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悍刀行13 第一章 都护府擘画御敌,北凉道狼烟即起

雪中悍刀行13 第一章 都护府擘画御敌,北凉道狼烟即起

燕文鸾、陈云垂这些老将军几乎同时长呼出一口气,这口对朝廷憋了将近二十年的怨气,终于能正大光明一吐为快了。

怀阳关内那座北凉都护府依旧简陋得不像话,这让怀阳校尉黄来福很是忐忑,虽然称不上寝食难安,可每次去都护大人那里参与军机事务,都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儿,一些个相交莫逆的将校就他妈喜欢拿这个破烂事来刺他几句。说什么他黄来福如今扬眉吐气啊,住的地方比褚都护还气派,就是可惜王爷没弄个将军给他,否则就真是名副其实的大人物了。黄来福对此连还嘴的机会都没有,只能认命,久而久之,他就成了凉州北线边关的头号大笑话。不过随着边境上大战在即的气氛越来越浓重,这些无伤大雅的调侃也就很快消散一空。今天黄来福例行公事前往都护府,最近几位大帅统领都在府上,群策群力,一起讨论北莽的兵力部署和主攻方向,黄来福是个会打仗但不擅长动嘴皮子的粗人,插不上嘴,但听着那些老将军大统领的争执,就觉得很舒坦,觉得只要有他们坐镇边关指挥调度,别说如今北凉边军兵强马壮并且毫发无损,就是最前头的那座虎头城不小心丢了,让他黄来福去抢回来,那也绝对没二话。

当今天黄来福走入都护府那个挂满大小形势图的大堂时,明显察觉到一些异样,大堂中央摆放有一张长达六丈的巨大黄梨木几案,几案两侧多了许多张新鲜面孔。步军统帅燕文鸾,这位春秋老将应该是第一次莅临怀阳关,骑军统领袁左宗也到了,而且顾大祖、周康、何仲忽、陈云垂四位新老副帅也破天荒凑齐了。大将军义子之一的齐当国,新任白羽骑主将,也站在一侧。幽州刺史胡魁和幽州将军皇甫枰并肩站在偏一些的位置,而才从幽州刺史升迁高半阶的凉州刺史王培芳,战战兢兢。这位可谓功成名就的北凉读书人,孤苦伶仃站在了最偏僻的角落,显然在这种场合,其他任何一位披甲将领放个屁,都要比他这个文官扯开嗓子喊话更有用。

但是最让黄来福感到震惊的一个人物,是二郡主徐渭熊!

她坐在轮椅上,双手十指交错,紧紧盯着桌上的那幅边关形势图。

北凉都护大人一手托着砚,一手提笔,砚中墨是赤墨,褚禄山站在徐渭熊身边,弯腰在地图上画出一条条红线,不断轻声说话。

黄来福蹑手蹑脚凑近过去,几案两侧早早站了二十几人,他只能见缝插针找了个位置,刚好听到褚禄山低声说道:“先前我们有一标游弩手插入了姑塞州腹地,发现柳珪大军已经开拔,现在已经可以确定,是奔着流州去的。除了柳珪这支三万精兵,还有包括瓦筑、君子馆在内偏南四座军镇也倾巢而出,老牌陇关几大贵族也掏老底掏出了三万步卒,还有姑塞州持节令的八千羌骑亲军需要注意。加在一起,这十万人兵力都赶往了如今的流州州城——青苍城。”

褚禄山用朱笔在地图上的青苍城以北某地,点了一点,“陇关贵族的那三万步卒用作攻城主力,这一点是明摆着的。”

然后在青苍城和临谣军镇之间轻轻抹了一笔,“不出意外,会是那八千羌骑在此守株待兔,用以牵制流州西线援军的解围。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逃。羌骑别的本事没有,跑路的本事第一流,十几年前,我就领教过了。”

屋内诸将会心一笑。当年第一场离阳、北莽大战,世人皆知在那场硝烟中大放光彩的褚禄山有两个遗憾:一个是没宰掉同是胖子的董卓,再有一个就是竟然没能追杀掉那支溃败羌骑。

褚禄山笔尖转移,在凉州和流州青苍城之间重重画出一条线,“作为主力的柳珪大军,应该会穿插到此处??”

徐渭熊皱着眉头,听到这里后直接打断褚禄山的言语,“难道只是一味退守,任由柳珪在流州境内渗透?就算流州只有三万龙象军,也完全不用如此被动。”

双手负后的顾大祖弯腰看着地图,也缓缓开口说道:“若说凉州、幽州边境可以等,但流州确实没有这个必要。三万龙象军只要找到柳珪大军主力,一举击溃,其余那些散兵游勇不足为惧。战之国门外,北凉有这个能耐。”

骑军副统领何仲忽开口说道:“别看柳珪那边人数占优,就这么点兵力还真不够塞牙缝的。就算董卓有后手,可按照他们当前的部署,两天战马脚力的距离,收尸都来不及。”

褚禄山伸出两根手指,捏了捏那猩红笔尖,置若罔闻,只是凝视着浸染些许墨汁的手指头,平静道:“鱼饵太小,钓不起大鱼。”

褚禄山突然笑出声,在寂静无声的屋内显得格外响亮。

只见这位都护大人伸出拇指、食指捏在一起,抬手笑道:“咱们北凉铁骑太强大了,总要给对手这么一丁点儿的念想才行嘛!”

怀阳关都护府有一处偏屋,传闻酸秀才扎堆,酸不可闻,尽是些芝麻绿豆大小的官员,文不成武不就,不过都护大人还是经常会出入偏屋,除此之外,这偏屋就极少有人造访。

与外界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偏屋内并非冷冷清清只有些老学究聚头唉声叹气,相反,这里人气很旺,而且许多张年轻面孔的出现,让屋子显得尤为朝气勃勃。屋内东西两面墙壁上悬着一幅幅形势图,既有北凉三州边疆地理,也有描绘北莽姑塞、龙腰两州的地图。两面墙壁上的形势图所绘版图内容如出一辙,只是分老旧,东面墙挂旧,西面壁悬新。

屋内两人一桌对坐,桌边始终有一人提笔站立静候,负责记录一些言语。那些书桌上堆满了北莽方志和密档,其中许多东西,恐怕连南朝兵部和户部都没有。东西墙上之所以分新旧,是缘于屋内一位后辈晚生提出的建议——既然敌军主帅董卓一直按兵不动,没有流露出丝毫要大肆调兵遣将的迹象,那么北凉不妨先从这些年北莽边军对凉莽接壤两州的变动来探究蛛丝马迹,圈画出那些在最近几年内增添兵力的城池军镇,以及那些耗费重金开辟出的新驿路,并着重找出北莽边境历年来的演武场地。给出这个建言的年轻人姓郁,听说先前是个游手好闲的外地赴凉士子,投靠无门,找不着油水足的官府衙门,才托关系进了这里。跟姓郁的同时进屋子任职的杂流官吏,还有六七个,既有北凉本地饱读兵书破天荒沾带着书卷气的将种子弟,也有跟郁姓年轻人差不多的根脚,都是些别人捡剩下不要的外乡士子,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啊。

这屋子年纪大的前辈们,大多是些官场上没混出头的失意人。他们有个共同点,就是脖子硬膝盖更硬,不懂卑躬屈膝,平日里最喜欢借酒浇愁,一喝高了自然也就管不住嘴地高谈阔论指点江山,然后突然有一天就被拂水房的谍子拎到了边境上。他们甚至都没办法跟家里人打声招呼,就此凭空消失。他们起先胆战心惊,以为是要被那位喜怒无常的褚大魔头砍脑袋玩耍,后来才知道是帮忙做些剖析战局的事情,也就逐渐心安下来。只是虽然成了都护府的客人,是帮都护大人做事,可既没有官身品秩,也没有薪水俸禄,不着天不着地,真不算什么美差。好在他们这些人在官场上早就磨光了雄心壮志,对于屋内枯燥乏味的公事,也都熬得住性子。加上褚禄山褚大人的名头太骇人,每个人都兢兢业业,就怕自个儿哪天让褚禄山觉得是个不愿意任劳任怨的官油子,然后就被咔嚓一声剁掉了脑袋。

时常进出这屋子的外人,都是从拂水房那儿走出的家伙,不断给屋内众人送来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有南朝兵部最近升迁情况的文书,户部有关各地的粮草损耗程度的折子,甚至一些质地不一的纸张上,具体到哪一座烽燧哪一条驿路的修缮款项都写了。而这些拂水房谍子来去匆匆,进入屋子都一言不发,放下档案秘录就默然离开,始终目不斜视。用屋内暂时主事的洪大人私下的说法,那可都是杀人不眨眼睡觉不闭眼的狠人。年纪大些的,像洪大人都信奉多做事少说话,最多偶尔感慨几句,而像包括那个叫郁得志在内的年轻人,则初生牛犊不怕虎,敢在屋内畅所欲言。年轻赴凉士子李豫和父亲是陵州县令的赵缨,两天前还大吵了一架,就北莽大军到底是主攻流州还是佯攻流州吵得翻天覆地,连褚大人都给惊动了。

黄昏时分,眼神不济的洪大人哪怕坐在光线最好的临窗位置,也开始点燃一盏油灯,然后他扭脖子的时候,听到一阵习以为常的细碎脚步声,转过头望去,是个脸孔极其年轻稚嫩的拂水房谍子,进入屋子后,把怀中一封东西交给了负责接收物件的王桂芳王大人。洪大人对这些曾经让他们北凉所有官员感到毛骨悚然的阴影中人,已经不再那般畏惧,倒不是说洪大人胆子肥了,而是毕竟在给都护大人办差,无异于脑门上贴了张金光闪闪的保命符嘛,有啥好怕的?不过要说洪大人对这些人有好感,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不光是他,屋内大多数人,都不想跟拂水房扯上半枚铜钱的关系。

洪大人无意间发现老友王桂芳等那年轻谍子走出去后,露出一脸小心遮掩的嫌弃和晦气神色,用手指捏着那个东西,迅速放在后生郁得志的书案上。

洪大人站起身,假装去看墙壁上的地图,途经郁得志那张桌子时,瞥见那是一张应该是被人随手扯下的书页,被鲜血浸透大半,只是血迹已干。

洪大人无奈摇头,这些拂水房谍子也忒不讲究了,隔三岔五送来的东西,要不就是皱巴巴,跟曾经从水里拎出过似的,要不就是还能抖出沙砾来。今儿这次就更夸张了,还染着血。

屋外暮色中,那名年纪轻轻的谍子抬起手臂,狠狠擦了一下眼睛,然后走下台阶大踏步离去。

谍子看到一位身穿便服的年轻人站在院门口,相互一个打量,谍子的眼神充满了隐藏极好的戒备。直觉告诉他,眼前这个家伙如果是敌人,他恐怕只有死路一条。两人擦身而过,年轻谍子即便明知此人能够出现在褚大人亲自盯着的都护府,那就肯定不会是北莽的密探,可年轻人还是不易察觉地微微弯腰,一只手缩在了袖管中,等到两人距离拉开,他才如释重负,发现自己握着匕首的手心满是汗水。年轻谍子有些好奇,那家伙岁数也不大,为何能让自己下意识摆出如临大敌的架势?

当徐凤年悄悄走入屋子后,书案靠近屋门的王桂芳抬起眼皮子,只当又是一位拂水房谍子,站起身伸出手。

徐凤年轻声问道:“刚才送来的东西在哪里?”

那个郁得志猛然抬头,刚要开口说话,就看到这位微服私访的北凉王微微摇头,会意的他只是站起身,把那张纸交给徐凤年。

他正是中原豪阀郁氏长房长孙郁鸾刀,化名郁得志,在这栋屋子里打着杂,籍籍无名,整天对着那些方志、密档、文献挑挑拣拣。其实郁鸾刀只要想弄个官位,不说别人,深受徐凤年敬重的凉州刺史胡魁就可以给他一个正四品武将。郁鸾刀递给徐凤年的那张纸,是旧南唐前朝文豪刘京生那部著名散文集《小窗闲情》的一页,在春秋遗老中广为流传。但这南唐版珍本的书页算不得有多值钱,书页上的文字内容也是脍炙人口,但是书页后头加上去的那一行落笔仓促的字,也许不是字字千金,但肯定比落笔之人的那条命,更贵一些。

大战之前,先死斥候。

但是很多人不清楚一件事,谍子会死在更前。并且只会死得无声无息,连悲壮都称不上。

郁鸾刀想开口解释那些零散晦涩不成文的字,在拂水房独有密档中应该串联解释为什么。外人不知拂水房有一部极为隐蔽的《解字书》,不同死士谍子对应各自的说文解字,所以哪怕一封机密谍报被北莽截获,依然是毫无意义。而送出这张书页的谍子在拂水房代号是“二十四”,郁鸾刀则需要在案头那部《解字书》上去翻第二十四篇,就可以得出准确内容。

徐凤年默不作声,紧紧握着那张书页,走到墙下,抬头看着一幅姑塞州形势图。

洪大人一头雾水:看起来不像是那些行事刻板的拂水房谍子,便猜测此人会不会是跟都护府上哪位大人物沾亲带故的将种子弟,否则可走不进这屋子。看情形,被他和王桂芳私下说成“郁郁不得志才应景”的郁得志与此人多半熟识。洪大人扯了扯郁得志的袖子,轻声说道:“小郁,是你朋友?这可不合规矩呀,若是被都护大人知晓,你我可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郁鸾刀轻声道:“无妨。”

往常再好说话的洪大人也忍不住急眼了,褚都护定下的规矩在北凉边境比天还大,你一个小小士子说无妨就无妨?到时候一屋子人都要被你坏了规矩的郁得志连累惨了!

洪大人正要提醒那年轻人一句该离开屋子了,冷不丁听见那人碎碎念着:“史家不幸国家幸,国家不兴诗家兴??”

寒窗苦读多年的洪大人一下子就听明白了,这不是旧南唐散文大家刘京生写在《小窗闲情》里的段落吗?

接下来洪大人看到那个年轻人轻轻抚平有些褶皱的书页,递还给郁得志。

郁得志接过书页后,交给洪大人,淡然道:“洪大人,这张书页可以归档了。书页所载文字,下属已经解字完毕,稍后有劳大人请人送往褚都护书房。”

洪大人接过书页,惊鸿一瞥,没什么深刻印象,只是觉得那些字勾画生硬,转折凝滞,仿若女子耍刀、男子绣花一般,真是不堪入目啊。

洪大人没来由猛然抬头,瞧见那年轻人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这让这位大人顿时悚然。

但是很快年轻人就笑了,轻声说道:“大人是不是觉得书页上的字,有些不堪入目?”

被看穿心思的洪大人讪讪一笑,不好应答。

那人也没有计较什么,只是略微提高了嗓音,“屋内诸位大人辛苦了。”

说完这句后,洪大人还来不及腹诽什么,就看到他径直走向屋门。

洪大人先是看到王桂芳呆若木鸡地站在门口,之后才看到屋外站着北凉都护褚禄山、骑军统帅袁左宗、步军统帅燕文鸾,后边还有许多人。洪大人已经不敢再看下去了。

如果说这还不算惊世骇俗的话,那么更加让洪大人头皮发麻的是,那个年轻人,就那么跨过门槛,走了出去。屋外那些在北凉当之无愧最为权势煊赫的一小撮人,都在给他让路。

都护府大堂,燕文鸾看着主座上那位穿着黑底绣金大蟒袍的年轻人,不知为何有些神游物外。记起当年大将军披上凉王蓝缎蟒袍后,他跟钟洪武、刘元季几人都忍不住凑上去摸了几把,只是这帮老家伙,除了何仲忽、陈云垂两人还站在屋内外,钟洪武已经死了,尉铁山、刘元季退出军伍回家养老去了。至于更年轻的那拨,就说大将军六个义子,如今竟然只剩下一半。燕文鸾作为赵长陵那座山头的重要大佬,对陈芝豹自然寄予厚望。在老人心中,北凉最好的那天,就是徐凤年坐镇凉州、陈芝豹战之关外的那一天,可惜这辈子是见不着这幅场景喽。燕文鸾收回心绪,此时徐凤年在询问褚禄山有关北莽大军主力的动向,对此褚禄山也没办法给出确切答案,哪怕北凉谍子和游弩手已经损失巨大,董卓那乱七八糟的兵马调度也让都护府感到一头雾水。这就像一个天象境界高手跟低一层境界的指玄高手对峙,有了优势却没有光明正大出招,同时也没有玩什么阴险偷袭,而是在自己地盘上先乱打一通,倒是也不怕自乱阵脚。

徐凤年打趣道:“数十万大军的大规模换防,可不是儿戏,意味着需要一笔不赀的粮草兵饷来支撑。董胖子这是跟咱们北凉显摆他的家底雄厚吗?”

顾大祖作为边帅之一,相较燕文鸾、陈云垂、何仲忽这三位品秩相当的老将,跟新凉王的关系要更加纯粹。毕竟当年相逢于北凉境外,算是徐凤年请来的贵客,所以顾大祖言谈之间就多了许多“余地”,此时笑着附和道:“反正也不真是这位南院大王的家当,挥霍起来不心疼。”

褚禄山双手十指交叉在胸前,两条粗壮胳膊搁在椅把手上,细眯起眼,嘴唇微动,似乎在自言自语。

徐凤年望向顾大祖,还没有说什么,就见这位旧南唐国的头号名将直起腰,正了正衣襟,心有灵犀地开口说道:“凉王是想问能否战之境外?”

徐凤年点了点头。当年旧南唐的亡国,就在于双手奉送给顾剑棠在战场上的所有主动权,精锐兵力悉数龟缩境内,导致了先是水师覆灭,之后就更是情理之中的兵败如山倒了。否则按照顾大祖的经略,顾剑棠打下南唐起码要多掏出二十万的伤亡,更关键的是届时南唐就可以借此养出一股气,不惧死战。前车之鉴后事之师,北凉号称三十万铁骑,当然不是三十万边军皆是骑军,事实上撑死了堪堪半数,但就算是十五万骑军,以及令人瞠目结舌的数十万匹战马的丰富储备,也绝对正是北凉敢于跟北莽掰腕子的底气所在。可以说北凉如果没有后顾之忧,若是朝廷有足够的支援,这么一支不论装备还是战力都无可挑剔的无敌骑军,完全可以在西北边境上主动出击找寻机会。很简单的道理,版图相对北莽南朝而言算是狭小的北凉,大可以四面出击,在某一处单独的战场上,始终保证着数量上的优势。退一万步说,即便北凉骑军跟北莽边军兵力持平甚至是小劣,也可以毫无悬念将其吃得骨头都不剩,然后稍作补给,转战下一处战场。当下北凉面临的困局就在于朝廷打定主意隔岸观火,不光是西蜀方向无路可退,在蓟州动荡以及袁庭山成为蓟北豪强后,甚至连北凉的右侧肋部都成了不大不小的隐患。顾剑棠的确没办法在北凉内部掺沙子,但是在两辽和北凉这东西两线之间做点手脚,还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顾大祖卖了个关子,玩味笑道:“倒也不是不行,就看北凉有没有魄力了。”

燕文鸾微笑道:“顾将军前两天提了件事,大致意思是以目前的幽州兵马守住葫芦口,不难,幽州步卒就足以胜任,那么闲下来的那些三万多骑军,可以扫平蓟州,为北凉获取更大的伸展地利,到时候不管是凉州还是幽州战事陷入胶着态势,这三万轻骑就能够绕出一个弧线,直接插入龙腰州。如此一来,北凉不存在只能一味被动挨打的死局。不过蓟州??”

燕文鸾说到这里,就故意留白了。何仲忽、陈云垂两人的视线交错而过,然后都望向徐凤年。当今天子在祥符元年入夏以来,表现出了一副让朝野上下都费解的姿态,哪怕杨慎杏出师不利,哪怕阎震春的骑军全军覆没,皇帝陛下都没有流露出太多的震怒。主帅卢升象的帅位虽说风雨飘摇,可这不是战况不利导致的,而是一开始便是这般惨淡光景,现在反倒是有点越发稳固的迹象了。其中阎震春战死后,更可谓极尽哀荣,谥号武杰,追封精忠侯,独子阎达旦立即获得了破格晋升。杨慎杏被困,丢尽了朝廷的颜面,但据说一封密折上达天听,为国子监晋兰亭弹劾首辅张巨鹿添了一把柴火,应该保住了杨家上下的性命,以后未必没有可能返回蓟州。相比节节败退硝烟四起的广陵道,赵家天子显然将更多注意力投向了云淡风轻的蓟州。许多奏章都亲自批红,外人不明就里,北凉这边尤其是燕文鸾这批军方大佬都是心知肚明:当今天子对曹长卿这群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捣乱的西楚余孽的戒心,远逊“天高皇帝远”的北凉铁骑。

徐凤年没有直接给出答案,轻声说道:“陈芝豹拦腰斩断离阳西线,应该是元本溪布局天下的第一步。第二步是想让蓟州方面步步逼近。以往杨慎杏在这方面力所不逮,就算想要制衡北凉,就他那几万蓟南老卒,也有心无力。朝廷干脆就让他去广陵道碰壁。蓟州本土势力因此被釜底抽薪,趁此机会,朝廷需要值得信赖的新人物填上空白,不但要能服众,还要有跟北凉叫板的胆子。那个袁疯狗的平步青云,不出意外是元本溪和顾剑棠做的一桩买卖。元本溪可以进一步对北凉束手束脚,顾剑棠因此可以更放心东线的外围,皆大欢喜。”

顾大祖讥笑道:“这条疯狗也真是想上位想疯了。蓟州新主子的座位岂是那么好坐的,北凉真挡不住,蓟州比起西蜀更是软柿子,第一个要被北莽铁骑打成筛子,否则顾剑棠怎么不让他儿子去蓟州?就算他袁庭山是顾家的女婿,真能跟亲儿子相提并论?”

褚禄山笑呵呵道:“富贵险中求嘛!小人物上赌桌都是这副德行,要赌就赌大的,从不怕倾家荡产。说起来,当年咱们跟义父从北打到南,也是这般把自己置之死地而后生。袁庭山此人,不讨喜归不讨喜,但绝对很有意思。”

徐凤年突然转头看向燕文鸾,问道:“燕将军,假设你幽州仅有步军,可以挡住多少北莽兵力?”

