢灵箴以及一对祖孙和父子——轩辕大磐和轩辕敬城、龙虎山那双联袂飞升的天师。当然还有老剑神李淳罡,以及重中之重的王仙芝。最后说及卢白颉时也颇多遗憾,有望成就陆地剑仙境界的棠溪剑仙,成了兵部尚书后连佩剑也送人了。

隔壁桌上,一位眉清目秀的稚童依偎在气韵雍容的娘亲温暖的怀中。他的爹则满脸笑意,浅饮慢酌。桌上搁放了一柄剑气外溢的古朴长剑,观其风度,定然不会是江湖俗人。孩子眼巴巴地望着那个满嘴酒气满腔豪气说豪杰的汉子,用清脆悦耳的嗓音好奇地道:“敢问这位伯伯,武帝城王仙芝死后,真的是那北凉王高居天下第一了吗?我家长辈说了,他跟王仙芝交手后,境界注定会大跌不止,现在还打得过那位北莽军神拓跋菩萨吗?”

童言无忌,不惹人厌。

刚喝完一杯酒的汉子抹了抹嘴,哈哈大笑,正要倒酒喝,提起酒壶却发现已经一滴不剩。就在汉子打算跟掌柜讨要新酒的时候,那孩子的父亲伸出一根手指,在自己酒桌上那未开封的酒坛脖颈处轻轻一拍,酒坛悠悠然旋转了一圈,恰好落在汉子身前。这等送酒手法并不玄奇,可这位不知名剑客的妙就妙在对力道的掌控臻于巅峰,酒坛在触及桌面后仿佛生了根,纹丝不动。这份火候,肯定是二品小宗师境界起底了。那汉子也不客气,点头致意后,给自己倒了一碗酒,一饮而尽,爽朗地道:“这位小少侠,我王伯坡不是那信口开河之辈,只说自己心里有数的事情。且不去说姓徐的异姓王境界是跌了还是涨了,我只晓得在他与王仙芝一战后,吴家剑冢的当代家主亲自出山,在幽州边境上使出了第十四剑,仍是没能留下那年轻的北凉王。如今又有一位从不在江湖上现身的剑道老前辈去了凉州,我猜啊,少不得又是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巅峰大战。”

那孩子摇了摇手:“我可不是少侠,起码现在还不是。我爹说啦,一定要等我及冠以后才能独自行走江湖。我娘都帮我取了十多个响当当的名号哩,可惜都跟每年的压岁钱一样,只能攒着。唉,怎么长大就这么难呢?”

酒肆里的男女都哄然大笑。那妇人敲了一下自己儿子的小脑袋,那剑客的眼神温柔中有着宠溺和自豪,这是每位父亲看着自己的孩子时都会有的感情。

孩子继续稚声稚气地说道:“我可崇拜北凉王了,总有一天我要向他老人家拜师学艺!”

那汉子忍俊不禁打趣道:“那可得看他‘老人家’收不收你为徒喽。”

孩子愣了一下,拍胸脯道:“爹说了,我天赋异禀,是百年难遇的习武奇才,早生六十年,都能跟隔壁龙虎山上的齐大真人比划比划!北凉王他老人家要是不收我做徒弟,那真是??真是??娘,那个词怎么说来着?”

妇人柔声道:“有眼无珠。”

又是满堂笑声,这儿童的父亲一脸无奈。

这座酒肆内有那汉子和稚童这般一打一闹,其乐融融。突然,酒肆外传来一阵喧哗,很快就有人跑进来嚷道:“那离开天师府游历江湖多年的小吕祖齐仙侠,也从渡口下船登山了!”

不仅是这座酒肆,附近茶摊上的人也跑出去十之七八。那稚童听到齐仙侠这个名字后只是撇撇嘴,大概是还没能入他的法眼,他不乐意挪窝,就趴在桌子上,看着爹慢慢喝酒,趁着酒肆没什么人,用一种中原人士听不懂的腔调低声说道:“爹,北凉王是不是不屑参加这种武林大会啊?”

若是闯过北莽的徐凤年在场,肯定听得出这是地地道道的北庭方言。

那中年剑客微笑道:“他忙着应付咱们百万大军南下,是没空搭理,否则我想他会来的。那人啊,我想他心底是憧憬江湖的。”

孩子伸出一只手掌,唉声叹气道:“离阳江湖走了这么多顶尖高手,咱们就要幸运多了,五大宗门,就死了一个提兵山第五貉,公主坟大小念头都还在,棋剑乐府洪敬岩、剑气近和铜人更是一个没死。”说到这里,孩子嘻嘻一笑,“爹,你可与他们不一样,你一人就是一个宗门,还排在棋剑乐府前头。要不是娘是离阳人氏,你就可以去挑战北凉王老人家啦,然后输给他,我呢,刚好可以借这个机会认识他老人家。”

那男子望向自己的妻子,用纯正的辽东方言笑道:“媳妇啊,瞧瞧,这闺女还没长大,就开始胳膊肘往外拐了,以后还了得?”

男子原本笑脸温煦,突然间浑身绽放出一股滔天气势,那柄原本剑气昂然的古剑反而骤然收敛锋芒。那妇人轻声笑问道:“谁来了,值得你如此对待?总不是你那死敌拓跋菩萨或那新秀‘白衣魔头’吧?”

男子望了她一眼,磅礴气势缓缓松懈下去,略带苦涩地道:“不巧,都来了。”

妇人云淡风轻地道:“你早就说过退出北莽江湖了,总不能绑着你回去吧?”

容貌并不显眼的男子捏了捏自己的下巴:“想当年,女帝陛下那可是——”

妇人瞪眼,拧了他一把:“想什么当年?!不就是想认你做女婿吗?怎么,娶了我这么个拖你后腿的黄脸婆,后悔了?那你倒是回去啊!”

男子笑而不语,这时候说什么都是错,说多错多,还不如修闭口禅。

世间痴情男儿,不论地位高低,大抵都是喜欢女子便是错了,也希望能一辈子知错不改。

那稚童问道:“爹,你又不是剑客,为什么总喜欢佩剑?以前你总不告诉我缘由,给说说呗。娘要是怪罪你,我替你教训娘亲,反正咱们家你老三,我老大,一物降一物。”

男人小心翼翼地瞥了眼自己媳妇,见她没动静,这才轻声笑道:“你娘啊,年轻时候只仰慕那青衫仗剑的游侠儿,爹空有一身通天本领,你娘却瞧不上眼,后来只好佩一柄剑装装样子。媳妇,我都佩剑多少年了?”

那妇人伸手握住自己男人的大手,温柔地道:“孩子有几岁,你便佩剑几年了。”

男人忍不住感慨道:“可不是?”

酒肆外,一名长臂如猿的矮小中年汉子看了眼酒肆,犹豫了一下,继续登山,在人流之中毫不起眼。姓拓跋的他,之所以将生平第一次进入离阳王朝的落脚点选在徽山,是因为王仙芝不等他,而徐凤年已经在凉莽边境等着他,那么群雄会聚的大雪坪就成了首选。

在此人上山后,酒肆来了三位新客人,一位白衣,一位红袍,加上一名背负行囊的魁梧男子,就坐在那一家三口的桌对面。

不练剑却佩剑剑气更惊人的男人笑了笑,没有看向那位英气非凡的白衣人,而是看向那背囊男子问道:“邓茂,手下败将的手下败将,怎么,仗着有帮手,要以多欺少?”

邓茂冷着脸说道:“你不也是三人吗?”

那男子被这个很冷的笑话给弄得愣了一下:“你小子的臭不要脸还真是一如当年。”

然后他就不再理睬囊中有断矛的邓茂,转头望向那白衣和异常扎眼的红袍女子:“洛阳,你在极北冰原毁掉那柄神兵,坏了拓跋菩萨和王仙芝的那场大战,他为何跟你擦肩而过,却不找你麻烦?”

一身白衣的逐鹿山之主神情淡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没有作声。

稚童突然开口打破沉默,笑呵呵地道:“你是叫洛阳吧?天下男儿,我只佩服北凉王这位我未来的师父;女人中,我只佩服你。你们两个人怎么不在一起啊?以后我可以喊你们师父师娘!”

洛阳哈哈大笑,仰头一口喝尽杯中酒。

一抹紫色如同一颗从天而降的紫色天雷,蓦然从大雪坪之巅坠落在渡口,无数登山游客大惊。

出关出楼的轩辕青锋站在渡口,望向一艘青州水师辖下的黄龙战舰。这艘巍峨楼船的船头站着一名披甲校尉,船上剑戟森森,散发出异于本地青州甲士的气焰。

随着楼船的靠近,眼力稍好的岸上江湖人都看到一面旗帜,上书一个他们如何都料想不到的字:徐!在认清这杆在王朝西北猎猎作响的王旗后,那些甲士腰间对中原地带来说相对陌生的佩刀,其称呼也就呼之欲出:凉刀!

轩辕青锋眯起那双狭长的眸子,心情远比她恬淡的神情要复杂许多。她毫不在意那船头所立的北凉校尉——洪骠,这人曾是徽山仅在黄放佛之后的次席客卿,虽是江湖武夫,却因为精于兵法韬略尤其是骑战,后来追随那人前往北凉,不惜背负两姓家奴的骂名,希冀在沙场上建功立业,只是进入北凉军伍后一直名声不显,轩辕青锋原本以为洪骠会就此消沉,不想一封密信送达大雪坪,信上说,在武林大会开始之前,将由幽州新任骁骑都尉洪骠领着一百精锐,护送九十余只大箱子赠礼缺月楼,恭贺她轩辕青锋荣登武林盟主之位,信上还用了“一统江湖”这样调侃意味十足的四个字。

轩辕青锋冷笑着喃喃自语:“明明人之将死,也没见你说话有多好听。”

楼船之上,大箱之中,是清凉山听潮阁这座武库的珍藏秘籍,而且全是第一流的珍本孤本。

轩辕青锋望着眼前的滚滚江水。大江东去不复还,你是要千金散尽不复返吗?想当年大难当头,对上“人猫”韩生宣,我为了徽山家业和父亲遗愿离你而去,那时候你不过是武榜十人眼中的蝼蚁,依然没有躲没有退,怎么,如今成了天下第一人,而且坐拥北凉三十万铁骑,不过是对上一个北莽,就开始为自己安排身后事了?

闭关修习天道大成的轩辕青锋没来由生出一股怒气。在心底,她其实一直将他当作自己的追逐目标。他们两人,跟离阳、北莽几乎所有的武评高手都不一样,他们练武的时间都太短了,天赋也称不上百年难遇,只是靠着一次次搏命而赚取机缘,才得以一步步走到今天的江湖顶点。她轩辕青锋在大雪坪高手几乎死绝后,为了力挽狂澜,自甘堕落,坠入魔道,几乎自毁性命,然后在北凉与他做买卖,汲取了那枚玉玺的气运,才能稳固境界。与王仙芝一战后,借王仙芝通神之力斩去己身之情,断去一切尘缘因果,凶险万分地渡过了“自己关”,返璞归真,比那佛子、道胎、剑坯还要高出一筹。最终又因为他的出窍远游杀天人,跟离阳赵室有莫大牵连的赵黄巢在身死道消之前逃出一条残缺黑虹,蹿入牯牛降大雪坪,将一生所学所识灌输给她,让她轩辕青锋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自信可以与拓跋菩萨、邓太阿也可倾力一战,不过是胜算略小而已,但是她尚未到三十岁,她的境界更是气势如虹一日千里,什么北莽武神什么桃花剑神,迟早有一天会被她踩在脚下,成为陆地天人轩辕青锋的垫脚石。

她坚信,新的江湖百年,不过就是她和他的事。

结果,他一举掏空了武库家底,只留给她一个面北的背影。

我拦江,是为了跟你两清。你赠秘籍,是为了跟我两清?

不知为何,只在徽山这边,大雨骤至,满山泥泞。

也不知为何,轩辕青锋并没有流露出一丝气机,去抵挡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但是在雨滴沾身的瞬间,她的身影一闪而逝,下一瞬,她已经走在一条登山小径上,任由大雨泼在身上。

紫衣浸湿,拖泥带水。

黄龙楼船即将靠岸时,洪骠抬头看了眼牯牛降那块巨石,嘴角翘起,自己这算不算衣锦还乡了?在离阳王朝这边别说都尉,就是杂号将军和掌兵校尉也多如牛毛,可谁敢轻视当下北凉的一员都尉,并且是有实打实“十六大老牌校尉”名号之一的骁骑都尉?这个称号,前辈骑军大将徐璞背负过,现任骑军统帅袁左宗担任过,甚至连蜀王陈芝豹也做过一段时间。洪骠身材敦厚壮实,光看长相,就像一个常年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中年村夫。在徽山,黄放佛一直压他一头,而他自己也从没有把大雪坪当作可以养老的地方。洪骠在北凉一直盯着一个人——幽州将军皇甫枰,这个江湖出身靠卖家求荣上位的封疆大吏,简直就是给洪骠铺出了一条他完全可以复制的阳关大道。放眼徽山,除了轩辕青锋不敢小觑,黄放佛这条帮人看门护院的家犬已经不在他眼中,这让洪骠很难不心情舒畅。即便如此,洪骠还是得小心翼翼地看身边一位年轻女子的脸色行事。这名女子就是鱼龙帮帮主刘妮蓉,她的身手和家世不值一提,但洪骠自然听说过她跟北凉王千丝万缕的关系。说实话,一路行来,洪骠实在想不通以徐凤年的挑剔眼光,为何会偏偏相中这么个姿色普通的江湖女子。那陈芝豹入蜀之后,好歹扶持了个胭脂评上名叫谢谢的美人,搁这么个花瓶在身边,最不济还能赏心悦目。那么北凉王又是图个什么?对此,洪骠百思不得其解,难不成真是如北凉江湖人所言,是在调戏江湖?

旁观者洪骠不懂,局中人刘妮蓉更不懂。她觉得自己和鱼龙帮有今时今日的地位,就像一场秋日的春梦,不合时宜。

刘妮蓉抬头遥望着那座徽山,山巅那边,仅见山上高楼的出挑翘檐。先前那紫衣女子如一道紫雷降世,好大的派头,这般气概雄奇尤胜男儿的女子,刘妮蓉打心眼里佩服,她觉得那个靠自己登上武林盟主宝座的轩辕青锋,若能跟那人一起游历江湖,才算登对。刘妮蓉没来由想起当年那场出塞之行,这些年午夜梦回,不知为何,忘记了那些跌宕起伏的厮杀,却唯独清晰地记得那小小关城里的井水,那人蹲在井口边与水贩子讨价还价的滑稽场景。

刘妮蓉收回视线,看着滚滚东逝的浑浊江面,偶尔有几尾游鱼跃出江面,一闪而逝,落回大江,不知它们是返乡还是离乡。

楼船靠岸之际,大船缓缓撞在渡口上,身形微微摇晃的刘妮蓉喃喃自语道:“你要是离开庙堂不当北凉王,只做个江湖人,该有多惬意?”

当年春秋硝烟四起,却也没有烧到这么个不起眼的镇子,因为它既不是兵家必争之地,虽在江南,却也无太多膏腴良田。听几个走南闯北的生意人说,广陵江以北那边又遭灾了,可对小镇子上偏居一隅的百姓而言,做井底之蛙就挺好,天空永远只有井口那么大,平安是福,知足常乐。

今天的小镇,秋雨绵绵,从一栋酒楼门口朝外看去,不断有脚步匆忙的行人撑伞走过那座青石板小桥。酒楼生意冷清,不需要伺候客人,店小二就悠闲地坐在门口,等着那位心仪女子走近。她说今天会跟朋友一同到酒楼隔壁的胭脂铺子拣拣选选,因为她的朋友马上就要出嫁了,嫁了一个好人家,是位功名在身的读书人。

店小二叹了口气,心底有些苦涩。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哪,她自是不在乎那些荣华富贵,否则也不会瞧上他这么个落魄瘸子,可任何一个有点担当的男人,总还是想着能让自己喜欢的女子过上好日子。她虽不是镇上的大家闺秀,却是远近闻名的良人,家境殷实,衣食无忧,性子又好,那一手女红更是百里挑一,都说谁娶了她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可她偏偏就看上了自己。为此,她的好几个一起长大的玩伴都气恼得几乎要与她绝交,为她打抱不平之余,少不得一些阴阳怪气的言辞,比如遇人不淑和猪油蒙了心,都是当着他和她的面直接说出口的。那时候,她望向他,纤细的小手怯生生地拧着衣角,那双眸子里满是歉意。好在他脸皮厚,还能强忍着笑出来,可心中何尝不是满怀愧疚?

他被人拍了一下肩头,转头一看,那个关系还算熟络的家伙一屁股坐在自己身边,憨憨地笑问道:“温大哥,想啥呢?”

他跟这小子算是同命相怜,不过这小子处境还要难堪些。去年才与娘亲搬来镇上,一本书摊开认不出十个字,打架也不顶用,成天被那群最欺生的地痞当乐子耍弄,惨到好不容易买了双新靴子都要被人一脚一脚踩得破破烂烂,文不成武不就的。好在他娘亲还有些积蓄,置办了一间布铺子,日子还能熬,熬着就能活,就是活得不舒坦。他跟这家伙住得近,大概是唯一不去火上浇油的当地人,久而久之,两人就成了所谓的朋友,但他只知道这小子姓王,爹出了一趟远门还未归来。

他笑了笑,看着雨滴顺着屋檐串成线,问道:“竹子,听说过一句话吗?天雨虽宽,不润无根之草。”

那人愣了愣,摇头笑道:“温大哥,瞧不出啊,还是个学问人?啥意思,有讲头吗?”

姓温的店伙计哈哈笑道:“我也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没听懂,当时也没好意思问他,只装作听明白了,早知道应该问问他的。”

绰号“竹子”的年轻小伙子疑惑地道:“温大哥,你还有读书的哥们儿?”

店小二揉了揉下巴,笑眯眯地道:“他可不是什么狗屁读书人,他就是打不过我,才瞎显摆这些玩意儿。”

小伙子乐了:“那这人可真不咋的,连温大哥都打不过,又不是读书人,岂不是跟我一路货色?”

店小二白了他一眼,却没有说话。

竹子是个管不住嘴的年轻人,很怕混江湖的人,怕那些人身上的匪气和江湖气,但是又很憧憬江湖,整天就喜欢混迹大小酒肆、茶楼,听那些自称江湖人的家伙胡吹,这会儿就跟姓温的店小二说那桩真真正正称得上百年一遇的武林盛事,说他才知道徽山有个喜欢穿紫色衣服的女子,不但美若天仙,而且武功绝顶,能号令群雄,还广邀天下好汉去她家参加武林大会。竹子说得唾沫四溅,就没注意身边的温大哥在那儿要么不停地翻白眼,要么满脸恍惚的笑意。

竹子说得口干舌燥,他也不是个讲究人,弯腰伸手掬了一捧雨水喝了一口,故作豪迈地道:“好酒!”

店小二微笑着打趣道:“还给你喝出江湖的味道了?”

竹子转头盯着这个人,一本正经地问道:“温大哥,你是咋拐骗到刘姑娘的?要不你教教我,回头我也好找个媳妇。”

店小二一脸高深地说道:“靠相貌。”

竹子呸了一口。

他看竹子不信,笑道:“你还真别不信。我当年和那兄弟在外逛荡,穷得叮当响的时候,他就是靠脸混饭吃的。我啊,什么都比他强,就是这张脸输了他。当年跟他争谁做大哥谁做小弟,从年龄比到身手再比到家当,若不是输了相貌这一场,我就能当上大哥了。”

竹子嘴角抽搐,终于还是心善,没去挖苦温大哥跟他的兄弟。

接下来两人一时无言,就这么听着雨水滴滴答答落在石板路上。

竹子突然小声说道:“温大哥,跟你说件事,你可别说出去啊。”

店小二拆台道:“爱说不说。”

竹子犹豫了一下:“年初搬到镇上那会儿,听一位江湖高手说那天下有数的高手,其中有个人跟我爹同名同姓。”

店小二被逗乐了:“竹子,行啊,你爹是武帝城王仙芝那老怪物?”

竹子怒了,大声道:“放屁,是当年那位天下第十一!”

店小二突然沉默了,许久之后才轻声道:“原来是王明寅啊。”

竹子神情黯然,自言自语道:“不过我知道的,我爹其实就是个只有几斤气力的庄稼汉子。这也没什么,不是那死在襄樊城外的天下第十一更好,我和娘都等着他有一天回家。”

店小二叹了口气,也不知如何安慰,只是拍了拍他的肩头。

竹子突然站起身,指着小桥,嬉笑道:“温大哥,不耽误你了,我先走了。”

姓温的店小二顺着竹子的手指,看到有女子撑伞过桥,姗姗而来,他站起身,笑容灿烂。

初见她时,是返乡时在镇上集市的那场萍水相逢,那时候她的朋友都在笑话他这个瘸子,言语不善,把他当作了揩油的登徒子,只有她不一样。

以前,小年说他是见一个女子喜欢一个,对谁都一见钟情。他原本以为,回家之前遇上的那个女子,会是自己最后一个一见钟情的女人。事实上确实如此,那之后,他就不再对谁一见倾心了。可是遇上小镇上的她后,他觉得,如果这辈子都能跟她过日子,平平淡淡的,比什么都强。

他小跑出去,她刚走下桥。

小镇小有小的好,没那么多男女授受不亲的刻板礼数,而她也不怕这些,脸色微红,倾斜了一下油纸伞,替他挡雨。

他在她这儿,从不油嘴滑舌,而且事实上回家以后,他就再不像从前那样口无遮拦,老实本分,平平凡凡,大概这也是她喜欢他的地方。

搁在以往,才见着一个女子,他就敢当面调戏一句“姑娘,哥哥我帮你把生米煮成熟饭吧”。若是女子不理睬,他还会说“姑娘你能遇见我是修了三辈子的福,不嫁给我,肯定是倒了八辈子的霉”。若是女子恼羞成怒,他还有无数后手。

可是如今不一样了。那时候见着水灵女子,他满脑子都想着滚被窝,现在站在她身边,却连牵手的胆量也没有。

江湖里,有他。江湖外,有她。老天爷不欠他温华什么了。

她低下头,鼓起勇气说道:“我爹帮我说了一门亲事,我没答应。”

他挠了挠头,没说话。

她抿着嘴。

他突然笑道:“要不,咱们以后生个儿子吧?”

她微微张大嘴巴,一脸错愕。

他长呼出一口气,不像是在开玩笑,说道:“当年跟我一个兄弟定了一门娃娃亲,谁生了女儿谁吃亏。当然,要是咱们生了个女儿,也很好。”

她撇过头,涨红了脸,但似乎点了点头。

他无意中低下头,看见她不撑伞的那只手又习惯性地拧着衣角,一咬牙,终于壮起胆子又握住她的手。

她轻轻抽了抽手,然后就由着他握住。

温华咧嘴笑着。不握剑了,握着她的手,这样的江湖,比什么都好。

第九章隋斜谷万剑压顶,许织娘王府送袍

隋斜谷几乎在一瞬间就被数万柄飞剑迅猛镇压。前一瞬,丹种坪外看客只觉得有黑云遮天蔽日,下一刻,那些“黑云”就落在人间,插满了整座丹种坪。破空而来的飞剑数目实在是太过巨大,以至于层层叠叠紧密拥簇在一起,很快,那隋斜谷就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除了剑还是剑,年轻的北凉王如同使出搬山倒海的仙人神通,凭空打造出了一座恢宏剑山。

丹种坪外,一驾马车姗姗来迟,悠悠然劈开了人流,然后观众只看到一个修长身影掀起帘子,走下马车,拾级而上,登上那片丹种坪,手中握有一柄剑鞘朴拙的古剑。

剑道一途,近百年来从不兴崇古贬今,从没有什么后辈剑客找到一本前人秘籍就可以练出天下无敌的剑法,这归功于李淳罡的剑意、邓太阿的剑术都要超出古人。当然,必须一提的还有东越剑池的铸剑。剑池出炉的新剑,无一不是江湖剑客梦寐以求的珍品。但是,在铸剑领域,四塞之地的西蜀一直是个异类,有“越古越珍”的说法。蜀剑前三,除了那把陪着主人“西蜀剑皇”一同退出江湖的“地肤子”,“蜀道”和“雷匣”两剑自出世起,始终不曾跌出天下十大名剑的行列。

不知是哪个明眼人最先辨认出那柄古剑,一时间,观者都在谈论那柄蜀道。世人皆知西蜀亡国后,此剑封尘于听潮阁多年,如今终于重见天日。

也有识趣机巧的看客,见着了那年轻公子哥后就要扯开喉咙跪拜,可这些人才喊到一半,就发现身边尽是白眼,只得讪讪作罢,悄悄咽回这一记马屁。

北凉的骨子里流淌着崇武的浓重血液,在大多数老百姓和江湖人看来,既然这位新凉王轻车简从赴约而来,那就没想抖搂“人屠”长子的大架子,而是堂堂正正与人技击比试来了。咱们这儿又不是那繁文缛节的中原,在这里,拳头就是唯一的讲究,要不怎么都说北凉的文官能一只手撂翻离阳朝廷的武将?北凉百姓之所以能够容忍多如牛毛的将种门庭,能够容忍他们将近二十年的欺压祸害,亦是秉性使然,那些将种子弟的确为非作歹不假,可谁让他们的父辈是实打实从尸体堆里滚出来的将校?别人能投个好胎那也是本事,自个儿投得不好,没啥好怨天尤人的,最要紧的是让自己的子女将来有个好胎可投。

大概是实在等太久了,隋斜谷打了个哈欠,雪白的双眉越发飘拂灵动。

徐凤年显然是要让吃剑老祖宗再等会儿,走上丹种坪后,没有马上就大打出手的迹象,而是长剑拄地,手心抵在剑柄上。这副模样,瞧在坪外看客眼中,真算得上是所谓的岳峙渊渟高手风范了。北凉人窝里斗厉害,可排外的程度也是毫不逊色,相比那个没有携带兵器的陌生老者,他们自然更亲近这位浪子回头金不换的昔日的世子殿下,因此,当徐凤年登台露面后,顿时爆发出一阵异口同声的喝彩声和叫好声。

气机流泻如恢宏巨瀑的隋斜谷环视四周一遍,最终盯住了徐凤年。

高手之争,斗力斗气斗智斗勇,可归根结底,还是斗心。

隋斜谷是要跟这位年纪轻轻的天下第一人问那最强手,自然是想让自己打一场酣畅淋漓的死战,这也是老人疑惑的地方:听潮阁束缚了双方手脚,这丹种坪岂不是更加施展不开?可既然那小子点名要在此地交手,隋斜谷也懒得驳回,反正到时候殃及无辜,那也是这家伙辖境内的子民,他隋斜谷隐于江湖近百年,始终孑然一身无牵无挂,没什么好顾忌的。隋斜谷可不是什么大度之人,他划出道来,徐凤年这小子若是不知轻重,硬是打肿脸充胖子,隋斜谷绝对会顺势宰掉他。至于事后那高深莫测的徐偃兵是否会追杀万里,北凉三十万铁骑是否会围追堵截,隋斜谷何尝会放在心上?如果真计较起来,吃剑老人还是更担心那观音宗的老娘们儿会对自己心生怨言,但也仅限于此。

徐凤年望向隋斜谷,竟有些怔怔然。遥想当年跟在羊皮裘老头屁股后头逍遥江湖,初听高人可以气机刹那流转数百里,那真是如闻天书。当自己一步步登顶后,尤其是跻身天人,足以俯瞰一品四境中的金刚、指玄、天象,对武道玄妙也有了颇多独到感悟。眼前的吃剑老祖宗与一般武夫不太一样,跟那骑牛的年轻师叔祖有点相似,走的是天道的路数,根底是那气化生万物。不过,路途相同,路径却有宽窄之分。洪洗象当然是更宽一筹,但隋斜谷以剑求道,自提剑起已有足足八十年精耕细作的功夫,无论是气血的输布流注、腑肺中气的升降运转,还是那枢机窍穴的大小开合,无一不是臻于巅峰的圆满境界,与其说老人是以剑问道,不如说隋斜谷已经以道演剑,这恐怕也是隋斜谷当初敢问剑王仙芝的底气所在。老人在体魄武力上自是不如武帝城王老怪,可只要王仙芝不敢自诩高过天道之高,那双方就有的一拼。

就在此时,有一白虹不知从几万里外挂空而来,撞入丹种坪。

众人下意识闭上眼睛去躲避那抹刺眼的璀璨,缓缓睁眼后,不知为何,丹种坪上依旧没有异样,那雪白长眉的老者依然老神在在,而新凉王徐凤年也是心平气和,除此之外,坪上空无一物。

但是隋斜谷似有愤懑,闷哼一声。

掌心横放在剑柄之上的徐凤年突然笑了笑,有着仿佛一个扣死的心结被解开的豁然开朗之感。

当时出窍神游梦春秋,泥泞道路上,他曾和北莽国师袁青山二度相逢,那位麒麟真人自言飞升在即,如今果然飞升。不过,袁青山在飞升之前,化虹而至做客北凉,亲自给徐凤年带了一席话。可惜在场的除了道行深厚的隋斜谷,再无人可以欣赏到这个惊世骇俗的场景。丹种坪外数千人自觉不过是眨眼工夫,对徐凤年和袁青山来说却像是一炷香的时间。袁青山撞进丹种坪后,踉跄了一下,差点撞到徐凤年,被后者微笑着扶住后,老真人笑逐颜开,但是略带几分自嘲意味道:“既是头回飞升,又还是飞升十八品秩里的上品,先前以为撑死也不过是中品里头的乘龙骑鹤,饶是贫道也有些把持不住啊。大半都是托你的福,贫道不来这一遭,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徐凤年微微作揖道:“恭喜真人铸就仙身。”

袁青山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头顶,道:“闲话不提,上头盯着呢,贫道在人间被当成活神仙,去了那儿不过是个初来乍到的愣头青,少不得看脸色行事。贫道此次冒昧而至,是想与你说些遗言,权且当作仙人的遗世之言,毕竟再往后,世上有无飞升有无仙人还两说??不提这个,徐凤年,我且问你,你扪心自问即可。贫道问完就得走,不听答案。”

徐凤年恭敬地答道:“真人请问,我自会细细思量。”

袁青山正了正面容,沉声问道:“修道之人,证道长生,位列仙班,是不是跟天道叫板?习武之人,练体养生,延年益寿,是不是在跟阎王较劲?既然两者有悖天地常理,为何仍有飞升天人,仍有一品高手?”

徐凤年忍不住笑道:“真人这是给这一方天地当说客来了?”

袁青山摇头道:“你再想想。”

徐凤年刚要说话,袁青山指了指徐凤年的心口,然后一闪而逝,接着世人无法看见的一道气运光柱拔地而起,直冲云霄,破开天幕。

徐凤年抬头望向那道逐渐消散的光柱激荡后残留在天上的余韵云海,突然想起了武当山上一种传承千年并且公之于众的修行法门:上山修道后问天地,下山修行时问他人,最终能否证道之际,问己。

修道,修一个“真”字。

徐凤年开始意识到,似乎陪着徐骁在那场风雪中见过北莽女帝之后,自己就一直在忙碌,而且这种心思上的忙碌很自顾自,至少肯定不是徐骁的初衷。

内心深处,徐凤年怀念北凉以外的江湖,那曾是他儿时的梦想,他曾经以为那是跟轩辕青锋比喻过的一个雪人,化了便化了,不可再求。

在那个江湖里,有很多人让徐凤年感到遗憾和愧疚。徐凤年怀念缺门牙的老黄、挎木剑的游侠儿、迟暮老去的羊皮裘老头,怀念骑牛的洪洗象,怀念远嫁江南的大姐,甚至怀念鸭头绿客栈的那对魔头夫妇,怀念那个对死去女儿念念不忘的北莽妇人青竹娘。

江湖里有很多他在意的人,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与自己或生离或死别。

很多事情他都没有做好。他没能让老黄不去武帝城,没能让温华继续在江湖中不胜下去,没能留下大姐在人间,没能让二姐不去坐轮椅,没能让红薯远离敦煌城。

所以徐凤年很多时候都觉得,当这个世袭罔替的北凉王,只是一副逃不掉的重担子,并不是他自己真正想要做的事情。

直到此时,被袁青山问及,徐凤年才开始去深思自己到底想要做什么。

徐凤年望向九天之上,轻声道:“天道,那是天人才可走的独木桥。大道,却是俗世人人可走的阳关道。”

他并不清楚,这句话与那个让天地滚走无数雷的李玉斧说过的是何其相似。

徐凤年最后对自己说道:“想做什么?多简单的事儿,就是想做徐骁的儿子!徐骁让春秋之中那么多走投无路的老百姓有了活路,我这个当儿子的,就是想守住这条路。谁不答应,我就打到他答应为止。”

苦等多时的隋斜谷翻了个白眼,不耐烦地道:“你小子到底打不打?”

徐凤年歉然一笑,抬起手掌,那柄蜀道随之浮出剑鞘。

就在此时,一个女子的嗓音在众人耳畔突兀响起:“隋斜谷,你滚下来!”

徐凤年满脸幸灾乐祸,微微笑问道:“隋老前辈,你到底打不打?”

隋斜谷神情僵硬,一咬牙道:“打,怎么不打!澹台平静,这里没娘们儿说话的份儿!”

徐凤年敛去笑意,说道:“没事,李淳罡说过,天下事就是一剑的事。”

他瞥了眼蜀道,轻声道:“去吧。”那柄古剑蜀道瞬间消失不见。

隋斜谷猛然抬头。徐凤年笑道:“不过我这一剑,有点多。”

几乎同一刻,身处北凉的吴家剑冢百剑、徽山轩辕青锋、洛阳、徐婴、拓跋菩萨、邓茂,还有那不用剑却为媳妇佩剑的男子、北莽棋剑乐府的数位高人、依旧在龙虎山外游历的齐仙侠、京城棠溪剑仙卢白颉、正带着徒弟余福赶往武当山的年轻道士李玉斧以及在大楚旧都发呆的姜泥,都不约而同抬起头。

尤其是姜泥,犹豫了一下,自言自语道:“借。”

吴家剑冢、东越剑池、棋剑乐府,三座江湖公认藏剑埋剑储剑最多的地方,接下来发生的一幕更是惊世骇俗。

天下名剑,尽入高空赴北凉。

这无疑是蔚为奇观的一幕,这是一幅注定会在江湖经久不衰的画面。

隋斜谷几乎在一瞬间就被数万柄飞剑迅猛镇压。前一瞬,丹种坪外看客只觉得有黑云遮天蔽日,下一刻,那些“黑云”就落在人间,插满了整座丹种坪。破空而来的飞剑数目实在是太过巨大,以至于层层叠叠紧密拥簇在一起,很快,那隋斜谷就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除了剑还是剑,年轻的北凉王如同使出搬山倒海的仙人神通,凭空打造出了一座恢宏剑山。

起先剑山还有肉眼可见的摇动,但晃荡幅度逐渐减小,随着无止境地一剑一剑飞来,剑山越来越高大,也越来越稳固,直至整座“山峰”彻底纹丝不动。

丹种坪外人人瞠目结舌,见过打架的,还真没见过这般打架的。

这会儿,再不服气徐凤年莫名其妙就成为天下第一人的家伙也终于心服口服了,对一触即发的凉莽大战再没有信心的悲观者也觉得是不是可以信那徐凤年一次。

蜀道是最后一柄落下的名剑,像是被人漫不经心摔在了剑山之巅。

原本又有松动迹象的剑山这次完完全全没了“生气”,偶有一两柄倾斜的飞剑从剑山上滑落,跌在丹种坪外。

一位遥遥站在街道远处屋檐下的高大女子嘴角翘起,她瞥了眼高达三十余丈的飞来剑峰,讥讽道:“让你滚不滚,百年英名毁于一旦。”

徐凤年并未站在那剑山山脚处,也没有返回马车,而是悄无声息出现在同一屋檐下。比他高出一些的女子望向他,只见徐凤年脸色苍白但神采焕发,这种情形看似矛盾,其实不然,澹台平静更是视为天经地义。当年她的师父也是如此,身子骨不显雄壮,更像是弱不禁风的读书人,但师父的眼眸,从来都是跟眼前的年轻人如出一辙的干净,干净到师父第一次为她伸手指向那条过江蟒时,她都忘了去欣赏那尾正值蜕变的百丈白蟒,眼中只有自己消瘦的师父的眼神。

哪怕过了数十年,师父的那句口头禅犹在耳畔。

“傻大个呦。”

盯着徐凤年的澹台平静笑了,像个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寻回心仪物件的小女孩。

徐凤年不明就里,反而有些毛骨悚然。

百岁高龄的女子突然流露出如此稚趣作态,饶是徐凤年这般的脸皮和心智,也有些扛不住,本想聊上几句的他赶紧把到嘴边的言辞咽回肚子里。

澹台平静的失态很快消散不见,恢复成南方练气士首席大宗师的淡泊神情。她转移视线,平静地道:“这一剑叫什么,有没有名字?”

徐凤年笑道:“给招式取个响当当的名号,那不是俗人才会做的事情吗,澹台前辈也有这么俗气的习惯?”

她说道:“我也要吃喝拉撒睡,也会打嗝放屁,怎就不俗了?”

徐凤年当年劝解温华不要太痴情于江湖上那些瞧着高不可攀的女侠仙子,因为她们也得拉屎,难不成她们拉屎就能拉出一朵花来?

那番话与澹台平静的这番自嘲,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可那毕竟是那个徐乞丐落难时的愤懑之词,如今很难有这份苦中作乐的心境了。

徐凤年的嘴角抽搐了一下,讪讪笑道:“不一样的。这话别人说来俗不可耐,可从澹台前辈嘴里说出来,听着还是透着股仙气。”

澹台平静的视线越过依旧不肯散去的人群,望向堆积成山的数万柄剑,感叹道:“恭喜北凉王重返天人境界。”

徐凤年放低声音说道:“如果有一天——”

她打断徐凤年的言语,直截了当给出答案:“可以借你。”

徐凤年撇了撇嘴,跟聪明人说话省事是省事,但无趣是真的无趣。他笼起袖子,跟澹台平静一起望向那座本该唯有天下之剑共主才能搬来的壮观剑山,想起了一些往事。

很久很久以前,他喜好佩剑佩刀却是个绣花枕头,她藏有一柄神符,却也好不到哪里去。

徐凤年忍不住叹了口气。

澹台平静问道:“何时前往凉州边境督战?”

徐凤年缓缓道:“就这几天的事情了,先等金缕织造局把那件新王蟒袍送来。”

凉州城以丹种坪为圆心,拥堵得水泄不通。因为这场大战的落幕过于迅雷不及掩耳,很多外边的人只看到那飞剑如蝗落剑如雨的场景,并不知晓这场较量已经结束,仍是一路向丹种坪杀去,这就使得圆心那块的一大拨看客根本别想走出去。可以说,大半的凉州城居民要么已经到场,要么在前来观战的路途中,折腾得比过年还热闹。北凉这边其实远不像太安城那样喜欢隔三岔五就来一次万人空巷,可是这一趟热闹实在太过百年难遇,北凉武人被军伍生活压制得半死不活,好不容易北凉王亲自出马与人过招,加上还顶着天下第一的大帽子,再心如止水的凉州人也难免心动不已。

茫茫人海之中,离着丹种坪半里左右的路程,就有一对性子截然相反但身份都煊赫非凡的女子。她们分别是陵州别驾宋岩的独女宋黄眉、经略使李功德大人的女儿李负真。后者开始并不想凑这个热闹,委实是拗不过最喜欢舞刀弄剑的宋黄眉死缠烂打,这才不情不愿地跑来,结果马车被堵在半路。以宋黄眉的跳脱,二话不说就跃上了车顶,李负真则站在马夫身后,好歹没有错过那飞剑下坠的画面。

站在马车顶上的宋黄眉等了半天,没等到剑山上数万飞剑四溅弹开的结果,既有惊艳也有失望,跳到李负真身边,满脸的意犹未尽,啧啧道:“咋样,咱俩没白来吧?荡气回肠啊!你要是没来,悔死你!”

李负真神情淡漠。

宋黄眉对此见怪不怪,攥紧拳头狠狠砸在另一只手的手心,自说自话道:“不行,我一定要跟那家伙拜师学艺!就算每天给他端茶送水也不打紧,这样的绝顶高手,不拿来当师父,不是暴殄天物是什么?!”

李负真欲言又止,宋黄眉一脸可怜兮兮地望向她,哀求道:“负真姐姐,我的好姐姐,我知晓你与那家伙是青梅竹马的关系,你说话比我管用,要不你帮我说说情?”

李负真瞪眼道:“劝你死了这心!”

李负真微微撇过头,语气冷淡:“我与他从来便不对眼??”

宋黄眉嬉皮笑脸道:“冤家宜解不宜结嘛。何况男女能够成为冤家,本就说明有缘。”

李负真冷哼一声:“那也是孽缘。”

宋黄眉翻了个白眼,看这条路走不通,就想着自食其力好了,于是绞尽脑汁寻思着如何偷偷摸入清凉山王府。为了能跟他练剑,女子矜持大家闺秀什么的就让它们随风而逝吧。

李负真在这一刻神游万里,心不在焉。

如今北凉局势可谓瞬息万变,随着宋洞明出任那名不正言不顺的副经略使,北凉官场都清楚,今年极有可能是李功德担任文官第一人的最后时光了。而且当时经略使大人在陵州军政变动中表现得不尽如人意,虽说生了个争气的好儿子,依旧跟徐家联系紧密,可一朝天子一朝臣是自古而然的规矩,而且当下不是顺顺当当做一任太平官的光景,口碑平平的李大人未必能够在北莽百万大军压境之际保住官位。如此一来,门庭喧闹远逊前几年的陵州经略使府邸越发冷清,官场上的新人旧人都一股脑跑去了刺史徐北枳和别驾宋岩那边混熟脸。李负真对官场起伏一向不关心,可是看着爹年事渐高,又没有小辈孩子可以含饴弄孙,整天就是闲在家中对付那些花草鱼虫,李负真也不明白是因为爹的官瘾突然变没了,还是对前程认命了,但她还是更习惯那个每天与大小官员客套寒暄玩弄心计的爹,每天都斗志昂扬,每天都知道明天该见谁该说什么话,而不是像现在悠游度日,做一个富贵老闲人。

李负真没来由生出一股冲动。

如果我破天荒求你一回,你会不会答应让我爹多做几年北凉经略使?

李负真自嘲一笑,摇了摇头。李负真啊李负真,你为何会有这种荒唐的念头?

宋黄眉了解这位负真姐姐的性格,倔强起来,那是九牛二虎也拉不回来的,也就绝了要她帮自己引荐的心思。

宋黄眉嘿嘿一笑,凑近李负真:“负真姐姐,我一直很好奇,经略使大人怎么给你取了这么个古怪名字,比我的还要稀罕。负是什么负?真又是什么真?”

李负真愣了一下,这个问题还真难倒她了。她对自己的名字从未深思过,一直觉得兴许就是久负盛誉的负,天真无邪的真,大概是爹想着她这个女儿能够一辈子无忧无虑吧。

宋黄眉见她沉默不语,也就懒得刨根问底,自言自语道:“以前总听说那家伙曾经在春神湖上请下了真武大帝,一拳头就灭了小天师赵凝神请来的龙虎山初代祖师爷。以前吧,还觉得世上哪有神仙,现在觉得还真不好说。”

说到这里,宋黄眉哈哈大笑道:“负真姐姐,真武大帝里也有个‘真’字。”

真武?