燕文鸾毫不犹豫道:“一个倒马关外的葫芦口,就可以兜下十五六万的北莽大军,加上弘禄将军曹小蛟和洪新甲这对搭档,在边境上可攻可守,幽州境内又有胡魁、皇甫枰,三十万,以幽州步卒挡下三十万北莽大军,没有问题。但是这个挡下,自然是有期限的,但是这个期限,又足够三万轻骑在紧急时刻的救援,或者是出击。”

徐凤年笑道:“那行了,这三万轻骑,即日起进入蓟州。”

老将陈云垂眼睛一亮,问道:“不跟朝廷打声招呼?”

徐凤年反问道:“咱们北凉不过是让两三千骑军去蓟州,借个地方演武练兵而已,需要刻意打招呼吗?那也太跟皇帝陛下见外了点。再说去了蓟州后,朝廷总归有知道的一天,那就不也等于打了招呼?大不了到时候再跟兵部补交一份文书嘛!”

就坐在徐凤年身边的徐渭熊轻声笑道:“显而易见,咱们北凉还算是讲理的。”

陈云垂强忍笑意,同样心情舒畅的何仲忽就忍不住笑出声,“王爷,三千跟三万,这出入似乎有点大啊。”

何仲忽大手一挥道:“三千跟三万就差了两万多,又不是三万跟三十万,谁爱计较这个谁计较去。再说那位兵部卢尚书还是咱们王爷的亲家长辈,帮亲也好,帮理也罢,棠溪剑仙好像怎么都该帮。”

徐凤年伸手搓了搓脸,问道:“这支骑军以往都是零散的将领校尉各自为军,去了蓟州,谁来领军?诸位可有合适的人选?”

作为北凉十六万步军大帅的燕文鸾本该不合适插嘴,这毕竟是骑军的家务事,袁左宗可以说,褚禄山可以说,甚至一些步军将领也可以畅所欲言,唯独这位春秋名将的位置太过显赫,反而应该沉默才对。但是燕文鸾还是有话直说了:“我有两个人选,分别担任主副帅。主帅必须用兵奇过于正,副帅则要相对持重,正多于奇,以便两人互补,不至于这支骑军的步子太过瘸拐。副帅可由我麾下种田衡担当,至于主帅,就需要王爷用人不拘一格了。”

徐凤年笑道:“老将军尽管说。”

燕文鸾瞥了眼褚禄山,说道:“那得跟褚都护借一个人。”

褚禄山瞪眼道:“不借!打死都不借!那小子是都护府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更是我的左膀右臂,以后我还要靠着这小子出力的!”

徐凤年难免有些纳闷,是哪个了不得的人物能让禄球儿和燕文鸾都青眼相中?

燕文鸾冷哼一声,“不是我跟你借人,是王爷跟你要人!”

徐渭熊淡然道:“郁鸾刀确实可以胜任这支骑军的统领。”

徐凤年恍然大悟。

褚禄山一脸被瞬间割了几十斤肉的表情,唉声叹气。

徐凤年笑道:“那就这么说定,那我们去看一看蓟州地势图,商量一下这三万人马该怎么走。”

一群人走到几案前,已经有人拿来两幅地图。一幅是蓟州全境地理,一幅是蓟西地带的地势图。在北凉军方,这类地图不计其数。

徐凤年在让人去请郁鸾刀过来的时候,站在几案前,环顾四周,突然沉声说道:“从今天起,我们北凉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朝廷和蓟州如果胆敢指手画脚,那就直接砍断那些手脚!以后跟北凉境外任何势力发生冲突,不用特意告知清凉山王府,先做了,做完以后,王府帮忙收尾便是。”

燕文鸾、陈云垂这些老将军几乎同时长呼出一口气,这口对朝廷憋了将近二十年的怨气,终于能正大光明一吐为快了。

天虽寒,尚无雪。不真正亲身到边塞走一遭,就很难体会那种星垂平野阔的意境。徐凤年陪着徐渭熊离开都护府,走出怀阳关,来到关外几里地外,身边随行就只有褚禄山。老将燕文鸾和新登龙门的郁鸾刀这些人已经赶赴幽州主持军务。后者临行前交给徐凤年一份折子,专门阐述广陵道那边的战局分析,着重关注寇江淮此人那一串由点及面的奔袭战役。大规模骑战于野,这一直是边关沙场才会有的画面。在中原腹地,大小城池星罗棋布,又有江河阻滞,骑军极难发挥,准确说来极难打出“一气呵成”的战役。打一场或者几场精彩战事不难,但是从一而终,抛弃步卒,而是最大程度挖掘出骑军的战力,这就很考验领军主将的能耐了。褚禄山一路上就借着依稀星光低头仔细浏览这封东西,爱不释手,时不时啧啧称奇,等到徐凤年和徐渭熊停在一处小坡地上,褚禄山小心翼翼收起那摞价值千金的宣纸,看了眼天空,轻声感慨道:“卢升象生平最得意之作,就是那次雪夜下庐州,帮顾剑棠算是兵不血刃拿下了整个东越。我呢,当年千骑开蜀,也算幸不辱命。这两场战事,这十几年里在上阴学宫和国子监,被教兵法的老学究们颠来倒去推演了无数遍。不过要我看这个在西楚新庙堂上桀骜难驯的寇江淮,比起我和那位卢侍郎,都要强上不少。也难怪郁鸾刀这么一个心高气傲的豪阀子弟,肯对另外一个同龄的世家子不吝赞美。”

徐渭熊伸出手跟褚禄山要了那摞宣纸,放在膝盖上,随手抽出一页,平淡道:“寇江淮在上阴学宫是公认的通才,只是之前落在某些学问大家眼中,也略有杂而不精之嫌。我曾与他下过几局棋??”

徐凤年忍不住插嘴问道:“二姐,这小子在棋局上还能赢你?”

徐渭熊抬头直愣愣看着徐凤年,徐凤年讪讪一笑,赶紧闭嘴。褚禄山瞥见这一幕,想着当今天下,能让咱们这位年轻北凉王吃瘪的人物,屈指可数,当下就有点忍俊不禁。结果徐凤年欺软怕硬,拣软柿子捏,狠狠瞪了眼幸灾乐祸的褚禄山,都护大人又只得悻悻然收敛笑意。要知道能让他禄球儿吃瘪的家伙,两个朝廷,不一样是打灯笼难找?

徐渭熊继续说道:“与我对弈之人,多是棋坛国手,其中无疑寇江淮的棋力手筋最弱,可是此人的念头最为天马行空,棋无定式,既能下出让人悚然的强手,也能下出狗屁不通的昏着,还能厚着脸皮无理手一路到底。这些都不值得惊奇,寇江淮真正让人刮目相看的一点,是他的胜负心最轻。这种对手,搁在大军对垒的战场上,会很难缠,广陵王赵毅显然已经吃足了苦头。西楚东线上,寇江淮以劣势兵力两旬内连克包括黄砚关地、斤泽在内六处险隘城池,得城而不守,放弃一时一地之争,力求在单个战场上取得对敌方的压倒性兵力优势,一点一点蚕食援军,大转移,长奔袭,这种看似‘无理’的用兵之法,确实值得我们相较北莽处于劣势的北凉借鉴。”

褚禄山大概是站着嫌累,一屁股坐在徐渭熊轮椅旁边的草地上,脑袋的高度竟然仍是与徐渭熊差不多,足可见这位北凉官员之首禄球儿的体型之巨。入冬后枯草稀疏,他也不觉硌人,笑道:“复国后西楚的处境,跟我们北凉是挺像,都快成了同病相怜的难兄难弟。西楚在两路南下大军和几大藩王的联手围剿下,真是螺蛳壳里做道场啊!若是曹长卿亲自出马,逼得杨慎杏有力使不出,阎震春战死,倒也算情理之中,可如今西楚不过是让两员小将出手,就已经让赵氏朝廷焦头烂额。赵毅不得不连那春雪楼福将都搬出台面,想来广陵的仗,既不是离阳兵部老爷们预料的短则三月长则半年,甚至也不是我们北凉当时预期的一年半,等到最后一缕硝烟散去,恐怕要两年。”

徐凤年冷笑道:“赵家天子用了新年号祥符,本意是想有一番新气象,新气象倒是新气象,可就是谈不上半点喜气。弹压北凉,放纵广陵,这都是他一手造就的局面,也不知他是否会有点悔意。除了把龙袍和龙椅交给太子赵篆,还有这么个大烂摊子。”

徐渭熊摇头沉声道:“赵家人本就擅长中盘的浑水摸鱼和收官的一锤定音,先手失利,赵室比起当年偏居一隅的离阳,更加家大业大,也就更能输得起。唯一不同的地方在于,当年朝廷有我们徐家给他们当马前卒,而且前朝先帝不管内心如何焦虑,明面上还算信任我们爹和徐家铁骑。若非当今天子一心要将徐家钉死在西北边关,他曹长卿和西楚遗老谁敢揭竿而起自寻死路?只要北凉边军抽出五万人马去平叛,杨慎杏和阎震春又岂会晚节不保?”

褚禄山阴恻恻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赵家天子那是铁了心要与天下为敌。封疆裂土的藩王,逐渐抱团的新贵文官,地方割据的武将,在他看来就没有一个是好东西,想要在死前帮儿子都解决掉麻烦,棋盘太小,可容不下这么多大棋子。如果真被他做成了,太子赵篆还真能当个不重武功安心文治的享乐皇帝。顾剑棠有陈芝豹掣肘,文臣没了张巨鹿,群龙无首,届时忙着揣摩帝心还来不及,哪里顾得上治国平天下?再说了,那时候天下太平,武将都解甲归田,更轮不到文臣去捞功劳。永徽之后祥符年间的臣子,除了讨好君王,还真就没事可做了。还别说,元本溪老儿这算盘打得麻溜麻溜的。”

徐凤年摆摆手道:“说这些无补于事,现在董卓具体的调兵遣将,除了流州方向,都还没有详细谍报。禄球儿,你认为流州能拖住柳珪大军多久?之后又能牵扯多少北莽边军投往流州这只口袋里?”

褚禄山笑眯眯道:“有小王爷的三万龙象军帮着守流州,光是柳珪那十几万杂乱兵马,给他们打一百年都打不下来。咱们跟北莽这场空前大战,在后世看来,前期不论怎么个打法,其实谁都没有上策下策,就看谁能在一座座分割的战场上把优势积少成多。就目前来看,董卓显然没把太多心思放在流州这边,他把十三位大将军最有声望同时也是岁数最小的边帅柳珪请到那边,是不希望柳珪在将来的经略中原中趁势而起,最不济也不想柳珪起来得太快太厉害。我最忧虑的是董卓一鼓作气去打幽州,不计折损地死磕幽州防线,其间将最为精锐的拓跋菩萨和洪敬岩放在凉州北线,牵制我们骑军主力。”

徐渭熊点头道:“打幽州的话,就短期而言,是北莽最得不偿失的昏聩打法,但是长远去看,却是最能保存北莽国力的一种办法。北凉毕竟不是拥有大纵深的中原,幽州哪怕有一些城池可供固守,葫芦口之南有成片的堡群军城,可那个光是葫芦口就能吃掉北莽十六万兵马的说法,虽说并无水分,可只要北莽有这个魄力,接下来才付出十万的兵力,幽州就等于打废了,接下来得靠凉州主力驰援幽州境内。一旦形成这种形势,流州守不守,已是无关大局,这也是燕文鸾坚持要郁鸾刀领三万轻骑去蓟州的根源所在。他是决心以一个幽州为整个北凉赢得更多的时间和空间。可这毕竟是无奈之举,最终结局不过是输多输少而已。离阳朝廷乐见其成,北凉承受不起。”

徐渭熊双手叠放在那膝上宣纸上,望向远方,“褚都护坚持让流州打成一个僵局,吸引北莽南北两个朝堂的全部注意力,希冀着北莽边军往流州分兵,也是担心董卓一门心思攻打幽州。这十几年来,爹对幽州倾注了无数心血,耗费了无数兵饷,甚至在七年前那次龙腰州持节令的领衔突袭中,故意让凉州边军不去救援幽州,眼睁睁看着三万幽州守兵丢掉一座座城池戍堡,就那么与北蛮子互换性命,就是想让北莽对幽州边防心生惧意,就是希望将来有一天,让幽州不至于成为致命的软肋。”

褚禄山低声道:“慈不掌兵。”

然后他猛然重重吐出一口浊气,“那老妇人整肃北莽江湖势力多年,如今总算派上用场了。在边境线上,那些高手死死盯住了大小关隘路口,只要遇见有人悄然过关,不论身份,全部就地斩杀。我们许多潜伏多年的死士谍子,已经很难传递出重要军情。这次棋剑乐府和公主坟这些个大宗门都倾巢出动,用以封锁边境消息,配合董卓的边军调动。这一手可真够狠的。拂水房在北莽那边被这么顺藤摸瓜,可谓损失惨重,许多州的多年经营都被连根拔起。”

蹲在地上的褚禄山伸手揉了揉脸颊,“这也罢了,前不久有个谍子被北莽故意放回来,身上行囊里装着十六颗拂水房同僚的头颅。那谍子见着我后,哭着说如果不是希望拂水房能收回这些头颅,他宁死也不会返回北凉。那谍子放下行囊后,当晚就借了一把凉刀自尽了,遗言没说,遗书没写,什么都没留下。”

褚禄山闷闷说道:“咱们的新凉刀,这还没开杀北蛮子,他娘的倒是先被自己人用作自杀了。要是一直憋着这口恶气,老子肺都得气炸了。”

徐凤年默不作声,双手拢在那件紫金蟒袍的大袖口里。

第二章复仇者南下寻衅,羌凉骑短兵相接

豪阀世族,讲究国可灭,一家一姓的薪火传承不能灭。但是对于一支军队来说,由无数先烈支撑起的脊梁,更加不能断!

入冬后,广陵道那边绵延战事暂告一段落,开始要轮到北凉硝烟四起了。

今年入冬尚无雪,更不知何时落雪。只是三十万边军腰间凉刀的出鞘,则是随时随地的事情了。

八千多彪悍羌骑,由姑塞州边境直插青苍、临谣两城之间。如褚禄山所料,快马轻甲的羌骑被柳珪用以切断两座军镇的联系。

羌族曾是历代中原霸主的眼中钉,大奉王朝便被来去如风的羌族骑兵足足骚扰了两百年整。每个羌人儿时骑羊射鸟鼠,年岁稍长青壮时则策马射狐兔,几乎天生就是马背上的锐士。中原大地上的各国轻骑逐渐登上舞台,可以说很大程度上被羌骑硬逼出来的应对之策,羌骑也是中原骑兵的“授业恩师”之一。徐骁入主北凉前后,羌族日渐凋零,尤其是徐家铁骑经常拿大股羌骑来演武练兵,这对羌族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的惨事,因此羌族是北莽天然的盟友。这次南侵中原,羌族各个部落大小领袖纷纷解仇交质,订立誓约,甚至在北莽的牵头下,结联他种,跟其他一些被徐家边军打压的西北族部结盟,这才凑出了接近九千骑和两万余战马,打着羌骑的旗帜,向北凉徐家展开复仇。

这支原本在漫长边境线上穷困潦倒的羌骑,在北莽南朝的大力支持下,终于得以实现数百年来一直梦寐以求的人马尽披甲。与寻常骑军略有不同,羌骑马刀使用了已经退出战争舞台的环臂刀。战刀与手臂环甲绑缚系连一体,除非砍断整条胳膊,否则刀不离手。而在环臂刀之外,羌骑还有名叫“拍髀”的羌族传统短刀,贴挂于大腿外侧,一如村夫秋收割稻,他们是用此物来割取敌人的耳朵和首级来充当战利品。

八千多羌骑向南疾驰,为首一骑壮汉弯下腰,伸手摩挲了一下那柄祖代相传的拍髀。这名万夫长眼神狠戾,充斥着仇恨。

当年那姓徐的中原人屠闯入西北,当地所有不服管束的成人都被当场杀死,哪怕是那些高不过马背的孩子,也难逃一劫,虽未斩立决,也被徐家骑兵割去双手大拇指!这意味着就算这些孩子侥幸活下去,也无法牢牢握住武器,无法向北凉边军挥刀。这名中年万夫长姓金,当时他所在部落被徐家马蹄踏平之际,他运气好,正值少年的他跟随小队青壮在外狩猎储备过冬食物。等到他们返回部落时,除了满地死人,就只有那些双手鲜血淋漓使劲哭泣的孩子,孩子们的脚边,就是他们爹娘的尸体。

他发誓要亲手用这把拍髀割掉北凉境内所有姓徐之人的拇指。只要姓徐,哪怕是襁褓中的婴儿也不会放过一个!尤其是那个人屠的儿子,世袭罔替新凉王的家伙,他不光要砍掉那年轻人的拇指,徐凤年的头颅、四肢、十指,都要一一割取下来!

这位万夫长缓缓直起腰杆,望向南方视野开阔的广袤大地,满脸狞笑。

听说流州境内就有个叫徐龙象的人屠幼子,在南朝权贵老爷那边很有名气,去年曾经把姑塞州几座军镇打得满身窟窿。他不奢望用不足九千的骑兵独力擒拿此人,可是在配合大将军柳珪彻底铲平流州之前,他一定要好好痛饮那些北凉百姓的鲜血,要让那个身体内流淌着人屠肮脏血液的少年痛不欲生。少年麾下龙象军不过三万骑,就想守住整个流州?在万夫长看来,那不过是中原老戏码的兄弟嫌隙而已,分明是年轻藩王忌惮弟弟的巨大边功,才故意让徐龙象和少年所有嫡系等死罢了。

冬季水枯草黄,战马远不如秋夏膘壮,在中原尤其是江南百姓眼中最不宜兵事,可对于久在边关熟谙严寒的凉莽双方而言,只要铁了心想打仗,哪怕是大雪纷飞的该死天气,也能在任何一块战场上打得你死我活。

羌骑万夫长金乘反而最喜欢深冬时节的厮杀,那种用长矛钉入敌人胸膛,然后在雪地上拖曳出一条猩红血路的场面,真是比畅饮美酒还来得酣畅。

羌骑奔袭素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著称于世,赞誉的同时,也透露出羌骑的软肋,那就是只能在战场上做“一锤子买卖”。虽然进退自如,但在取得绝对优势展开衔尾追杀之前,很难在均势中扩大战果,既没有步卒方阵,更没有压阵的重骑。这次北莽的使者对他们这支羌骑便极为不敬,哪怕是有求于人,一样眼高于顶,在谈价钱前,甚至当面说他们不过是锦上添花的玩意儿,胆敢狮子大开口漫天要价的话,小心脑袋不保。还威胁说如果不按大将军柳珪的军令行事,干脆就不用返回境内了,到时候北莽大军会直接视他们羌骑为敌军。

金乘狠狠磨了磨牙齿,老子要不是想着向徐家报仇,谁他娘喜欢跟你们这帮猪头肥肠的文官老爷打交道!

金乘举目远眺,突然有些莫名的不安。

八千多羌骑火速南下,截断青苍、临谣两城,让作为流州州城的青苍城孤立无援,在他看来确实是个出其不意的上佳策略,羌骑也不用冒什么风险。但是他在南下途中,还是不断让二十几游骑斥候在前方探路,每一骑都必须奔出羌骑大军十里路程外,不论是否接触敌军,都要折返,由身后第二骑补上位置。游骑之间以此方式反复,形成一个缜密循环。照理说这个时候应该有一名游骑手回到大军前头才对,何况此次出兵流州,北莽那边专门给他赠送了一名斥候,是个浑身散发危险气息的老家伙,腰间佩剑,气息绵长,哪里是什么军伍马栏子,他用屁股想都知道是个深藏不露的江湖高手,可见这回北莽攻打北凉,的确是下了血本,连驯养二十年的江湖势力都不惜全盘托出了。

金乘不是那种为了报仇而鬼迷心窍的疯子,他知晓轻重,否则也当不了这个万夫长。他这趟是跑来辅佐柳珪大军趁火打劫的,最怕的情形就是直接跟龙象骑军主力发生对撞,但是那名衣着装饰与中原世家子无异的北莽使者给过保证,三万龙象军除了少量人马有可能游弋在这条路线上外,绝大多数会被牵制在青苍城和青苍以东的地带,要不然北凉就等于直接将流州当作一颗弃子,白白葬送龙象军这支身经百战的精锐骑军。

但是不是疯子的金乘,开始担心自己会遇上一个为了稳固王位而不择手段的疯子北凉王,和一个成为弃子后丧心病狂的龙象军主帅。

又等了片刻,依然没能等到游骑斥候。

眉头紧皱的金乘抬起手臂,小幅度前后摆动了一下,示意身后骑军放缓前行速度。

约莫半炷香工夫后,羌骑大军视野中终于出现一位斥候的身影。战马狂奔而至,金乘和几名拍马加速上前的千夫长才惊悚发现那斥候背后插着数支弩箭!

那名重伤斥候在咽气前,竭力说出那用二十几条羌族游骑性命打探到的宝贵军情。

前方八里外,有敌军三千龙象轻骑。

万夫长金乘既喜又忧。喜的是对方不过是三千骑,并非龙象军主力,忧心的是己方大军是蹚浑水摸鱼来的,而不是才上阵露头就要跟那号称无敌于边境的龙象军死磕。现在摆在羌骑面前有两条路可以走。继续南下,凭借兵力优势吃掉那三千骑,继续咬牙完成拦腰砍断整个流州的职责,但是羌骑会伤亡严重,将来奠定流州胜局后再去跟北莽讨价还价的底气就弱了。第二条路就是避其锋芒,不跟那三千龙象轻骑玩命,但也不撤退,而是迂回前进,之后再有不可避免的接触战,大不了象征性缠斗几下,以羌骑数百年来天下第一的转移速度,可战可退。

金乘稍加思索,就果断选择了后者。他们羌骑不是国力足以跟整个离阳王朝掰手腕的北莽百万大军,相较那个舅舅不疼姥姥不爱的可怜虫北凉,羌族还要更加在夹缝中苟延残喘。当金乘做出抉择后,其中两名别族出身的千夫长显然也都流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一名姓柯的年轻羌族千夫长对主将金乘这种懦夫怯战的行为极为愤懑,在马背上大声斥责,扬言要率领他的一千六百余本族羌骑与之死战。金乘阴沉着脸,耐着性子告诉这个愣头青,那龙象轻骑虽然战力逊色于起家的重骑,但也绝对不是轻松就可以收拾掉的敌人,万一除了这支三千兵马外还有龙象军遥遥接应,那么他们这八千多人就别想活着离开流州了。

可那年幼时曾经亲眼看到家族所有男性长辈被徐家凉刀剁下脑袋的年轻千夫长,根本听不进去,执意要迎敌厮杀到底,还不忘对金乘冷嘲热讽,说他这个万夫长丢尽了羌族男儿的脸面。

金乘心中冷笑,轻轻拨转马头,让出道路,“柯扼,你要送死,我不拦着你。”

年轻千夫长振臂一呼,身后一千多羌骑齐声嘶吼,使劲挥舞着那柄缚臂战刀。

名叫柯扼的年轻人坐骑越过金乘战马身位的时候,脸色平静了几分,讥笑道:“我愿以我族一千六百骑充当先锋死士,万夫长大人若是还想获得凉莽大战的第一笔军功,该如何做,想必以万夫长大人的精明,已经很清楚了。”

金乘眯起眼,不计较这个蠢货的言语带刺,而是开始权衡利弊。

若是有柯扼一部用命去削弱三千龙象轻骑的锋锐,那么赢下这场硬仗的话,除柯扼外的羌骑大军,其实所有人的损失都不会太大。

这笔买卖,可以做!