李负真笑了笑,然后猛然间就笑不出来了。

有个词叫辜负。

数百陵州精锐骠骑护送三驾马车驶入凉州城,领衔之人是那陵州副将韩崂山,之后数骑观其甲胄,也是如今在北凉可谓权倾州郡的实权校尉,这让目睹此景的城内百姓都啧啧称奇,不知是何人或是何物值得陵州军界如此兴师动众,一下子就拿出了小半座陵州将校级别的武官。马队之中,有一骑显得尤为鹤立鸡群,准确说来是有鸡立鹤群之嫌——在一大片大马凉刀和铁甲锐矛之中,唯独此人身披文官公服。他为当头一驾马车保驾护航,时不时瞥向那车窗,眼神中颇有自得之意,正应了徐渭熊幼年那半句“双眉悬得色”的说法。他正是金缕织造局的一把手王绿亭,此番赶赴北凉王府,不是织造大人小人得志,而是这位紫金王氏的年轻家主的的确确做出了一桩漂亮的政绩,当得起陵州副将韩崂山为其鞍前马后。三驾马车内并未搁置什么金银珍稀,也不是要向清凉山进贡的什么祥瑞,而是三件衣服。

金缕织造局换了主人后,王绿亭就一门心思亲手抓这件事情。在离阳王朝其他版图辖境内,织造官一职无非是有着品秩的密探,是皇帝陛下安插在地方的耳目,有密折五百里加急直达御书房的特权。王绿亭是李息烽告老还乡后北凉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织造官,跟那位雄才伟略的赵家天子没有半枚铜钱的关系。王绿亭除了密切监视陵州的江湖势力,尤其是鱼龙帮的崛起,更多的还是当个字面上名副其实的织造官,做那缝补衣服的活计。

为首的马车内放着一只不大的紫檀鎏金箱子,里面还坐着三位女子。年纪最大的女子不过三十来岁,年纪最小的女子体态婀娜,姿容出众,虽然穿着织造局定制的冰纨质地女工服,但细处处处可见心思:面敷浓淡相宜的鱼媚子,画眉用的石更是从号称陵州女子销金窟的细娘斋购置,手腕上系了一枚寓意吉祥有余的磐形雕鱼玉佩。这女子一看就知道出身家世优渥的官宦门户,另外配饰寥寥的两女与之相比,差了十万八千里。这富贵女子对那年长女织官向来有说有笑,对另一位姓许的女子却是百般刁难,当然那些伎俩都是台面下的手腕,肯定不会惹旁人讨厌。年轻女子也不知自己为何对那出身贫寒的小寡妇如此敌视力,反正怎么瞧着都不舒服。也许是那许家小娘的胸脯竟然比自己还要“不太平”,也许是她明明是个住在乡下还有个拖油瓶儿子的粗鄙妇人,竟然比自己在金缕织造局内还要受男子的瞩目。就像那织造官大人的一位心腹俊彦,就瞎了眼对这小妇人一见倾心,跟灌了迷魂汤似的,连家里早已说好的一桩门当户对的亲事也推了,扬言非那许家娘子不娶,还说只要这女子点头,他愿意明媒正娶,毫不介意她的过往,甚至会对她的儿子视如亲生。不光是这个白读了二十年圣贤书的读书人,陵州一位三十岁出头便即将成为校尉的武将,前途似锦,家里的客人不是郡守便是将军,什么样的良配找不到,对其亦是惊为天人。这让车厢内的年轻女子不禁愤懑世道的不公,那姓许的狐狸精浑身上下透着股乡土气,相貌出彩归出彩,却也算不得如何惊艳,莫不真是深山野林里走出的精怪,否则那些男子怎的人人为之癫狂?

她瞥了眼那被自己腹诽为“许狐狸”的女子,然后对年长女子笑道:“宋姐,我小时候听爹说他曾经去过一趟清凉山,那会儿还是跟刘郡守携手而往,是参与咱们小王爷的庆生宴。我爹还说了,大将军还亲自走下正位,与他们喝过一杯绿蚁酒哩。”

那年长女子笑着附和道:“藻儿,谁人不知你爹是陵州的一尊财神爷,能去王府走一遭,也是件熨帖事儿。藻儿你文采好,这次跟王大人去了清凉山,指不定被王爷一眼相中,不小心就成了梧桐院的批红女学士,到时候可别忘了宋姐姐啊。”

昵称藻儿的年轻女子掩嘴笑道:“借姐姐吉言,女学士委实不敢奢望,藻儿能给那位王爷做个小丫鬟就是天大的幸事喽。”

那背井离乡入了织造局的小娘许清神情淡淡的,对身旁二女的一唱一和不愿掺和。其实她至今也不知怎么就被幽州官府相中了自己的女红,与其他州郡十数位心灵手巧的妇人一并被选中,懵懵懂懂就去了那有“塞上小江南”美誉的富饶陵州。她只能解释为当时在倒马关老家,得闲时给幽州官家女子缝制些女儿家的贴身小物件,才有了这份莫名其妙的机缘。其实她起先不太情愿远去陵州,儿子右松年龄还小,家里田地少归少,可也耽搁不得,乡下地方一向如此,少了汗水就少了收成,老天爷的眼睛毒得很哪,可村子上的里正大人发话了,说这是赵家村天大的荣幸,只要她去陵州织造局,村里不但免了右松的私塾蒙学费用,还会请邻里乡亲帮着照顾她家的庄稼,右松更是能够寄住在教书先生那儿,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即便没有了后顾之忧,许清还是问过了右松。孩子懂事,虽心底恋着娘亲,却拍拍胸脯说没事,娘亲去陵州便是,他能照顾好自己,而且保证等娘亲回来后,他就可以把那《三》《百》《千》都背诵得滚瓜烂熟。

许小娘想起自家懂事的孩子,心中泛起暖意,嘴角随之翘起。

那藻儿斜眼看见这女子嘴角的笑意,心中恨恨,这许狐狸长相也就那样了,偏是这种无声无息的内媚最是能勾引男子心动。她不是不想学,可总学不来,最后只能悻悻然作罢。

藻儿眼不见为净,一脸得意地跟那位容貌平平的宋姐说道:“宋姐,倾织造局之力打造的三件蟒袍凤衣,蟒袍自然是给咱们王爷穿,其余两件想来是给两位王妃置办的。我爹曾经跟陆家一位大管事同席把酒言欢——就是年初那会儿——那位管事私下说他们家小姐未必能当上正妃,可一正三侧一直是离阳宗藩由来已久的规矩,陆家小姐就算不是正妃,也是侧妃里的头一位,春神湖王家那位,得排在后头。宋姐姐,这话儿你听过也就听过了,可不许跟别人说,会有大麻烦的。”

那年长女子知道,帝王家的事情再小,也重过百姓人家的滔天大事,哪敢拿这种秘事胡乱嚼舌,听得一惊一乍的,对这位按理说还是她下属的藻儿姑娘越发恭敬,心想着以前偶尔还会在她面前拿捏架子,这趟王府之行是不是应该用点心眼去亡羊补牢?金缕织造局规格与离阳王朝几大织造局大致相同,三大工房中除了诰帛机房形同虚设,其余两处都如出一辙。她这类户籍在织造局落档的官匠和许清这些招募来的临时民户,总计六百余人,织机则有四百多张。总织造官王绿亭据说是新凉王跟前的大红人,她也不知真假,但是陵州地方衙门和鱼龙帮两方的大人物,就没人敢不卖王大人几分人情,使得织造局在陵州左右逢源,这让她这个绸缎工房的小女官也觉得与有荣焉,再不像以往李息烽执掌织造局时那样爹不疼娘不爱,逢谁都低一头。

她之所以没跟着那藻儿一起排斥那外乡女子许清,是因为隐藏在心底的一个秘密。她有一次曾经远远看到织造王大人在僻静处训斥别人,要知道,被骂的人可是手握半郡兵权的都尉大人。那名口碑极好的将种子弟年纪还比王大人略大一些,起先也想反驳几句,可不知王大人说了什么,她就看到那都尉脸色剧变。平时走路都狼行虎步的都尉大人离去时,她看着就像霜打的茄子,都把魂丢了。从那以后,都尉就再没有来过金缕织造局纠缠小寡妇许清。她偷偷猜想,小妇人许清要么是被织造王绿亭本人金屋藏娇的幸运儿,要么就是某位陵州幕后了不得的大人物的禁脔,否则她实在想不明白谁有这份通天本领,能将一个幽州边关的乡野女子轻易送入炙手可热的陵州织造局,还让她领着独一份的双份薪水,关键是许清始终都不知道真相,一直以为她与其她女匠是一般的待遇。

正襟危坐的许清趁着两女聊天的工夫,偷偷伸出手指,指尖轻轻在檀木箱子上划过。她也是进入织造局后,才知道世上有些木头,比人命还值钱,堪称寸两寸金。

她一直不懂这个世道。

她想着这次完成任务后,就壮起胆子去跟她所在的绸缎工房的总高手大人说一声,问问她能否告假回家一趟看看孩子,看看庄稼地里的收成如何。

许清没来由地想起三只箱子里的衣物,真是让人瞠目结舌。完工后,总高手大人在向王织造邀功时说过一句,按照那江南织造局正常情况下的工序和人力,别说三件,光是那件北凉王要穿上的蟒袍,就得耗费三年时间,而且未必能比金缕织造局做得更好。许清对此没有任何怀疑,她亲手参与其中,比谁都清楚其中的艰辛,每一道工序上的几十人,从总高手到最下边的工匠,几乎每个人每天都要劳作八个时辰以上,故而织造局每晚都是灯火通明,她的手被刺破了几百次。那件出自画龙大家之手的蟒袍有九幅画稿,每幅的龙都栩栩如生,让人望而生畏。她只见过被拣选出来的那一幅,都不敢与画上蟒龙对视,只觉得它会从画稿上腾跃而出吞云吐雾。许清是挑花匠之一,这件蟒袍是云锦中最为珍稀的妆花,并史无前例地达到了一千八百根挑花的骇人数目,而且即便只挑错一根,也会功亏一篑,要从头再来。先前有名女匠跟许清关系不错,就因为挑错一根,差点被闻讯赶来的王织造命人当场打死。许清当时不管不顾地为她求情,本来只是尽人事听天命,不承想那女匠出人意料地逃过一劫,但也丢掉了官匠身份,被逐出金缕织造局。

三件衣服,心灵手巧的许清有幸都帮助挑花过,尤其是那件黑底绣金的大蟒袍,上有金蟒十八条,成形之后,那真是世间罕有的尊贵。便是许清这样自认孤陋寡闻的村野女子,也敢说除了太安城那位坐龙椅的皇帝陛下外,天底下再没有哪位藩王的蟒袍能与之媲美。

至于那两件未来北凉王妃的嫁衣,许清则没有太多感触,也从不会像藻儿那般看一眼就心神摇曳,痴想着自己穿上的话该有多好。

这支马队长驱直入,来到清凉山的山脚后,王绿亭才如释重负。这次织造局随行人员有二十余人,但不是谁都有那运气可以踏入王府长见识的。三驾马车三只箱子三件衣物,每辆车上各有三名女匠护着紫檀箱子,王绿亭早就做好打算,每辆车上只能有一名女子分别为北凉王和陆、王两家的两位未来王妃试衣,那件蟒袍无疑是重中之重。那个叫司徒华藻的女匠,她爹用了无数人情脸面和整整六千两银子才求到一位总高手那里,王绿亭嘴角泛起冷笑,凭这个就想给北凉王穿衣?

王绿亭下马后,开口点名后两辆由谁负责捧箱子入府,被点中的两名女子都激动得立马热泪盈眶。她们家世清白,相貌清秀,性子一贯老实本分,绝不是长满心眼会做那画蛇添足勾当的城府女子,王绿亭对她们很放心。然后第一辆马车那边,王绿亭这位织造大人饱含深意地看向名不见经传的许清,伸出手指点了点她,没有多说什么。许清呆滞当场,她一直以为是司徒华藻这位天之骄女去给年轻的北凉王穿衣,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会是自己,一时间手足无措。王绿亭皱了皱眉。若是别人,他早就大动肝火,可既然是她,王绿亭也就破天荒多了一丝耐心,轻轻看了许清一眼,并且停下脚步专门等她。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王绿亭知道得更多一些。这名小寡妇的来历很简单,可一手送她进入他王绿亭地盘的幕后男子,便是他这个金缕织造一把手的王绿亭,也万万招惹不起!

幽州将军皇甫枰!这位爷那才真正称得上是北凉王的心腹啊。

他王绿亭比起这位北凉出了名的大狠人,不论是公门修行的火候还是心狠手辣的程度,都甘拜下风。

王绿亭一直以为这位胭脂郡倒马关的小妇人是皇甫枰相中的女人,所以始终不惜捏着鼻子去以礼相待。

王绿亭自然不知道,那位幽州将军见着这位小寡妇,那也是不敢有丝毫的造次唐突。

许清硬着头皮,捧着那只并不沉重的紫檀箱子,浑浑噩噩地跟随众人一同走入那座王府。

一路行去,许清都忘了去看一眼那名动天下的听潮湖。以前在织造局内,一说起那片湖,都会充满憧憬,用道听途说而来的言语,极尽夸张之能事去描绘听潮湖里万鲤翻滚的景象。

王绿亭缓缓登山,先将两只箱子送到了两座雅静院落的门口,最后才在大管家的带领下走向一座位于更高处而且极其不起眼的院子。

不是梧桐院,竟是老凉王徐骁的住处!

饶是心性坚韧的王绿亭也大吃一惊。

王绿亭长呼出一口气,小声叮嘱道:“许清,做事伶俐些、自然些。要是真的紧张,我可以让你在院外多待片刻,等手脚不僵硬了再进去。”

许清脸色发白地抱着箱子,被织造大人这么一说,越发战战兢兢了,隐约有要哭的迹象。

里头那位,可是北凉王啊!她这辈子连县令这样的大官都没见过一次,她能不紧张万分吗?

王绿亭看着局促不安的她,有些懊恼,早知道就该让司徒华藻来捧箱子了,好歹那女子野心不小,胆子更不小,肯定不至于如此胆怯。至于她那点不安分,在这座有着父子两任离阳王朝异姓王的王府里,算得了什么?

领路的王府大管家还是笑着脸,甚至没有半点要出声催促的意图,但王绿亭熟谙人情世故,心知肚明得很,自己被这许清连累惨了,以后若是想要再入清凉山,除非北凉王召见,否则恐怕是难如登天。

大管家自不会去跟那女子斤斤计较什么,可这位当之无愧的北凉大人物确是如王绿亭所料想,对王绿亭的紫金王氏以及整个金缕织造局都有了些恶感。

王绿亭看着那许清不减反增的慌乱,心中哀叹一声。

大管家眯眼斜瞥了一下年纪轻轻的织造大人,然后转头对那女子温颜笑道:“姑娘,没事,咱们王爷是天下顶好说话的好人,放心进去吧,办错了事也不打紧的。要不咱俩打个赌?若是王爷对你说一句重话,你出来后,我给你十两银子;如果王爷果真如我所说那般好说话,姑娘你可就得给我十两银子,如何?”

许清终于轻松了些,咬着嘴唇点点头,不再那么拘谨了。

大管家微微一笑,帮着推开院门,等她跨过门槛后,再轻轻掩上。

然后,许清看到了一个年轻的背影,独自站在一株秋天里绿意犹在的枇杷树下。

枇杷树孤孤单单的,他也是孤孤单单的。

许清愣了一下,眨了眨眼睛,以为自己看花眼了,使劲眨眼后,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他的身影,怎么跟那位两次途经倒马关的公子哥如此相像?

那人转过身,许清立即如释重负,但当她看到他的眼神时,又忍不住提心吊胆。

相貌不是一个人,但眸子和眼神又太像了。

许清整个人都蒙了。明知眼前这位高不可攀的年轻藩王注定不可能是那个人,但她在这一刻,很不合时宜地想起了那个人,真的很想他。

小娘许清知道自己不应该这样,可她就是这样了。

徐凤年其实也愣了一下,但很快想清楚其中缘由,板上钉钉是皇甫枰多此一举。不过事已至此,他也不想多说什么。

徐凤年走到她身前,接过箱子,淡然说道:“本王自己穿衣就行,你在院子等着便是。一炷香后离开,跟门外的王绿亭说一声,本王说了,蟒袍不错。还有,让他先别急着离开王府。”

许清茫然地点头,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徐凤年转过身,笑了。

在他走上台阶的时候,背后突然传来一声怯生生但肯定是那女子这辈子最大胆的喊声:“徐公子?”

他没有停下脚步。

她涨红了脸,更是满头汗水,几缕鬓角的发丝粘在脸颊上,她抬起手臂,偷偷擦了擦。

她开心地笑了,不是他啊。

不是才好。不是的话,说不定还能再见。

她还欠他钱呢。

他说是一千五百两银子,要她还五十年。

她其实不愿意承认,答应去金缕织造局,是因为听他说过自己是游学的陵州士子。

屋内,光线有些昏暗,徐凤年穿上了那件明摆着僭越王朝礼制的蟒袍。

很合身。

一如当年徐骁穿上的那件。

第十章北凉王马出凉州,晋兰亭弹劾首辅

晋兰亭起身,弯腰往后退了几步,扑通一声使劲跪下,五体投地,缓缓说道:“微臣晋兰亭,要弹劾首辅张巨鹿十大罪!”

夜深人静之际,一支浩浩荡荡的马队悄然从凉州城北门疾驰而出,其中既有跟随新凉王一同名动天下的八百白马义从,也有新赴凉的吴家百余名剑客,还有十几位南海观音宗的练气士。为首几骑分别是身着便服的当今北凉主心骨徐凤年,吴六鼎和翠花这一对剑冠剑侍,南方练气士首席大宗师澹台平静,还有那个看上去病恹恹的白眉老剑客隋斜谷,不过,与徐凤年并驾齐驱的却不是上述几位,而是本该在陵州主持政务的徐北枳。徐凤年对橘子的突兀到来,哪里会计较什么擅离职守,高兴还来不及。白日里,清凉山就有些藏藏掖掖的小道消息传出,说风尘仆仆的刺史大人登门入府后,是王爷亲自端的脸盆,甚至陵州刺史洗脸的时候,咱们王爷还赔着笑。这就很让府上的下人们犯迷糊了,是该说王爷礼贤下士好呢,还是该说徐北枳这位年轻的封疆大吏委实太过炙手可热?反正一直以来,北蛮子徐北枳身为北院大王徐淮南的孙子,身份如此敏感,却能够在北凉官场青云直上,让外人始终觉得是在雾里看花。

徐北枳捎来了一个糟糕到足可称为噩耗的消息:以旧西蜀亡国太子苏酥为首的西蜀遗党被陈芝豹彻底剪除。这样一来,北凉先前的种种布局和一掷千金都打了水漂不说,无形中还助长了蜀王陈芝豹的气焰。用徐北枳的话形容就是,北凉好不容易养肥了一条看门狗,结果不但没吃到肉,更别提它替自个儿看门护院,以后指不定还要被反咬一口。徐凤年对此倒还算平静,当初在北莽小城里找到苏酥和那位老夫子赵定秀,相处过后自己就没有再抱太多希望。一来苏酥那家伙太惫懒,让他混江湖,也许会屁颠屁颠使出吃奶的劲头,但让他去庙算玩心计,相信苏酥只要能撂挑子就绝对不含糊,靠这小子让西蜀复国,比起当年北凉需要靠自己这个世子殿下去扛大旗还来得让人失望,简直就是绝望。再者,东山再起的赵定秀作为半个帝师,从来都认为只要能复国,是谁帮忙并不重要。跟北凉、跟他徐凤年的那点香火情,还不足以让赵定秀不顾大局去跟陈芝豹掰腕子。说到底,当初赵家天子让赵楷持瓶去西域,志在先截断北凉与蜀、诏的联系,然后与西域共同构成一个巨大的弧形包围圈,可惜在徐凤年的截杀之下,功亏一篑于铁门关。然而陈芝豹入蜀封王,把赵室朝廷既定的这些大西北战略给继承了下去。虽说徐凤年趁这个空当率先笼络住了六珠上师,对西域展开了广泛的渗透,可陈芝豹也很快还以颜色,坐西蜀而望南诏,可以说双方在这次交手中互有胜负,但对隔岸观火的太安城来说,对“半寸舌”元本溪而言,怎么都是赚的。没了蜀、诏这两块可供北凉在战事不利的形势下退兵的大后方,哪怕战事吃紧,北凉也只能死战到底,直到耗光徐家在徐骁手上积攒下来的全部家底为止。

不过,若只是想着让徐凤年生一场闷气,徐北枳也不至于亲自造访清凉山了。陵州刺史大人这趟火急火燎的“觐见”,还带来了一份腹稿,是关于北凉勋官的改革。先前徐凤年听取陈亮锡的建议,对北凉军进行了一系列大刀阔斧的积弊清除,一大堆校尉和多如牛毛的杂号将军都卷铺盖滚蛋了,使得在凉、幽、陵三州境内原本不起眼的校尉一职,成了仅在一州正副三位将军之下、分量十足、手握权柄的武官。然后收回了大量原本供功臣居家养老的杂号勋官,这就动摇了北凉境内诸多将种门庭的根基。老一辈将校退出边关后,还想着当传家宝传给子孙的勋位被一股脑扫入历史的垃圾篓,而族内的子弟又大多不曾亲自建功立业,这就出现了一条看不见的鸿沟,因为一个家族薪火相传的薪柴被抽走了。

徐北枳说,如果在太平盛世,清凉山劫富济贫也好,甚至是杀鸡取卵也罢,都不妨碍徐家在北凉的地位,但如今是北莽百万大军压境的紧要关头,将种门庭不可不争取。

徐凤年从头到尾都没有插嘴,都是徐北枳在娓娓道来阐述利弊。徐凤年不是听不进去意见的人,只不过他确实感到有些棘手,准确说是他有难言之隐。

如果换成其他任何一个人提出这件事,徐凤年都可以毫不犹豫地采纳推行,可是从徐北枳嘴里说出,徐凤年就得细细思量。

徐北枳对徐凤年的沉默寡言并不在意,继续说着他心目中的北凉军大框架:“边军不用画蛇添足,循着老规矩行事就行,地方上新老校尉也都清楚了自己的职责,但是现在北凉需要更多的人自愿去沙场厮杀。凉莽之战,拼领军将领,北凉略胜一筹;拼甲士骁勇,北凉稳居上风,可越是如此,就越不能在比拼韧性一事上输给北莽太多。咱们北凉万万不能打赢十场仗数十场仗后,只因为一场大仗输了就输得精光!”

徐北枳眼神坚毅,沉声道:“北凉的底子本就不够雄厚,如今守业无望的将种门庭都急着离开北凉,这帮人大多是蛀虫不假,可当真就不能化为北凉战力了?国与国之间的交锋,从来都是比谁更能扛更能挨打。按照我的设想,北凉设置镇、平、征三大武勋将军称号,这十二个称号,注定是给边军之中战功显赫的佼佼者设立的,但是接下来校柱、校骑尉两级总计十二阶武勋官,还有正治卿和资治卿两大文勋,则是给摇摆不定的观望者量身打造的,给那些肯出钱出力的将种门户以及肯出谋划策的读书人。当然,这些勋官都要保证一个前提:务必是离阳朝廷认可的正统勋位。如果可能,你还要跟太安城兵部讨要一份公诸天下的诏令,要求赵家天子和兵部、吏部不但要承认北凉各阶勋官,还得允诺,北凉勋官只要想离境出任外地官员,可降一品或者两阶担任职位,不得以任何理由推诿拒绝!”

徐凤年苦笑道:“橘子,你真当太安城兵部是我家的某个小院落啊?我虽说跟卢白颉关系还行,可我确定这位棠溪剑仙接到折子后肯定是要摔在地上的。现在朝廷为了抑制地方势力,连阎震春、杨慎杏这样的老将军说丢出去送死就丢出去,怎么可能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到时候照顾了咱们北凉,顾剑棠也狮子大开口的话,你说兵部和坐龙椅的那位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徐北枳果断摇头道:“不一样。赵家自顾不暇,眼下就靠着北凉跟北莽死磕,这折子递上去,有五成把握。”

徐凤年也摇头感叹道:“折子不是不可以递,可你要知道一点,上回靠着宋洞明提议北凉出兵靖难广陵道,朝廷才捏鼻子送来了漕粮,这次我看悬啊。”

徐北枳松开马缰绳,搓了搓手,轻声道:“折子不是现在就送往兵部。就看曹长卿什么时候把朝廷彻底打疼了。”

徐凤年点了点头,突然问道:“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徐北枳转头看了他一眼,脸色平静地反问道:“是怕我跟陈亮锡势同水火,各自觉得一山难容二虎?”

徐凤年松了口气,玩笑道:“心里有数就好。你们两个,既是我的朋友,也是我师父无比器重的璞玉,少了谁我都得心疼死。”

徐北枳也问道:“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徐凤年翻白眼道:“你是我肚里的蛔虫,可我不是你肚里的蛔虫。”

徐北枳没像往常那样针尖对麦芒,刺徐凤年几句,而是说道:“我觉得凉莽一旦开战,得找个由头,不给顾剑棠所在的东线坐山观虎斗的机会。”

徐凤年愣了一下,说道:“这不但触及了元本溪的底线,恐怕就连张巨鹿和齐阳龙也都不会答应。”

徐北枳淡然道:“连王仙芝都会输,世上应该没有谁可以百战百胜。”

徐凤年无言以对。

这恐怕正是徐北枳跟陈亮锡最大的不同之处:陈亮锡做事,总是喜欢从细微处入手,极少一出招便给人大开大阖大气魄的感觉,徐北枳不一样,似乎更加高屋建瓴,提纲挈领。

但两者并无高下之分。

起码目前看来是这样。

徐北枳没来由地笑了笑。

徐凤年一头雾水地望着这个家伙。

月色下,徐北枳遥望北方,柔声笑说道:“年少时总想着有一天要跟着爷爷一起往南走,打北凉,不承想到头来颠倒了。”

徐凤年好奇地问道:“你在北王庭那边就真的没有一个牵挂的人了?比如说有没有青梅竹马的女子,有没有气味相投的好汉,有没有特别想要骑在他头上出口恶气的混账?”

徐北枳一脸云淡风轻,轻声道:“没。”

一谋可值城池,数言而定国基。

谁会成为北凉第一位当得起如此说法的谋士,徐凤年拭目以待。

这时候,吴家百剑中有一骑加快前行,越过了吴六鼎和女子剑侍的坐骑,来到徐凤年一侧,抱拳朗声道:“在下亡国之人谢承安。斗胆一问,王爷得闲时可否与谢某人切磋一二?”

徐凤年笑道:“是为你谢半剑自己,还是为西蜀?”

曾经只输“西蜀剑皇”半剑的谢承安坦诚地道:“皆有。”

徐凤年双手拉住马缰,在某位百岁高龄的年迈剑客的伤口上撒了一把盐,懒洋洋地说道:“隋老前辈,这不有人找我比剑,咋的,是不是应该先问过你老啊?”

的确是徐凤年最新手下败将的隋斜谷气得两条白眉肆意飘拂,他冷哼一声,倒也没有拒绝。

面容枯槁的谢承安平声静气道:“在下自知不是王爷对手,但是此生不出此剑,良心难安。”

闭目养神的翠花冷声问道:“谢承安,入冢之后,你有什么‘自己剑’可言?”

谢半剑顿时神情黯然,欲言又止。

吴六鼎哈哈笑道,“没事没事,既然都离开了那死气沉沉的地方,咱们也不用太讲究那条条框框。谢爷爷都说了是切磋,又不是生死相向,相信北凉王大人有大量,立于不败之地的架都不打,说不过去嘛!”

徐凤年转头看了眼从来都不对付的那位吴家剑冠:“行啊,咱们也切磋切磋?”

吴六鼎嘿了一声,怒道:“怕你?你挑地方,我挑时间!”

徐凤年说道:“就这里。”

吴六鼎恬不知耻地道:“一百年后!”

吴家剑士的脸色大多有些古怪,摊上这么个领头的少主,实在是丢人现眼。

一名中年剑客也加快马蹄,笑问道:“听说北凉王习武是从练刀开始的?”

徐凤年笑着问道:“怎么,你张鸾泰去吴家剑冢前的巅峰之战是输给顾剑棠,如今就想着从同样练刀的我这里找回场子?”

张鸾泰也实诚,点头道:“想是这般想,就是难如登天。”

那位被吴六鼎称为纳兰阿姨的胭脂评美人剑士虽然没有上前凑热闹,但清了清嗓子,大声笑问道:“王爷,我也不自取其辱与你比剑比武,就想问个小问题。王爷你长得这么俊,若是我年轻个十几二十岁,能一起过日子不?”

徐凤年转头笑眯眯地道:“这位姐姐,要不还是将来给我孩子当奶婆吧?”

那女子的胸脯随着马背起伏颠簸得那叫一个“波涛汹涌”,闻言后也不生气,调侃道:“早知道当初就该去找王妃,死皮赖脸认个姐妹什么的,说不定如今就能被王爷称呼一声那个啥了呢。”

徐凤年无奈地道:“幸好你二十年前没跟我娘亲认姐妹。”

赫连剑痴、剑僧崔眉公这几位吴家剑冢中最为年迈的剑客都会心一笑。

一阵笑声过后,徐凤年说道:“诸位都是用剑的名家宗师,只是跟我比剑就算了,我不会答应的。”

这次出行,徐凤年腰间只佩了一柄凉刀。他的手指摩挲着腰间刀柄,仰头看了眼天色,微笑道:“到了边关,你们不妨看一看天底下最好的刀到底是怎么一个好法。”

隆冬飘雪时分,凉刀出鞘,横放竖锋,无人时切雪,有人时割头饮血。

西北边塞,孤城依碛,云沙泱漭。

拂晓时分,马蹄轻盈,身材高大的练气大宗师拉缰勒马,望着这幅天高地阔的苍凉画面,心境尤为平和。她身边仅有两骑,吴六鼎和女子剑侍领衔的吴家百骑在一天前跟他们分道扬镳,在白马义从的护送下,一同前往褚禄山坐镇的北凉都护府驻地。不出意外,这群世间顶尖用剑之人会作为北凉边军最为隐蔽锋锐的“刀尖”使用。至于那名年纪轻轻的一方重臣徐北枳也已单骑返程。她与徐凤年和隋斜谷则继续北上,直接穿过了凉莽交界的边关防线,大摇大摆来到了南朝龙腰州境内。澹台平静弯腰伸手抚摸了一下细柔的马鬃。这匹战马雄骏非凡,确实只有北凉才能养出这般脚力出众的骏马。她抬头看了一眼高坐马背安静无言的年轻凉王,这一路行来途中,一封封谍报军情不断送到他手上,徐凤年看过便随手烧毁,似乎没有一次插手边境军务。这样的甩手掌柜,看上去很轻松啊,似乎谁来坐他这个位置都能胜任。不过澹台平静还不至于是个井底之蛙,北凉既然号称手握三十万铁骑,若是身处歌舞升平的世道,不是姓徐就能当太平王爷的,离阳赵室早就狡兔死走狗烹了,何况还是当下的乱世。北莽百万大军压境,换作任何一个不能服众的平庸之主拥有西北门户,不等北莽大军亮出兵锋,北凉这边就已经大乱不止。边军再多,只要军心涣散,就算再给北凉三十万甲士,也一样挡不住被那老妇人放出笼子的北莽虎狼之师。

徐凤年拇指和食指下意识地摩挲着那粗糙的马缰,驻马山坡,举目眺望。

火绝烟沉右西极,谷静山空左北平。但使将军能百战,不须天子筑长城。

这是一首在中原地带脍炙人口的边塞诗,诗人本是前途锦绣的寒士,却没想到祸从口出,正因为此诗在文坛素有“媚凉媚徐”之嫌,诗人回到中原为官之后,在地方官场上足足蹉跎了十多年,始终不得升迁,最后抑郁辞官,就此沉寂。

徐凤年在初次跟老黄游历江湖的时候曾经去过诗人老家,虽说当时囊中羞涩得厉害,但是打肿脸充胖子买壶酒拎去拜访还是没问题的,可惜只见青苔满阶不见人。徐凤年轻轻吐出一口浊气,那会儿只觉得肯定是赵家天子动了手脚,等到后来亲身经历了些官场规矩,才逐渐清楚未必是坐龙椅的男人如此小心眼,不过是下边揣摩天心的地头蛇官员们察言观色罢了。不说远处,只说近在咫尺的北凉,有多少官员为了巴结自己,动辄拿价值千金的古玩字画找跟北凉成为亲家的青州陆氏走关系,又为陆氏子弟在北凉官场的畅通无阻开了多少扇不为人知的后门?哪怕是称得上北凉最为清流的一些书院先生,也对文采平平的陆氏子弟青眼相加,希冀着跟陆家继而跟徐家结下几分香火情。如果不是陆丞燕有主见,陆氏家主陆费墀早就借此一跃成为北凉的文坛宗主了。思及此,徐凤年难免有些感伤,他犹记得陆家老祖宗死前交给陆费墀一只普普通通的竹篾灯笼,是想着陆费墀能够接过那跟随乱世一同摇曳的灯火,争取薪尽火传。很显然,对举族搬迁至贫瘠北凉早有怨言的陆费墀,在北凉太过顺当地扎根后,突然发现陆氏在北凉有了无人争锋的大风光。不仅是陆费墀,整个陆氏都太快得意忘形,远不如同为“皇亲国戚”的老狐狸王林泉那么藏拙。但真正让徐凤年感到积郁的正是王林泉的安分守己。春神湖王家刻意对世代书香的陆氏处处忍让,何尝不是故意挖坑让陆氏跳进去?王林泉的阳谋算计,比起陆家的不识趣,其实更让徐凤年头疼。

可这些圣贤难断的腌臜,说不得也理不清,徐凤年身为两个家族的“乘龙快婿”,总不可能拿北凉王的身份倚势凌人,大抵是做多错多的结局,总归逃不掉厚此薄彼的说法。

好在这些棘手之事还算不上燃眉之急,而且陆丞燕那女子的处置也得体合宜,连二姐徐渭熊都承认她挑不出陆丞燕的瑕疵。女子与女子之间,婆媳、姑嫂、妯娌,这些关系,那可都是不见血的刀光剑影,男子身处其中,自然是无比遭罪。

徐凤年,或者说北凉的大难当头,从徐骁封王就藩北凉后就一天都没有变过,是虎视眈眈的北莽。

只要能灭掉北凉,绕过顾剑棠坐镇的东线边关,那么膏腴的中原大地就是任人宰割的娘们儿,北莽这个饥渴难耐的汉子如何能不拼死冲击北凉?

以前在徐骁和师父李义山的谋划下,北凉虽然不存在守还是不守的问题,但如何守,却是值得考虑的问题。是活守,就有着足够让北凉铁骑辗转腾挪的余地。可裹挟流民一同退至西域,也可退守西蜀,以南诏作为支撑,足够跟北莽大军死磕到底。北莽即便打下了战事不利后主动撤兵的北凉,那也是一片坚壁清野的孤地,反而拉长了北莽大军的补给线,北凉则可以在西蜀边境继续跟北莽对峙,甚至可以在广袤的西域骚扰战线过长的北莽。但是,因为陈芝豹封王入蜀,把北凉—西蜀—诏这一整条纵向的西线给拦腰斩断了,如此一来,徐凤年和北凉就没有了战略纵深,只有死守。

徐凤年内心深处有些不可与人言的愧疚,不过谈不上愧对北凉百姓,仅仅是觉得自己愧对李义山。

北凉军内部对北莽王庭的后院起火表现得太过乐观,徐凤年不认为这能牵制多少北莽压境大军的战力。利字当头,那就是大势所趋,那老妇人只要恩威并济,一手是拓跋菩萨的大军镇压,一手是入主中原允诺的封侯封爵,真正做到众志成城举国南下,时间不会太久。

隋斜谷百岁高龄,大江南北天涯海角都走过,帝王将相贩夫走卒也都看过,世情世物已经很难勾起这位独臂老人的感触,他在怔怔出神的徐凤年身边,实在有些无聊,随口问道:“老夫年轻那会儿,就不懂那些将领士卒怎么就喜欢打仗,真是不怕死吗?春秋战事还好理解,乱世人不如太平犬嘛,命如草芥不值钱,那是被逼得人人不把命当命,如今北凉也算承平已久,真挡得住北莽百万大军?”

徐凤年平静地道:“很简单的道理:为国舍家,为家舍身。没谁不怕死,只是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本账,我们北凉铁骑的悍不畏死,除了北凉人生性勇烈之外,还有就是很多人都心知肚明,他们没有退路可言。家就在北凉,他们一退,边军一散,北蛮子铁骑南下,他们哪怕逃出北凉,两条腿也跑不过北莽战马的四条腿。”

隋斜谷撇撇嘴,讥讽道:“你们当官的,就没一个是好东西。”

徐凤年笑道:“我不也没退路吗?”

隋斜谷翻了个白眼道:“就你这身手,要真想杀人,怎的不单枪匹马去龙腰州杀他个七进七出?难不成拓跋菩萨和洪敬岩那几个还能天天跟在你屁股后头盯着?”

徐凤年淡然道:“我是能这么杀,可北莽武评上的人物也能这般杀回来。两国交战,这样的举动不能说毫无意义,可真的意义不大。当然,如果有一天北凉已经守不住西北大门,我肯定会这么做。”

隋斜谷还要说话,只听澹台平静冷哼一声,长眉飘摇的吃剑老怪物立即闭上嘴巴。

就在此时,远处扬起一阵尘土,看路线是北莽大军要长驱南下,大概是看到了小沙坡上的突兀三骑,这些骑术精湛的家伙就直奔山坡而来,但是没有轻举妄动,而是在坡底五十丈外停马不前,与坡顶的徐凤年三人两两相望。

是一标北莽精锐斥候,看甲胄衣饰,不是与北凉游弩手齐名的乌鸦栏子,应该是南朝大将军柳珪的嫡系先锋。

柳珪,曾被北莽女帝赞誉为可当半个徐骁。原本是有望接替黄宋濮成为南院大王的人选之一,却给那老妇人嘴里的“董胖墩儿”捷足先登。

身为斥候,不论是北莽的还是北凉的,都最讲究规矩,除非是同行之间的狭路相逢,否则不泄露行踪前提下的搜集军情才是第一要务。

不过,能随手摘掉几颗敌方头颅的话,想必谁都不会拒绝。

这一标探子中冲出一骑,在百步外弯弓射箭。这支箭准头极好,直刺坡上三骑居中的徐凤年的头颅。这蛮子大概是想确定这三骑的实力,不好惹大不了就后撤,是绣花枕头那就杀人夺马。

如今凉莽两军对垒,最早开始互换性命的肯定是斥候。

徐凤年撇过头,躲掉这根箭矢。

那一标探子很快就拨转马头退去。

隋斜谷瞪大眼睛问道:“送上嘴的肉也不吃?蚊子肉不是肉?”

徐凤年摇头道:“自然会有顶尖的北凉游弩手暗中盯梢。现在北莽的骚扰看上去很莫名其妙,我这边为了获得北莽的准确动机,已经付出了无法估量的损失,这些北莽探子的行军路线就成了最宝贵的蛛丝马迹。至于谁才是真正的鱼饵,就看双方的实力和运气了。”

隋斜谷大大咧咧道:“弯弯肠子,真是不爽利!”

徐凤年笑道:“难道要北莽百万大军乖乖囤积一处,然后跟我们三十万铁骑来个一次性厮杀就是爽利了?”

隋斜谷反问道:“你省事他省事,皆大欢喜。谁输谁滚蛋,还要咋的?”

徐凤年忍不住笑了笑:“北蛮子倒是很希望北凉这么做,说实话,我也挺想的。”

老剑客的说法听上去很外行很荒唐,但如果凉莽真能这么果决不留余地,还真是皆大欢喜,北莽有希望一口吃掉南下路途的拦路虎,而北凉也不是没希望一举击溃北莽大军。北莽的优势很明显,人数占据绝对优势,北凉的优势则在于北莽大军暂时性的群龙无首——董卓虽然已经名义上的大军统帅,可是他只有麾下的十余万董家军,洪敬岩的柔然铁骑、龙腰州姑塞州的戍军以及包括柳珪、杨元赞在内的几位大将军的亲军,他这个南院大王可以调动,但绝对无法做到如臂使指。北凉不一样,褚禄山和袁左宗可以做到对北凉军的绝对掌控,在一战定胜负的对峙中,这就是北凉的机会所在。只不过这种等于在拿两个王朝国祚下赌注的“意气之争”,对双方而言都太过奢侈了。

徐凤年看着那些北莽斥候北撤,轻声道:“半个徐骁?不管这场大仗谁输谁赢,你柳珪的四万人马肯定会死绝。”

澹台平静问道:“接下来怎么说,是去都护府还是继续北上?”

“去瞧一瞧北莽百万大军。”

徐凤年纵马下坡,往北疾驰。

只能跟在后头的隋斜谷愤愤道:“你小子不是才说这种行径毫无意义吗?!”

徐凤年笑眯了眼,转头望向高大女子,装傻问道:“澹台前辈,我有说吗?”

澹台平静面无表情地道:“没有。”

隋斜谷欲言又止,憋得那叫一个难受。

徐凤年自顾自哼起一支小曲儿。

大王叫我来巡山呦,巡完北山巡南山呦。巡了东山杀路人,巡了西山看日头。我家大王三头六臂呦,喽啰我抢了小娘扛在背,可怜到嘴肥肉不下咽,何时才能翻身做大王呦??

离阳王朝有两个异类。一个是徐骁,哪怕封疆裂土做了异姓王,麾下将卒还是喜欢尊称他为大将军。再有一个就是顾剑棠,虽然没有封王就藩,可担任兵部尚书十多年间,武将对其私下敬称,也是大将军居多,如今成了离阳唯一头顶超一品勋位的大柱国,在两辽边关,仍是被称为大将军。春秋战事落幕后,论功行赏,相比徐骁,战功逊色一筹但是年纪更小的顾剑棠无疑更受离阳旧派勋贵和王朝新贵喜欢。等到这位徐骁死后当之无愧成为离阳军界第一人的大佬离开京城,执掌整个北地军政时,不论是顾剑棠本身手握的权柄,还是在离阳朝野的口碑风评,都直线上升。再迟钝的京官也晓得,远未到被人冠以年迈老臣这个说法的顾剑棠大将军成为三朝砥柱仅是时间问题,因为顾剑棠还是一位跻身武评的高手,以他的强健体魄和旺盛精力,再撑个二三十年实在太轻松了,所以边将受妒的说法,在顾剑棠这里绝不适用。

在顾剑棠入主两辽后的整顿完善下,二十年间吃掉无数军饷银子的离阳王朝东线被誉为固若金汤,两辽边军无一不唯顾剑棠马首是瞻。尤其是顾大将军辞去兵部尚书之前,太安城对形同无底洞的两辽军饷还偶有异议,在顾剑棠离京北上后,虽说没了主心骨的顾庐开始逐渐分崩离析,但是朝廷对两辽东线的支持却越来越不遗余力。边关将士的战功封赏,原先朝廷还会扭扭捏捏,能拖就拖,能减就减,现在也开始畅通无阻,并且不打折扣。有这么一位主帅,两辽边军的风貌焕然一新,凝聚出罕见的军心一致。甚至私下有小道消息流传,顾大将军说不定还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既然徐骁是大将军,他也是;徐骁做过大柱国,他也是了;那么徐骁是异姓王,他顾剑棠又有何不可?天下谁人不知朝廷对北凉处处提防,对顾大将军却是素来信任有加!

东线士气高涨,尤其是在北蛮子竟然明目张胆地分兵压境后,两辽将领几乎人人都去过主帅军帐内请战。既然北蛮子摆明了是欺软怕硬打定主意先打北凉,还敢用二三十万这么点兵力跟咱们叫板,够咱们东线边军塞牙缝吗?然而,不管是春秋战事中就已跟随顾剑棠的嫡系旧部,还是一直在两辽稳步升迁的顾庐“外人”,都没能让大将军点头。到后来,很多将领甚至是被不胜其烦的大将军冷着脸直接轰出大帐的。

即将入冬,两辽寒风凛冽,冷意已是透骨。在通往一座戍堡的官道上,为首一骑男子披了件略显老旧的名贵狐裘,狐裘下是披挂多年依旧鲜亮如新的铁甲,身后则是两百弓马熟谙的精锐轻骑。男子已经不再年轻,两鬓霜色,可一眼看去,他身上绝不会流露出丝毫疲态暮气,甚至还能清晰地辨认出他那种充满坚硬棱角的铁血气质。很难想象这么一个年近五十的男人,而且还是一个做了十多年京官的男人,至今不曾被官场磨去一丝一毫的锐气,恰恰相反,那长达十几年的蛰伏,如同十数年如一日地磨刀,越磨,这柄刀越锋利。

须知他身上那件旧裘意义非凡。当年赵室定鼎天下,离阳先帝论功行赏,文官武将升官发财赏赐府邸的不计其数,但是被先帝御赐狐裘之人,只有三位。当时文官中获此殊荣的,仅有离阳历史上最年轻的首辅——碧眼儿张巨鹿;为赵家一刀一枪打下天下的武将获此殊荣的,只有徐骁和他!

他在将符刀南华赠给那名有趣的年轻人后,如今只悬佩一柄最普通的边军战刀,但没有人敢否认他是当世用刀第一高手。不同于江湖上那拨顶尖剑士的各领风骚,天下用刀之人,哪怕被冠以宗师称呼的刀法大家,似乎都跟此人差了十万八千里,难怪武评有言,世间刀意,他独占半壁江山。

有一支风尘仆仆的骑队从西面小径插入官路,男子身后两名容貌肖似的年轻校尉之一微微皱眉,一个更年轻些的会心一笑,整个两辽,也就那丫头和那疯子敢这么拦路了。没办法,谁让他们一个是自家老子最心疼的闺女,一个是半子半婿的人物。这两位边关实权校尉可不是来两辽镀金的京城世家子弟,他们能有今天的官位兵权,都是靠着在战场上死人堆里摸爬滚打出来的军功。顾东海、顾西山是离阳王朝家世最雄厚的将种子弟,没有之一,但是两名年轻人当年都是从一名普通士卒做起,在计功晋升为都尉后,甚至连他们的顶头上司都不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直到他们都成为独掌一方兵事的校尉,得以进入两辽高层将领的视野,他们那会儿还是兵部尚书儿子的身份,才被熟谙京城官场的将领们认出来。

骑队领头的一男一女自然地与顾东海、顾西山并驾齐驱,毫不生分。

顾西山很不客气地对那个家伙说道:“袁疯子,空手来的?你小子这么不讲究,就不怕我这个未来舅子跟你也不讲究?”