面无表情的金乘目送那一千六百骑率先脱离大军队伍,一冲而出。

看着那些脸庞上许多稚气还未褪去的骑兵愈行愈远,金乘突然有些不合时宜的感触,自己这些年是不是过惯了醇酒美妇的安逸日子,心中的仇恨是不是也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深重了?

金乘晃了晃脑袋,试图摇掉这种该死的多余念头,眼神渐渐坚韧冷酷起来,转头对身边几名跃跃欲试的千夫长说道:“我们跟上柯扼,但是要拉开一里地的距离。”

五六位千夫长都雀跃点头,眼神炙热。

金乘突然笑道:“各位兄弟,别忘了大草原上那些悉剔,肯出价几百两银子购买一柄凉刀。嘿,巧了!前头就有三千多把在等着咱们去取,至于谁能多拿几把,就看谁能多宰掉几个北凉骑兵!我金乘不会仗着是万夫长就坏了这个规矩,所以兄弟们大可放心杀人去!”

相距羌骑柯扼部一千六百骑的六里地外,清一色的黑甲黑马三千骑,沉默着向前缓缓推移,匀速而有力。

一头巨大黑虎在骑军阵形外缘肆意奔走。

为首领军一骑是个不曾披甲的黑衣少年,一柄凉刀就那么搁置在胸前马背上,尚未出鞘。

这骑半个马身后的一骑将领是疤脸儿汉子,斜向上提起一杆铁矛,矛头挂着一颗新鲜头颅,正是那名夹杂在羌骑大军中的游骑斥候,佩剑,剑术高低不知道,反正见机不妙后弃马跑路的速度也挺快,可惜再快也快不过黑衣少年迅猛掷出的那根铁矛。疤脸儿跟那尸体擦身而过前,觉得反正闲着也无啥事可做,拔出插于尸体上的铁矛后,又轻轻一划割下了那颗脑袋,戳在了矛尖上。

疤脸儿正是战功显赫的龙象军悍将王灵宝。

他本不该出现在此地,而是跟同为副将的李陌藩老老实实待在青苍城附近,只能各自熬着急躁性子慢慢等待那姓柳的糟老头子,带着一帮花拳绣腿的北莽废物前来耀武扬威。

不过主帅不知从哪个嘴欠的家伙那里获知有一支八千人羌骑率先突破了边境线,火急火燎送死来了。

王灵宝倒是想要戳死这帮活腻歪了的羌骑,可是都护府那边早有一封紧急兵书送到了流州刺史府邸,要他们龙象军各部按兵不动。刺史大人杨光斗更是主动出城探营,笑眯眯在他和李陌藩耳朵边聒噪了好些善意提醒。

王灵宝自然不敢违抗军令,别说那是新凉王的命令,哪怕光是褚禄山褚都护的吩咐,他王灵宝再桀骜,也不敢自作主张调动兵马。

不过既然自家主帅要杀人,天塌下来也有主帅扛着嘛,他王灵宝又怎么能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为了在广阔地带截杀这拨南下路线隐蔽的羌骑,悄然开拔的一万余龙象轻骑不得不分成了三批,分别在青苍州城和临谣军镇之间寻觅敌人。

一万大军开拔之际,杨光斗和那个叫陈亮锡的年轻读书人快马拦路,似乎想要劝阻,王灵宝就躲在大军后头掏耳朵,假装啥都没听见啥都没看见。

至于一万龙象军的分兵三路犯了兵法忌讳,王灵宝还真不当一回事。龙象军不顾流州大局的这顶大帽子倒是真的,可要说三千龙象军会在八千羌骑手上吃亏,王灵宝第一个把自己的脑袋割下来当尿壶给人用。

王灵宝当时看见那位刺史大人气得不轻,若不是实在打不过咱们主帅,估计肯定要动手打人了,那个似乎很受王爷器重的读书人倒是瞧不出什么明显表情。

王灵宝其实心知肚明,回到青苍城后,龙象军违反军令的消息肯定会第一时间传到怀阳关都护府,届时就算有龙象军统帅顶着,他王灵宝身为副将也吃不了兜着走,不过这算个啥?

十多年后,真正意义上的凉莽大战终于等到了,他妈的娘们儿大肚皮生个娃儿也不过是怀胎十月而已,他和李陌藩这些糙爷们儿可是苦等了整整十几年啊!这第一场仗,他王灵宝不打上头阵,第一个就对不起自己!而身前那位年纪轻轻的主帅为何执意要打这股羌骑,王灵宝懒得管。

王灵宝长呼出一口气,手腕一抖,抖落那颗碍事的头颅,望向远处。双方间距不足两里地,已经可以看到敌方骑军开始加速了。

王灵宝喃喃道:“北凉有咱们守着呢,大将军,放心走好。”

徐龙象缓缓抽出那柄北凉刀。

日光照耀下,闪现出一片雪亮。

与此同时,三千龙象骑军开始提矛!

两支骑军开始毫无花哨地对撞冲锋。

地势平坦宽阔,利于骑军展开阵线,既然是个骑战绝佳地点,那么同时意味着这儿会是个很容易死人的地方,而且死人的速度应该会很快。

羌骑是轻骑中的轻骑,一方面是穷得叮当响,根本“重”不起来,另一方面则是个个长臂如猿,膂力超群,这就使得他们几乎每一骑都是马背上的神箭手。与北凉徐家有着血海深仇的羌族年轻千夫长柯扼,终于不再刻意压制马队的冲锋速度,大手一挥,以一方黑巾蒙上马眼,胯下坐骑的步子骤然增加。若是有观战者位于横线上望去,一定会被这些昂首战马在奔跑中展露出的那种肌肉感惊艳。

中原地带在冲锋中蒙住马眼的习惯始终不曾流行开来,但在草原之上是传承数百年的旧俗。一开始是保证战马在面对中原步军拒马方阵的时候无所畏惧,同时还能刻意让战马“受惊”,在骑军与骑军的转瞬即逝的凶悍对撞前,骑兵狠命鞭挞,能够催生战马爆发出更大的脚力,用战马的速度来带动骑兵冲锋的侵透力。不过遍览天下精锐骑军,恐怕也就只有北凉铁骑不屑使用此种“雕虫小技”,这归功于北凉每一匹军马的由生转熟,各大马场倾注了无数心血,当然,还有不计其数的银子。北凉每一匹最终踏上大型战场的熟马背后,都会有一匹甚至数匹战马死在之前。

战场上,只有一千六百余数目的羌骑发出震天嘶吼声。

两相对比,同为轻骑的三千龙象军在这个时候,就显得尤为古怪,厮杀之前集体沉默无声是一个原因,更重要在于他们简直就是拿轻骑当重骑使唤的亡命之徒。

龙象轻骑在提矛加速冲锋之后,直奔对方,甚至放弃了一波轻弩泼洒敌军骑阵的杀伤力!

北凉铁骑善战,且敢死战!

中原用兵,历来擅长骑步结合,步军居中,骑军位于两翼。后者并不用于正面陷阵,除了受限于骑弓劲力逊于步弓尤其是大弩的天然因素外,更主要还是骑军本身最大优势便是强大的机动性。

在春秋一长串经典战役中,这种无可争议的战争定式,被发挥到了淋漓尽致的境界。只要是能被冠以名将头衔的将领,哪怕是步军统帅,给他一支数千人规模的骑军,一样能够指挥得有章有法,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久病成医了。

当时饱受战火熏陶的那一大群离阳高层武将,不会用骑或者说不会破骑,那么出门都不好意思跟同僚打招呼。但是这种骑步结合的战术,一旦挪到了补给困难的地方,难免水土不服。当今天子登基之后主动对北莽发起那几场大战,就吃足了苦头。许多初期看似形势大好的局面,就都被一些发生在主战场外的战事给毁掉。以北莽拓跋菩萨和董卓先后两代著名北莽将领为例,这两位的成名之作,都是靠着轻骑动辄长达千里的长途奔袭,一口气绕到离阳大军的后方,直接捣烂一条甚至数条主干补给线。离阳朝廷那些名将尤其是骑将对此大为懊恼,可是不知为何,始终没能有一位在脱离步军配合下,去跟北莽骑军硬碰硬的天才将领冒尖。但即便如此,骑军必须割裂出去独当一面的苗头,以及随之衍生的一系列兵法著作还是出现了。被赵毅招徕远去广陵江畔的卢升象和一直无缘塞外征战的许拱,就各有兵书出炉,只可惜秘不传世,但是在军方内部有口皆碑。徐骁便对那位出自姑幕许氏的龙骧将军许拱十分欣赏,认为此人本该可以风头盖过“独领东南风骚”的卢升象。不过当年那帮离阳高层大人物都心底有数,若是当时给陈芝豹和褚禄山机会,那么这两人无疑会在北莽这座崭新战场上,一跃成为不亚于春秋四大名将的煊赫人物,不过当时新天子就算出于私心,愿意给陈芝豹施展手脚的机会,那一大帮子“开国”元老也不答应徐家后继有人。

在跟北莽接近二十年的常年作战中,北凉铁骑也诞生了一整套针对性极强的成熟战术。比如北莽骑军少弩而多弓,若非膂力尤为惊人的锐士,寻常骑弓八十步外便难破甲,两军对撞而冲,北凉铁骑在陈芝豹的影响下,变态到了直接抛弃弓弩对射的这个过程,凭借甲胄占优,任由莽骑抛出攒射,己方只管埋头冲锋。因此陈芝豹曾经有一个让外界感到匪夷所思的狂妄论断:在兵力大致相当甚至微小劣势的前提下,北莽骑军的命,只够活四十步!

外人毕竟无法亲眼见证这一幕,始终持有强烈的怀疑态度。

但无法否认,关于万人以上纯粹骑军与骑军捉对厮杀的珍贵经验,整个离阳王朝,恐怕就只有得天独厚的北凉边军有了。别看赵室朝廷对西北边事像是装瞎子,可每一次风吹草动,上任金缕织造局李息烽都会不厌其烦地悄悄传递密折送往京城。而这些折子上的内容,广陵王赵毅和燕剌王赵炳不知花了多少人情和疏通了多少关系才成功买走,以供诸多幕僚谋士翻来覆去琢磨。

与此同时,离阳朝廷这边自身也未束手待毙,干脆把北莽连同北凉一起视为假想敌,思索如何才能真正抗衡那些战马的铁蹄。从春秋硝烟中脱颖而出的中原翘楚将领毕竟不会是什么酒囊饭袋,颇有成效,步军结阵拒马的兵种分配和武器搭档,都可谓登峰造极。在永徽之春的科举考试中,甚至就有意味深长的类似相关考题。这就导致答卷中出现了许多天马行空的想法,虽然大多数被认为是书生意气的无稽之谈,但这之中,有一个论点在沉寂数年后突然熠熠生辉,那就是以极端对抗极端。那位在当时科举中名落孙山的考生提出倾斜财力物力全力发展那堪称畸形的重骑,力争跨过万人门槛,便是砸锅卖铁,也要培育出一支或者数支重骑,搁置在距离边关不远的重镇。他的那份答卷当时在离阳朝廷泥牛入海,可事实上几乎同时,北莽王庭就开始疯狂用银子去堆重骑,直到多年后离阳朝堂才后知后觉,那就是如今北莽以国姓命名的两支王帐铁骑——耶律重骑和慕容重骑!人数堪堪触及一万门槛,但再是门外汉的文官,也知道要养这两支重骑,那就等于在国家身上割肉放血去喂养这两大只饕餮。因为重骑真正耗费之巨的地方,不在建制,而是养兵。后知后觉的离阳朝堂,迫于朝野上下尤其是兵部顾庐和东线边军的舆论压力,这才硬着头皮跟在北莽屁股后头打造出了朵颜铁骑和雁门重骑。前者不足八千骑,后者数目更是不到五千。

至于为何当年那名赴京赶考的书生会莫名其妙死于一条无名巷弄,谁在乎?

不过若是有人知晓这桩秘事,应该都会为之感慨,一个籍籍无名的江南书生笔下一篇不足千字的小文章,竟然会影响到大漠边塞两百万甲士的生死。

敌我相距八十步外,头排战线铺开如一线汹涌潮水的羌骑娴熟搭弓射箭。

快速冲锋中马背的剧烈颠簸,敌方骑兵的人马披甲,以及急促接触战中的换射时间不足,都是决定骑射只能是锦上添花的重要原因。

北莽正规边军的枪矛配置还算不错,不说董卓的那支董家军,便是那些大将军和持节令的嫡系亲军,就完全达到了离阳精锐边军的水准。只不过这支羌骑就要寒碜许多,倒不是北莽吝啬到不愿意掏出万余支精制枪矛,而是就算送给有自己一套熟稔战术的羌骑,只会是画蛇添足,而绝对不是雪中送炭。战马的调教就已经让人头疼,何况是骑兵马战的实力培养?战刀枪矛的轻重长短与骑兵手臂体力的关系,需要多少场厮杀付出多少条人命,才能磨合出一个最佳答案?枪刺敌骑的精确区域,战刀劈砍的最优角度,甲胄披挂的合适重量,都因人而异,都是大学问,所以所有羌骑如果把主战兵器突然换上太过奢侈又太过陌生的枪矛,以至于拖累了羌骑一贯的转移速度,那么这支羌骑一旦到了流州,要么运气好,没碰上龙象军,只当是欢欢喜喜游历了一次,运气不好如当下,万夫长金乘想都不用想,掉头就跑吧,争取把那些枪矛卖掉换成一笔跑路钱。

那些背井离乡洪嘉北奔的春秋遗民,为北莽捎带去了许多秘传高超的铸造技艺,可是北莽的大量缺铁,让许多南朝匠人成了无米之炊的苦命巧妇。

陈芝豹曾言:枪矛不足的北蛮子,不过是一群马背上的步卒,而已!

可以说,擅长兵种搭配的西楚兵圣叶白夔,将大型战争的残酷程度一步步推到了一个高峰,那么陈芝豹就是将庞大战争推敲分割到了每一名小都尉身上。

后者不但记得麾下每位都尉的姓名,甚至连他们的个人性格和带兵风格,以及他们正常情况下的综合战力和突发状况中的战争潜力,一切都胸有成竹。

“古代军事大家喜欢以瞬息万变形容战事的难以预料。陈芝豹,早已将那‘万变’烂熟于心。当之无愧的大秦以来用兵第一人,远超先贤与同辈。”

这种听上去烂大街的溢美之词,随便拎出个读过几本兵书又仰慕白衣兵圣风采的江南士子,都说得出来。

可事实上说这话的人,是公认棋局上官子无敌的曹青衣——曹长卿。

流州不闻号角呜咽,不闻战鼓喧天,就这么在一场急促接触战中悄然死人了。

羌骑的两轮远程骑射取得情理之中的建功,只是战功的大小,却让羌骑出乎意料。

当一根箭矢准确钉入一名龙象轻骑的面目后,这名骑兵的头颅顿时被势大力沉的箭矢往后扯晃出一个幅度,然后就那么坠马而亡。无主的战马继续惯性前冲。许多羌骑为之发出一阵欢呼声。

一根羌族箭矢的箭头在一名龙象轻骑胸甲敲出一串火星,却没能刺透,可是这名北凉边军士卒的运气实在糟糕,战马被另外一根力道极沉的羽箭射中铁甲间隙的脖子,马匹嘶鸣一声,马身微微倾斜,颓然撞入大地。

那名一个打滚卸去冲劲后的轻骑迅速站起身,他先前提矛的那条胳膊已经折断,但他在没了长矛后,迅速抽出了腰间凉刀,直面那些只差二十几步就会撞到自己的羌骑,开始在直线路径上向前大步奔跑!

柯扼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不只是因为这两轮密集箭雨只带给龙象轻骑不足百人的伤亡,更因为这些敌骑哪怕明明可以用长枪拨开迎面箭矢,但是没有一骑做出这种有损于长枪冲撞力的动作!

一骑都没有!

两军突骑出,敌我死难分。

年轻千夫长的莽撞冒失,给他和本族二十年艰辛积攒出来的一千六百骑,带来了灭顶之灾。

即便羌骑见机不妙,那条面对面的一线潮锋线,主动迅速开始向左侧拉伸斜去,希冀着凭借羌骑的速度来缩小正面战场的损耗。

羌骑的锋线向左规避微斜。

可是龙象轻骑几乎在一瞬间就做出了应对,整体向右倾杀而去,马蹄炸雷的声势在变更中丝毫不减!

大战线上的急速变化,分摊到敌对每两骑的位置上,其实并不多。

龙象军和羌骑相互嵌入骑军战阵!

就这么一个短暂的眨眼工夫,就足足有三百多羌骑被一枪破甲刺穿身躯!这些羌族健儿尚未完全脱离马背,就已死绝!

其中更有数十羌骑的尸体竟直接被龙象铁枪挑挂到了空中。

那象征生死的一线之上,尽是羌骑伤亡带来的鲜血迸射。

也有羌族幸运儿躲过头排龙象轻骑的长枪突杀,但是很快就被后边的长枪在身上刺出一个窟窿。

一些个更幸运些得以多活片刻的羌骑,即便在第二排龙象轻骑的长枪下活下来,也被第三排的轻骑瞬间突杀。

有一位羌骑的肩头才被第二位正面方位上的龙象轻骑刺透,一个摇晃,来不及庆幸,就被第三根铁枪钻入脖子,尸体向后仰倒,在马背上滑出一小段距离,最终坠在沙地上。

龙象军副将王灵宝更是直接一枪串出了三颗糖葫芦。

这场冲锋,龙象轻骑如重锤凿穿纱窗纸一般轻松。

疤脸儿王灵宝手腕轻轻一抖,将那三具羌骑身躯滑出铁枪,没有转头观察战场,连地上的尸体看都不看一眼,继续策马向前奔杀。

相距第二支羌骑军也不远了。

王灵宝身后,满地的羌骑尸体,满是血。

许多羌骑战马在主人战死坠马后,奔出去一小段距离后,缓缓停下。

三百多受伤落马的龙象军骑卒,一次次提刀刺死那些尚未死绝的羌骑。

一些羌骑说着龙象轻骑听不懂的言语,应该是在求饶,可没有一人刀下留情。

自大将军当初率领百骑出辽东起,四十年来,徐家铁骑就没有收留俘虏的习惯。

除去一千六百羌骑锋线最两端的四十多骑,其余羌骑仅在三千龙象轻骑的一次冲杀下,就这么全死了。

为了报仇雪恨也为建功立业而闯入流州的年轻千夫长,在射杀一人刺杀两人后,也死了。

一方杀得十分干脆利落,一方死得也不拖泥带水。

柯扼的初衷,自然不是拿本族二十年艰辛积攒出来一千六百骑,去给金乘未来在北莽朝堂上的飞黄腾达铺路。

这个在北莽边境草原上习惯了享受胜利的羌族健儿,牢记二十年前的血海深仇,却忘了自己要复仇的仇家,是怎样的存在。离开那个说到底其实只能算是异乡的家乡前,他听说过龙象骑军在去年杀穿了大半座姑塞州,可他也一样从许多南朝人嘴中听说过那只是姑塞几大军镇守将的疏忽大意,还听说有人讲只要董卓或者随便哪位大将军的兵马出动,那些深入腹地的龙象军绝对会一个都回不去,北莽边军会将那些割下的头颅纷纷丢在两国边境线上。

柯扼是来复仇的,但是很可惜,他那个还在草原上等父亲回家的幼子,只能再等二十年才能继续报仇了。

对羌人来说,近百年来的流亡历史,就是不断从一个异乡走到另一个异乡。

他躺在血泊中,头顶的阳光刺眼。然后他发现头顶出现了一片阴影,那是个双肩因为受伤而一高一低的龙象轻骑,柯扼垂死挣扎,试图抬起手臂绑缚的那柄战刀。那名都尉装束的轻骑似乎发现了柯扼的徒劳反抗,皱了皱眉,一刀砍下这名羌骑青年的脑袋,略微想了想后,又剁下了那具尸体的右手。然后都尉和许多尚可一战的龙象轻骑如出一辙,清理完战场后,寻找合适的战马,翻身上马,再度展开冲锋。

在中原那边许多富饶地方,不管谁杀谁,大多会充斥着柔肠百转的阴谋诡计,便是帮派与帮派之间的死斗,说不定也存在着官府靠山的比拼和阴谋家的暗中怂恿。说到底,在那里,杀人不爽利,死人不痛快。但是在接下来的凉莽边境上,死人会很简单,而且和弓弩铁蹄的速度一样快。

杀穿一千六百自寻死路的羌骑队伍后,在王灵宝和两名校尉的带领下,龙象轻骑的战马步子出现了一种暗含规律性的放慢和加速。如此一来,战马可以充分发挥出第二波冲劲,去保证有效的追杀。这就是沙场名将和庸将无形中的差异。战争,尤其是一场局部战役,当然需要万人敌千人敌,但是更需要王灵宝这些熟谙战场规矩的将领。少了前者,仗打得会更辛苦,但少了后者,只有溃败。

约莫大半里外,万夫长金乘虽然完全傻眼了,但这名比柯扼更富有沙场经验的中年羌骑,没有任何呆滞,二话不说,就带领羌骑绕弧撤退。之所以不是停马后转身逃亡,是因为那支战力损耗可以忽略不计的龙象轻骑,根本不允许他们出现这一点点浪费。

王灵宝在心中计算了一下双方距离和战马奔速,一夹马腹,想要去徐龙象身边说出心中想法。可这位龙象军的少年统帅已经抬起手臂,做了一个北凉边军人人皆知的简单手势。

快骑阻截!