被称呼为“袁疯子”的年轻刀客咧嘴一笑,露出一嘴寒意森森的雪白牙齿,朝身边的女子摆了摆下巴:“还讲究个屁啊,你妹子这回差点一把火烧了蓟州雁堡!顾西山,你家是卖醋的吧?这么大一个醋坛子,她这么一闹,整个两辽都闻到醋味了。”

那女子笑着不说话。

顾西山哈哈大笑道:“你就知足吧你!换作任何一个男的胆敢这么做,那玩意儿还不得被割了下酒?别说是雁堡的女子,就是公主郡主,她也能上去就扇两耳光。这次她在雁堡不过是给人脸色看,你小子就烧高香吧!”

腰间佩刀正是天下第一名刀南华刀的年轻人正想说话,不过眼角余光瞥见前头的高大男子的背影,还是作罢了。

他再没心没肺和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当着这个老丈人的面说自己未过门媳妇的不是。

顾西山瞪眼问道:“袁庭山,你真是空手来的?!”

如今已将大半蓟北势力收入囊中的年轻人笑道:“刚砍下六百多颗北蛮子的脑袋,你要?回头我让人捎给你?”

顾西山有些艳羡,低声问道:“袁庭山,要不我跟你去蓟州?咱们这边都多少年了还是没仗可打,你那边好像生意红火得很,我去给你当个都尉都成。”

在两辽和蓟州都炙手可热的袁庭山不屑地道:“都尉?甭想了,马夫干不干?”

顾西山骂骂咧咧。

顾东海一笑置之。对袁庭山这个板上钉钉的妹夫,他一向和和气气,从不摆什么名将之后的大架子,更没有流露过半点顶尖勋贵子弟轻视江湖草莽的眼神。相反,这次雁堡认袁庭山这个女婿,还是他亲自牵线搭桥,否则雁堡再如何是蓟州豪强,也不敢不知死活地跟他们顾家掰腕子。虽说他们爹从没有口头承认袁庭山是他的义子或女婿,但是两次进京都带上了袁庭山,足以向京城和两辽说明一切。

顾剑棠突然喊了一声袁庭山,后者赶忙拍马跟上。

兄妹三人都有意识地放缓马蹄。

顾剑棠平淡地道:“你递了一份折子去太安城。”

袁庭山的嘴唇死死地抿起,没有解释什么。

顾剑棠的语气依旧不带一丝情感波动:“北湖嫁给你后,就不是顾家人了。”

袁庭山如遭雷击,但是依旧不愿低头,沉声道:“大将军,你放心,我养得起她!”

顾剑棠的嘴角似乎泛起一个冷笑,袁庭山勒住了缰绳,猛然停马。

除了打定主意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顾北湖跟着停下外,一头雾水的顾东海、顾西山都继续跟随顾剑棠前往那座戍堡。

顾北湖小心翼翼地问道:“怎么了,你惹我爹不高兴了?”

袁庭山龇牙咧嘴,一副很头疼的模样。他带来的那拨骑卒也识趣地停在路边。

袁庭山揉了揉下巴,说道:“你爹真有意思,明明是最想吃掉那二十几万北莽大军的人,偏偏就是要做一尊石佛。我那份折子递出去后,对你爹有百利而无一害,你爹还是不答应!老子就想不通了,当这个大柱国有啥滋味!”

顾北湖震惊地道:“你那折子不是跟兵部请功的?”

袁庭山歪头吐了一口唾沫:“几百颗蛮子脑袋算个屁的军功,说出去老子都嫌寒碜!老子要做也是做大买卖,这回是帮着赵家皇帝杀一个人,他一颗脑袋值得上北蛮子几十万!”

顾北湖愕然。

顾剑棠回头看了眼南方,眼神复杂晦暗。

太安城温暖如春的御书房内,赵家天子走到书房中间,蹲下身,亲自用钳子拨了拨火盆里的炭火。一旁贴身伺候皇帝的司礼监掌印宋堂禄弓腰小跑,他的碎步寂静无声,如灵猫步行,但是可以看出这位韩生宣接班人的战战兢兢。赵家天子手中握有一份折子,宋堂禄对此一清二楚,是蓟北当红人物袁庭山用五百里加急送来的。至于密折上头写了什么,以前韩生宣担任掌印太监的时候,可以先行浏览再斟酌是否需要递交皇帝以及是否需要转交兵部,可是如今皇宫内设置了起居郎,这一手让哪怕大红大紫的宋堂禄也从不去沾碰密折。赵家天子拎着那封密折,放在熊熊燃烧的炭火上,只是才点燃一角,就犹豫了一下,缩回手,敲了敲火盆边缘,熄灭了火苗。

御书房内有四五位岁数都不大的起居郎,他们埋首书案下笔如飞,丝毫不像是察觉了这边诡异的光景。

炭火映照着赵家天子苍白的脸色。

一名得以披鲜红蟒袍的大太监在屋外轻声说道:“陛下,国子监右祭酒晋兰亭求见。”

赵家天子的手臂悬在空中,陷入沉思,似乎没有听到那个不轻不重恰到好处的嗓音。

宋堂禄屏气弯腰,也不敢说话,但是一只手伸到背后,朝并没有掩门的屋外轻轻摆了摆。

那个一样弯腰低头的大太监照理说看不到司礼监掌印的细微动作,但马上就开始后撤。

赵家天子缓缓回神,淡然道:“准了。”

宋堂禄轻声道:“陛下。”

赵家天子低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很快宋堂禄就悄无声息地搬来一个小巧的绣墩子,赵家天子就这么坐在火盆前,那封密折就搁在正黄龙袍的前襟上,恰好放在了一条锦绣坐团龙上。团龙张牙舞爪,气势惊人。

蓄有美须的晋兰亭跨过门槛,正要跪拜,赵家天子轻声说道:“免了。”

赵家天子伸出手,宋堂禄赶忙又搬来一个墩子,受宠若惊的晋兰亭谢恩后小心坐下。

赵家天子看了眼这位出身北凉的读书人,眉宇间的阴霾淡了几分,和颜悦色地道:“三郎有事启奏?”

晋兰亭的神情坦然而坚毅,整个人如同神明附体一般,颇有几分慷慨赴死的架势,他毕恭毕敬地说道:“臣确实有事,本该上递奏章,但是臣以为还是应该当面陈述于陛下!”

晋兰亭起身,弯腰往后退了几步,扑通一声使劲跪下,五体投地,缓缓说道:“微臣晋兰亭,要弹劾首辅张巨鹿十大罪!”

微臣。

首辅。

御书房内,几乎所有身为天子近臣的起居郎都手腕一颤。

赵家天子默不作声。

东宫,太子赵篆独自一人站在那个养有一只学舌的蠢笨鹦鹉的金丝楠木鸟笼下,吹着口哨,心情愉悦。

他自言自语道:“宗旨是古往今来的天下第一权奸,以避权而擅权。让我算一算啊,罪状有几桩。

“操持朝柄,独断专行。

“私养边军,挥霍国库。

“勾结权阉韩生宣。

“因私怨构陷忠烈韩家。

“治国无为,致使西楚复辟。

“还有?似乎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了啊。”

说到这里,太子殿下笑了笑:“真是难为咱们这位晋三郎了。”

随着北莽大军向南推移,位于龙腰州边境的留下城就成了一座极其引人注目的城镇。在上任城牧陶潜稚无故暴毙后,顶替上位的新任城牧在南朝庙堂上的地位自是水涨船高。不过,当他仓促得到那个消息后,仍然吓得不轻,带着几骑亲卫拼了命地往城外冲,但是在一条官路和羊肠小道的交界处被很不客气地拦下。对此,城牧大人毫无怨言,只是悻悻然打道回府。回去的时候不需要赶时间,他时不时转头打量那几名神情肃穆的骑卒。嘿,是咱们北莽自称第二没谁敢称第一的斥候——乌鸦栏子!听说培养一名乌鸦栏子都比得上两名北庭皇帐独一份的重骑了,也亏得是那位胖子才舍得砸这银子。

董卓升官后,出门依旧披甲,哪怕上朝觐见女帝陛下,也没有穿过一次南院大王的显赫官服,但是这趟没有惊动各地边军的微服私访,在来到留下城附近时,却换上了这身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袍子。他牵着陶潜稚之女陶满武的小手,走到新老两座坟前。老坟有些年头了,躺在里头的那位虽然无亲无故,但以往不会杂草丛生,因为躺在新坟里的那位活着的时候,会让人经常拔草,从冲摄将军位置退下担任留下城城牧后,更经常会来上坟,可惜如今跟老家伙成了邻居,想来是真的有心也无力了。

董卓蹲下身,把一壶酒放在脚下,先在老坟坟头上默默拔去泛黄杂草,喃喃道:“老伍长,别怪小董胖子啊,我曾经发过誓,一日不成为一品高官,就一天没脸来给你上坟敬酒,今儿我这小胖子可算发达啦,你脸上多有光啊,咋也不咧嘴笑一个?咋的,难道是终于知道自己那满嘴黄牙瞧着瘆人啦?”

战功煊赫的董卓在战场上追亡也好,逃窜也好,哪怕没了战马,那都是两条腿能快过四条腿的,可这时候拔着那些幼龄稚童也能轻易清理的枯草,却显得尤为吃力。

这个喜欢喊女帝陛下“姐姐”更喜欢往别人大门上贴春联的大将军和南院大王,此时已是泪流满面,然后用手狠狠抹了一把脸,含糊不清地说道:“中原那边有个说法,叫衣锦还乡,老伍长,你凭良心说,我董卓今天够不够‘衣锦’?!老子身上穿的是啥?是跟当年那个北院大王徐淮南一模一样品秩的袍子!老伍长,你敢相信吗,当年那个见着一小标北凉骑兵三条腿都会软的,那个被你骂是孬种的小胖子,是你带的所有兵蛋子里当官最大的一个了。”董卓没有转头,只是伸手指了指那座新坟,“你再瞧瞧陶潜稚这个王八蛋,比你还不如,都没死在战场上,说死就死了。这不是逃兵是什么?老伍长,你跟这种人做邻居,能睡安稳?反正我董卓打死都不信。”

董卓蓦然转头,朝着那新坟怒吼道:“陶潜稚,老子骂的就是你!老伍长走了后,兄弟里你最先当上伍长,第一个当上都尉、校尉,第一个当了将军,这就算了不起了?放屁!一辈子最大的官就是个冲摄将军,一个小小留下城的破城牧大人!大人你个大爷!”董卓惨然地笑了笑,“我知道,你是嫌跟我董胖子一起混丢人现眼,所以死都不肯来董家军帮我。别人不过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再瞧瞧你,死了吧?你有本事爬出来,看老子不一脚把你踹回去!”

大概是怕吓着了那个跪在新坟前头的小女孩,董卓敛了敛情绪,拧开酒壶盖子,从怀里掏出三个酒杯,一个放在老伍长坟头,挤了个笑脸,对陶满武说道:“小满武,把杯子给你爹。就他那酒瘾,躺了这么久,我估摸着馋得够呛。”

小女孩双手接过酒杯,等董叔叔倒满一杯酒后,轻轻洒在爹坟前。

董卓洒了一杯酒在老坟前,自己也仰头哧溜喝光了一杯,自顾自倒了一杯后,又是一口饮尽。发现小满武双手捧着酒杯递过来,董卓笑了笑,说道:“叔叔不给你爹喝了,就让他躺那儿干瞪眼。”

小丫头的泪水盈满了那双眼眸,偏偏强忍着不哭出声,又委屈又伤心。

董卓赶忙给她倒了一杯酒,看着这孩子郑重其事地又洒了一杯,董卓的眼睛又泛起酸来,他歪头望向这座新坟,低声道:“你放心,小满武比我亲闺女还亲,等我打下了北凉,到时候还能活着的话,将来不敢说把整个中原给咱们小满武当嫁妆,半个总是逃不掉的。”

董卓转头看着老坟:“老伍长,是不是又想说我董小胖子瞎吹牛了?这回你还真别瞧不起人,如今我在朝堂上放个屁,都有一大把人说是香喷喷的。洪敬岩、慕容宝鼎这些瞧着威风八面的王八蛋,都得乖乖给我打下手。北凉铁骑不是雄甲天下吗?老伍长,你大着胆子敞开了说,要他们今年冬死几万人?他们要是少死一个,我回头就直接在你们边上挖个坑把自己埋了,来跟你们做邻居!你要是实在没法子开口,托个梦给我也成。”

陶满武又跟董叔叔要了一杯酒。洒下第三杯酒后,她放下酒杯,一言不发地跪在坟前。

董卓没有让她起身,也没有安慰什么,一屁股坐在地上,把那壶剩下的酒都倒在泥土里,轻声道:“当年老伍长你就带了我们这几个兵,我董卓现在董家亲军就有十万!我还有北莽最好的乌鸦栏子,北莽最好的步卒!最南边的姑塞、龙腰两州二十几座军镇的三十万边军,归我管。洪敬岩的柔然铁骑和柳珪、杨元赞这些大将军的十几万私军,还是归我管。再往北一点,两个持节令手里的一半兵符、二十万人马,也捏着鼻子乖乖送到了我手上。等到陛下把北边草原上都收拾干净,除了拓跋菩萨,其他人只要到了南朝边境,一样归我管!北凉才多大的地儿,这么多人这么多战马,撒泡尿就能让北凉来一场洪灾了。开春前大打一场,最多加上明年秋狩打上一场,北凉就彻底玩完了。”

董卓阴森森地笑道:“北凉那边一定还以为怎么都要打个三年五载,但我董卓做了十多年狐狸,这次就做一回头狼,不一口气吃饱肉绝不罢休!”

董卓伸手抓起一把泥土,又丢掉,站起身后,说道:“老伍长、老陶,这空酒壶我就带走了,等哪天带兵一路打到离阳南疆,给你们装一壶那儿的泥土回来,让你们这两个连北凉也没去过的乡巴佬见识见识,到底啥样的沃土才能种出稻谷来。”

董卓起身后,看着还跪着的小满武,弯腰揉了揉她的小脑袋,柔声道:“咱们该走了。”

小女孩站起身,默默抬起手臂擦了擦泪水。

董卓想了一下,低头看了眼身上穿的华贵袍子,脱了,叠好放在两座坟之间,淡然道:“衣锦还乡,无人看啊,那还穿着干啥?”

董卓把小满武放在自己的肩膀上,大步离开,笑道:“小满武,叔叔不是送了你一匹小马驹吗?很快就可以跟咱们百万大军一起踏冰渡河了。”

铁马冰河入中原。

当那个消息传遍京城时,太安城没有哗然,反而人人噤若寒蝉。

京城居不易,可那位在京城短短几年内便扶摇直上的国子监右祭酒晋兰亭,罗列出十大罪,弹劾的不是别人,正是离阳王朝“祥符之春”的缔造者——首辅张巨鹿!

大部分京城人都觉得这个外地佬真的是失心疯了,跟张首辅叫板,不是以卵击石自寻死路是什么?这十多年来,想要首辅大人丢官的人一茬接一茬,隔三岔五就会蹦跶几下,但大多时候首辅大人都懒得正眼瞧一下,而这些不自量力的人,无一不是跺跺脚京城就能震上一震的勋贵大佬,但谁成功了?何况他们胃口不大,只是想着那碧眼儿脱去官袍而已,从不敢奢望让这位离阳朝廷文官第一人去见先帝。

十大罪中,最让人信服的其实就一条,那就是逼死了满门忠烈守国门的蓟州韩家。这确实是翁婿两任首辅衣钵相传的一桩王朝秘事,晋兰亭用“灯灯相续,薪薪无穷”八字来形容张巨鹿这一脉的政改,可谓精准无比。

值得玩味的是那条勾结权宦韩生宣,导致内外廷乌烟瘴气。如今“人猫”韩生宣已死,首辅大人如何自辩?

但是最有杀伤力的那条,同时也最让人感到匪夷所思,不是私养两辽边军,而是十大罪中的最后一条:执政十多年来,大开漕运盐铁,倾力资助西北!

虽然这个消息很快沉淀下去,看似泥牛入海无声无息,但越来越多的人咀嚼出了其中三昧。

虽然首辅大人还是每天参与朝会,该夜宿禁中当值之时必然在尚书省当值,处理各项政务也依然有条不紊,首辅府邸门可罗雀不奇怪,毕竟首辅大人向来不喜欢私下会客,可跟首辅同一条街上的高门大宅也开始门庭冷落就很能让看客浮想联翩了。更重要的是,这一次张巨鹿没有像上次针对赵室勋贵那般给予雷霆一击,对晋三郎这位国子监右祭酒的忘恩负义和疯狗咬人,碧眼儿没有任何反应。

与此同时,有一件事不得不提,那就是有“隐相”之称又在今年全权负责地方官员大评的殷茂春,悄然提前返回了京城。

皇帝陛下带着太子殿下一起登门拜访了齐阳龙的府邸。

桓温称病不参加大小朝会。

紧接着,一声冬雷在太安城响起。

那个被西楚叛军瓮中捉鳖而灰头土脸的大将军杨慎杏秘密上疏太安城,证明首辅张巨鹿当年阴私构陷韩家之事确实无误!

立冬之日,清晨大雾,皇帝陛下亲率太安城一众公卿将相迎冬于北郊。

显贵之中,除了门下省主官桓温依旧不曾露面,以张巨鹿为首的京城文武百官一个不漏。

立冬无早朝,但迎冬之后,会有一场盛大朝会,天子赐袄百官,寓意体恤臣子以御冬寒。

这一天,天未亮便已早早起床在书房独坐的坦坦翁,对着窗外的天色发呆许久。

天色渐明,老人去书架上抽出一本恩师当年赠予的手抄本,自己磨墨,在手抄本扉页上颤颤抖抖写下一行字,打算让府上管事送往首辅府邸。

“入冬天渐寒,老友且加衣。”

写完之后,老人又开始发呆。

然后,一位府中老管事脸色苍白、脚步踉跄地撞入书房,天塌下来似的悲怆地道:“老爷,首辅大人在朝会上说徐家两代人戍守西北二十余年,兢兢业业,徐凤年子承父业,忠心可鉴,当袭封大柱国!这??这可如何是好啊?!首辅大人为何要如此行事??关键是陛下竟然也未动怒,虽未答应那大柱国,却在被拒圣旨之后,再度赏赐了那新凉王一个上柱国??”

桓温面无表情地挥挥手,示意老管事退下。

书房复归寂静无声。

桓温轻轻合上那原本摊开的珍藏手抄本,喃喃道:“老家伙,只能烧给你了。”

入冬时节,塞外水枯草黄,能遇上那丁点儿顽强的绿意就分外惊喜。三人牵马停在一处水源畔,再径直往北策马三天就可以看到那座瓦筑城。徐凤年蹲下身,掬起一捧水拍在脸上,长呼出一口气。

不谙兵事的隋斜谷随口问道:“这些北蛮子脑子进水了不成,为何不在初秋时分屯兵边境?历史上这些在马背上逐水而居的游牧蛮子,不都是在秋天杀入中原大肆抢掠秋收吗?到了天寒地冻的冬天,还抢个啥?”

徐凤年忍俊不禁。澹台平静淡然解释道:“你说的只是一般情况。历史上几场游牧民族带给中原巨大创伤的浩劫,其实大多是在冬天南下,借着河水结冰,骑兵畅通无阻。大奉王朝末期,北蛮子就是凭此杀入中原腹地。”

徐凤年接着说道:“草原游牧民族和中原农耕王朝就是狼和虎的关系,主动权一直在后者手中,每当后者呈现疲态时,是一头幼虎、病虎或者即将老死之虎时,北蛮子就变成了最强大的时候,因此每次中原内乱,北蛮子都会南侵过境趁火打劫一番。但是说到底,从大秦至离阳,还是中原王朝压着北蛮子打居多。要知道,当时大秦正史可是记载着‘蛮兵五而当秦兵一’,大奉朝巅峰时官史也有说过‘蛮子颇得秦巧,犹三而当一’,也就是说,当时即便北方游牧获得了许多大秦朝的铸造工艺,三个蛮子也只能相当于一名大奉甲士的战力。只是时至今日,北莽依靠吸纳了无数春秋遗民的南朝迅速崛起,在中原那边,胆敢自称与北莽厮杀、数量相当而不溃败的劲旅,估计也就只有广陵王赵毅和燕剌王赵炳的精锐部队。”

隋斜谷忍不住问道:“离阳王朝一统中原,难道还不够强大?不都说离阳之强盛,远超大奉直追大秦了吗?”

徐凤年哈哈笑道:“如果当今天子初登大宝那会儿,没有急于向世人表明他的雄才伟略,没有跟北莽打那几场仗,而是安安心心消化春秋八国的实力,那么接下来这场离阳、北莽的虎狼之争,我北凉三十万甲士有还是没有,已经完全不重要了,最多就是锦上添花而已。”

隋斜谷瞪眼道:“那姓赵的皇帝小子脑子进水了,当时也没谋士劝阻?”

徐凤年无奈地道:“当时离阳跟北莽的胜负就在五五之间,谁敢胡乱劝说?何况赵家天子心底,最想凭借己身军功压住以我爹和顾剑棠为首的一大拨春秋名将。世上的人和事,哪来那么泾渭分明的黑白对错?像我,是徐骁的儿子,在我眼中,徐骁自然便是无一大非大过却有无数大是大功的异姓王,那么在太子赵篆这些皇子眼中,当今天子更是离阳历史上最勤政爱民的帝王。当年赵楷要在芦苇荡截杀我,我也要去铁门关截杀他,我与他两人,也没谁就是罪大恶极的家伙,只是没办法,当时都是棋子,而且还是被推过河的卒子。”

隋斜谷讥讽道:“呦,听口气,敢情今儿你小子就摇身一变,成下棋之人了?”

对于吃剑老祖宗的挖苦,徐凤年笑着不说话,站起身后望向北方,那里的一条线上,有瓦筑军镇、西京、金蟾州,再往北,就是北莽王庭了。

一身练气士白衣装束的澹台平静突然说道:“对游牧民族来说,一个强大稳定的中原王朝何尝不是一种灾难?一旦这个王朝的掌舵者崇尚边功,同时身边围聚有一群希冀着扬鞭大漠的天才将领,边境就免不了要烽烟四起。游牧部落和农耕王朝的厮杀,即便离阳王朝覆灭,换了一个又一个姓氏的君主,也不会改变——”

徐凤年摇头道:“可以!”

澹台平静不敢置信:“可以?”