在先前冲杀中并无展现太多夸张战力的徐龙象,只是用那柄战刀砍死了三名羌骑,都是一刀剁掉脑袋罢了。当王灵宝看到主帅高高跃起,弃马不用,而是开始拖刀奔跑后,笑了笑,有些哭笑不得,咱们这位主帅啊,真是让人无奈。

在徐龙象做出那个手势后,身后原本始终在刻意保持队伍齐整的龙象骑军终于有了变化。战马更具爆发力的四百多骑,瞬间就冲出了大军队伍。这些精骑果断跟随那位心目中的战神主帅,去截杀那兵力仍有七千多的羌骑大军。

豪阀世族,讲究国可灭,一家一姓的薪火传承不能灭。但是对于一支军队来说,由无数先烈支撑起的脊梁,更加不能断!北凉铁骑的脊梁,宁碎不断。至于北莽有没有粉碎这根脊梁的本事,那可就有的相互绞杀了。

在徐龙象越来越快的奔跑途中,一头巨型黑虎蹿到了他身侧。然后黑衣少年身后四百快骑,和更后的两千多龙象轻骑就看到了古怪至极的一幕。徐龙象一个不减速的弯腰,双手扯住那头黑虎的两条腿,身体一旋,就这么把黑虎砸向了那羌骑大军的中央地带!巨大黑虎轰然坠地后,继而不断翻滚。在大地上扬起无数尘土,制造了无数烂泥似的尸体和大量的人仰马翻。疤脸儿王灵宝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被砸中的那些家伙,肯定会很疼。

当前方四百快骑即将追上羌骑大军尾巴的时候,后头王灵宝瞥了眼先前那个被黑虎炸出的大坑,在那些稀烂如泥的尸体上,开出了一朵朵硕大血花。

第三章西京城有缸养龙,勤勉房君臣奏对

慕容女帝双手放在沁凉的圆润缸沿上,眯起眼低头望着那缸清水。这只大缸名“蜇眠”,她只有在篡位称帝坐上龙椅后,才有人悄然入宫跟她禀报,有一尾蛟龙蛰伏而眠于缸底。

祥符元年。初冬。

临近凉州城,一位衣衫单薄的清秀少女和一名袈裟破旧的少年僧人结伴而行。

“笨南北,这都快到凉州了,我咋越来越紧张了?差不多能有头一回偷看山下狐狸精给我爹写的情书那么紧张!”

“近乡情怯呗。反正徐凤年的家,也算你半个家了。”

“一个和尚说情,你也不怕住在西天的佛老爷打个喷嚏淹死你?”

“师父还有师娘呢,也没见师父怕刮风下雨打雷啊。”

“笨南北,你说咱这趟也没半颗铜钱去买漂亮胭脂水粉了,他会不会觉得我女大十八变,越长越难看?”

“哪能啊!”

“这可是你保证的,如果到时候不是这样,我揍你不商量啊。”

“阿弥陀佛??”

“笨南北,考你一个问题,你们佛家??”

“打住打住,李子,你家就是我家啊,啥叫‘你们佛家’,我当年是被师父捡到后带上山的,还是师娘帮我剃的头发,师娘说我当时哭得稀里哗啦,你瞧瞧,我那会儿才多大,就已经知道自己不喜欢当和尚了。”

“行了行了,你就直接回答我为什么佛门都说心无所住皆般若,那么那些菩萨大发宏愿,算不算执念的一种?若是的话,怎么还能有望成佛啊?”

“这个啊??李子,要不然等我成佛后烧出了舍利,再来回答你?”

“你以前就这么跟那些大小光头讲法的?难怪老方丈总喜欢拖欠铜钱,娘让我去催,老方丈每次都苦哈哈跟吃坏肚子似的。肯定是老方丈嫌弃你说法讲经一塌糊涂。”

“??”

“咦?笨南北,你怎么哭了?你有点出息好不好,老方丈是成佛了,又不是死了!”

“哭时哭,笑时笑,吃时吃,睡时睡,念时念,木鱼响起时我即佛,这是师父教我的啊。”

“得了吧,你这么笨,连佛法都悟不透彻,万一连你都成了佛,以后谁还愿意信佛啊!”

“嘿??”

“对了,笨南北,说到木鱼,怎么没见过我爹让你敲过?”

“我们家也没有啊。”

“也对,不过咱们的那个小气鬼邻居,慧能大光头倒是藏了个贼名贵的木鱼,听我娘说是西蜀梧桐雕刻而成的,使劲一敲,数十里外都听得到。你说真的假的啊?”

“当然是假的!有次师娘要下山买一套看上好久的衣裳,恰好师父手头没余钱,就拉我跑出去躲师娘,跟慧能方丈偷偷碰头喝酒。慧能方丈喝着喝着就喝高兴了,坐地上捧着那木鱼拍了大半个晚上。我当时就给他们站在门外望风,也没觉得木鱼声有多响啊,就那么回事。其实啊,师娘是惦念那木鱼值钱哩!有回师娘看我洗衣服的时候说漏嘴了,她说将来一定要把这木鱼顺回家,然后给你当嫁妆,气派!”

“我的娘咧??难怪前些年每次我娘见着慧能大光头,就问那颗大光头多大年纪了。唉,幸好我娘只在山脚小镇上转悠,从不行走江湖,否则哪个少侠高人乐意搭理她。”

“反正有师父紧着师娘,师娘也不乐意往江湖里凑的。再说了,师娘总讲山下的女子不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母老虎,就是光长皮囊不长脑子的狐狸精,尤其是那个太安城,满大街尽是些不羞不臊不正经的女子,一直就是师父的禁地。师娘哪里放心师父,要不然这趟师父去京城,师娘也不会跟着,是吧?”

“吴南北!信不信我告诉我娘去!?”

“阿弥陀佛??师父,难怪你每次被师娘训斥都不还口,说多错多,徒增口业添烦恼。我有点懂了。”

“笨南北,你嘀嘀咕咕说了什么?”

道路上,少女鼓足腮帮,一边走一边握紧双拳做敲木鱼状。

“咚咚咚~木鱼响起时我即佛,咿呀咿呀呦~咚咚咚~”

少年僧人悄悄撇过头,偷着笑。

这一天,阳光温暖。

作为北莽南朝中枢的西京城,本名佳婿城,曾经不过是一座中规中矩的城池,随着那股北奔士子洪流的涌入,逐渐有了深深幽幽的江南庭院,有了敦本敬祖之风浓郁的黑瓦白墙,有了耕读世家的私人藏书楼,有了陌生的琅琅读书声,有了风流倜傥的高冠博带,有了佳人拖曳在地的锦绣长裙,有了让当地人眼花缭乱的各色吃食。佳婿城一天一天饱满,直到一举成为北莽的陪都。随着不断扩建,更有了本土陇关贵族和外来新士族各占半壁江山的朝堂,有了三省六部制,人才济济,蔚然深秀。

这座城池,随着二十余年岁月推移,就像是由清瘦的小女孩长成了体态丰腴的美妇人。

然后在这个比往日略显冷清的御道上,有一行人缓缓走着,领头之人是位老妪,老妇人的岁数,自然不是新西京可以比拟的。

披一件旧狐裘子的老妪身边跟着一名年迈儒士,更后边一些,又跟着一名佩剑的中年剑客和一位五十来岁的魁梧男人,二人并肩而行。

老妪突然轻声笑道:“听说咱们的军神在徽山遇上那一家三口了,就是没能打起来。”

青衫老者嗯了一声。

老妇人感慨道:“墙内开花墙外香吗?为何朕很欣赏的两个人,都要前往离阳?一个敢单枪匹马杀到帝京城墙脚下与朕对望,还有那个,一人即是一座宗门。如果朕没有记错,这个只有一人的宗门,名次还要在公主坟和你们棋剑乐府之上吧?他们若是肯留在北莽??算了,不说也罢。”

棋剑乐府在最巅峰时坐拥四大高手,虽然跻身武评的黄宝珠或者说魔头洛阳已经叛出北莽,但洪敬岩已是柔然铁骑共主,剑气近和铜人祖师也是北莽屈指可数的顶尖高手。

世间谁敢小觑棋剑乐府?

穷酸老儒模样的老者笑了笑,“若非如此,那江湖岂不是少了许多乐趣?”

老妇人转头望向那个佩剑的中年人,“黄青,与那人对敌,可有胜算?”

不是问几分胜算,而是“可有胜算”!

被问之人点了点头。

这个答案虽不让人惊喜,但好歹也不至于让老妪大失所望。

黄青,本名孙少朴。棋剑乐府词牌名“剑气近”,同时还是洪敬岩的师父。因为愤懑于离阳王朝大肆嘲讽北莽剑林的青黄不接,甚至有人扬言整个北莽江湖无一人可谈剑道,他因此改名黄青。

能让剑气近担当扈从的老妇人,身份也就显而易见。

这头日渐迟暮的雌鹰,飞翔在比大草原所有雄鹰更高天空的岁月,已经太久太久了。

一行四人一直走入西京宫城,然后在司礼监掌印太监小心翼翼的引领下,最终只有慕容女帝和那位太平令走入一座幽静阁楼。

楼内有一口不明材质的灰黑色阴刻螭龙缸,缸不过半人高,但是尤为阔大,霸占了整个阁楼大厅的大半位置。

慕容女帝双手放在沁凉的圆润缸沿上,眯起眼低头望着那缸清水。这只大缸名“蜇眠”,她只有在篡位称帝坐上龙椅后,才有人悄然入宫跟她禀报,有一尾蛟龙蛰伏而眠于缸底。一眼望去,有无蛟龙看不出,但视线中那幅画面已经足够诡谲。无风无浪,水面明明静止,却处处不平。若是仔细辨认,依稀可见缸内有许多不同色彩的小鲤悬停水中不游弋。

慕容女帝抬起头环视一周,除了身边的太平令,屋内就只有九人,其中既有道德宗内地位仅次于国师袁青山的南溟真人,也有北莽身份最隐秘却是最擅风角占敕的练气士第一人,还有祖辈世代为北莽皇室推演谶纬的占星大家耶律光烛。这九个深居此地数十年的真正隐士,便是南朝上任南院大王黄宋濮也没能都见过一面,至于其他南朝权贵就更不用奢望了,恐怕都不清楚西京城内有这么一座奇怪阁楼,有这么一口莫名其妙的大缸,聚集了这么多奇人异士。

慕容女帝轻声问道:“那个说自己身体有恙暂不朝会的离阳天子赵惇,如今身在何处了?”

满头鹤发却面孔嫩如稚童的南溟真人提着一根纤细的紫色竹竿,走到慕容女帝身畔,伸出长竿,在距离水面两尺高的某个地方,轻轻画了一个小圆。百岁高龄的道德宗老神仙连嗓音也如孩童无异,清脆说道:“以位置推断,赵惇确实如朱魍谍报所言,已经秘密巡视两辽了。”

慕容女帝手指轻轻敲击缸沿,讥笑道:“才知天命的岁数,就要死在朕这么个老妇人前头,还真是可怜。”

四周寂静无声,没有谁敢答话。

她又问道:“除了象征陈芝豹的那条小东西突然生出了龙爪,还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情况?”

南溟真人用紫竹竿点了点比先前偏南几分的地方,“张巨鹿那一尾,在缸内下坠了四尺,即将沉底。”

老妇人哈哈大笑,“好一个离阳王朝自杀其鹿。”

此刻老真人手中竹竿所指点的位置,不出意外应该就是太安城了。

这位在麒麟真人飞升之后的道德宗新任宗主面无表情,移动竹竿,在西北方位点了一下,“徐凤年依旧在怀阳关一带逗留。”

突然,有一尾长不及两寸的小黑鲤骤然跃出水面,然后不是坠回原位,而是稍稍向西偏移了些位置。

慕容女帝皱眉道:“这是?”

南溟真人依然用那稚气的语音不急不缓说道:“是徐龙象。有些不曾进入天象境界但是身负气运的武人,除非气机外泄太过厉害,否则哪怕在缸内占据一席之地,他们的方位也会模糊不清。那些善于敛气的练气士,更是如此。可一旦泄露天机,就再难逃法网恢恢了。至于那些接近陆地神仙的人物,他们的本命鱼甚至会扰乱缸中水。”

“比如?”

“武当掌教李玉斧。先前此人曾引发天机震动,导致缸水外溢。”

“还有吗?”

“有。黄龙士,澹台平静,谢飞鱼。原本最是线索模糊的三人,陆续有了征兆。”

“那曹长卿?”

“既然成了儒家圣人,自然就已跳出缸外。”

一问一答到这里,慕容女帝思索片刻,自言自语道:“难道是柳珪大军主力已经跟龙象军碰上了?”

南溟真人犹豫了一下,摇头说道:“不对。应该是徐龙象去了青苍城以西的地方,遇上了那支羌骑。”

老妇人脸色阴沉不定,但很快就神情舒展开来,“反正你有两个儿子。”

太平令猜出了慕容女帝心中所想,平静道:“既然露出了破绽,那么可以让黄青和铜人去刺杀徐龙象。这样的机会,以后很难再有。”

老妇人拇指微微用力按在缸沿上,问道:“赶得上?”

作为北莽帝师的老儒生笑道:“尽量让他们往那边赶,之后就看双方运气好坏了。”

老妇人笑道:“那就试试看。”

这位太平令毫不犹豫地转身走出屋子,去跟剑气近黄青面授机宜。

老妇人自问自答:“如果成了,那双方钩心斗角这么多回合的流州,还能有仗打吗?”

“没啦!”

嘉德殿设有勤勉房,有别于国子监,以供离阳赵廷宗室子弟求学,因正统一脉的皇子成年除东宫太子外,皆需封王就藩外地,所以勤勉房便多是在京郡王子女问学授业之地,少数一些因功封侯的公卿后代,也得以进入这座被誉为小御书房的地方,这些公卿也莫不视为家族殊荣。勤勉房设少傅、少保两职总领学政,此外还有二十余位地位超然的授读师傅,分别授教儒家经典,以及各自被皇帝钦点为某位皇子皇孙的单独恩师,无一不是王朝当代文豪大儒,偶有学问深厚兼德高望重的大黄门入内讲学。

那群龙子龙孙与勋贵子弟于冲龄之岁进入勤勉房,卯入申出,每日雷打不动的五个时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婚嫁封爵之前,寒暑无间,读书不辍。这项传统,自先帝起至当今天子,二十年来,不可撼动。而且勤勉房规矩烦冗,极其严苛,入学子弟夏不持扇冬不添炭,不论身份,路遇授读师傅务必作揖行礼,犯错轻则挨“竹罚”,重则贬低将来获封爵位一级。当年马上得天下的先帝亲笔题写匾额“尊师重道”以儆后人,当今天子书写楹联“立身至诚,求学明理”悬挂两侧,除去那名来历晦涩的皇子赵楷,包括太子赵篆、大皇子赵武在内的所有子女,都曾在勤勉房度过漫长光阴。

若说京城黄门郎地位超然,是日后有望封侯拜相的龙门之鲤,那么勤勉房讲学师傅则更是当之无愧的清流砥柱,已是乘龙之蛟,有“准帝师”的美誉。至于少保、少傅两职,历来都是实设一人虚设一人。宋家两夫子称霸文坛三十载,对此仍是苦求不得。上任少傅马戎是先帝与当今天子的两朝恩师,在京城以外名声不显,可是四年前马戎病逝时,皇帝陛下携皇后亲自前往马府灵堂披麻戴孝,为其守灵一夜。

马戎死后,少傅、少保两职都已空悬,太安城勋贵门第都认为新入京的齐阳龙会暂时担任少保,作为一个承前启后的过渡位置,然后一举成为离阳王朝的官员领袖。可是一个资历清誉都不够格的“年轻人”,很突兀地闯入了所有人的眼帘,将少保之位收入囊中。此人在永徽年号的尾巴上考取过进士,但远没有前三甲那般瞩目,进入过翰林院担任过黄门郎,一样不温不火,直到他成为禁中御书房的起居郎,才被京城大人物多了几眼打量。但也仅限于此,可是随后此人悄然晋升考功司郎中,辅佐吏部尚书赵右龄和老上司“储相”殷茂春,陆续参与了京察与地方大评两桩足以决定离阳四品以上大员官帽子有无的大事,这个在庙堂上可算年轻人的书生,才真正让人感到惊艳咋舌。

三年一度的京察中,此人依旧不显山不露水,可在南下大评之中,此人那真是心狠手辣,一口气摘掉了平州刺史和六位郡守的官帽。这才三个月的时间而已,很快他就被火速调回京城,否则朝野上下都坚信此人会死在南下途中。以至于当他破格成为勤勉房少保后,大多数人都有些麻木了,此人委实是在官场的升迁路线太过生僻隐蔽,完全就没有给人烧冷灶的机会,到头来只知道他前些年娶了个籍籍无名的郡主,是个不上不下也不大不小的皇亲国戚,在朝堂上素来不掺和党争,与文武官员都不凑近,与宫中宦官更是从无交集,便是喝花酒也没有一次。

寥寥有心人往深处刨根问底,得知真相后就越发如坠云雾——此人竟是北凉人士?原本朝廷出了一个飞黄腾达的晋三郎就已经很让人吃惊,不料此子声势犹有过之而无不及。须知晋兰亭的进身之阶可称不上怎么光彩,据说先是靠着一封老凉王的引荐信跻身京城官场,后来又是以兰亭熟宣这种雅玩挤入公门。而作为国子监右祭酒同乡的他,身世清白,进阶之路也走得坦荡干净,哪怕娶了位郡主,这些年也从未传出半点夫凭妻贵的闲言闲语。而且这些年在京城所处几个位置,不论是短暂的翰林院黄门郎,还是最长久的东宫侍讲还是更为短暂的起居郎,始终都算是个相当靠近帝王家的读书人,恐怕就算他自己满大街喊自己是北凉死间,也没谁愿意相信。

他就是出身于北凉寒门的读书人,陈望。当然,如今京城上下都应该敬称一声“陈少保”了。

今日勤勉房,不过卯时三刻,天色犹昏暗,便已是书声琅琅。勤勉房又分上中下三房,大体上六岁至九岁在下房,十岁至十五岁在中房,十五岁以上就读上房,其中女子年龄划分另算,直至男婚女嫁,以及得到授业师傅的承认,方可退学。

今日正值儒家日,三房内各有一位长者在引读儒家张圣人的经典,难易程度自然会不同。勤勉房的下房外,站着一位身着紫袍系御赐羊脂玉带的“年轻士子”,看着那些摇头晃脑使劲诵读经书的幼龄稚童。按着先帝立下的规矩,都不许在房内戴貂帽披裘衣,冬寒刺骨,也是如此。此时房内只有在师傅讲案底下摆有一只小铜皮火炉,那些绝大多数生下来就与国同姓的孩子,跟贫家子弟就学私塾并无两样,大多脸颊冻红,手脚畏缩,趁着师傅读书的间隙,赶紧低头呵一口热气在被冻得僵硬的十指上。

屋外,除了这名衣着特殊并且在一般人眼中颇为陌生的读书人外,还有一位得以披大红蟒袍的宫中老太监,小心翼翼站在外边。上了年纪的老宦官有些走神,没有注意到那位读书人的到来。这也难怪,他说是得盯着勤勉房以防不测,可他这一站就是十多年啊,袍子都换了七八件了,十多年下来,宫中事务本就气度森严,哪有什么不测?不管成年从这里走出去后在外头如何行事跋扈的赵室子弟,求学之时,谁不是如他这般毕恭毕敬站着,他们则乖乖坐在那里念书背书?饶是赵武和赵风雅这样出了名的皇子公主,只要是进了勤勉房坐下后,那也都是夹起尾巴做人的。

老太监看了眼屋外,院子里入冬后倒是在枝头多挂了一盏大红灯笼。他悄悄叹了口气,听说外头不太平啊,广陵道上那些余孽贼子不知从哪儿找了个姓姜的小丫头说复国就复国了,害得宫内好些个当年从西楚皇宫里逃出来的老家伙时下都胆战心惊,得闲时连几口小酒都不敢喝了,说是怕被人误认为心有积郁借酒浇愁。好像西边那些大小蛮子也不消停,大蛮子北莽要闹,小蛮子北凉也跟着闹。他这辈子也算见过些风雨了,可就是整不明白这些家伙好好太平日子不过,非要瞎折腾个什么劲?甚至连那位首辅大人也鬼迷心窍了,你说你碧眼儿年纪还没我这么个宦官大,官却也已经做到那么大了,怎的还不知足?这不明摆着是自寻死路吗?老太监没来由想起院中那些花花草草,忍不住就有些唏嘘,心想首辅大人哪,这人命可不是那些草木,今年冬没了,明年春就又有了。

这时候院外出现一个蹑手蹑脚的矮小身影,猫腰小跑进来,结果一看到门神似的老太监,立马如丧考妣。老人只敢心中笑了笑。这小家伙是丰郡王的孙子,不是长房长孙,却也很受宠溺,不过这孩子在下房一向是个受气包,毕竟丰郡王的头衔在宫外挺能吓唬人,可在这里边还真没谁当回事。加上小家伙身体孱弱,性子又软,成天被欺负得都不敢回家跟长辈诉苦,便是换上了双喜庆的新靴子,也会被那帮淘气蛋子立马踩成旧的,老太监都见过好几回这娃儿躲在院墙根下哭花脸了。看着孩子那病态苍白的小脸庞,以及拼命捂嘴不敢咳嗽出声的可怜模样,年迈太监虽说有些心疼,但先帝爷定下的规矩,他一个阉人哪敢违背?迟到一次竹罚,两次降爵,三次再降,直到无爵可降,直接驱逐出勤勉房,大概在十来年前在皇帝陛下手上,就有个无法无天的老亲王独苗嫡长孙,直接被贬成了庶人,要晓得那个亲王与先帝爷那还是同胞亲兄弟,更是当今天子的亲叔叔!

老太监拦下那满头汗水的丰郡王之孙,冷着脸说道:“若是咱家没记错,这可是你第二次迟到了。你先进去吧,咱家会录下的,回头转交给宗人府。”

那孩子一边咳嗽,一边断断续续说道:“刘爷爷,我真不是故意迟到的??我,我得了风寒??”

老太监挥挥手,根本不愿意听这孩子辩解。帝王家事无大小,这是宫中前辈用无数血淋淋事实教会晚辈的道理,他不过是一个奴才,何必自寻烦恼?

就在此时,老太监才察觉到身边有一抹刺眼的紫色,吃惊之余,更是吃惊,回神后正要行礼,那人笑着摇了摇头,已是宫中大太监的老人便只能大弯下腰。那个紫袍玉带的读书人走到老人身旁,拉住那不敢哭出声的孩子的冰凉小手,略微用力,才掰开他的五指,发现都已咳出血丝了。读书人看了眼这个泪眼蒙眬的孩子,温柔一笑,摸了摸他的脑袋,也没有说话,牵起他另外一只手跨过下房门槛。屋内讲读之人是一位老翰林出身的文坛名宿,瞥了眼读书人那袍子,又看了眼那迟到的幼童,面露不悦。但这位文坛大佬再远离官场是非,毕竟还是有些忌惮那件紫袍的深厚寓意,停下了诵读,伸手从书案上握起一根竹鞭,板着脸对那孩子说道:“赵历,伸手。”

那孩子正要走向前去认罚,不过而立之年的读书人温声说道:“韩讲读,赵历晚到非顽劣,而是得了风寒。小小年纪便是咳血,也坚持入房就读,终究情有可原,宗人府那边的降爵不可免,可这竹罚是不是可以免?”

那老学究冷哼一声,“免去竹罚?成何体统?!”

读书人还是笑意淡淡,说道:“法不外乎人情。”

老学究斜眼瞥了一下这位“后来者遥遥居上”的晚生,冷笑道:“法,情,理,三者孰大孰小,连齐大祭酒也不敢妄言,不知少保大人师出何处?”

注定已是成为祥符年间第一位少保大人的陈望平静说道:“晚辈自学,并无师门。只是陈望窃以为,天下道理,只要是道理便不分大小,儒家张圣人说得,帝王公卿说得,贩夫走卒也说得。”

那位韩大人则嗤笑道:“那韩某可就要多问一句了,这谁都能说出口的道理,又有谁能自证其道理?”

陈望轻声笑道:“不外乎‘天地良心’四字。天尚公平,地容恻隐,两不相误。人非草木,孰能无过无情;人非禽兽,岂能没了恻隐之心?”

韩大人脸色铁青,紧握那根不知打过多少龙子龙孙手心的竹鞭。别人趋炎附势,会敬你怕你陈望陈少保几分,我韩玉生可不把你这北凉蛮子当回事!

老学究正要动怒,猛然发现门口站着一位身穿明黄蟒袍的荣贵稀客,赶紧放下竹鞭起身作揖,在座那些入学孩子也都纷纷起身行礼,一时间“参见太子殿下”的喊声此起彼伏。

赵篆哈哈笑道:“叨扰韩讲读授业了,罪过罪过。有一事需与韩讲读说明,赵历这小侄儿赶来勤勉房途中,是被我拉住嘘寒问暖了半天,才耽误了时辰,宗人府那边我会亲自去知会一声。至于这竹罚嘛,韩讲读若是怕坏了规矩,我来替小历儿受罚。再者,这孩子受寒不轻,我还要跟韩讲读告个假。读书是要紧,可身子骨毕竟更是头等大事。咱们读书读书,读死书无所谓,读书嘛,终归是开卷有益,多多益善的好事,可若是万一读死了人,可就不美了??”

韩玉生赶忙笑道:“殿下言重了,言重了啊。”

有太子殿下出马求情,韩玉生哪里还敢斤斤计较,他也没觉得自己有辱斯文,只觉得张圣人在世,也会像自己这般行事。

嗯,陈少保先前不是说过,法不外乎人情嘛。

赵篆揉了揉赵历的小脑袋,笑眯眯说了句以后别忘了多去找你婶婶讨糖吃,然后再让那老太监领着赵历去找位御医。他与陈望走在幽暗小径上,沉默片刻后出声打趣道:“陈望,看上去你这个少保当得不顺心啊。”

陈望一笑置之。

赵篆停下脚步,看着这个家伙,很认真问道:“都说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你跟咱们那位‘铁骨铮铮’的晋三郎可都是北凉人士,怎么就这么不一样呢?”

陈望犹豫了一下,摇头自嘲道:“一方水土也有一方水土的差异,想来我陈望在用柴火在雪地里练字的时候,右祭酒大人就在琢磨怎么研制上等宣纸了。”

赵篆无奈道:“你这性子,谁敢让你外放做个地方官。”

这个谁,显然不会是泛指,而是专指他这个照理说甚至可以监国的太子殿下。

陈望笑道:“若是外放,我撑死了就做个下县县令,官帽子再大一些,真会戴不稳。”

赵篆拍了拍他的肩头,“当我傻啊,会舍得大材小用?”

陈望没有接话。

赵篆突然问道:“你怎么评价首辅大人和齐祭酒?”

陈望没有半点忌讳地直截了当说道:“张巨鹿为人,严苛而可畏,如夏日炎炎。齐阳龙为人,温和而可爱,如冬日和煦。两人无论治国才干还是自身操守,都可谓几近圣人。能与他们同朝为官,是我陈望的荣幸。”

赵篆感叹道:“可惜一山难容二虎。”

赵篆很快就笑道:“户部尚书王雄贵有可能要去广陵道担任经略使,你对这个空出来的位置有没有想法?这座小庙殷茂春是绝对瞧不上眼的,你也不用担心跟他争什么。”

吏部尚书赵右龄,礼部尚书白虢,户部尚书王雄贵,加上一个储相殷茂春,曾经都是首辅张巨鹿和坦坦翁的得意门生。细算下来,如今沦落到只剩下一个公认永徽四子中才学最次的王雄贵,还在坚持为那座张庐支撑门面。

听上去似乎连王雄贵都要走了,还是去当那个滑天下之大稽的广陵道经略使,朝廷的言下之意,就是瞎子也该明白了。

要杀飞虎,先斩羽翼!

陈望只是摇头不说话。

赵篆嗯了一声,自我反省道:“是我操之过急了,不是帮你,反而害你成为众矢之的。行百里者半九十啊!”

赵篆像是自言自语,“父皇悄然巡边,就这么拖着,耽搁朝会,好像也不是个事啊。”

曾被马戎评点为“器识端谨”的陈望,并没有说出那两个字。

但是赵篆看着东方泛起鱼肚白的天色,眼神已经悄然炙热。

监国。

赵篆收回视线后,就又是那个性情温和君子如玉的太子殿下了,微笑道:“听说元先生这趟游历大江南北,身边带了个人。”

陈望问道:“可以说?”

赵篆略显无奈笑道:“你我有何不可说的,那人便是被看作落难凤凰不如鸡的宋家雏凤,宋恪礼。”

陈望疑惑道:“宋恪礼不是在广陵江北一个上县做县尉吗?此人剿匪颇有建树,这份不俗政绩,只是被上头刻意压下了。”

赵篆深深看了眼这位陈少保,然后笑得都眯眼一线了,用手指点了点这个嘴巴堪称密不透风的谨慎家伙,“装,继续装。别人不清楚元先生的谋划,你陈望会抓不到重点?宋家顷刻间覆灭,明面上如何台面下又如何,庙堂上前五六排的老狐狸们,其实大多都看得‘一清’,但看得见‘二楚’的,真不多。首辅大人和殷茂春肯定算两个,接下来就算只剩下一个人,那也肯定有你陈望。”

陈望没有承认什么,但也没有否认什么。

赵篆小声感慨道:“殷茂春,白虢,宋洞明,曾经都是元先生青眼相中的隐相人选,就算后两者都出局了,但殷茂春怎么看都应该成为下任首辅才对,没料到最后给宋恪礼不声不响截胡了去。”

陈望犹豫了一下,说道:“元先生选中了宋恪礼,但是首辅大人也做出了选择。”

赵篆对此事是真的雾里看花,十分好奇说道:“肯定不是王雄贵,也不会是赵右龄,那能是谁?”

陈望平静道:“礼部尚书白虢。”

赵篆下意识地笑出声,显然不信这个荒谬说法:“白虢?不可能不可能,虽然白虢在朝野上下口碑奇佳,尤其是京城官场对他更是人人亲近,我也相当欣赏这位放荡不羁又极富才情的礼部尚书,可你要说张巨鹿经过十多年的千挑万选,临了选了当初放弃过一次的白虢担任那座张庐下任主人,打死我也不信!”

陈望淡然道:“下官也不能真打死殿下。”

赵篆愣了一下,继而捧腹大笑。陈望在他心中是个从来不会说笑的老夫子式人物,这句话真是让他长大见识了。只是笑过之后,赵篆就开始沉思。

父皇为了给自己铺路,用呕心沥血机关算尽来形容也不为过,其中让父皇感到最头疼和痛苦的,无疑是辅弼鼎臣的碧眼儿。赵篆本身在承认首辅大人的功劳后,对张巨鹿这个人绝对全无好感。还不是太子殿下之前的四皇子赵篆,就极为忌惮这位哪怕权倾朝野却无半点私欲的首辅大人。张巨鹿若只是位潜心做学问的儒家圣人,大不了就是被朝廷做成塑像供上神坛搁在张圣人身侧,很简单。可张巨鹿不一样,他重事功而轻学问,是典型的权臣权相。赵篆内心深处,觉得张巨鹿就是个没有丝毫生气的活死人,恨不得敬而远之。

如果张巨鹿果真如陈望所说选中了昔年的得意门生白虢,作为他死后的“守陵人”,那么赵篆就不得不仔细权衡利弊一番了。

一个羽翼需要很多年去丰满的宋恪礼,将来赵篆再没有手腕,也能轻松对付。

这不过是远虑。

因为每一位新皇帝,从来不忌惮什么新臣子,怕的只会是那群老臣。

显而易见,白虢可能会成为近在咫尺的心腹大患。

这是近忧。

陈望没有打扰太子殿下的出神,等了片刻,见他仍是没有回神,就脚步轻轻反身离去。

过了很久,赵篆张开手臂伸了个舒服的懒腰,转头望去,没有看到陈望。

赵篆独自离去。

天也亮了。

第四章张巨鹿真情流露,老皇帝夜巡雁堡

皇帝犹豫了一下,自嘲道:“你就跟他说,赵惇这个名字里的‘惇’字,无愧天下,唯独愧对他张巨鹿。”

祥符元年的年末,初雪骤降,不下则已,一下便是场鹅毛大雪。只是相较往年,听说今年太安城内外几处赏雪佳地,游人少了七八成,想来会让那些零散摊子的卖酒翁妪少挣好些碎银子。

京城内有无数座张府,可是有一座府邸无疑是独一无二的。地方官员赴京也好,外乡士子游学也罢,只要是跟京城百姓随口问起张府在哪儿,后者肯定懒得问到底是哪位张大人的宅子呀,而是直接给出答案。

哪怕大雪纷飞,御道积雪厚得扫也扫不干净,可朝会依旧,何况还是太子殿下监国的敏感时刻,哪个官员吃了熊心豹子胆会迟到?

但是今天庙堂上,少了个人。少了他,让所有人都在震惊之余,俱是心不在焉,甚至连监国的太子殿下都出现了一抹明显的恍惚神色。

这个破天荒头回缺席朝会的人,没有告假,仿佛是在跟那监国的储君以及满朝文武说一个浅显道理:我不来便是不来。

太子殿下对此视而不见,既没有让大太监替他去嘘寒问暖,更没有大发雷霆。可以小题大做也可以大事化小的礼部尚书白虢,也是如此,只当什么都没有发生。

有些人倒是想借题发挥,可犹豫了半天,仍是不敢,毕竟连晋三郎今日都主动把嘴巴缝上了。

这名让整个朝会不像朝会的官员,就是当今首辅张巨鹿。他与那位御驾巡边的皇帝陛下,并列本朝勤政第一人,只不过一个是君王里的第一人,另一个是臣子里的第一人。

张巨鹿今日并非身体不适,而只是穿上那件正一品紫袍朝服后,突然不想参加早朝,然后他就不去了。这位鬓角渐霜的老人在清晨时分就坐到了屋檐下,没有换上一身更舒适保暖的衣服,府上老管家搬来了竹篾编织成套的简陋火炉,已经多次往炉子里添加炭火。

张巨鹿此生除了少数几次被至交好友坦坦翁强拉硬拽着小酌两杯外,几乎从不饮酒。他坚持认为喝酒误事,可今日无所事事,以后似乎更是无事可做的光景,老人还是没有半点要饮酒的念头。

接近午时,潦草吃过了些府上自制的粗糙糕点,他继续翻看手中那本自己编撰而成的无名诗集。张巨鹿治国才干的卓然于世,恐怕就是他发迹之初的那些犹有一战之力的强势政敌,也不会违心否认,只是张巨鹿作为翰林院黄门郎出身,除了年轻时候的那些篇制艺文章还算马马虎虎有点飞扬才气外,之后不论是奏对还是折子,言语措辞就文字本身,都显得寡淡无味。这么多年下来,更无一篇名诗佳作传世,也没有传出他对哪位文豪格外青睐,没有对哪篇佳作有过画龙点睛的评点。

外人看来首辅大人好像对行文一事有着天然的抵触,而事实上唯有桓温知晓老友张巨鹿自己不惜舞文弄墨不假,却也会钟情许多读书人的佳作,尤其是诸多画龙点睛的佳句。不论是边塞诗还是闺怨诗或是感怀诗,祭文散文也都各有喜好,尽数采撷于那本自编自订的诗集中。像上阴学宫的那篇泷冈欧阳氏的《祭父文》,西垒壁之役中赵长陵亲自操刀的《伐楚檄文》,等等,张巨鹿都会时不时拿出来翻一翻。其中就有黄龙士的“黄河直北千余里,冤气苍茫成黑云”,有那位当年曾被文坛骂成“媚徐媚凉”之人的那句“天涯静处无征战,兵气销为日月光”,也有不知出自前朝何人的宫怨名句“外人不见见应笑,天宝末年时世妆”,尤其是徐渭熊也在三百多篇中占据了颇多篇幅,甚至连徐凤年明摆着重金购买而得的几首诗词也名列其中。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宰相肚量了。

老管事突然小跑上台阶,低声说道:“启禀老爷,小少爷登门了。”

张巨鹿有些疑惑,但没有说什么,虽然他这个爹当得让儿子儿媳皆是敬畏如虎,可倒也不至于不近人情到让子女不许打扰的地步。只不过长子、次子两个儿子性子偏软,又自小有些迂腐气,成家立业后,两个儿媳又是出身小户人家,若非托给首辅大人抱上俩孙子的福,他们哪里敢来这里自找不自在。幼子张边关是三个儿子中的异类,性子最犟,不过跟这张府关系也最僵,大有一副父子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张边关主动走入这栋府邸,确实是太阳打西边出来的事情。张巨鹿虽然面无表情,可还是下意识多望了几眼院门方向。

虎毒尚且不食子,天底下当爹的,有几个是真打心眼里便厌恶自己儿子的?

张边关还是那个吊儿郎当的德行,屁颠屁颠跑进了院子,手里拎着个在京城不常见的玩意儿。是江南那边乡野流行的竹编铜皮小火炉,内搁炭火,铺覆以灰,用以取暖。上了年纪的老人在冬日不论是出门散步还是在家闲聊,都喜欢拎着这种物件。张家祖籍在广陵江以南,张巨鹿科举发迹之前,寒窗苦读时便经常使用这个,毕竟比起大火炉要省去炭火许多,便是贫寒家庭咬咬牙也能用得上。在京城成名之后,就只有张边关那个搬来太安城定居养老的爷爷偶尔用上几次,不知今天张边关从哪里弄了这么个登不上台面的老古董出来。

张边关跟管事讨要了些新炭火倒入火炉,又从张巨鹿脚下那竹篾大火炉铲了些灰,蹲在地上捣鼓完毕,递给了张巨鹿。后者愣了一下,接过后放在腿上,一手捧书一手拎炉,暖意顿时多了几分。

张边关又跟管事要了条小板凳,絮絮叨叨埋怨道:“多大岁数的人了,也不晓得服老,非要在室外赏雪读书逞英雄??”

管事会心笑着离去。这些话啊,也就是小公子说得,其他两位公子那是万万不敢说这类言语的,老爷只要稍稍不耐烦了,一个斜眼,那两位只知埋首苦读圣贤书的公子就会战战兢兢,身处夏日亦是如履薄冰。

张边关用铁钳拨了拨大火炉中的炭火,自顾自说道:“听市井坊间说今儿你这个首辅大人说话愈来愈不管用了,许多五六品的小官也敢打起马虎眼,除了王雄贵的户部和礼部还算厚道外,吏部、兵部、工部、刑部,都对张庐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尤其是那翰林院和国子监,清贵官老爷们和清流读书人们,隔三岔五就要新鲜出炉几首借古讽今的诗词,诛心得很。更有甚者,说皇帝陛下御驾巡边,先前去两辽,那是去整肃内外廷勾连的贪墨大案,时下去蓟州,是为了要给韩家案子翻案,矛头所指,都是奔着朝中某位姓张的大官去的。”

张巨鹿笑问道:“还有没有?”

张边关一敲铁钳,冷笑道:“有!怎么没有?真要说,装一箩筐都不够!”

张巨鹿云淡风轻反问道:“你不也说了当下只是些不入流的官吏在那里鼓噪是非?”

张边关双手放在炉子上方烤火,头也不抬,“阵阵阴风起于地底,若是不及时阻止,等到引来邪雨浇在头顶,那还有救吗?”

张巨鹿不耐烦道:“就说这些?说完了就可以走了。”

张边关猛然抬头,红着眼睛责问道:“这趟来,我其实就说两件事。第一,有御史弹劾我大哥侵吞良田,二哥科举舞弊。别人骂你首辅大人,我不管,也没那个本事掺和,可为何如此作践我两个哥哥?!你分明可以管,为何忍气吞声?就算??就算结局是同样的结局,我一摊烂泥什么都无所谓,可你就不能让我两个哥哥走得光彩一些吗?!”

张巨鹿淡然道:“你二哥科举舞弊,是说他乡试得了第六名的亚魁来历不正,我当年虽非授意什么,可细究起来,却也算属实,毕竟当时天子钦命的主考官是我张庐门生。以你二哥的制艺本事,过乡试虽不难,可要摘得亚魁无异于痴人说梦。至于你大哥侵吞良田一事??”

张边关怒道:“就我大哥那书呆子,就我大嫂那每次来府上都是那一模一样还算值钱的衣裳首饰,与民争利?!你首辅大人为了名誉清望,从不去大哥官邸看一眼,我张边关去过无数次,大哥大嫂过什么样的清苦日子,我比谁都清楚!”

张巨鹿打断幼子的言语,平静说道:“永徽八年,我确实帮你大哥购置过良田三百亩,手法并不光彩,只是你大哥一直蒙在鼓里而已。”

张边关愕然,然后眼泪一下子就涌出眼眶,喃喃自语:“这是为何啊,为何你连自己儿子都要算计啊??”

张巨鹿望向院落里的积雪,白茫茫一片,半日无人去扫,兴许要厚及膝盖了,轻声道:“所谓的永徽之春,庙堂衮衮诸公都心知肚明,以后并肩而立者,多是来自寒门。”

张巨鹿放下书,站起身,双手拎着那只小火炉,自言自语道:“寒门无贵子的规矩,已经打破,意义之大,比起当年大秦帝国之后纵横游士纷纷创立豪阀,‘游’士不再是那无根浮萍。可豪阀的利弊,这八百年来谁都深有体会,那么未来八百年,如今那些跳过龙门的寒士,可会自省?又会自省几分?寒士骤然富贵,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你真以为谁都能在官场这染缸里把持得住本心?恰恰是这些光脚之人,站在了高位上,一旦为恶起来,最是没有底线。”

张巨鹿笑了笑,说道:“这个门,是我张巨鹿打开的,那么反观我张巨鹿,堂堂一朝首辅,权倾朝野二十年,尚因子孙舞弊贪墨一事而身败名裂,算不算是给后世跻身朝堂的寒士公卿的一剂清凉散?”

张边关缓缓抬起头,泪流满面,颤声道:“爹,你总是这般登高望远,说着天底下嗓门最大的话,做着天底下气魄最大的事。可你是不是忘了,回头低低看几眼我们这些子女?”

张巨鹿没有侧头看这个幼子,嗤笑道:“怎么,怕了?也对,世人谁不怕死。便是那些动不动就要让家里准备棺材然后慷慨赴死的清官,也怕死啊。我倒是没来由想起一件趣事。某些被投入了诏狱的公卿,兴许是难得真不畏死,只是更怕死得不明不白,几乎人人都在牢中墙上用炭笔写下绝命书。世人兴许不知诏狱内一支炭笔那可是得花好几百两银子,才能买到手的,穷些的,倒也难不住他们,手指蘸血,照样能写出可歌可泣的血书。你大哥为人刻板,做不来这等最能积攒声望的事情,你二哥稍稍伶俐些,若真侥幸当了清贵官员,是想做却也不敢。至于你张边关,大概是不屑为之?”

张边关站起身一把夺过张巨鹿手中的小火炉,狠狠砸在阶下雪地中,那些滚出火炉的熊熊炭火很快就消散不见。

张巨鹿没有计较这个儿子的“忤逆”行径。

不说什么舐犊之情,甚至要亲手给儿子们端上三碗断头饭,哪怕儿子要揍他这个当首辅大人的老爹几拳,似乎也不算什么。

张巨鹿缓缓转过头,看着脸色铁青的幼子,问道:“你真以为你大哥二哥半点不知朝局?真以为他们不知张家一门上下的结局?就只许你张边关聪明一世,他们聪明一回也不得?”

张巨鹿收回视线,冷笑道:“那你也太自以为是了。我张巨鹿的儿子,数你张边关心思最重,可你两个哥哥,迂腐归迂腐,岂会真是蠢人?耳濡目染时局这么多年,心思再单纯也早早开窍了。”

张边关蹲下身,喃喃道:“当年你执意要我们三个儿子娶妻只许娶小户人家,就是在等这一天吧?若是高门世族的女子,牵连祸害的人那就多了。到时候皇帝陛下杀起人来,也畏首畏尾。你真是个千古难逢的良心首辅,临了也不让坐龙椅的君主难堪。大嫂二嫂都算持家有道,这些年她们的家族也算沾了张家的光,明里暗里获利颇丰,隐约都成了当地的郡望大族,你对此也破例睁只眼闭只眼,嘿,你这是想着让自己良心上好受些吧?”

张巨鹿没有说话。

张边关揉了揉脸颊,看着雪地里那只爷爷留下的小火炉,轻声道:“爹,为了当一个好官,从一开始在我爷爷奶奶那边起,就不当一个好儿子,接下来是不当一个好丈夫,然后到了我们这儿,不是一个好爹,结果到最后,连个好爷爷都不当了。真的值当吗?”

张巨鹿抬起双手,呵了一口雾气,笑道:“好官?”