徐凤年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北方:“只要我们能够打下这片土地,然后在那儿打造出数条贯穿北莽的大秦直道!”

澹台平静一脸匪夷所思:“你疯了?”

徐凤年眯起眼,轻声道:“我没有疯。真要说疯,那也是当时才执掌国柄的年轻首辅疯了。当年在徐骁和顾剑棠之间选择谁来镇守西北门户时,朝廷争论不休。明面上翁婿两首辅都是坚决反对由我爹来封疆裂土做异姓王,但是我很晚才知道一个内幕:反对派中,有人说服了当时致仕还乡却官威犹在的老首辅。这个人,就是张巨鹿。因为这个从未投军从戎的文官,有着所有武将都无法想象的野心——年轻的首辅要以北凉作为进攻北莽的前哨,以北凉铁骑作为进攻北莽的主力,尽量减少离阳的兵力损耗和补给压力。在这个前提下,张首辅才会让朝廷默许徐家对西蜀、南诏有节制的渗透。”

徐凤年缓缓说道:“在这个年轻首辅和北凉双方心知肚明的形势下,许多事情不可抗拒。其中满门忠烈的韩家过于固执保守,亦不想拿整个家族根基为北凉徐家作嫁衣裳,因为一旦妥协,韩家作为北方军事砥柱的地位就会消失,那么世世代代跟北方游牧民族作战的韩家,也会很快变作过眼云烟。要知道,当时徐家赴凉,韩家家主跟我爹,两位至交好友还把酒言欢来着。如果我没有记错,我的第一个婚约,可不是后面那个什么驸马,而是韩家那会儿一个还扎羊角丫儿的小姑娘。那时候就躲在她父亲身后,露了半张脸,朝我做了个鬼脸。”徐凤年双手缩在袖中,“起先事情还未谈崩,韩家也做了许多努力,然后元本溪横插了一脚,狠狠阴了张巨鹿一下。等到我爹调动铁骑,跨境去救出韩家子弟的时候,一切已经晚了。”

徐凤年望向天空:“小时候,还经常梦到那个只见过半面的羊角丫儿姑娘,半张脸都是血,一直哭,跟我说疼。”

徐凤年自嘲道:“以前最怕做噩梦梦到她,等到后来想再梦到她一回,已经没办法了。”

徐凤年的腰微微弯了弯,似乎不堪重负,又似乎记起了谁。

“小时候不懂事,说了很多气话,还当面跟徐骁说过一句话,大概意思是我成了你徐骁的儿子,是倒了八辈子霉,我是这样,我娘也是这样。

“长大后,才发现徐骁其实做得已经不能再好了,能给我的,他这个当爹的都给我了。他嘴上总是说着他在年轻时候是多么意气风发,带兵打仗后打了多少胜仗,享受到了多少风光,而我那时候总是没耐心听他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不耐烦了,就会说:徐骁啊,好汉不提当年勇,咱甭唧唧歪歪了行不行?

“全天下的明眼人、聪明人都笑话徐骁傻,帮着先帝打下了天下,结果给人家的儿子防贼一样防了二十年。其实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徐骁是不会反的,如果他要反,中原大地早就出现南北划江而治的一幕了。可越是这样,离阳就越得寸进尺,所以赵家天子才会让赵楷持瓶去西域,让陈芝豹断去北凉退路,逼着徐家三十万铁骑的家底去跟北莽拼光。赵家天子用这种手段帮着他的儿子穿上龙袍。赵篆的庙堂,臣子中,不会有功高震主的武人徐骁,不会有心系天下百姓的文人张巨鹿;版图内,不会有尾大不掉的封疆大吏,不会有觊觎龙椅的藩王,只会剩下一个元气大伤的北莽,留下来给他儿子去完成大秦、大奉两大王朝都没能做到的伟业。

“徐骁曾经说过,当今天子的气量远远不如先帝,但确实算是个不错的皇帝。”

徐凤年说着说着,蹲下身,抓起一把黄沙,紧紧握在手中。

隋斜谷轻轻叹息。

澹台平静猛然转过身,望向远处,有十数骑扬尘而至。

铁甲染血,刀弩破败。

徐凤年站起身。

原本想着借这一方宝贵水源迅速补给的十数骑发现三人后,似乎陷入了天人交战中——若是没有水,他们和战马都扛不住数里外敌方黑狐栏子的追击。

为首一骑大手一挥,带头冲向水源。精疲力竭的十四骑翻身下马,在装水入囊以及战马饮水刷鼻时,都有人小心翼翼地盯住徐凤年三人,以防不测。这里已经算是远离北凉边境的南朝疆域,遇上自己人的概率,就跟在北凉境内遇上北蛮子的概率差不多。这十四骑都是轻甲轻弩的精骑,人人身材魁梧马术精湛,腰间又都悬佩有最新一代的凉刀,可见是北凉边军中最拔尖的游弩手。不过这次应该是遇上了敌方起码百人骑队以上的围剿追杀,人人负伤,其中一匹战马到了水源处,摇晃了几下就当场倒毙。那名骑卒忍着眼泪,不去看心爱的战马,不需要他半句话,身旁两名骑士就换了一把战损更轻的弓弩给他,而这名没了坐骑就注定不可能活着返回边境的游弩手,更不可能与战友同骑一马返程,那只会多害死一名袍泽。这位骑卒背好轻弩,摸了摸腰间凉刀,对其他所有游弩手咧嘴一笑,然后转身迎向那些衔尾追杀他们、阻截军情传递的黑狐栏子。

就在此时,已经上马的为首游弩手看到那名气度不凡的年轻公子哥笑了笑,说道:“我拿三匹马跟你们换一把凉刀,如何?”

那游弩骑标长模样的汉子愣了一下,问道:“你也是凉人?”

徐凤年点头:“地道的凉州人。”

那标长快速说道:“既然如此,凉刀可以借你,但是希望公子回头能够去封狼关找我,我叫朱耕,这回我和兄弟们欠你一条命!公子的坐骑都是千金难买的良驹,我们就是砸锅卖铁也买不起,朱耕这辈子肯定还不起这份恩情。朱耕不是矫情的人,只敢说以后多替公子杀三十个北蛮栏子!”

朱耕朝那个先前明摆着去送死的骑卒说道:“李廷吉,滚回来,跟老子上马返回封狼关!”

徐凤年把三匹马都送给朱耕,交出缰绳的时候说了句朱耕没听懂但也来不及深思的言语:“游弩手一标五十骑,是我欠你们三十六条命。”

十四骑在马背上抱拳致谢,朱耕不忘提醒道:“公子小心,后边最多两里路,有六十黑狐栏子和三百北莽轻骑。”

徐凤年点了点头,等到十四名游弩手远去后,他看着那两匹伤痕累累的战马,转头对澹台平静和隋斜谷说道:“劳烦两位前辈把这两匹马送往封狼关,然后去都护府等我。”

隋斜谷正要说话,被澹台平静冷冷一瞥,只好把话咽回肚子里。

徐凤年右手拎着那柄借来的北凉刀,缓缓前行。

一直握有那捧沙砾的左手五指松开,黄沙散落天地间。

他独自缓缓走向那三百多骑。

明年春,某个小院里的枇杷树会又发新芽,又会开新花。

后年春依旧,就是不知道能否亲眼见到了。

在春秋战火中,斥候作为一支军队最敏锐的触须,很少动辄半标一标这样大规模地出动,但是在凉莽边境线上,恰恰相反,斥候很少单枪匹马去捕捉军情,原因很简单,双方在斥候的运用上都堪称登峰造极,不论是重视程度,还是损耗速度,都要远远超出中原地带,甚至达到了一个让中原将领觉得夸张的地步,双方一旦碰头,往往意味着一方注定要全军覆没。在双方单兵作战和配合默契度都大致相当的时候,人数就决定了谁能带着重要军情离开战场。

北凉边军以游弩手名动天下,北莽也毫不逊色,董卓的乌鸦栏子、黄宋濮昔年亲手打造的远游斥候以及被誉为大将军柳珪亲儿子的黑狐栏子,都是当世最出类拔萃的斥候。游弩手标长朱耕率领五十骑深入大漠腹地,既是运气也靠实力,在通过观察推演出一份谍报后,返程途中被一标黑狐栏子截杀,然后,不仅第二标栏子火速加入追杀队伍,身为南朝边军统帅之一的柳珪得知战报后,毫不犹豫地调动附近三百轻骑,务必要将这条漏网之鱼抓住。

寒风呼啸,战旗猎猎,一座戒备森严的军营大帐内,大将军柳珪眉头紧皱,蹲在一口即将煮沸的锅子旁边。这段时日他甚至很少去看那幅无数谍子用鲜血性命换来的北凉边境图,不是因为柳珪大权旁落,也不是这位名将不重视北凉铁骑,而是连他这位边帅到三天前为止,都还不晓得己方到底要主攻何处,要把北凉北线三州中的哪个倒霉蛋作为大军突破口。董胖子这么胡闹,虽说慕容、耶律两姓因为后院大草原上的动荡不安自顾不暇,可是南朝两根大梁之一的老牌龙关贵族,素来跟以柳珪、杨元赞代表的军方新贵们不对付,这次更是在西京朝堂上跳脚骂娘,群起而攻之,恳求皇帝陛下收回董卓的兵权。黄宋濮都已经告老还乡,还差点被这些恼羞成怒的华族豪阀拎出来“鞭尸”几下,可见时下南朝混乱到了什么程度。关键是主帅董卓先前藏藏掖掖,似乎铁了心要让那将近百万的大军白白消耗粮草,他柳珪和杨元赞就是想为他说几句话也办不到,反而只会火上浇油。柳珪暂时负责姑塞州所有军镇的边防军务,在战时,连原本品秩官位相同的持节令也要听命于他,这是北莽历史上不曾有过的特例,也是皇帝陛下给予主帅董卓的天大特权。要知道,北莽不同于离阳中原,手握雄兵的持节令绝对不是一道经略使或者一州刺史。

想到这里,柳珪已经闻到了砖茶羊奶和酥油茶叶混合的独有浓香。掀开锅盖,这位曾是中原士族出身的大将军心情转好,抓起一把盐丢入锅子里。与奴隶出身的大将军杨元赞不同,也与祖辈辉煌的黄宋濮不同,柳珪的家族在北奔遗民中不入流,但到了北莽南朝以后,也不至于被莽人当成猪狗肆意宰杀。柳珪能有今天的地位,要归功于年少时在旧国的寒窗苦读,归功于那些书上读来的兵法韬略,柳家也因为他柳珪在北莽焕发了第二春,他也成了族谱上当之无愧的中兴之人。不过柳珪功成名就之后,不像很多念旧的春秋遗民或者骄奢淫逸的北莽贵族,他从不去喝那些一叶一金的中原名茶,到了北莽后,柳珪就喜欢上了眼前锅子里的奶茶,喜欢那种羊奶马奶带来的浓烈腥味。

柳珪舀了一碗茶,放在鼻尖嗅了嗅,一手托碗,慢悠悠地转动着。家族内子弟好像都喝上了一种产自春神湖的名茶,不惜一掷千金,甚至还有年轻人扬言,以后打下了中原,一定要在春神湖的岛上拥有自己的茶园。这位大将军笑了笑,这些孩子,不知天高地厚啊,真当中原是纸糊的?就算中原好欺负,北凉这道门槛怎么跨过去?怕就怕到时候北莽是断了一条腿才得以跨过啊。接下来南边有坐拥天险的陈芝豹,此人用兵堪称化腐朽为神奇,给他三万兵马,可当十万雄兵。东线上还有春秋名将顾剑棠,这次广陵道内讧,隔岸观火的东线战力毫发无损。柳珪停下转动茶碗的动作,自言自语道:“归根结底,北莽百万大军的真正敌人是三人:徐凤年,陈芝豹,顾剑棠。有哪一个是省油的灯?”

柳珪喝了口茶,见淡了,又抓了些盐丢进去,然后喊道:“林符。”

一名在帐外守候的雄毅武将掀起帐帘走入,柳珪抬了抬手中茶碗:“来一碗?以后可能就没这份心情了。”

那名中年武将摇了摇头,柳珪也不强人所难。这家伙是他的心腹爱将,曾是黑狐栏子的主将,后来柳珪嫌大材小用,给了他两条路:在自己军中当个正三品实权将军,继续戎马生涯刀口舔血;或者去西京兵部当个兵部侍郎,安安稳稳过官老爷的日子。结果这家伙两条都没选,死活要当他的普通亲卫。柳珪在心中叹了口气,这么个生生死死见过无数回的汉子,怎么就放不下一个没啥嚼头的“情”字?老子的女儿早已出嫁,子女都快一箩筐了,你林符待在我这么个糟老头身边有屁用!不过这些心里话,从不儿女情长的柳珪也知晓太伤人,不好说出口。

柳珪问道:“那标北凉游弩手怎么样了?”

林符沉声道:“放心,逃不回北凉。而且就算他们侥幸探查到了些东西,也只会以为我们大军开拔,是要倾力去打那个流州。”

柳珪抬起头,神情肃穆,似乎没了先前的和蔼,但也没有刻意流露出威势。

然而林符瞬间便满头大汗,低下头,说道:“大将军,除了一标黑狐栏子和三百亲骑加入追杀,属下还跟随军的朱魍谍子要了一名小宗师高手。还有消息说,玉蝉州持节令的女儿鸿鹄郡主也悄悄跟上了。”

柳珪轻轻嗯了一声,瞪了一眼这家伙:“幸好你小子没蹭喝那碗茶,否则看我不抽你十鞭子!”

在南朝军界作为青壮年将领之一而极富名气的林符讪讪一笑,像个犯了错差点被严厉的先生打板子的蒙童。

柳珪喝了口浓茶,轻声说道:“为将之人,也许只是一念之差,就要多死很多人啊。林符,你知道为什么北凉王被人骂作‘人屠’却不以为意吗?知道他这位大将军会愧疚什么吗?”

林符摇头道:“北凉王的心思,卑职可猜不透。”

柳珪轻声道:“人屠,那是杀敌百万的称呼,作为带兵之人,被这么喊根本不痛不痒,跟我抽你十鞭子差不多。可如果因为自己的纰漏,害死了本可以活下来的麾下士卒,那才会良心难安。”

林符小声道:“大将军,我就一个小亲卫,这话你对那个如今扛着北院大王招子的董胖子说去。”

柳珪又气又笑,无奈地道:“知道你们不服气董卓,不过人家确是有真本事的。你们这帮兔崽子以后少阴阳怪气地说话,滚!”

林符退出大帐。背后传来柳珪的军令:“传令下去,帅帐南移,跟随大军前往流州。”

林符转身问了一句:“大将军不把那锅茶喝完?”

柳珪平淡地问道:“那我柳字军儿郎得少砍多少颗人头?”

林符二话不说,健步如飞跑去传令,一边跑一边大声喊道:“大将军,从现在起我就不当亲卫了,上次说好了让我当三品将军的,除了两万大军,还有那黑狐栏子都得归我管辖??你老不说话,就当默认了啊??”

柳珪笑了笑,抓紧时间多喝了一碗茶。

因为在一个月之内,不断有各路人马离开原先驻地赶赴姑塞、龙腰两州边境驻扎,到达之后,西京兵部又长时间全无动静,导致怨声载道。结果三天前,南院大王董卓终于有所动作了,而且不动则已,一动就让人眼花缭乱,连他柳珪都感到出人意料。

边帅柳珪的亲军开拔,杀往流州。

第十一章徐凤年大杀莽骑,莽郡主狼狈就擒

她惨然一笑,无比仇恨地看了眼徐凤年后,迅速抽出一柄匕首,刺向自己的心口。

把一场血腥追杀当作出门散心的妖艳女子站在一处高坡上,挑了挑眉头。

她身边站着一位气度卓然的锦衣老者,绰号“龙王”。

“北莽魔头”排名第九,但北莽江湖公认这名老者的排名实在过低了,那位喜好佩戴貂覆额的北莽贵族女子更是嗤之以鼻——一位连朱魍六大提竿都得毕恭毕敬喊一声师叔的老人,第九?开什么玩笑!

她便是在北莽王庭艳名远播的鸿雁郡主,号称面首无数。父亲是玉蝉州持节令,因失言获罪于女皇,看上去是八大持节令中最憋屈的一个,但她依旧是慕容女帝最宠溺的后辈之一。当她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跟随父亲入京面圣,双手还沾着那些耶律姓氏龙子龙孙鲜血的女帝就笑着把鸿雁郡主捧在怀里,让这个孩子站在自己的膝盖上。那一幕让许多耶律和慕容家族的王族长辈至今难忘,也只有在那个时候,人们才记起那位妇人是个妇人。

这个声名狼藉的天之骄女,曾经亲自去留下城捎话给城牧陶潜稚——“清明时分,不宜出门”。只是陶潜稚没有听进去,然后果真死于清明的大雨中。

她望着远方那场人数悬殊的对峙,问道:“老龙王,那个身影怎么瞧着很眼熟?”

锦衣老者笑道:“仅看身形,有些像当年在倒马关客栈被郡主调戏的那位俊俏公子。”

貂覆额鸿雁郡主哈哈笑道:“记起来了,是有些像那家伙。当年在倒马关客栈,我还对他勾手指,想宠幸他呢。”

远处,孤单一人的拎刀之人没有任何躲避的迹象,就那么直直地迎向那群策马前冲的黑狐栏子和两百轻骑。

锦衣老者眯起眼:“但是看气韵,就是天壤之别喽。如果郡主不觉得是老奴老眼昏花,咱们还是现在掉头就走,有多远走多远。”

鸿雁郡主一脸震惊:“那家伙年纪轻轻就是指玄境界高手?可就算指玄好了,也未必能在你老人家和小四百骑军的手下逃生啊?”

锦衣老者叹了口气:“可不止指玄哪。”

鸿雁郡主问道:“天象?北凉有这么一号人物吗?袁白熊比他年纪要大吧,也没有那个来这里逛荡的闲情逸致。”

锦衣老者摇头道:“没猜错的话,是那个家伙了。”然后老人转身离去。

鸿雁郡主却没有挪步,因为她知道老龙王嘴中的那个家伙是谁了,这反而让她更不想走了。

老人停下脚步,皱眉说道:“郡主,你真的会死的!那人已经发现我们了,老奴这一走也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好让那人知道我们无意插手。”

背对锦衣龙王的貂覆额女子笑着摆摆手:“老龙王,你走你的,我想亲眼瞧瞧这位传奇人物。我得确认一下,若真是当年被我揩油的那个公子哥,我今天就算死在这里,也赚到了。还有,老龙王,你别想着打晕我啊!”

老人叹了口气,鸿雁郡主执意不走,自己离开也就没了意义,而且自己方才确实有打晕她的念头。

她喃喃道:“好戏上场了,老龙王,你真不想亲眼看一看此人的风采?兴许错过一次,就是错过一生哦。”

老人没有说话,但是已经来到鸿雁郡主身边,和她一起望向远处。

黑狐栏子有七十余骑,柳字大军铁卫亲骑足有三百。

在这支骑军看来,这只拦路蝼蚁就是一冲即死的货色,他们真正的任务是截杀那十四骑游弩手。

徐凤年停下脚步,手腕一抖,左手凉刀出鞘,刀鞘则直直地刺入身侧的沙地里,左手反握刀,右手却始终没有抽刀。

锦衣老者望向那边狭路相逢的场景,问道:“郡主真不怕死?”

貂覆额女子心思剔透,说了声“走着”,那位北莽朱魍的元老便抓住她的肩头,沿着坡脊往下飞掠而去,一直到与双方碰撞处平行的二十丈外才停下。在飞掠途中,鸿雁郡主还有心情扭头欣赏那些北莽骑士的冲杀姿态:矫健的身躯随着马背一起一伏,如同一个人的呼吸,充满了一种让人赏心悦目的动态美感。北莽战士手中弯刀的弧度比凉刀更大,这样的弧度,使得北莽战刀拥有更加巨大的劈砍力道,配合他们的身高,以及天生超出中原男子一截的雄浑膂力,一刀劈下,势如破竹。鸿雁郡主耳中传来那些北莽男儿的粗犷呼喊声,她坚信这种声音必将响彻中原大地,不是一个武榜高手就能挡下的,也不是北凉三十万甲士能够拦住的。

她摸了摸那抹覆额貂皮,眯眼远望。

只见那个面对北莽王朝百万铁蹄的拦路之人,反提那柄凉刀,横在胸前。

最前排并肩的三骑黑狐栏子,在马前胸高度的位置上像是出现了一条裂缝,然后瞬间扩大,战马和骑士继续前奔,但是被切割成了两截,下半截战马连同骑卒的双腿都摔在黄沙中,上半截战马和刹那间被截断双腿的骑士摔在更前面一些的地上。不光是第一排,后边十几排也是如此诡谲的光景,在那名刀客身前百步远的道路上,顿时绽出一大片血花。一匹战马露出猩红肠胃的半截身子就那么死死地贴在沙地上向前滑出去,战马的尸体后则是那条触目惊心的血路。

三十几名断去双腿的骑士坠地后,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号。

那条看不见的线并未成为强弩之末,而是一直在迅猛推进,但是后头的北莽精骑,尤其是黑狐栏子在察觉到不妙后,直接高高跃起,弃马抽刀,甚至有骑士猛然拉起缰绳,跳过了那条横切而至的线,更后边的骑士则开始迅速偏离直线,尽量绕出一个大弧进行规避式冲锋。

鸿雁郡主兴致勃勃地问道:“罡气?”

老龙王点点头。

她又问道:“极限是多长多宽?”

锦衣老者的视线些许偏移,望向骑队后方,答道:“这一刀大概是长百余丈,宽两丈,但仅是这一刀而已。”

她啧啧道:“这要是在战场上,岂不是威风八面?”