张巨鹿怔怔出神,还记得至交好友坦坦翁曾经说过些醉话。于己,忠臣奸臣易做,清官昏官易做,唯独夹在君王和百姓之间的好官,最难当。一言两语难说清。了却君王天下事已是很难,要想赢得生前身后名,更是何其难也。

张巨鹿突然说道:“年轻时读到一首无名氏的边塞诗,其中有‘走马西来欲到天,更西过碛觉天低’一句,尤为欣然神往,总想着有一日若是官场不得意,大不了投笔从戎,去亲眼看一看边关那野旷天低的风景,也不枉此生。只是后来仕途安稳,你娘生下你后,于是就帮你取名‘边关’。”

张边关不知为何心平气和了许多,挤出笑脸自嘲道:“因为这个名不副实的名字,这么多年一直被京城那帮二世祖调侃嘲讽,说你这位首辅大人还不如取个‘张太安’或者‘张京城’。”

张巨鹿微笑着走下台阶,弯腰捡回那只小火炉,自顾自拿起铁钳放入些炭火,递还给这个幼子,轻声道:“知道你们几个心冷了很多年,爹也做不了什么。”

张边关愣住,忘了言语。

张巨鹿招招手,让管事又搬来一条小板凳,坐下后问道:“这趟来的由头,是不是蔓儿跟你要了一封休书?觉着一口郁气出不得?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那么多年了,却在这个关头弃你而去?有种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的憋屈感觉?”

被接连问了好几个问题的张边关摇头道:“她这么做,我不介意。”

张巨鹿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说道:“别恼她。张家三个儿媳妇,就数她最不容易。难为她做这个恶人了。这般聪慧心善的良家女子,是我们张家对不住她。”

张边关直直望向这个爹,后者反问道:“明白了吗?”

张边关猛然间记起一事,顿时哽咽起来。

女子无情时,负人最狠。女子痴情时,感人最深。

张边关似乎解开了心结,使劲点了点头。

张巨鹿笑问道:“那坦坦翁总说,身后纵有万古名,不如生前一杯酒。以往我是一直不信的,要不今天咱爷儿俩喝上几杯?”

张边关自然不会拒绝。

于是京城最大的官和太安城最没出息的纨绔,这么一双古怪爷儿俩隔着火炉,面对面一人坐一条小板凳,慢慢喝着酒,酒壶就放在炉沿上。

张边关说道:“爹,其实没谁怨你。”

张巨鹿喝了口酒,默不作声。

一杯接一杯,父子二人就这么喝着。

管事蹑手蹑脚送来第二壶酒,顺手给首辅大人带了件厚裘子披上。

张边关最后醉醺醺踉跄离去,张巨鹿送到了府邸门口,最后将那件裘子送给了儿子穿上。

张巨鹿站在台阶上,伸出手接了些雪花,握在手心。

世事无奈人无奈,能说之时不想说,想说之时已是不能说。

也许在半年前还没有谁会相信,西楚水师能够像今天这样对下游的广陵水师,呈现出气势如虹的狮子搏兔之姿。

如箭在弦上,只等顺流而下,直扑春雪楼。

哪怕在此刻夜色中,仅是在灯火映照下,那一艘艘巍峨楼船巨舰也散发出狰狞的战争气息,想必每一位上了岁数的西楚遗民见到这一幕,都会情难自禁地悲喜交加。二十年来天下只闻北凉铁骑甲天下,可还记得昔年的大楚水师壮观天下?最近几个月来,不断有年迈遗民徒步或者乘车至江畔远处遥望此景,或跪或揖,无一不是怆然涕下,然后似癫似狂大笑离去,返家告于同乡老友。

曹长卿亲自坐镇调度水师!

座舰神凰以大楚京城命名。一位原本正在挑灯观图的中年青衣儒士抬起头,轻轻掐灭灯火,走出位于顶楼的船舱,望向广陵江右岸,看到一支异于水师装束的骑军突兀出现,然后为首骑士和几名扈从乘坐小船悠然渡江前来。小船船头傲然站立着一人,身材修长,大概那便是女子心仪的所谓玉树临风了。随着小船的临近,灯火中这名骑士的脸孔也越发清晰起来,坚毅而自负,英气勃发,欠缺了几分君子温润,不过这个年轻人实在是无法再苛求什么了,能在三个月内就把藩王赵毅苦心经营十多年的地盘硬生生用马蹄踩烂,若只是个与人为善的温良书生,那才奇怪。

大楚水师副帅之一的宋元航就站在青衣儒士身旁,看到那个不速之客后,毫不遮掩他的不喜神色。不光是他,神凰楼船下边几层陆续走出船舱的水师将领,对这个年轻人都谈不上好感。年轻人锋芒毕露不是坏事,可目中无人到从不把规矩当规矩的地步,就相当惹人厌了。同为大楚一等一的豪阀子弟,更早立下大功的裴穗何其恭俭?你寇江淮若不是坐镇水师的这位帮你处处圆场,早就在骂声一片中卷铺盖滚回上阴学宫读你的兵书去了。先前三番几次打乱布局,擅作主张调兵遣将,这且不去说,今夜造访水师,你小子竟然连一声招呼都不打?真当泱泱大楚缺了你一个寇江淮就成不了大事?

接下来的场景,更是让船上水师统领们震怒。

寇江淮并未登上楼船拜见统领大楚三军的主帅曹长卿,而是按剑站在小船船头,抬头望向那一袭青衣,直呼其名后沉声问道:“曹长卿,为何不许我吃掉宋笠那支掉入口袋的六千兵马?!”

双鬓霜白的曹长卿默不作声,与这个年轻人对望。

身材高大的寇江淮全然没有自己是在跟大楚继叶白夔之后第二根定海神针对话的觉悟,言语中愤懑而不满,近乎问责诘难,“战机稍纵即逝,那宋笠并非不谙兵事的蠢人,等到他在东线上站稳脚跟,理顺了春雪楼内斗,我再想要一鼓作气??”

“寇江淮,你此时已经是寇将军了。至于将你罢官卸甲的圣旨,稍晚几天你才会收到,不过早到晚到,其实都一样。”

“曹长卿!我寇江淮本以为大楚好歹还有两个半懂得用兵的人,足够去争霸天下,既然今夜只剩下半个了,那复国无望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我做不做官,都无所谓!我倒要睁大眼睛看一看,那半个能不能帮你们打下春雪楼!”

寇江淮愤而掷剑入广陵江。

小舟掉头而走。

宋元航轻声问道:“尚书大人,这小子失心疯了?”

曹长卿微笑道:“没疯,寇江淮很清醒,他对东线战局的看法也是对的。”

“这??”

“只不过寇江淮不知道的事,是自己被一叶障目了。”

“尚书大人,此话怎讲?”

“我曹长卿想要的东线主将,不该把目光只盯在春雪楼和赵毅身上。若是止步于此,他所谓的那半个之人,谢西陲就能办到。”

青衣大官子低头望向滚滚东流的广陵江水,怔怔出神。

你寇江淮应该看得更远,应该是那座太安城才对。

襄樊城内,王府。

年轻的靖安王赵珣奉召前往广陵道靖难平叛,至今无功无过。偌大一个青州就交由一个同样年轻的瞎子主持大局,亦是平静无澜,既无做出什么惹眼的显赫功绩,却也不至于沦落到用自污手段去赢得新靖安王信任的地步,可谓“君臣相宜”的典范,有些类似燕剌王与纳兰右慈那对搭档的意味了。

入夜后,星光点点,陆诩站在屋檐下仰头“看着”璀璨星空,身边是那个靖安王府安插在他身边的死士女婢。不承想随着朝夕相处的相濡以沫,二人反倒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不过这未必就不是年轻靖安王独到的手腕心计。

“先生,你让王爷只许败不许胜,到时候丢了他们赵家颜面,皇帝陛下多半会责怪吧?”

“自然会的,而且是严责重罚。”

“那王爷为何还答应了?”

“新老接替之际,一朝天子一朝臣,以往的亲疏关系就要推倒重来,往往不看功劳大小,只看忠心厚薄。青州这边用几千人命去表忠心,差不多也够了。老皇帝刻意压谁,那也是为了新皇帝重点用谁做铺垫而已,否则谁会念新天子的好?历史上马上退出舞台的明君,大多喜欢这般晦涩行事,就是担忧新君无人可用。而且,天下大乱不可避免,这场世子殿下在大败之后,除了与朝廷皇帝和太子两人表态,也可以顺势将自己摘出乱世,静观其变。”

“先生,你这算不算书生不出门,便知天下事?”

“我这个先生,比起太安城里的元先生和燕剌王身边的纳兰先生,还是差了许多啊。”

“先生过谦了!”

瞎子陆诩笑而不言。

“先生,你再给我随便说一些大道理吧,虽然听不懂,可我喜欢听。”

“哪有那么多道理,一肚子牢骚而已。”

“先生,我说件事,你可别生气。如果有一天王爷用我要挟先生,先生大可以放心。拿一个死人要挟活人,挺难的吧?”

“别做傻事。你自尽了,以赵珣的性子,我也离死不远了。否则他身边有个无法牵制的所谓心腹,会睡不安稳。”

“先生你这是在帮我找一个活下去的蹩脚借口吗?”

“你也不傻嘛。不过说真的,这个理由不蹩脚。”

“先生,你是个好人。这么活着,你累吗?”

“这有什么累不累的,退一万步说,总比前些年在永子巷下赌棋骗人钱财轻松些。”

“先生,我觉得吧,你有大智慧!”

“可我还不是一样看不出你是穿着新衣裳还是旧衣裳。”

“摸一摸总会知道的??”

“嗯?”

“脱了后呗。”

“非礼勿视??”

“先生,你不是总喜欢说自己是瞎子吗?!”

陆诩蓦然笑了。

然后他轻声说道:“赵珣,珣,《淮南子》称之为美玉,可若拆字解之,不正是一旬帝王吗?”

陆诩叹了口气,“我辈读书人的脊梁,过不了几天,就要断了。”

同样的夜幕,却是远在边关。

随着远处一阵细碎马蹄的响起,不亚于一座边关雄镇的蓟州雁堡如同一头被惊醒的巨兽,几乎是瞬间,无数灯笼火把就同时亮起,照耀得堡垒亮如白昼。

雁堡外围有条护城河,随着城门大开,缓缓放桥,无须那远道而来的七八骑有片刻的等待,就策马上桥,进入雁堡。

城洞内匍匐跪拜着雁堡一大帮李氏嫡系,有深居简出的老堡主李出林,有特意从蓟西赶回家中的嫡长子李源崖,还有一群平日里很难碰头的大佬,无一缺席,恐怕除了那位南渡江南后无故暴毙的嫡长孙李火黎,在蓟州俨然是土皇帝的李家上下就都齐全了,前年老堡主的八十高寿也没有如此盛况。

七八骑中为首那位是一张陌生脸孔,脸色苍白,瞧着像是难以忍受北边冬日的酷寒,披了件出自辽东贡品的厚实狐裘子,大概是上了岁数,已经将峥嵘温养得十分内敛,并没有什么气势凌人的感觉。除了李出林和李源崖这对父子,雁堡没有谁清楚这名雍容男子的身份,不过其他人借着辉煌灯火和眼角余光,还是瞧出了端倪。在那男子身后充当侍从的一骑竟然是离阳仅有的大柱国——大将军顾剑棠。

跪在地上的李氏成员除了不知轻重的少年和懵懂无知的稚童,都猜出了这位男子的身份,一时间眼神敬畏忐忑却又炙热自豪。能让这名贵客大驾光临,是何等的莫大荣幸,是何其光耀门楣?兴许是之前被顾剑棠提点过,李出林、李源崖都只是跪着迎接,没有画蛇添足地称呼什么。那男子翻身下马,温颜笑道:“北地天凉地寒,何况《礼记?王制》有云‘八十杖于朝’,老堡主快快起身,其他人也都别跪了。”

身后六骑同时下马,轻甲佩刀的大将军顾剑棠默默上前,帮这名男子牵马。

李出林小心翼翼站起身,那张枯槁威严的沧桑脸庞上像是每一条皱纹缝隙,都散发出异样的光彩。身材尤为高大的老人,起身后依旧微微弯着腰,大概是不敢让五步外的男子去抬着头说话。仅就身体状况而言,哪怕八十高龄却老当益壮的李出林,实在是比眼前男子要更像一个“年轻人”,起码李出林会给外人一种豪气不减往昔的雄壮气势,而那深夜造访雁堡的客人就显得难掩疲态,尤其是在武道大宗师顾剑棠的无形衬托下,越发显得暮气沉沉。

随着男子的挪动脚步向前走去,队伍开始支离破碎的同时,又有喧宾夺主的嫌疑。披裘男子走在最前头,特意喊上了老堡主李出林结伴而行,顾剑棠一手牵一匹马紧随其后,然后是李源崖,这四人缓缓走在前列,然后是那各自在王朝北线上手握重兵的五骑,最后才是那些李家老小。

因为被牵马五人隔开了视线,没办法去顾大柱国那边凑热闹混熟脸的李家人都开始望向这些背影。眼光毒辣的雁堡老家伙,认得出大半,然后猜得出剩下的,难免咋舌。这五人,无一不是顶着实权将军称呼的军方大人物,官位最低的也是正四品。可以说这五人要是死在雁堡,那么两辽北线就要瘫痪一半,只不过有着佩刀与否都是天下用刀第一人的顾剑棠压阵,这五位将军应该想死都难。

这五骑除了位高权重,还有个共同点就是相比杨慎杏、阎震春那些春秋老将,虽然战功稍逊和名气更小,但胜在年轻,年纪最大也不到五十,最年轻的那位更是才三十岁出头。边关战场本就比王朝官场更不用讲究凭借岁数的打熬资历,所以可以说这五位注定将来会成为离阳朝廷未来的军界砥柱,说不定下一任太安城的兵部尚书就会从他们中间脱颖而出。

男子走在大块青石板铺就的平整道路上,抬头看着灯笼火把绵延而上的数条火龙,轻声感慨道:“这是朕生平第一次进入蓟州,应该早些来的。我赵家是马上得天下的,朕平日里去勤勉房教导赵家子弟,也总说不能就此懈怠,更不能为古人所误,相信什么马上得天下之后便是下马守天下,而要继续在马背上治理天下。朕说是这么说,可自己似乎做得并不好,言传身教,想来有些赵家子弟更难似家族先祖那般重视戎马边务了。”

修炼成精的老狐狸李出林就算胆子再肥,也不敢插嘴天子家务事,只能竖起耳朵不错过一个字,只要微服私访的皇帝陛下不问话,那就坚持光听不说。

这位能心安理得让顾剑棠牵马护卫的男子,正是悄悄御驾边关的当今天子赵惇。但皇帝陛下没有在出京的时候便下诏让太子殿下监国,而是在即将由蓟州返程的节点上,才让司礼监掌印太监宋堂禄交给礼部白虢一封密诏公之于众,个中三昧,很能让官场上那些穿紫披绯的大佬们咀嚼良多。

这是老人第一次亲眼见着皇帝,可心悸得厉害。当年韩家满门抄斩引发蓟州动荡,与韩家结亲的雁堡李家也被殃及池鱼。当时还未给李源崖腾出家主位置的李出林的手腕不可谓不心狠手辣,不但让人绑缚那对晚辈夫妻前往蓟州州城的法场,连他们的那双年幼儿女也没有放过,最后两个本该已经姓李的孩子连同他们的父母一同人头滚地。至今想起,李出林心底虽然有些愧疚,却也没有半点后悔。

大势倾轧之下,几个无辜人几条性命算得了什么?

韩家一夜之间从数百年忠烈成了通敌叛国的逆臣,这十多年来朝野上下都说是碧眼儿首辅的假公害私,甚至当下都演变成了御史台弹劾张巨鹿的有力罪状之一,这让闲暇时喜读史的老人难免有些戚戚然。历朝历代尽是弄权的奸臣蒙蔽天听,最终天理昭昭地伏法,从不敢明言皇帝如何昏聩。说实话李出林对那位位列中枢却处处洁身自好的首辅大人也是佩服得很,若不是张巨鹿力排众议执意要对北线边关鼎力支持,倾半朝赋税去支撑起北地防线,身后那位兵部老尚书如今肯定也就没那么游刃有余了。

至于为何当今天子要“多此一举”登门雁堡,李出林得到顾剑棠手书密信后,也曾私下与长子李源崖有过一场密晤,得出的答案不外乎三点。一来赵室朝廷或者说是皇帝陛下为韩家平反,需要蓟州方方面面提供能够服众的证据。雁堡作为世世代代扎根蓟北的老牌豪门,又是当年的受害者之一,李家在关键时刻站出来说话,要比那位国子监右祭酒的弹劾更加“熨帖”,也更能赢得朝野的同情。墙倒众人推,是大势所趋,但那堵屹立于庙堂二十余年的张家高墙,也不是谁都有资格去推一把的。再者幽州那边不安分,时下有做出过界且过激的举动,上万骑流窜入蓟西境内,朝廷当然要提防着北凉徐家那个年轻人彻底反水。随着蓟南老将杨慎杏的离去,豢养有七八千私人甲士的雁堡李家,自然而然会落入朝廷的视野之中。父子二人猜测最后便是皇帝陛下的一桩私事一件私心了。在前两次御驾亲征都无功而返后,当今天子就从未有过巡边的举动,甚至连那繁华江南地都没有去过。世人误以为当今天子只重内政不重边功,这绝对是乡野粗鄙村夫的看法,李出林始终坚信当今天子对于那个北莽有着无比强烈的征服欲望,因为这是唯一能够证明他能与先帝并肩的壮举。

皇帝赵惇沿着青石路渐次登高。雁堡这条路径也有“青云路”的美誉,蓟州官员都要来此走上一遭求个彩头,只不过对坐龙椅的人来说,官员梦寐以求的平步青云,实在是不值一提。

李出林心中有些骇然,都说皇帝陛下勤政之余不忘锻炼体魄,蓟州这边都以为这个才五十岁的男人,还能在那张椅子上继续坐北望南个十几二十年,怎么事实上是如此体力不济?竟是每走百步就要喘口气才行?难道蒸蒸日上的离阳这就要变天了?要知道现如今的离阳可不算太平,内忧外患。外有北莽百万铁骑虎视眈眈,内有西楚复国,更内的庙堂上亦是风雨如晦,人人自危。若是在这个时候发生些什么变故??李出林实在是不敢再往下深思了,生怕流露出丝毫异样就被身旁的天子察觉。

雁堡如山,层层递进,节节攀高,皇帝陛下在“半山腰”一处视野开阔的亭子停脚歇息,伸手拢紧了几分那件厚重裘子,沉默良久,瞥了眼西边,突然说道:“老堡主,对于朕的不请自来,你肯定已经有了应对之策,不过你应该想多了,也想错了。不妨与你说句心里话,朕之所以来雁堡,不过是想更近一些看一看那个地方。”

雁堡老堡主似乎被吓了一跳,下意识猛然直起腰杆,然后迅速重重弯下去。见惯风雨起伏的老人战战兢兢,不敢言语。

皇帝招招手,顾剑棠走上前几步。

李出林则识趣地轻轻退出去在阶下等候。

皇帝咳嗽了几声,语气有些艰难,“剑棠,朕改变了主意。明日你随朕返京,到时候由你送他一程。既然朕不敢见他,而朝堂文官谁也不配,朕想来想去,那么也就只有你这个大柱国头衔的武将当得起了。他深埋心底的那个心思,朕其实知道一些。”

顾剑棠平静道:“陛下可有言语需要转述?”