老人平淡地道:“在大型战场上,有朱魍这些只管针对江湖高手的潜伏死士,还有神箭手和脚踏弩,甚至是投石车,寻常高手,谁敢这么玩,谁就是第一个死的活靶子。当然,眼前这位除外。他要是真想像‘西蜀剑皇’那样死战不退,恐怕需要几位顶尖高手牵制。退一步说,这种高手在体内气机耗竭到油尽灯将枯之际,依然是想走就走,没人留得下,毕竟只是换一口气的事情。这么一口气,不是同样的武评高手,就无论如何都抓不住那稍纵即逝的机会。不过世上从来都是一物降一物,此人胆敢亲身陷阵,我们的军神自然也不介意亲手摘掉他的头颅。军中的万人敌,绝大多数是昙花一现,证明自己有这个实力,然后就死了。”

鸿雁郡主深以为然,点头道:“这也是江湖高手不愿掺和沙场厮杀的理由吧。一身修为来之不易,说死就死,也太郁闷了。下辈子投胎,可就很难保证还能投出个根骨奇佳的好胎喽。”

那人似乎抬起手臂微微滑抹了几下刀锋,道路上六七名跳离马背的黑狐栏子就在空中炸裂分尸。

随着他的反手刀一次次动作幅度极小的转换——

一匹高高跃起马蹄还未踩踏在地面上的战马,一条无形的线从左侧马腹下方向上倾斜至马背骑士的右侧肩头,将人和马齐齐切成了两半,又是一大泼鲜血洒落在地面上。

一名正在挽弓射箭的骑士连人头带马头被从中劈开。

在刀客和三百多骑之间,已经出现一大摊由点及面的血泊。

然后这摊血泊随着刀客的继续抬手,继续迅速向前推移。

这些披甲骑士就像豆腐被刀锋轻松割裂。

鸿雁郡主满脸惋惜道:“只是蝼蚁啊。”

对惨剧没有半点恻隐之心的老龙王平静地道:“蝼蚁不假,可之所以这么凄惨,还是数目太少的缘故。只要蝼蚁汇聚成了不计其数的庞大蚁群,那就不光是‘西蜀剑皇’会被活活咬死。”

老人继续说道:“能够凭借一己之力决定万人战役的顶尖高手,北凉是有,但屈指可数,眼前这位就是,还有袁左宗和徐偃兵。袁左宗身为骑军统帅,等到战况危急到需要他去力挽狂澜时,也就意味着整个北凉边军差不多完蛋了。那个‘枪仙’王绣的师弟,倒是最有可能出现在前期战场上。这么锋锐的一杆枪,搁谁都不舍得白白放在兵库里不喝血。”

鸿雁郡主点头道:“也对,如果轮到他北凉王不得不上阵杀敌,别说北凉边军,恐怕北凉四州都已是我们囊中之物了。”她突然开心地笑了,“老龙王,你说他好歹是暂时顶着天下第一头衔的人,结果不管他武力多高,都只能眼睁睁看着徐家三十万甲士一个接着一个去死,是不是深感无奈啊?”

老人想了想,笑道:“换成我是他,早就跑路了。天大地大,何处去不得,何处不逍遥?”

鸿雁郡主好奇地问道:“反正边境上杀来杀去就那么回事,那么这个人怎么不干脆潜入咱们王庭大开杀戒,不是挺能扰乱军心的吗?”

老龙王被她这个门外汉的天真想法弄得哭笑不得,叹气道:“到了天象境后,高手与高手之间就很容易心生感应,就算他能杀一座城两座城,哪怕整个宝瓶州给他杀得流血千里,然后呢?被拓跋菩萨、洪敬岩和剑气近这些大宗师联手围殴堵着杀?”

鸿雁郡主撇撇嘴道:“怎么成了无敌高手也这般束手束脚,多无趣。以前只听说儒释道三教中跻身天象境界的半圣之人不敢轻易出手杀人,是怕沾染因果气数,原来这些纯粹的武夫也好不到哪里去啊。”

老人苦着脸,说了句心里话:“老奴不得不陪着郡主在这里等死,不是更无趣?”

老人没来由望向天空,感慨了一句:“人生天地间,有天地在,我辈谁不是束手束脚的牵线傀儡?这座牢笼,有人侥幸跳得出去,但是肯定没人打得破。”

鸿雁郡主咦了一声:“结束了?雷声挺大,雨点太小,我可还没看过瘾啊。”

说话间,北莽骑士果然没有让这位姓耶律的金枝玉叶失望。

当人数已经不足三百的骑士全都停下马蹄时,那人也停下了刀。

一名在柳字军中久负盛名的神箭手抓住这个绝佳空当,猛然间挽弓如满月,弓弦崩出砰的一声巨响,朝那名年轻刀客激射出一箭。

另外两名背负大弓的魁梧骑士也有样学样,不用刻意去酝酿准头,皆是拈箭出囊,拉开大弓,一气呵成便射出一支箭。

三根凌厉的利箭先后破空而去,箭头都精准刺向那名刀客的面门。

随后一幕,让这些久经沙场的精锐之士都瞠目结舌。

三根羽箭就那么安静地悬停在空中,保持着斜刺的姿势。

刀客将那柄最让北莽边军深恶痛绝的凉刀放回了刀鞘。

一支雕翎箭,两支寻常羽箭。

他伸手握住那根被中原称为“快疾过鹰鹞而大风摇不动”的雕翎箭,反手甩出。

那名端坐马背在射箭之后双手下意识抓紧缰绳的神箭手被一箭穿透头颅,整个身躯都被巨大的力道往后一带,双手随之扯动马缰,战马前蹄抬起,骑士的尸体则后坠落马。

与阵亡骑士朝夕相处的那匹战马似乎还很茫然,轻踩细碎马蹄转身,用马鼻碰了碰倒地的主人。

一名头领模样的黑狐栏子回头看了眼北方的天空,带着无比的眷念。再度转头后,面朝那名实力恐怖的年轻高手,这名栏子猛地一夹马腹,率先开始无异于自杀的疯狂冲锋。

第二匹战马开始跟随,第三匹,第四匹??

最终,整支骑队无一骑拨转马头撤退,全部开始冲锋!

看到这悲壮的场景后,鸿雁郡主咬着嘴唇,轻声道:“走了。”

“嗯?”老人疑惑却没有半点迟疑,抓住她的肩头往后倒掠。

她闭上眼睛,感受着耳畔的疾风拂过,说道:“如果任由他们‘无缘无故’死在这里的军情传回草原,那么他们就白死了。”

老龙王没有出声。

将近四百骑追杀十四骑结果还没有成功,如果任由敌方游弩手传回情报,哪怕这些北莽健儿已全部战死,他们身后大草原上的父母妻儿甚至是整个部落都会被牵连,而那些人,原本是在等着他们的亲人带着战功和粮食回家的。

就算空手而返,活着也好。

任由两条大鱼离开后,帮十四骑游弩手断后的徐凤年,悬好凉刀在腰间,迎向气势汹汹的北莽骑队。

他开始奔跑。

黑狐栏子那名标长最先冲杀而至。

徐凤年一跃而起,那名标长还保持着高高抬臂劈刀的模样。徐凤年一掌拍在这人的头颅上,将其连人带马都砸入黄沙大地中,四肢尽碎的战马腹部跟沙坑粘在一起,而徐凤年手中多了一颗被他拔出的头颅,他将头颅砸向第二名黑狐栏子。

那名栏子的胸膛被炸烂。

徐凤年迅速坠地,一个摇晃,肩膀撞在左右两侧的战马侧面,马蹄离地,两骑横向侧摔出去。

一骑凶悍地直撞而来,然而在离徐凤年一丈时,人马俱被磅礴气机搅碎,绽开一团血雾。

那名潜藏在黑狐栏子和柳字军精骑中的朱魍谍子,毫无征兆地破开血水雾气,剑尖直指徐凤年眉心。

徐凤年全然不理睬那剑尖,伸出手将这位捉蜓郎的脑袋往下一按,摔在地上。

剑尖崩碎,剑身折断,谍子的身躯在黄沙地上弹了一下,先是七窍流血,继而经脉寸断的全身都渗出血丝。

这具尸体被徐凤年一脚挑起,撞向前方一匹战马。

当冲在最前方的十几骑就这么毫无反抗地死去后,那些活着的骑士终于丧失了冲锋赴死的勇气。

开始有人后撤。

天底下确实有热血上头不怕死的人,也有即便怕死却可以为之坦然去死的事。

可是这些一向骁勇善战的北莽精锐,不希望自己死在一个连名字、身份都不知道的敌人手上。

徐凤年微微一跺脚,向前伸出一只手。

在他身前的地面上,一柄柄黄沙长剑拔地而起。

约莫半炷香后,带着鸿雁郡主飞奔出二十多里路的锦衣老者,整个后背瞬间绷直!

一个清冷的嗓音在他背后响起:“两位在倒马关认识的老熟人,你俩这么不把命当命啊?”

锦衣老者不愧是北莽朱魍的老祖宗,轻轻一推鸿雁郡主肩头,将其推出去老远。命悬一线,他也顾不得拿捏力道,将她摔在十数丈外的黄沙中。

在送她暂时脱离险地后,老龙王一声轻喝,舌绽春雷,浑身气机流转如决堤大洪,一身织工不输江南织造的华贵锦衣被外泄气机撑出千万条细微的缝隙。老龙王没有转身,甚至都没有转头,抬臂向后砸去,手臂上的袖子刹那之间化为齑粉。

龙王斛律铁关是北莽成名已久的高手,在拓跋菩萨、慕容宝鼎、洪敬岩这几位新秀尚未崛起之时,天纵之资的斛律铁关曾被看作是可以赤手空拳挡下“枪仙”王绣那杆“刹那”的顶尖高手。斛律铁关的近身肉搏不可谓不强,尤其以筋骨坚韧著称于世,慕容宝鼎在获得“不动明王”美誉之前,还曾跟斛律铁关请教过淬炼体魄的秘术。北莽女帝整肃江湖势力期间,被召见的斛律铁关就露过一手:八架分别有两百矫健拽手的攻城车投掷出八颗重达一百八十斤的大石,几乎同时砸向站于两百丈外的龙王斛律铁关,老人在空中拳碎大石,没有让任何一颗巨石完整落地。

老当益壮的斛律铁关这一臂挥去,如同裹挟风雷。

徐凤年伸出右手,轻描淡写抓住老龙王的手腕,叩指断长生。

斛律铁关只觉得体内那股急速流转的磅礴气机瞬间被截断,如一艘急速行驶的楼船蓦然遇上了横江铁索,而且这锁江铁索不止一处,而是在他六处紧要窍穴都兴风作浪,像是硬生生在他体内设置了六道关卡。

雪拥蓝关马不前,任你是日行千里的骏马,大雪压路,亦是行不得也。

斛律铁关浑身颤抖,鲜血猛然从牙缝间迸出,拼着受伤也要冲断那些铁锁,竭力让一气贯通全身经脉。

老龙王很果决,也有不惜玉石俱焚的狠辣,可徐凤年既然出手,就不会拖泥带水。他左手掌做手刀竖起,搁在斛律铁关肩上和耳畔,往左一拍,抓住老人手腕的右手往外一扯。

斛律铁关的脑袋出现剧烈震荡,更骇人的是,老人的整条胳膊都被徐凤年从身躯上拔掉!

与此同时,斛律铁关整个头颅的右半边都出现密密麻麻的鲜红丝线,如不计其数的赤蛇在他肌肤中肆意游窜。

斛律铁关的长处是力大无穷且龙筋虎骨,无比精通近身肉搏,可他一定不知道,如今一旦让徐凤年近身缠斗,无异于让离阳王朝那位号称“陆地神仙之下韩无敌”的人猫近了身。

天底下唯一擅长以指玄杀天象的韩生宣,杀一个指玄境总不至于更难吧?

被扯掉一条胳膊的斛律铁关双脚深陷沙地,双目圆睁望向远方,纹丝不动。

徐凤年轻轻丢掉那条手臂,转过身望向那名初见时何其不可一世的貂覆额女子。这位神情悲怆的鸿雁郡主怔怔地坐在地上,不知道为何在自己心目中罕逢敌手的老龙王不动弹了,她只知道老人肯定受了重伤,却绝对想不到身为北莽传奇人物的斛律铁关已经气绝身亡。

徐凤年看着这个大概是忘了逃跑的女子,双方都没有说话。

她突然厉声喊道:“老龙王,杀了他!他是北凉王徐凤年,你只要杀了他,我就亲自去向陛下给你请功,你可以做大将军,做持节令!”

鸿雁郡主不傻,相反,她是一个极其聪慧有城府的女子,否则也没办法在耶律、慕容两姓之间左右逢源。她哭喊道:“斛律铁关,你倒是出手啊!”

她满脸泪水,哽咽地道:“老龙王,你哪怕动一下也好啊??”

徐凤年看着这名女子的貂覆额,但是左手已经按在腰间的凉刀上。

鸿雁郡主猛然间平静下来,站起身,拍了拍衣裙上的黄沙尘土,理了理鬓角凌乱的青丝和那有些歪斜的貂覆额,缓缓地问道:“我可不可以选择一种不丑的死法?”

徐凤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微笑道:“你有没有可以拿来换命的东西?比如说董卓、柳珪的大军动向,又比如说有没有一些耶律大统遗孤的消息?要不然,说一些你们北莽那两支大帐重骑的事情,也行。”

她扯了扯嘴角,毫不掩饰讥讽之意。徐凤年拇指轻轻推刀出鞘。

就在此时,一骑疾驰而来,马背上是一位满脸血污的年轻骑卒,还多带了匹马。看他的装束配饰,不伦不类,既有柳字军百夫长身上扒下来的铁甲和佩刀,也有黑狐栏子独有的短刀,还背有一张巨大的雕翎弓,应该是这名骑卒大发了一笔死人财。

鸿雁郡主转头看向这劫后余生的一骑,眼中尽是鄙弃和仇视,不用想也知道是个投敌叛变的家伙!在北莽草原上,就数这种男子的骨头最轻。那名年纪轻轻就已凭借骑术箭术进入柳字军将军亲骑的骑士停马不前后,大口喘气,也看了看那貂覆额女子。先前在大军营寨中只是有幸远远看过几眼,当时是一位万夫长神情恭敬地领着她和扈从前往大将军帅帐。这种大富大贵的女子,他连想都不敢想这辈子能与之说上一句话。至于此时此刻她眼神里那种居高临下的唾弃,让这个确实已经叛变的年轻人不由自主地垂下眼皮子,但是他很快就抬起头,不去看那让人自惭形秽的女子,而是望向那名刀客的修长背影。

他的身体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先前那一幕历历在目。连他在内的三百骑开始后撤逃亡,这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刀客就那么凭空铸出黄沙飞剑,他回头的时候,亲眼看到一名名袍泽被那长剑贯穿后心,偶有骑士用弯刀砍碎飞剑,也挡不住第二柄飞剑的贯胸而过。有一名袍泽被飞剑透肩刺落下马,整个人都被钉入沙地,那人在身形飘摇的追杀途中,随手伸出一手往下一按,几丈外死命挣扎的受伤袍泽整个人就陷入大地,扬起一阵黄沙,然后便悄无声息。有一名黑狐栏子坠马后,整个胸膛都被飞剑刺得血肉模糊,踉踉跄跄向这人奔杀而去,结果被这人错身而过,只见黑狐栏子双脚离地,脑袋像是被重锤击中,一个后仰,重重摔在地上。一名柳字军亲军百夫长躺在地上,气若游丝,被那人用提在手中未曾出鞘的凉刀轻轻一磕,整颗脑袋就那么炸碎了。

当那人离他愈来愈近时,鬼使神差般,他不再策马狂奔,而是拨转马头,拦在道路上,但是没有去送死,而是等死。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只是看着那人不断驾驭飞剑杀人,若是身侧有人尚未死绝,那人就或用在鞘凉刀或用新铸飞剑面无表情补上一记。

那一刻,在这名身陷死境的小卒子看来,整座天空都是如蝗群的飞剑,然后这些飞剑织出一张恢恢大网。

有六七骑黑狐栏子作困兽斗,越过呆滞的他,嘶吼着向那人冲锋过去,然后连人带马都被贯穿力惊人的飞剑挟带到天空,最后一起坠地。

在他眼中,有那么几个瞬间,似乎看见了那人在一呼一吸。

一呼细微如水滴莲叶轻轻颤,一吸则鲸吞天地气势如虹。

不知为何,那人跟他擦肩而过,却没有朝他痛下杀手。

当三百骑只剩下他一人独活的时候,那人出现在他身侧,用地道娴熟的北莽言语吩咐他可以随意拣选一些甲胄刀箭,然后多带一匹战马跟着他离开。

大概是觉得自己已经死过了一回,那时的年轻骑士都忘了恐惧,从鬼门关回来后,还有心情去捡取那些早就艳羡不已的好物件,换上一匹良马,穿上铁甲,佩上战刀,背上大弓,一件没落下,甚至还给自己换了双崭新结实的牛皮靴。

风起卷黄沙,活着的,就是这三人两马。

鸿雁郡主望向徐凤年,伸手指了指那名年轻骑卒,咬牙切齿地道:“你杀了他!”

徐凤年用一种打量疯子的眼光促狭地看着这位大漠上身份最为显贵的皇室女子:“他比你值钱多了。”然后继续说道,“他不会死。不过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你只要拿得出足够‘值钱’的东西,买得起自己的命,我就答应不杀你。”

鸿雁郡主疯癫般尖声道:“杀了他!这种人不配当北莽儿郎!”

徐凤年抬起手臂,对那名年轻骑卒做了个劈砍的冷酷手势。

那骑卒平稳了一下呼吸,开始毫不犹豫地抽刀冲刺。

鸿雁郡主彻底傻了。她可以允许自己死在北凉王的手上,但她决不允许一个北莽郡主,玉蝉州持节令的独女、被女帝陛下深深宠溺的自己,到头来死在一个草原叛徒的刀下!而且这个籍籍无名的懦夫,是如此的卑贱!

她惨然一笑,无比仇恨地看了眼徐凤年后,迅速抽出一柄匕首,刺向自己的心口。

夕阳西下,两骑缓行于一处俗称“龙眼儿”的平坦沙地上,再往南走三十里,便是北凉边关第一雄城虎头城。此城内外屯扎精兵三万、铁骑三千、轻骑六千、步卒两万多。城中即便不列入兵籍的百姓,只要是青壮年纪,都可以在仓促之中披甲上马而战。

虎头城身后则是新设有北凉都护府的怀阳关。与怀阳关一线左右又有柳芽、铁茯苓两大关城,拥兵万余。与步军人数绝对占优的虎头城不太一样,柳芽和铁茯苓两座军镇几乎清一色是快马轻甲的骑兵。显然,与主要用以阻滞北莽大军南下的守城虎头城相反,这两座规模逊色一筹的边城,更多担负起主动出击的任务。

在这攻守兼备的第一道战线后,则是以锦源、清河、重冢三关为支点,玄参、神武两城为凉州北边两翼的第二条战线。紧接着便是常年驻扎凉州边境的大雪龙骑军,以及步骑两大副帅陈云垂、何仲忽的大军,加上犬牙交错的戍堡、碉楼。毋庸置疑,凉州以北的边境,是整个北凉最难撼动的战场所在。一般来说,北莽最不可能攻打重兵把守稳若磐石的凉州北线,北蛮子真要想张嘴吃下这里,恐怕就不仅仅是崩落牙齿和血吞这么简单了。

相较快马大刀冠绝北凉的凉州北线,幽州那边步卒居多,所以步军大帅燕文鸾的帅帐也在那里。不论是幽州以北的地势还是驻军的分配,都决定了幽州才是典型意义上北方游牧和中原农耕的攻守战,一方攻城一方守城,而不像凉州北境那种仗着徐家铁骑,都敢摆出与北莽骑兵在马背上对攻的架势。原本龙象铁骑驻扎在凉幽两州的中间地带,可以随时支援两侧,甚至主动四处游弋寻觅战机,并无定势,然而随着新设第四州流州,三万龙象军进驻其中,幽凉两州的紧密联系无形中被割出一条裂缝。

离阳王朝西北第一大城,不是北凉境内凉陵幽三州的州城,而是这座突兀而出雄视北莽的虎头城!幽州边境上还有一些例如倒马关这类供商旅出入凉莽的关隘,但是凉州以北,一个都没有!这里注定只有狼烟四起黄沙百战,而永远不会听到商队的驼铃声。

虽然只有两骑,但是其中一骑拖曳着一个双手被捆绑的狼狈女子。她浑身尘土,嘴唇干裂,脚上那双如江南婉约闺女所穿的精致绣鞋也破败不堪,露出了鲜血淋漓的脚趾。她身形摇摇欲坠,但是还在苦苦坚持。当她能够抬头遥望见那座传说中最喜欢在城头上摆满北莽俘虏脑袋的虎头城时,因为这个不合时宜的停顿,被战马拖曳得扑倒在地。那名骑卒没有转头,她竭力挣扎起身,否则就会被这么拖着前往虎头城,可精疲力竭的她实在已经无法站起来,只翻了个身,后背传来一阵滑行在沙砾上的火烫刺痛,这种痛苦不在于刹那间产生多大的剧痛,而在于绵绵不绝、点点滴滴的积累。

那名奉命行事的北莽骑卒忍不住转头瞥了眼。这么一个高坐云端上的女子,就这么跌下神坛,被他和坐骑像牵狗一样拖曳前行。

他转头看着前方那一骑,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人不杀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也不杀她。

远处,尘烟四起,一支气势雄壮的数百人骑队震撼着大地轰然而至。

他的心脏剧烈收缩了一下,这还是他生平第一次见到这种大数目的北凉骑军。他也很快发现北凉骑军跟以往所在的柳字军骑军的不同:后者陷阵杀敌,无疑很悍勇也很残忍,他投军以后,自己也是如此,否则也成为不了大将军柳珪的亲卫骑军之一,但是前方这些北凉骑军给他的感觉要更加可怕。先前跟那标游弩手交战还不明显,不过是觉得那些久负盛名的北凉游弩手确实战力惊人,可当超出三百人数之后,他就产生了一种很古怪的感觉,像是这三四百骑浑然一体,他们的策马扬鞭,充满了一种会让所有北莽勇士都感到极其别扭的隐忍和克制,眼前这些虎头城驻军,甚至每一次身体跟随马背的起伏幅度,都如出一辙。

他只听说那两支用无数金银喂养出的大帐重骑,在完完整整铺开阵形进行一线冲锋时,能够真正做到齐头并进。

这四百骑几乎同时翻身下马,为首一名中年骑士单膝跪地,低头抱拳道:“末将刘寄奴,参见王爷!”

之后四百骑异口同声道:“参见王爷!”

徐凤年微笑道:“都起来吧,这趟劳烦刘将军出城相迎了。”

徐凤年身后那名还能骑马披甲的年轻俘虏愣了一下,脑筋有点转不过弯来,但是他看到那名衣甲刀弩与身后骑卒一模一样的刘将军在起身时,似乎是个瘸子?

然后他就知道这位相貌平平的瘸腿武将是谁了——北凉诸位统帅之下的边将第一人,虎头城守将刘瘸子!