皇帝犹豫了一下,自嘲道:“你就跟他说,赵惇这个名字里的‘惇’字,无愧天下,唯独愧对他张巨鹿。”

第五章太安城权力变迁,陈少保进身新贵

陈望满脸泪水。他不知道的是,渡口良人还在等着他,只不过曾经是站在渡口,如今是躺在了芦苇丛中,会永远等下去。

皇帝赵惇御驾临边,太子殿下赵篆顺势监国,离阳朝政并未因此而生发动荡,恰恰相反,在储君赵篆的调度下,以及包括储相殷茂春在内一干永徽之春公卿的大力辅弼下,甚至呈现出比以往更具生命力的景象。赵篆表露出与当今天子如出一辙的勤勉,从不缺席朝会,通宵达旦地批朱,频繁召见臣子,太子殿下不负众望彰显出来的明君气度,无形中使得祥符元年之末笼罩在太安城头上的浓重阴霾,淡化了几分。

在赵篆主持下,王朝中枢展开了一系列堪称眼花缭乱且影响深远的权力变迁。齐阳龙众望所归地入主原本主官一职始终空悬的中书省,一举成为离阳历史上极为罕见的宰相,与尚书省领袖张巨鹿被京城百姓并称为“首辅”大人。一直在京城累官升迁至户部尚书的王雄贵平调外放为广陵道经略使。与此同时,同出于永徽年间的赵右龄辞任吏部尚书,官阶擢升半品,进入中书省辅佐那位年岁已高的中书令齐阳龙。被朝野上下一直誉为储相但官阶其实不过正三品的翰林院掌院殷茂春,终于跨出实质性的那一大步,不但受封为离阳六位殿阁大学士中排名第二的中和殿大学士,而且接任吏部尚书,有京察和地方大评作为铺垫,离阳朝堂对这项调动毫不奇怪。礼部尚书白虢则补上了王雄贵离任后的空缺,从礼部辗转进入户部。虽说品秩相同,但一个是清水衙门的礼部,一个是掌管天下疆土赋税的户部,明眼人都看出白虢也踩上了一个新台阶,并未落下赵右龄、殷茂春两人太多。至于与理学宗师姚白峰矛盾公开的国子监右祭酒晋兰亭,成为离阳王朝近五年来升迁速度最快的幸运儿。在原礼部左侍郎按部就班升任尚书后,这些年在太安城风口浪尖上的晋三郎再次给所有人一个天大惊喜,晋升为从二品的礼部左侍郎,本该在情理之中执掌礼部的左祭酒姚白峰成了那个意料之外。用兵无方导致平叛大业磕磕碰碰的前方主帅卢升象,竟然不贬反升,虽说辞去了兵部二把手的左侍郎官职,但获得了一个实打实正二品的骠毅大将军。而先前被视为有望领兵南下出征的龙骧将军许拱,非但没能取代那公认碌碌无为名不副实的卢升象,这位姑幕许氏的顶梁柱,反而被“雪藏”为兵部左侍郎,并且任职之后据说即将要被“赶出”太安城,前往北线巡边。

很难想象,如此恢宏的风起云涌,从头到尾都与那位紫髯碧眼儿全然无关。

去年京察,赵右龄和殷茂春向皇帝陛下递交了在京一千八百余官员的有关提拔和申斥事项。今年是外察即地方大评年,殷茂春前段时间返京后,很快就碰上了天子巡边,于是在一封由辽西进京的圣旨授意下,地方大评的详细状况就送到了太子殿下手上,赵篆被授予全权负责此事。今日早朝后,太子殿下让司礼监掌印宋堂禄传话给所有殿阁大学士、中书、门下两省大佬、六部尚书侍郎主事官员以及数位赵姓宗亲公侯,参与这场在离阳朝廷也算司空见惯的临时午朝。议事房内,吏部稽功司郎中、验封司郎中和新任考功司郎中三位官员负责禀报具体情况,太子殿下和那二十几名离阳王朝内权柄最重的名公巨卿纷纷传阅档案,还有包括司礼监秉笔和随堂在内几大太监旁听,这些身披鲜艳大红蟒袍的内宦主要还是添加炭火和更换茶点。

首辅张巨鹿受邀却并未列席。

温暖如春的屋内,新面孔不多,可许多老脸孔都换上了崭新官袍朝服,未新年便已有新气象了。

原吏部尚书赵右龄已是屈指可数的一品大员,今天坐在中书令齐阳龙身边,有意无意瞥了眼同是张庐出身的殷茂春,低头悠悠然喝茶时,嘴角悄悄翘起。某人被喊了十来年的储相,时至今日,不过是当了个外廷吏部尚书,无非是吃自己剩下的残羹冷炙,差不多尘埃落定,还不是依然没能丢掉一个“储”字?何时才能担任名副其实的“相”?永徽之春中,公认那白虢才气最盛,却视你殷茂春最具宰辅器格,但我赵右龄如今却是先行一步了啊。你殷茂春身上那个所谓的中和殿大学士,不过是皇帝陛下施舍给你一份当不成尚书令的补偿罢了。

其实在前半个月,赵右龄还有些隐忧,他不怕蛰伏多年的殷茂春在这场升官盛宴中一鸣惊人,怕就怕殷茂春继续被压制在翰林院那一亩三分地,因为这意味着等到某人彻底倒台后,届时殷茂春就会注定成为最大获利者。如今朝廷将吏部尚书给了,殿阁大学士也给了,那么熟稔天子心思的赵右龄就可以放心了。

略微润了润嗓子,心情舒畅的赵右龄手指捻动杯盖,以眼角余光漫不经心打量了一眼新任户部尚书白虢。他从未把这个不争气的家伙视为敌手。别看白虢在朝廷上有口皆碑风评上佳,但是一旦爬到了他们这个高度,只注重四个字:简在帝心。果然,白虢既没能进入坦坦翁的门下省,也未能拿到之前有望问鼎的六部第一尚书。说到底,屋子内,最失意的是殷茂春,第二大失意人,就是咱们的新户部尚书了。不过在赵右龄看来,没有什么根基的白虢能够捞到手一个户部尚书,也该知足了。

赵右龄抬了抬眼皮子,视线所及,刚好瞧见那蓄须的年轻晋三郎也轻轻看过来。赵右龄面无表情,多次鲤鱼跳龙门的新任礼部左侍郎晋兰亭赶忙微笑致敬,赵右龄根本没有搭理,转身放下茶杯,心中冷笑不止。一个专门靠走歪门邪路勉强跻身王朝中枢重地的“幸运儿”,真以为能长盛不衰?庙堂之上,不怕君子之争,甚至不怕朋党之争,可最忌讳的就是因私怨四处树敌。出身北凉地方上一个不入流的小士族,短短几年内,就惹恼了桓温和姚白峰,就算你凭借大势侥幸扳倒了某人,事后岂是你一个晋兰亭能收场的?

除了晋兰亭是头一次正式参加这种最高规格的午朝外,还有个比晋兰亭更让太安城感到陌生的官员,那就是江南道豪阀姑幕氏的许拱。他身为兵部侍郎,这位哪怕错过了春秋战事却仍然有名将美誉的龙骧将军,此时正襟危坐在顶头上司卢白颉的身侧,眼观鼻鼻观心,神情坚毅而刻板。相较棠溪剑仙卢尚书的清逸风姿,许拱就更像是一位正统意义上的沙场武将,体形魁梧,相貌粗粝。他此次的上位,是在座职位有过变更的诸位中最为扑朔迷离的一个。照理说许拱既无巨大边功,也不是顾剑棠的嫡系,在朝中台面上也没有什么可以依傍的大树,本不该被纳入京城朝堂,可这次先是突兀地横空出世,然后迅速被排斥出京城,使得许拱更像是一个天大笑话。

朝会一直进行到黄昏才进入尾声,已经六十来岁的工部尚书和刑部侍郎尤其难掩疲态。

太子赵篆吩咐司礼监秉笔去让御膳房送些吃食来,在此期间,所有臣子都可以抽空休息,或者走出屋子透透气。

桓温是资历、官声和功绩都极其足够的重臣了,自然不会像一些六部侍郎那么拘谨局促,率先离开屋子。

太子赵篆很快就跟随起身,快步走出,笑着喊住了坦坦翁,然后结伴而行。

这幅场景落在有心人眼里,不可谓不引人遐想。

晋兰亭始终坐在位置上没挪动屁股,也没有主动跟屋内某位前辈客套寒暄,显得格外形单影只。

屋外廊中,桓温微笑问道:“不知殿下有何事?”

四下无人,太子眨了眨眼睛,偷偷做了个举杯饮酒的手势。

桓温也不客气,嘿嘿笑道:“这敢情好。”

两人走去了远处偏屋,身后只跟着司礼监掌印太监宋堂禄。

太子犹豫了一下,说道:“国子监右祭酒一职暂时空缺,姚大家也未举荐谁担任,坦坦翁可有什么建议?”

桓温愣了一下。

太子赵篆笑着不说话。

桓温也笑了,也不含糊,直截了当说道:“国子监右祭酒的人选没有,老臣那边的门下省倒是缺个称心如意的辅官,赶巧了,借此机会正好跟殿下要个人。”

赵篆皱了皱眉头,轻声问道:“难道是?”

虽然太子殿下没有说出名字,但是坦坦翁已经点头。

双方心知肚明。

是勤勉房的陈少保陈望。

寒士出身,进士及第,没有跻身一甲三名,但也堪堪够格进入翰林院成为清贵的黄门郎。

然后担任天子近侍的起居郎,后成为短暂的东宫侍讲和考功司郎中。

清贵归清贵,可官位都不高。

“少保”,也仅可算是天子人家的恩赐勋位。

可要是陈望能够前往门下省成为桓温的左膀右臂,那么没有一个正三品的高位就说不过去了。

甚至从二品都不是没有可能。

如此一来,当下在太安城炙手可热的晋兰亭比之也要失色许多。

桓温突然一拍脑袋,说道:“国子监右祭酒的人选,老臣倒是想到一个十分不合适的人选。”

太子殿下忍俊不禁,有些无奈道:“坦坦翁,你这个说法??”

桓温哈哈大笑,也不再说话了。

但是双方再一次心知肚明。两个官职,就这么在尚未喝上酒之前就已经敲定了。

一个是陈望,去门下省。

一个是孙寅,去国子监。

似乎皆是出自北凉。

昔年被贬低为“北蛮子”的离阳王朝,不似文风鼎盛的西楚,历来不设太师、太傅等职,一统中原后,依旧如此,而且为了防止权相专权,甚至连中书、门下两省主官也空悬,直到近年先后被桓温和齐阳龙打破旧例。

勤勉房作为龙子龙孙和公侯王孙的读书之地,在此讲学的师傅无不是德才兼备的清流硕儒,只不过官阶品秩都不高,甚至有些著作等身的名士才堪堪入品。哪怕是时下勤勉房的一把手陈望,头上顶着的少保头衔也仅是个勋号,实打实到手的俸禄比翰林院普通黄门郎还要低些。所以当陈望横空出世继任勤勉房少保后,太安城也只当是出了个殷茂春第二的“小储相”,少不得要按部就班打熬个十几二十年,才能真正进入中枢重地,可很快就传出一个天雷滚滚的小道消息,此人不但要马上赶赴门下省担任要职,甚至有可能从执掌翰林院十数年的殷茂春那边虎口夺食!仿佛是为了佐证这个不知从京中哪座府邸吹出的风闻,坦坦翁与国子监左祭酒姚白峰联袂登门探望陈少保,据说相谈甚欢,相互引为忘年交。回头再看那位晋三郎,相较之前籍籍无名的陈望,虽说亦是春风得意平步青云,可在王朝顶尖高层中,一直没有这份殊荣待遇,以此可见,有关“养望”一事的火候功夫,陈望远比礼部侍郎晋兰亭更加水到渠成,更加辗转如意。

一时间,太安城内皇亲国戚天潢贵胄扎堆的王郡街,这栋原本不起眼的小小郡府顿时车水马龙。陈望妻子的祖父,并非出身先帝正统一脉,人微言轻,只不过在春秋战事中立场坚定地站在先帝身后摇旗呐喊,嫡长子得以世袭柴郡王。陈望的妻子作为郡王女儿,本该循例降爵为县主,当今天子念在两代柴郡王都忠心耿耿,破格敕封,并且钦点了她与陈望的婚事。如今看来,当初非但不是寒士陈望攀了高枝,而是柴郡王捡漏的功夫天下无双了。

陈望与郡主早已搬出王府,新宅邸倒是相距不远,他妻子想要回娘家一趟,也就一盏茶的时间。起先柴郡王还怕女儿频繁回家惹来陈望的不快,日久见人心,才发现这位贤婿的胸襟确实不凡,如今陈望少保加身,又即将进入权柄渐重的门下省,更无半点寒门子弟常有的一朝得志便反复,一如既往性子温良待人恭谨。

因为陈府常年闭门谢客,不见生人,这是陈望在未发迹前便立下的规矩铁律,许多想要烧热灶的投机客就只好退而求其次,携礼前往少保大人的老丈人府邸,这更让有“冷板凳郡王”绰号的柴郡王脸上有光,稍稍上了年纪的郡王有事没事就笑眯眯负着手去街上邻居串门,前半辈子的憋屈大概都一扫而空了。

太安城迎来了第二场雪,旧雪未曾融尽,新雪便又铺上,惫懒些的门户就干脆不去扫雪了,熟稔节气的老人碎碎念叨着换岁前恐怕还有场雪景可赏,只是冬寒刮骨,苦了他们这些行将就木的老骨头喽。

不过唏嘘之余,老人们多会呼朋唤友围炉闲聊。天子脚下的京城百姓喜好指点江山,尤其是他们这些经历过两朝乃至是三朝离阳皇帝的老家伙,虽然对硝烟初升的西北边塞和告一段落的广陵战事都开心不起来,但大抵还是乐观的,毕竟本朝经过二十余年的休养生息,离阳又有着永徽之春的结实底子在,见惯风雨的京城老人坚信明年的这个时节,天下就会彻底太平了。某些老人还会想着若是能在躺进棺材前瞧见本朝吞并北莽的场景,那便死而无憾了。

太安城这个被百姓称作“郡王巷”的地方,隐约摆出跟张首辅府邸所在那条两两对峙的架势。只是双方境况截然相反,后者每当早朝和退朝时分,那都是车水马龙,而前者则街道冷落罕见身影,因为前者那些宅子里的人物虽然个个身份顶尖尊贵,但除了极少数人能够参与朝政外,大多是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自永徽以来便始终被某个紫髯碧眼儿排斥在朝廷中枢之外,所以每天早晚的那趟来回,只能在一些个屈指可数的朝廷大典中被推出来当摆设。后者街道无比喧闹,人人身着紫绯官袍。不过在祥符元年的入秋以来,一向死气沉沉的郡王巷车驾逐渐频繁起来,原本习惯了自立山头的这个地方,开始接纳许多新鲜面孔。

暮色中,早先在郡王巷中门槛高度只能屈居末流的陈府,宅子的年轻主人破天荒主动领了一名陌生客人回家。府上门房是世代为老郡王府待人接物的老人,可他仍是认不出那个还穿着朝服的中年男子是何方神圣,竟然能让主人如此郑重其事。看那人的官补子,显示是织锦质地的文三品孔雀。老人自认眼光还算毒辣,是不是世家子,老门房有信心一看就能认清,小心打量着那个与主人一起跨过门槛的家伙,总觉得此人身上的气韵有些矛盾,明明是文官,却像是才从沙场上走下来的武将,但又不似早年经常进出兵部顾庐闹出笑话的那些糙人。

府上仆役数目堪堪保证四进宅子的运转无碍,所以当陈望和客人入府后一路前行到书房前,就没有碰到人。不要说遵循亲王规格建造的高门豪宅,就是附近那些按照祖制有三路五进大院的郡王府,这个晚宴时分谁家不是人来人往热闹喧嚣?大雪时分,无由持一碗,约一二至交,身居高位,尽情高谈阔论,何等快哉!反倒是这个就规模大小而言相形见绌的陈府,最富庭院深深深几许的意境。

主客两人落座后,一名中人之姿的高挑女子闻讯赶至。她入屋的时候,丈夫正在亲自煮茶,炉中的火苗微微摇曳,壶水渐渐沸腾,为略显冷清的屋子增添了几分暖意。陈望抬头看了眼妻子,微笑介绍道:“是兵部的许侍郎。”

无论尊卑,郡王巷中就没有孤陋寡闻的人物,被敕封“长乐郡主”的女子立即就知道了来者的多重身份:龙骧将军许拱,姑幕许氏的顶梁柱,离阳军中威望名列前茅的青壮将领,时下被郡王巷上上下下调侃为太安城的“新人小媳妇”。她还听说这位许侍郎好像不太受待见,虽说算不得明升暗贬,可想要像棠溪剑仙卢白颉那般迅速成功融入京城庙堂,难如登天。本名赵颂的宗室女子对朝政一向不感兴趣,丈夫为何会领着这位兵部侍郎回家,她像往常那样不去深思。来者是客,她自然清楚该如何应对,总不能折了自家男人的面子,于是与许拱不温不火打过招呼后,赶紧接过陈望手上的烹茶活计,替两个男人倒了两杯茶后,又立即告辞离去。

许拱打趣道:“少保有福气,我等委实羡慕不来。”

许拱一直是个地地道道的地方官,历来不在太安城这个“朝中有人好做官”的“朝中”刻意经营什么人脉伏线。这次能够进京,就如外界所传言的那样,还是靠着本族老人和江南道上数位前辈“卖老脸”才求来的,以后的路子,就真是师傅领进门修行看个人了。所以他进京之后极为克制内敛,几乎足不出户,之所以能跟陈望搭上线,缘于陈望作为考功司郎中辅佐殷茂春主持地方考评的“大计”期间,跟许拱有过一次交道。君子之交,相见恨晚。当时许拱打破脑袋都料想不到陈望能这么快脱颖而出,一跃成为位列王朝中枢的重臣公卿之一。

陈望也没有太过谦逊,点头笑道:“拙荆在赵家那么多金枝玉叶里头,性子确实算好的了。”

说到这里,陈望略作停顿,脸色柔和,下意识补充了一句,“我很珍惜。”

许拱犹豫了一下,问道:“冒昧问一句,虽然在下家族多年来一直希望我能够某天进入兵部,可不知为何家中老人对于这次召见入京,有诸多惊奇,尤其是庾老供奉更是临行前给了我‘福祸参半’四字赠言,言谈之中亦是有些世事难测的莫名感慨。显而易见,江南道那边希望我许拱进京,但是我能否入京,却不是他们能够左右的。敢问少保京城中是否有人帮我说了好话?”

能言之言且言尽,才是君子之交。许拱清楚自己这么开门见山询问不符为官规矩,只是自认与陈望相交诚挚,也就不屑遮掩了。

陈望笑了笑,伸手指了指自己。

许拱愕然。

陈望正了正神色,说道:“起先庾家上柱国进京,毫无疑问当时确定是存了引荐许兄入京的念头,也有所布局,不知为何后来就没了下文,就我看来,应该最后关头还是觉得暂时不让许兄来太安城蹚浑水。我当时还没有进入勤勉房担任少保,仍是坐在吏部考功司郎中的位置上,在其位谋其政,就跟太子殿下说了些言语。当然,那都是些锦上添花的东西,若非许兄自身能耐摆在那里,任由我说得天花乱坠,太子殿下也不会生出什么想法。”

许拱有些哭笑不得。

陈望坦诚道:“上柱国庾剑康有他的考量权衡,我也有我的想法。时局动荡,我总觉得以许兄的文韬武略,此时不出山更待何时?难道许兄希望错过了一次春秋战事,还要再错过一次?试问,许兄还有几个二十年和几次机会可以错过?当然,上柱国那边出于谨慎的心思,我同样理解,将许兄当作奇货可居,静待局面再糜烂上几分,说不定到了那个危急关头,就不是一个兵部侍郎可以‘打发’你这位潜龙在渊的龙骧将军了。”

许拱点头道:“少保的话,我听进去了。”

陈望笑道:“所以这次连累许兄被赶去两辽巡边,被太安城视作笑柄,可别怪罪我的画蛇添足啊。要不然我以茶代酒,自罚三杯?”

许拱豁达大笑道:“陈老弟这番话可就矫情了啊!”

陈望针锋相对,“喊了我那么多次少保,才喊了一声陈老弟,还敢说我矫情?到底是谁矫情才对?”

身材魁梧坐如山峦的许拱厚脸皮道:“恳请少保大人恕罪个。”

陈望喝着茶水,屋门口站着犹豫半天还是没有敲门出声的女子。她折返是想跟丈夫说一声自己要去娘家那边取些物件回家,看着这个男人此时脸上暖洋洋的笑意,她既由衷感到高兴,也有难言的愧疚。高兴的是自己夫君是一位任何挑剔女子都挑不出毛病的佳偶,高兴他终于有了可以袒露心扉的朋友,可以一起喝茶一起闲聊。而长乐郡主愧疚的是成亲以来,她从不知道该怎样为他分担些什么。凭借女子的直觉,她感受得到他那种隐藏很深的压抑。大概是久在帝王身侧伴君如伴虎的缘故,处处如履薄冰事事提心吊胆,而她这个所谓金枝玉叶,以及她父亲所谓的皇亲国戚,其实一直是自己男人的束缚,而不是助力。陈望从来不喝酒,哪怕是成婚那一天,也是点到即止。他每天都会挑灯夜读,睡得比她要晚许多,起床却要比她早很多,仿佛他总有读不完的书籍忙不完的政务,但难得的是他从没有因此就让她觉得自己被冷落。她虽非心思如何玲珑剔透的聪慧女子,却也不笨,她相信他是实实在在在意着自己,更不会在外边拈花惹草。陈望的洁身自好,在郡王巷数十座府邸中无人能够出其右。

他在意她。

而她很心疼他,可她又不知如何为他做些什么。屋内两个离阳王朝最有才华的男人喝着淡茶,言谈无忌,她悄然离开。

陈望问到许拱有关广陵道战事的走势,许拱忧心忡忡,语气有些沉重,“兵部最早预期半年即可平乱,其实也不全是盲目乐观,如果杨慎杏和阎震春当时不说大胜,只要撑下来,那么西楚复国就无异于一场慢性自杀。可是两位老将的失利,促成了西楚这把新刀的‘开锋’,才使得谢西陲和寇江淮两个年轻天才有足够余地去以战养战,愈战愈勇。现在西楚羽翼渐丰,就很难速战速决。加之主帅卢升象始终有名无实,他真正的敌人,除了西楚叛军,还有朝廷的钩心斗角。军中山头的争权夺利,西楚那边却众志成城,此消彼长,这场仗,难打。好在朝廷总算没有把罪过都推到卢升象头上,没有阵前换帅,否则??”

陈望点头道:“太子殿下说了,他已经做好西楚余孽大军杀至京畿内的心理准备。”

许拱大惊失色,赶忙环顾四周。

陈望平静道:“放心,就算这种话传到了殿下那边,你我都不会有任何事情,殿下这点胸襟肚量还是有的。”

许拱心情激荡。陈少保简单一句话,泄露太多天机了。

粗看是称赞太子赵篆极有容人之量,以及对西楚战局抱有消极态度。更深层含义则是陈望在跟他传递一个隐蔽信息:太子殿下是一位宽容的储君,值得你许拱投效。若是再往下深入挖掘,许拱就有些不寒而栗了。太子如今还只是监国的敏感时刻,皇帝陛下还健在,就劝说或者说提醒一个兵部侍郎明确站位,是不是言之过早了?难道说这里头有什么玄机?要知道这些年太安城可没有传出半点陛下身体有恙的骇人秘辛啊。

难道说?

就在许拱内心剧烈天人交战的时候,陈望好像不过是拉了一句再不咸不淡不过的家常,很快跳到下一个问题:“那北凉能守多久?万一西北门户守不住,接下来怎么守?”

许拱何等老辣,安静坐在对面的陈望不动声色,他脸上也绝没有丝毫的波澜,对于这类分内事自是早有腹稿,立即答复道:“一般情况下,光靠北凉边军,能守个两年,但这是建立在双方不出现大纰漏或者是大阴谋的前提下。可事实上两军对垒,你永远猜想不到对手的下一步是惊艳还是昏聩。历史上许多经典战事,也有许多是阴差阳错造就的,有将错就错的,甚至有以错着胜妙算的,以至于还有某些人输得莫名其妙,某些人赢得自己都感到匪夷所思。如果是寻常的两军对峙,领军之人用兵平平,那无非是比拼双方底蕴,没有什么悬念,可凉莽大战,不能以此类推,因为双方拥有太多太多的名将。”

许拱有些神往,眼中出现一抹恍惚,“北凉有褚禄山、袁左宗、燕文鸾、陈云垂、何仲忽??哪一个不是一场场硝烟熏出,可独当一面的大将?北莽有拓跋菩萨、董卓、柳珪、黄宋濮、杨元赞??”