他不知道什么刘寄奴,但几乎每一个柳字军士卒,都听说过这个在大漠上极具传奇色彩的刘瘸子。此人跟许多边功越大在北莽骂名越多的北凉猛将不一样,刘瘸子在北莽南朝读书人嘴里,那都是公认的当世良将。治军法度森严,但战场外视士卒如亲子。他有两儿两女,儿子都已战死边关,小儿子死时不过十六岁,两个女儿都嫁给了他的部下,又都成了寡妇。刘瘸子对敌从不心慈手软,却从不滥杀无辜。在十四年前一次报复性的长途奔袭中,深入姑塞州境内腹地,一路斩首破万,那条腿就是被一名俘虏女子用匕首刺透,但刘瘸子依旧没有杀她,只留下一句不知真假但在草原上广为流传的话:“不论是我们北凉还是你们北莽,只有等到男儿死尽之时,才轮到你们女子。”

刘寄奴陪着徐凤年前往那座气势雄伟的虎头城,他大半辈子的心血都在那儿了,看着那高大城墙,这位战功赫赫的武将的眼神异常温暖。

他们身后,四百精骑缓缓拨转马头返程时,都忍不住看了几眼那古怪的两人。骑马的年轻人一身北蛮子装束,携带兵器倒是挺多,然后拖着一个只能步行的可怜的貂覆额女子。

入城后,徐凤年洗过澡,换了一身衣衫,刘寄奴和几位虎头城校尉恭敬地站在外院阶下。

徐凤年上次以新凉王的身份巡边时,在怀阳关止步,没有来到这里,据说彼时那几位校尉都颇有怨言,说这位王爷瞧不起他们虎头城,把虎头城将卒当成了北凉后娘养的崽子。领三千重骑的那位校尉就公开扬言,有本事让怀阳关那帮软蛋驻军跟他演武一次,他也不乐意欺负怀阳骑兵是轻骑,大不了让他们再借兵两三千,照样不用三轮冲锋就干得那帮家伙丢盔弃甲。

徐凤年看到其中一个假装镇定但是明显有些拘束畏缩的壮汉,便招手示意这些虎头城支柱武将都坐下说话。刘寄奴的资历战功摆在那里,他当年跟老凉王都能心平气和地说话,面对北凉新主徐凤年,当然也不至于手足无措,坦然坐在石凳上,眼角余光瞥见那个先前喝酒后骂得最凶的马蒺藜这会儿跟个不敢见情郎的娇羞小娘们儿似的,搬着石凳坐在了最后头,缩头缩脑。

徐凤年歪了歪脑袋,好像在找人,故意笑问道:“刘将军,不知道那位扬言就算拳脚功夫打不过我,却能喝趴下我的马校尉马大人,在不在场?”

刘寄奴忍住笑声,没说话。在座几位性子跟边塞风沙一般粗糙的校尉一下子就忍不住笑出声,笑声中都充满了善意。

性子再阴柔的男儿,大概也会被这里年复一年的毒辣日头晒硬了。

心胸再狭小的男子,大概也会被这里日复一日的天高地阔给撑出了气量。

那个马蒺藜直起腰杆,在袍泽身后高高露出脑袋,破罐子破摔道:“启禀王爷,卑职在的。如果你老人家真生气了,要卑职吃鞭子,绝无二话。就是挨鞭子的时候,能不能找个让卑职下属瞧不见的地儿?否则以后得被那帮家伙笑话死。”

徐凤年显然没有跟这汉子计较的意思,问道:“刘将军,各位都能喝酒?”

刘寄奴点头,笑着打趣道:“喝当然都能喝,这帮人打仗就那么回事,酒桌上个个天王老子第一。不过马蒺藜和褚汗青两部要当值巡夜,其他人只要不喝得酩酊大醉,都无妨。”

徐凤年嗯了一声:“那咱们喝个点到为止,上次欠下的,就只能以后有机会再补上了。”

刘寄奴转头喊道:“马蒺藜,跟褚汗青亲自去抱两坛酒来,然后滚去巡夜。”

马蒺藜如释重负,和另外一名校尉一起小跑出院子,很快抱来两坛绿蚁酒。

心虚的马蒺藜不敢多待,就想赶紧溜之大吉。那名气度儒雅的虎头城校尉褚汗青犹豫了一下,望向徐凤年,问道:“王爷,卑职今夜不能喝酒,也不知下次能喝酒会是何时何地,可否以空碗敬王爷一回?”

徐凤年点了点头。

褚汗青高高端起那只空荡荡的酒碗,徐凤年则站起身将碗中绿蚁酒一饮而尽。

马蒺藜忐忑地问道:“王爷,要不卑职也敬你一回?”

徐凤年又笑着喝了一碗。坐回石凳后,徐凤年看着那些脸上都带着真诚笑意的边关将校,问道:“刘将军,虎头城还有什么需要的吗?尽管开口。”

刘寄奴一手捧碗,一只手搁在那条瘸了的腿上,笑着摇头道:“没有了。”

徐凤年也没有多说什么,陪着这些都已四十多岁的北凉老将一起默默喝酒。

刘寄奴在最后只说了一句话:“既然王爷坐在了这里,那么有句本来以为没法子说出口的话就能说了:虎头城四万余人,今天就当都喝过了王爷的送行酒,虽死无憾!”

当刘寄奴诸将离开院子后,徐凤年让院外护卫喊来那两名俘虏。鸿雁郡主正在别处狼吞虎咽,等她不情不愿走进院子的时候,衣衫还是褴褛,不过满嘴油腻,跨过门槛的时候还打了个饱嗝。这让身旁那名依旧披甲携带刀弓的柳字军骑卒感到新奇,大概是发现原来她这样的女子也不是真正不食人间烟火。桌上还剩小半坛绿蚁酒,这显然是刘寄奴他们“嘴下留情”了。徐凤年端起酒碗指了指几张石凳。鸿雁郡主一屁股坐下,那名对徐凤年越发敬若神明的年轻骑士依旧老老实实站着。鸿雁郡主瞥了眼桌上的酒坛酒碗,下意识地抽了抽鼻子,虱子多了不怕痒,干脆自己给自己倒了一碗酒。绿蚁酒嘛,她在倒马关尝过,甚至在王庭京城也喝过,以前没觉得多好喝,今儿一碗酒从舌尖辣到喉咙再烧到肠胃,整个人瞬间暖和了,饱暖饱暖,总算都齐全了。顺带着她看徐凤年的眼神又多了几分挑衅。她知道徐凤年当时没有让她自尽,她再想死就比想活还要难很多。这当然未必就是好事,在进入虎头城之前,她想过徐凤年会用上无数种羞辱她这个鸿雁郡主的阴毒法子,不过就目前看来,处境确实糟糕,可还在她的承受范围内。她仰头一大口喝尽碗中酒,擦了擦嘴角,媚笑道:“怎么,王爷想要让我侍寝?那为何不让我换一身洁净的衣裳?”

徐凤年反问道:“需要我送你面镜子照一照吗,让你看一看自己这会儿啥德行?”

鸿雁郡主恼羞成怒,刚要抬起手丢掷酒碗,很快就抑制住这股冲动,沉默着又倒了一碗酒——能蹭一碗是一碗。

徐凤年也不理睬这只落毛凤凰,转头看向那名自称乞伏龙冠的骑卒,说道:“你习武很有天赋,这也是我不杀你的理由。”

还有一个理由徐凤年没有说出口。从乞伏龙冠的眼睛里,看不出连鸿雁郡主这种局外人都会有的仇恨。就算一个人可以隐藏脸色和眼神,但他的气机流转在徐凤年眼中根本无所遁形,而气机起伏是跟喜怒哀乐直接挂钩的。这就说明乞伏龙冠这块被埋没的璞玉,也许能够在武道一途上走得很远。当然,最关键的原因是徐凤年希望有一个人能在将来制衡弟子余地龙。这个年纪最小却身为大徒弟的孩子,不同于性格鲜明的王生和吕云长,存在着太多不可预料的东西,徐凤年不希望今后的江湖在自己手上多出一个轩辕大磐。乞伏龙冠这个像是路边随手捡来的阿猫阿狗,他的习武天赋不是徐凤年所见的最好的,但是属于最有趣的。如姜泥和观音宗卖炭妞,谓之剑坯;而如洪洗象和龙虎山赵凝神,则是真人转世之身,谓之菩提子;佛门也有转世灵童一说,乞伏龙冠就有点四不像,什么都沾点边,什么都不纯澈,然而恰恰因为如此,反而最符合徐凤年的习武历程——杂糅荟萃,熔铸一炉。何况当时那场厮杀中,乞伏龙冠真真切切捕捉到了徐凤年这位天人在呼吸之间的那“一线之隔”。

当今天下,有这等禀赋的不过双手之数,这个无名小卒便位列其中。

乞伏龙冠现在才十八岁,就已经是柳珪亲军铁骑之一,要知道,刀法第一人顾剑棠在这岁数,也许还不如乞伏龙冠,当然,徐凤年当初更是如此。

乞伏龙冠有些紧张,颤声说道:“北凉王爷,小的从小就是个孤儿,哪儿有饭吃就哪儿混。王爷要是信不过小的,可以让小的当个北凉边军,步卒都行,杀北莽肯定不手软。”

鸿雁郡主在这个时候阴阴笑着,煽风点火道:“孤儿?说不定你爹娘就是死在了北凉铁骑马蹄下,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嘛!”

乞伏龙冠远不如她有心计城府,却也不是缺根筋的傻瓜,一时间没忍住,直接骂道:“贱人!放屁!”这个年轻人红着眼睛道,“我爹娘就是被你们这些有钱有权的南朝王八蛋活活打死的!”

鸿雁郡主勃然大怒:“南朝?南朝算个什么东西,整个南朝就是我耶律姓氏养的一条看门狗!我是耶律虹材,本该是你这种低贱之人一辈子都走不近一百步内的王帐郡主!”

乞伏龙冠呼吸急促,胸膛起伏不定,然后大踏步上前,对着这个娘们儿就是一耳光甩过去。

鸿雁郡主也不是木头,低头,后退,一溜烟躲在了徐凤年身后,一脸得意地喋喋不休:“嘿,打不着!瞧你这点出息,活该你一辈子没办法给你爹娘报仇。呦,说不定你这种废物原先在军中一直给南朝那些仇家效力也说不定哦??”

乞伏龙冠突然平静下来,死死地盯住这个女人。

鸿雁郡主感到一种刻骨的寒意,小心翼翼地拿回酒碗,又给自己倒了一碗绿蚁酒。

此时,敲门声轻轻响起。

徐凤年倒了两碗酒,轻声道:“澹台前辈请进。”

当那名不速之客坐下时,徐凤年递过去一碗酒。对方也不客气,喝了口酒,双颊微红。

耶律虹材望着这名高大的女子,充满好奇。

此人举手投足间尽显宗师气度,还有一种扣人心弦的写意风流。

徐凤年笑问道:“前辈怎么知道我到了虎头城?”

澹台平静淡然道:“我以前听师父说过,天人俯瞰世间众生,就如我们在夏夜看那萤火点点。大多萤火一闪而逝,却总有一些尤为明亮,甚至在某个刹那璀璨如星辰。”

徐凤年顿时心中了然,想必是先前截杀四百骑时气机倾泻,让这位精于望气的练气士宗师抓到了蛛丝马迹,然后就在这虎头城附近守株待兔。按照澹台平静,准确说来是按照这位宗主师父的阐述,世间人上人的顶尖高手亦只是云间仙人眼中的“天下人”而已,不过如拓跋菩萨、曹长卿这些高手,他们散发出的萤火会格外惹眼。练气士承担着替天行道缝补法网的职责,自然会更容易寻觅到他们这一小撮高手。

徐凤年问道:“是不是可以说,世人修道问道证道,就是以米粒之光去与皓月争辉?”

澹台平静摇头道:“师父说过,修成了道,也无非是水滴入海而已。黄河之水天上来?非也,海上来。故而奔流到海不复回?非也。”

徐凤年打趣道:“你师父说话这么好打机锋,这么??有道理?”

澹台平静一笑置之,像是为尊者讳。

徐凤年盯住那个还想偷偷倒一碗酒喝的鸿雁郡主,后者悻悻然缩回手。

徐凤年指了指院门,乞伏龙冠率先离去,鸿雁郡主稍等片刻,猜测那小子已经远去,才鬼鬼祟祟摸到了院门跨过门槛。

结果很快就传来清脆响亮的啪的一声以及鸿雁郡主的尖叫怒骂声。

澹台平静轻声道:“王爷好眼光。”

徐凤年纳闷道:“此话怎讲?”

她小啜了一口酒:“这对男女都是身具气运之人,值得王爷用心雕琢。”

徐凤年冷笑道:“气运?”

澹台平静神情不变:“运气太好,就是气运了。换成常人,面对一个大开杀戒的武评高手,他们多一百条命就能活下来?”

徐凤年正想说话,澹台平静摇头道:“你有你的种种理由,但这不妨碍他们活下来的事实。”她继续说道,“按照事先约定,我观音宗会在怀阳关以南青河关以北停留,也会尽力为北凉做些凝聚气数的事情,但是最终去留,由不得北凉边军决定。”

徐凤年点头道:“这是自然。”

她还是直截了当地说道:“若是王爷不幸身死?”

徐凤年无奈地道:“放心,如果真有这一天,我在临死前会悉数赠予那个卖炭妞。”

澹台平静悬着酒碗,一本正经地问道:“大战在即,你我说这个,是不是有些晦气了?”

徐凤年笑望着这个仿佛完全不谙世情的女子,反问道:“你说呢?”

澹台平静一条手臂搁在石桌上,一手托着酒碗,抬头望向那片星空。

徐凤年心境平和,闭上眼睛,缓缓喝了口酒。

视线并无交集的两人很随心所欲地一问一答。

“北莽大军在边境上的兵力快到它的地理极致了,但是它依旧可以有闲余兵马在北方草原上着手下一波攻势。面对这样一个本该由整个离阳王朝抗衡的敌人,你不担心最无险可据的流州吗?”

“当然担心,大概就像当年徐骁看着我去中原和北莽。”

“打凉州打流州打幽州,先打何处?对北莽来说各有利弊。你觉得是??”

“其实先打哪里都没有关系的。我爹徐骁,我师父李义山,袁左宗、褚禄山、燕文鸾、陈云垂、何仲忽,还有像虎头城刘寄奴这些人,都已经把北凉该做的做到了最好。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我开始认为,北凉也许真守得住。但是北凉接下来谁会战死沙场,我不会知道,也不想知道。”

“那么拓跋菩萨为何没有出现在边境?”

“这就像赵家天子死活都要把顾剑棠留在北地,而不让他去广陵道一样,因为这是王朝最后的杀手锏。当那老妇人和帝师需要拓跋菩萨亲自出马的时候,说明那时的局面才算开始偏离掌控了。在这之前,他们都坚信自己稳操胜券。”

澹台平静突然问了一个明显是题外话的问题:“你为何不杀那北莽郡主?”

徐凤年哑然失笑,沉默了片刻,跟她一起望着星光点点的天空:“当然不是我喜欢她,只是她让我想起了一个我很想念的人——一样喜欢貂覆额,一样声名狼藉,一样性格刚烈。我能杀她却不杀她,不过是想让她知道活着是有多不容易。”

澹台平静把酒坛里最后一点酒都倒在自己碗里,一饮而尽:“你真正在乎的她是谁?”

徐凤年伸出手指,指着星空,柔声道:“我大姐,在那儿。”

不知过了多久,徐凤年回神后,忍不住扶额叹气。

这位地位超然实力亦是超群的王朝第一练气士,不但醉睡过去,还趴在桌上打着微鼾。

徐凤年何等心思玲珑,看着她感慨道:“应该是想念你那个师父了吧?”

晨起雾霭,一行人由虎头城南门骑马而出,然后分道扬镳。

乞伏龙冠换了身北凉轻骑的甲胄刀弩,同时也拿到一份崭新的户牒,名字也改成乞伏陇关,从今天起,他就是北凉边军一员了。出城时,叛出北莽的年轻人总是时不时去抚摸几下腰间凉刀。北凉战刀,号称“豪壮徐样”,意味着当世战刀铸造,都要以徐家战刀作为样式。乞伏陇关清楚,这把战刀要是在王庭那边售卖,没有五百两银子根本就别想拿下,而且有价无市,无数皇室成员和草原悉剔都以能够收藏齐全徐样凉刀为荣。穷酸惯了的乞伏陇关拥有这么一把刀,腰杆都直了几分,总觉得自己如今也算腰缠万贯的有钱人了!但是有个秘密,比凉刀轻弩和户籍身份更让年轻骑士感到狂喜:那位北凉王传授了他一部无名刀谱和一套武当心法。乞伏陇关此时豪情万丈,也心甘情愿为年轻新凉王去沙场搏杀。

他遵照北凉王的命令,护送鸿雁郡主前往流州,只要把这个姓耶律的娘们儿丢到边境上就可以不用再管,到时候他能够直接投奔龙象军。这之后在凉莽战事中是死是活,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耶律虹材犹豫了一下,拨转马头,快马加鞭追上徐凤年后停马拦路,沉声道:“你就这么把我放回北莽?”

徐凤年笑道:“要不然?让玉蝉州持节令拿一座金山银山来赎你?就算你爹肯出钱,你也注定没办法活着回去。一个正儿八经的郡主给北凉抓住当俘虏,耶律家族恐怕丢不起这个面子。”

耶律虹材欲言又止。

徐凤年摆摆手道:“你的死活无关大局,你也别太把自己当回事。”

耶律虹材玩味笑道:“我本来想透露一些北莽大军的动向给你,既然你不想听我的推算和猜测,那就算了。”

徐凤年仍是没有半点好奇,淡然道:“继续拦着路,就不怕我反悔?”

这位貂覆额女子眯起眼,面沉如水,狠狠甩了一下马鞭,跟这个面目可憎的家伙擦肩而过。

徐凤年与澹台平静继续上路前往怀阳关,看到这位练气士宗师的询问视线,徐凤年轻声笑道:“以耶律虹材的心机心地,不能奢望她说什么实话,说不定还会谎报军情阴我一次。与其被她的言语折腾得疑神疑鬼,还不如干脆不听。”

澹台平静微笑道:“直觉告诉我,这女子一旦开口,会是实话。”

徐凤年自嘲一句:“听上去好像亏大了?”但是没有因此喊回那位兴许是偶尔菩萨心肠一次的鸿雁郡主。

澹台平静笑了笑,不再说话。她身材高大,百岁高龄却童颜永驻,又着一身雪白衣裳,当她纵马驰骋时,衣袂飘摇,就如一朵硕大白莲绽放在大漠之上。此时此景,当得“惊为天人”的说法。

两人沉默片刻后,澹台平静突然好奇地问道:“北莽对打西线的北凉还是离阳王朝的东线争论很大,如果不是棋剑乐府的那位神秘帝师和新任南院大王董卓两人都执意要先下北凉,恐怕现在就是你们北凉看顾剑棠的笑话了。绝大多数的北莽大将军和持节令,以及草原上势力最大的那些悉剔,都认为去打东线更划算,毕竟打垮两辽防线,就可以直逼太安城,甚至有望与西楚在广陵道的复国遥相呼应,使得离阳大军疲于奔命,并且首尾不能呼应,两朝此消彼长。为何北莽女帝会力排众议,答应那两人跟北凉死磕?这不正中赵家皇帝驱狼吞虎的下怀吗?何况,哪怕打下了北凉,依旧有陈芝豹的西蜀作为缓冲——”

徐凤年笑着打断澹台平静的言语:“很简单,北莽可以倾力攻打北凉,却绝对不敢这么一股脑杀去离阳东线,因为他们根本不敢把屁股露给北凉三十万边军。身经百战的北凉骑军,不但拥有无与伦比的机动性,而且对大漠地势和长途奔袭无比熟稔。北莽敢拿二十万兵马去跟顾剑棠对坐着饮酒吃肉喝茶赏月,若是换成北凉,早就将其吃得骨头都不剩了,然后大摇大摆长驱直入,到那时,整个南朝都得遭殃。不是那位太平令和董胖子不知道离阳朝廷的小算盘,而是他们没的选。不一口气吃掉北凉就去打那条看似简单实则经由张巨鹿、顾剑棠和陈芝豹先后经营的东线,那北莽就等于是跟离阳比拼国力。而且最关键的是??”

澹台平静恍然,点点头,接口道:“明白了。只要北凉铁骑一天在西北待着,那就意味着离阳王朝哪怕丢掉了东线,甚至太安城被困,也依然掌握着足以改变僵局的主动权,但是如果北莽一举打掉北凉,主动权就换到了北莽女帝手中。尤其是被称为雄冠天下的北凉铁骑全军覆灭,不管中原百姓如何厌恶北凉徐家,他们的魂都已经丢了一半。连北凉也挡不住北莽南下的铁蹄,那么谁挡得住?”

徐凤年感慨道:“张巨鹿掌权以来,对西北边关军务算不上有多支持,可也从未太过掣肘,这也是首辅大人的厉害之处——看似清静无为,有纵容北凉养虎为患的嫌疑,其实是帮离阳赵室赢得坐山观虎斗的一天。”

澹台平静望向东方太安城,呢喃道:“赵家天子在家国之间已经做出了取舍,离阳自杀其鹿。”

徐凤年冷笑道:“所以朝廷等到了好戏开幕,最大的幕后功臣却看不到这一天了。还不是怕新皇帝压不住老首辅,怕太多寒门鲤鱼跳过了龙门。一旦这些野鲤跻身庙堂逐渐抱团,那可都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死便死了,反正孑然一身,不像豪阀出身的世家子,还得为身后庞大的家族利益考虑。就算这拨寒士十人中有大半贪恋穿上靴子的富贵感觉,只要有两三人不服管束,敢硬着脖子跟皇帝作对,成天为民请命,那就够家天下的赵室皇帝吃一大壶的了。下一个坐龙椅的赵篆,既没有先帝一统中原的军功,也没有当今天子制衡弹压徐骁、张巨鹿和顾剑棠这些文武百官整整二十年的资历,赵篆的这个爹,不在闭眼前做点什么,如何放心把整个天下交给赵篆?于是处心积虑请了个半截身子已经在黄土里的齐阳龙来做帝师,等到老家伙稳住了朝局,差不多也要老死了,到时候赵篆已经羽翼丰满,藩王和武将都被削了兵权,加上有殷茂春这些根基不够深厚的卿相辅佐,再用大举提拔豪阀王孙来制衡前者,都不用像当今天子那么勤勉,舒舒服服躺着当皇帝就是了。有些时候想想那位碧眼儿,真是替他感到不值。”

澹台平静叹息一声。

徐凤年自嘲道:“就是不知道首辅大人会不会替北凉感到不值。”

澹台平静笑问道:“有怨气?”

徐凤年呼出一口气,沉声道:“老子怨气大了!”

澹台平静说道:“正好北莽撞到了北凉刀尖上。”

徐凤年看了眼天色,也许今年的大雪,盖不住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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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故人他乡忆故人,相濡相忘缠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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