许拱感叹道:“几乎每一个人都可以让整个战局发生无法预测的变数。”

许拱渐入佳境,话匣子一打开就完全关不上了,一手持杯却不喝茶,一手抬起在空中指指点点,“在北凉被纳入离阳版图之前,北方游牧的南侵,有两条路可以选择。第一条是以中原头颈之地的北凉作为首选,大军居高临下,往往势如破竹,缺点是战线稍长,哪怕一路打到了中原之腰膂的襄樊,也再难更进一步,往往只能大掠而返。第二条则是由蓟州边防钻隙南下,先遣游骑栏子马分批搜索,荡平闲散零碎的关外阻碍,一方面掩护大军,一方面掳掠村庄,逼迫中原王朝退守据点,城池与城池之间如岛孤悬,边防瘫痪,北方蛮族骑军则顺势南侵,畅通无阻。

“如今北莽看似选择了一条不明智的路线,其实取近忧而弃远虑,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北蛮子决心要打本朝,没有上策可言,只有中下两策可以选择。北莽拖不起,我朝则是最能拖得起。如果等到广陵道西楚覆灭,那时候北莽再开战,那才真是没的打。一个内部安稳的中原大地,一个锐意进取的中原朝廷,无疑是北方游牧民族的噩耗。假使北莽先打他们的西线,即我们朝廷用半朝国力打造出的两辽防线,门外汉也许会觉得这条线路距离太安城最近,北莽理应如此用兵,但真相是北莽到时候根本做不到倾力南下。因为北凉三十万边军注定会呼应东线两辽,对北莽南朝展开主动攻势。一旦让北凉铁骑肆意插入腹地,进入草原,届时北莽大军就算侥幸一路推进到了太安城脚下,那也是有来无回的下场,说不定南朝没了不说,连北部王庭都给捣烂了。

“既然现在北莽选择了硬骨头北凉作为突破口,不妨退一步说,假设北莽拼着伤筋动骨真打掉了北凉,也没有到可歇口气的时候,因为接下来很快就有两场恶仗死战要打,最致命的是这两场战争是同时进行的,元气大伤的北莽不得不陷入了两线作战的境地,西蜀有陈芝豹坐镇,东线上有大将军顾剑棠领军。搁在北莽面前依旧不是什么软柿子。

“若是再退一步!陈芝豹没能牵制住北莽,顾剑棠那条号称固若金汤的东线也给彻底冲散,这又如何?太安城让给你们北莽好了。我朝依旧有一战之力!”

说到这里,许拱那只手由北往南猛然一拉,“我们大可以一口气退至广陵江以南,别忘了还有燕剌王赵炳的百战之师。以赵炳大军作为核心战力,陛下可以轻而易举笼络起五十万大军,绝非难事。”

许拱突然自嘲一笑,“话说回来,北莽真能把我们逼到这个地步,也算他们本事。他们要是最终赢得天下,别人不说,反正我许拱心服口服,反正大不了就是战死罢了。”

陈望轻声道:“这一切也有个前提啊。”

许拱默然片刻后点头道:“前提是北凉愿意死战到底。”

陈望自言自语道:“我知道那个人愿意的。”

许拱嗯了一声,“没办法,谁让他是徐骁的儿子。谁都可以退,唯独他不行!”

陈望微笑道:“我很难把当年那个花钱跟我买诗的年轻公子哥,跟如今那个说打就敢真打的北凉王联系在一起啊。”

许拱有些不知如何应对。

陈望喃喃道:“北凉雪花大如席,想来太安城都这样大雪纷飞了,我家乡那边只会更加酷寒。”

许拱有些佩服这个比自己要小上十多岁的读书人。一个北凉出身的年轻人,进京赶考进士及第,在京城官场上竟然从没有骂过一句北凉的坏话,竟然也从未遮掩过自己跟当时还是北凉世子的那点“香火情”,哪怕是这样,还能依旧简在帝心,一步一步走上高位,甚至有望冲顶,去争取一下未来文臣领袖的交椅。这期间的故事,许拱不敢相信,也不奢望陈望会主动说出口,而且即便陈望愿意说,他许拱胆子再大,也不敢听。除非将来某一天陈望果真将“储相”二字去掉了前缀,成了第二个张巨鹿,并且他许拱还需要成为离阳王朝的第二个顾剑棠。

两人这番交谈正如饮茶,尽兴了七八分,还留有二三余味,再说下去,也许都要自觉面目可憎了。

许拱起身告辞。陈望也起身相送,一直送到门外,笑道:“明日许兄就要前往北线,我还要准时去勤勉房,就不送了。”

许拱点头道:“无妨,你我以后有的是机会相聚。”

许拱乘坐那架不起眼的马车于风雪中缓缓离去,车轮才碾轧出的痕迹,迅速被鹅毛大雪覆上。

陈望转身踏上台阶,抬头看了眼夜色,突然对那位老门房吩咐道:“老宋,备马车,想去赏雪了。还有,记得让人跟她知会一声。”

老人惊讶道:“夜禁?”

跟许拱一样来不及脱去官袍朝服的陈望笑道:“不换衣出城便是。”

老人立马倍感自豪,会心笑道:“老奴这就去。”

没过多久,一辆马车出南城门,在一处小渡口停马。

陈望走下马车,不知为何,他站在前往南方的渡口,视线所望的方向,却是西边。

陈望掏出那常年携带的一小片物件,轻轻嗅了嗅。

年轻时读书,曾见古语有云:三世修得善因缘,今生得闻奇楠香。

他手中正是一片万金的奇楠木。

他那时候不过是个寒窗苦读十年书依然前途未卜的穷酸青年,他经常坐在那个芦苇丛生的荫凉渡口读书,而她往往会一边捣衣一边听他读书。

他说以后科举成名,一定会衣锦还乡,一定会给她捎带些这奇楠香木。

还有——

一定会娶她。

然后,他千里迢迢来到了这座天下首善的太安城,在千军万马独木桥的科举中成功跳过了龙门。

只是到最后,他成亲了,掀起了红盖头,可烛火中的那张娇艳脸孔——

不是她。

他只给那家乡女子送去了“勿念勿等”四个字。

这么多年,他最怕的不是那位天心难测的皇帝陛下,也不是那位锋芒内敛的太子殿下,更不是那个无孔不入的赵勾。

他最怕自己说梦话,怕自己喊出她的名字,更怕自己当时满腔热血选择的道路,会连累那位远在北凉的婉约女子。

她曾经羞红着脸却一本正经跟他说,以后若是成亲了,田间劳务就不许他碰了,为何?因为他是读书人啊。

陈望捏紧那片奇楠,嘴唇颤抖,闭上眼睛。

隆冬大雪,拂了还满肩头,何况他根本就没有理会那些落雪。

陈望。

望,月满之名,日在东,月在西,遥相望。

这位当之无愧的年轻储相缓缓睁开眼睛,轻声道:“你找到好人家了吗?”

就算没有,也千万不要再等了。

如果嫁人了,应该也会是找一个比自己更懂得珍惜你的读书人吧。你肯定在怨恨我这个负心人吧?

陈望满脸泪水。他不知道的是,渡口良人还在等着他,只不过曾经是站在渡口,如今是躺在了芦苇丛中,会永远等下去。

人已死却不怨,未归之人却不知。

第六章龙象军大杀羌骑,黄蛮儿单骑赴险

徐龙象握紧双拳,在胸前重重一击。千里黄沙之上仿佛响起一声撞钟巨响。以他为圆心,无数黄沙向外迅猛滚动散开。与此同时,青虹未至剑气至。

被誉为离阳东南小庙堂的春雪楼建于狮子崖上。春雪楼所在的瘦绿山庄,前身是大楚王朝的避暑胜地,被春秋战火殃及毁于一旦,经过广陵王赵毅二十余年不遗余力地大肆扩建,搜罗了无数名花奇石“养在闺中”,其中有一块由广陵水师和藩王骠骑联手搬运至山庄的春神湖巨石,形如珍珠,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石魁,更是蕴藉风水的压胜宝物。

瘦绿山庄南临广陵江,狮子崖一带原本经常有江南士子登高览胜作赋,成为赵毅这位皇帝胞弟的藩王禁脔后,便只有广陵道有资格进入春雪楼议政那一小撮权贵人物的独到福利。狮子崖又称聚宝山,大奉王朝末年曾有得道高僧在此降狮说法,引来天上落花如雨的瑰丽异象,落花坠地即成石,色彩绚烂,方圆百里,不计其数。自大奉末年至永徽元年,每逢战乱,这些陷入无主境地的石子便不断被旅人、游人、采石人拣拾得十不存一,进入寻常百姓家。赵毅封王就藩之后,或强取豪夺,或高价购买,围绕着春神湖巨石随意洒落开去,逐渐铺满了狮子崖。

崖上春雪楼,楼下有口井。

江南头场小雪姗姗而至,却又骤然消散,只不过广陵道的战火实在让人提心吊胆,对于下雪与否,降雪大小,都不痛不痒。冬雪消融,正午时分,狮子崖上风景旖旎,一个臃肿胖子独自坐在楼底下的井口上。这口小井历来无水,不知为何而挖,自古便是谜。胖子身穿一袭圈金绒绣的明黄色大蟒袍。离阳诸位藩王中,也只有这头肥猪有此殊荣,哪怕当年功无可封的北凉王徐骁,也不过是一件蓝大缎蟒袍而已。燕剌王赵炳无论是龙姿还是蟒水,较之这位,都要逊色一筹,至于更实质性的就藩之地,常年瘴气横生的南疆,自然更是无法跟天下赋税半出于此的广陵相提并论。离阳朝野上下对于这个藩王中最有无功受禄嫌疑的广陵王,向来恶评如潮,言官御史直接间接死在广陵王手上的数目,更是让人咋舌。

时下终于遭受报应被架在火堆上烤的胖子,似乎并没有外界想象那般仓皇失措,而是安静坐在井口上,没有什么戾气,也无颓丧神色。

每当赵毅坐井发呆的时候,便是春雪楼的嫡系心腹也不敢打搅。

远处,世子殿下赵骠毕恭毕敬站着,刚从前线返回的西线主将宋笠与其并肩而立。

崖外广陵江,江面上停有密密麻麻的水师战船,虽然对外声称广陵水师被西楚夺走一半,但那仅是数量上的失利,绝大部分楼船巨舰都牢牢握在广陵军手中。

赵骠跟宋笠关系莫逆,多年来一直称兄道弟。世人皆知在广陵道境内只有成为宋笠的女人,才能真正逃过世子殿下的魔爪,否则任你有个当刺史的爹,也称不上有保命符。此时赵骠压低声音气哼哼道:“当年都说西楚太傅逃至此处,不愿接受徐家铁骑的招降,抱着那亡国公主毅然决然跳崖赴死,狗屁!徐瘸子分明是摆了朝廷一道,就该给徐骁一个更能恶心人的恶谥!”

宋笠笑着没有附和,转头瞥了眼滚滚东流的江面。

楚亡之后无春秋,高崖之后无中原。

当初大楚覆灭,可仍有南唐、西蜀两国负隅顽抗,但在文坛士林中就已经有这种说法了。

赵骠打着哈欠,神游万里。突然被宋笠撞了一下胳膊,赵骠这才发现父王在朝他们招手,赵骠赶忙上前,跟宋笠一同走到井畔。

赵毅看向宋笠笑问道:“那寇江淮当真辞官隐居了?”

宋笠点头道:“一开始末将也以为是曹长卿的障眼法,如今看来寇江淮突兀的撂担子,应该八九不离十。”

赵毅给了这员福将一个鼓励眼神,宋笠酝酿了一下措辞,这才继续说道:“西线战局本已支离破碎,寇江淮若是继续扩大战果,若想挡下此子的步伐,王爷的数万骠骑少不得折损一半,方可挡下寇江淮的推进。且不说寇江淮的离去是传闻中与曹长卿政见不合,还是西楚朝堂上有人不愿他坐大,才给他下了绊子,反正对王爷来说肯定是一件好事。入春前,西线都不会有大的动静。一鼓作气再而衰,曹长卿答应寇江淮离去,很是无理。也许日后史家评价此事,会看作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

体型异常庞大的赵毅嗯了一声,有些艰难地弯腰捡起一颗石子,握在手心,感受着凉意,问道:“不说以后,我们只谈眼下。宋笠,你觉得接下来是曹长卿亲自领军,还是会让谢西陲补上寇江淮的空缺?不管是谁主持西线,似乎都不是什么好消息啊。”

宋笠毫不犹豫说道:“谢西陲领军的可能性更大,曹长卿多半依旧退居幕后运筹帷幄。”

赵毅自嘲道:“也对,他曹长卿哪里瞧得上本王和卢升象,他眼中只有顾剑棠罢了。顾剑棠一天不从两辽边线南下,曹长卿就一天都不出面主事。”

宋笠点头道:“看似自负,何尝不是长远考量。曹长卿太过锋芒毕露,他只有丝毫不插手具体的兵马调度,才能给谢西陲和寇江淮这两个年轻人足够的机会去成长。”

赵毅突然笑道:“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赵骠有些茫然,清楚所谓的“竖子”是谢西陲、寇江淮之流,可不明白父王所谓的“英雄”又是谁。

赵毅感慨道:“当年徐瘸子轻轻一脚,就是神州陆沉。”

赵毅脸上流露出浓重讥讽,“这回藩王靖难,雷声大得不行,不说什么雨点小,那根本就是没有。除了赵炳老匹夫的那个儿子心怀叵测,其余都是一群酒囊饭袋。如果徐瘸子没死,随便从北凉拉出五万精骑,曹长卿和他的西楚就完全不用蹦跶了。至于赵炳嘛,若是真愿意出死力,与本王联手,也能解决这个麻烦,只不过赵炳这家伙,心机跟那被徐骁调侃为‘妇人’的赵衡差不多深厚,不过扮痴装糊涂的本事,赵衡就差了十万八千里。曹长卿和那小女孩还没揭竿立旗的时候,就故意连续三封六百里加急奏章传给太安城,说什么南疆动乱,这不前不久还上了一封请罪的折子?说南蛮十六族勾连西楚余孽,导致他亲自出马的前线连续大败了三场,死了好几万人马。好几万?我干你娘的!好几百人才对吧,你儿子当年不过十几岁的小崽子就能去南疆腹地砍人头筑京观,你赵炳一去,反而吃了败仗,而且一吃就是三场?号称可‘弹指破城,挥袖灭国’的纳兰右慈干啥去了?一个大男人,总不会是给你赵炳折腾得怀孕生娃去了吧?”

赵毅叹了口气,“在所有藩王里头,一蹶不振的老靖安王赵衡怨气最大局限也最大,淮南王赵英则是才气最高本事最小,胶东王赵睢性子最软,从头到尾皆是最无气候。至于本王,眼界最小,争不来天下第一的铁骑名头,争个天下第一的水师就很知足了。野心最小,从不觊觎那张椅子,从小就是这样,甚至为了我哥能一屁股坐上去,当年还特意跑到徐瘸子跟前差点下跪。所以这些年,外人都说本王凶名赫赫,徐骁这个北凉王才是威风八面。要说本王最厌恶谁,其实还是赵炳,见风转舵,过河拆桥,口蜜腹剑,都是一把好手。只可惜啊,皇兄一直全心全意防范西北,不管本王这个同父同母的亲弟弟怎么劝说,始终不肯对南疆有所动作。”

赵毅惨然一笑,抬头看着儿子赵骠,自嘲道:“那年徐凤年来广陵江,你跟他结下死仇,本王故意示弱徐骁,从你身上剜下一块肉送往北凉,然后在这种时候,给皇兄送去一封密折。不是说什么北凉徐骁的坏话,而是说赵炳此獠万万不可任其积蓄势力。结果呢,皇兄还是不上心。要是从本王身上剁下几斤肉就能换来皇兄的回心转意,本王真会去做的。既然皇兄不愿做恶人,那么本王来便是了,所以这小半年以来,本王让人暗中刺杀了那燕剌王世子四次,全部无功而返。”

宋笠默不作声。

头一回听闻此事的赵骠张大嘴巴,一脸震惊。

赵毅丢出那颗被手心焐热的石子,“后来陈芝豹入京担任兵部尚书,本王知道此人肯定会封王就藩,于是再次递交密折,向皇兄提议陈芝豹就藩于广陵道和南疆道之间。若是陈芝豹嫌弃藩地太小,本王甚至可以多让出一个州。结果如何,你们两个现在也知道了。”

赵毅哈哈笑道:“骠儿,为父不过是想让你世袭罔替,都已经不奢望孙子当亲王了,将来肯定是去太安城做个享乐郡王的命。可那赵炳当爹当得就要霸气多了。”

然后赵毅深深呼出一口气,有些疲惫地挥挥手,欲言又止的赵骠和一直沉默的宋笠一起退下。

赵毅继续坐在井口上,望着天空。

像个坐井观天的傻瓜。

战场就是一座熔炉,把所有跟“自以为是”沾边的东西都践踏碾碎。

北凉边军中除了极少数高层将领会使用标配以外的兵器,例如宁峨眉的长短双戟,以及李陌蕃这座不能以常理看待的移动武库外,还有寥寥几位拥有自己的槊,此外几乎所有边军将士都不携带任何有沉重或者奇巧嫌疑的玩意儿。至于骑军的对战,绝对不像很多百姓想象中那种展开冲锋撞在一起后,便减速停马纠缠互砍,这种不堪入目的画面能让内行的骑将感到崩溃,那真是把宝贵骑军当成步卒的暴殄天物了。实上就如江湖人切磋技击的两把兵器,一触即散,然后寻找下一个战机。

眼下这支以三千骑撵着七千羌骑跑的龙象军,如果在先前那波跟柯扼部羌骑的冲锋中没能取得战果,那就会在拉伸出一段间距后,王灵宝会转头观察敌方骑军的动向,来决定是以直接停马掉头还是缓速绕弧的方式来展开第二轮集体冲击。假若第二波对撞仍然没有分出清晰的胜负迹象,王灵宝就要依照己方骑兵的损伤,来选择麾下哪一部应当放弃沉重铁枪换上更为轻便的凉刀,以及哪一部应当继续使用铁枪冲锋或是轻弩齐射。战事胶着的沙场上,一个微小优势可以扩大优势,但是一个漏洞却足以葬送全军。从“大将军”徐骁到“将军”陈芝豹,曾经在北凉铁骑刻下最深刻烙印的两个人,都坚信一点:徐家铁骑真正强大的地方在于,有足够的耐心和实力去等待敌方主动犯错。

遇上如此无懈可击的敌人,那群羌骑无疑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这支羌骑本以为是狼入羊群,不但可以在流州“饱餐”一顿,甚至有望在将来去富饶的中原大肆烧杀劫掠。所有骑兵都年复一年听人说着中原的美好,那里有数不尽的良田,白花花的银子堆积成山,而且那里的女子环肥燕瘦,最重要的是她们的肌肤比草原上风吹日晒的女子要好太多太多,摸上去就跟抚摸上等绸缎一般。可事实上是还未天黑,美梦就破碎了。

三千龙象骑杀得他们像是一群丧家犬。若非羌骑独有的迅捷,在这种兵败如山倒的溃逃中,在龙象骑兵极富效率的追杀下,这帮溃骑根本坚持不到半个时辰。

在先前冲锋中被雪藏起来的凉弩,终于逐渐发挥出令人发指的杀伤力。羌骑为了追求最大限度的速度,连不熟悉的枪矛都主动舍弃,至于所披甲胄只是北莽寻常轻骑的标配,比起南朝那些大将军麾下嫡系轻骑轻巧却结实的昂贵战甲,相差悬殊。要知道凉弩可是成功结合了历史上秦弩、奉弩两大名弩优点的怪胎,组装拆卸都极为简便,经过北凉两代大匠良弓的改进,各种凉弩皆拥有了几近完美的平衡点。除了射速,大弩的射程、贯穿力和精准度都要胜出长弓,在无数场中原王朝跟北方游牧的战争中,以步战骑,踏弩、床弩可以发挥出巨大的威势。

故而有人说,千百年来,中原王朝是用两样东西死死挡下了北方游牧的马蹄。

一样是巍峨的城池,再就是劲弩。

其中,对弩的使用,堪称炉火纯青的北凉若是自称第二,无人胆敢自称第一。

北莽南朝对北凉短弩的认知再熟悉不过,可谓深恶痛绝。南院大王黄宋濮曾经致力于大规模推广类似的短弩,只是出于各种复杂原因被多方阻挠,成效甚微。

战马脚力最佳骑术最上乘的那拨龙象骑军负责阻截,滞缓羌骑的逃窜,不断射出一支支弩箭,只要造成杀伤,不论羌骑生死都不去管,哪怕有羌骑坠马,唾手可得的军功也绝对不去多看一眼,一切都交由后边并未持弩的袍泽去补上一矛刺死捅杀。

如此分工明确,自然异常狠辣血腥。

对这些狼狈羌骑来说,不幸中的万幸就是那个一上来就丢掷黑虎玩耍的少年,经过初期的一通大开杀戒后,之后便重新上马不再展开杀戮。

羌骑起先不是没想过以鸟兽散的姿态往四处逃离,避免被龙象铁骑一路衔尾追杀,只是才出现这个苗头,龙象骑军在那名主将模样的魁梧汉子指挥调度下,就立即有了应对之法。除去与羌骑纠缠不休的龙骑弩骑,两千龙象枪骑迅速拉伸铺开锋线,然后猛然加速冲锋,清一色举起臂弩,差点就跟前方弩骑配合,形成一个口袋阵形,一股脑兜住所有羌骑。等到羌骑放弃这个念头,继续簇拥在一起往北方疯狂撤退时,那些龙象骑兵又开始渐次放缓速度,在马背上进行休整。这种相比弓弩射杀更为隐蔽的战力,更让羌骑感到头皮发麻、脊骨生寒。

北方游牧民族天生便是马背上的民族,因为生于忧患,所以不得不英勇善战,但是天苍苍地茫茫天大地大的土壤,也养育出草原骑士那种深入骨髓的散漫不羁,他们可以做到悍不畏死,以奔雷不及掩耳之势展开狂野的冲锋,但是他们那种杂乱的锋线落在中原用兵大家眼中,实在是不值一提。那种大声嘶吼挥舞战刀,甚至让屁股抬离马背的彪悍姿态,在纪律森严的北凉边军中都是必须磨掉的棱角。北凉骑军最重整体性,从不推崇单枪匹马一味单干的陷阵英雄。

黄宋濮、柳珪和杨元赞能够在北莽脱颖而出,与他们保存北莽自身优势和汲取中原兵法精髓的同时,压制北莽劣根性有重大关系。

今天三千龙象骑军是师傅,羌骑是学生,老师教会了学生这个道理。

可惜学费太过高昂,得用命来换。

王灵宝在心中计算着羌骑的撤退速度,和南朝边境线上的地势以及驻军分布,以及另外两支龙象骑军的支援速度,考虑是不是干脆一路杀入姑塞州,然后长途奔袭到柳珪那老家伙的后头,用铁矛往这个南朝大将军的屁股上狠狠捅一下。在北凉边军中,对什么老南院大王黄宋濮或者是杨元赞都没啥感觉,唯独柳珪是人人都想砍下脑袋的。理由很简单,北蛮子天天嚷着那句“柳珪可当半个徐骁”,王灵宝不能忍,整个北凉边军都不能忍!

王灵宝作为身经百战的边关猛将,自然也有自己的心思。两个念头都不是什么私心:一个是杀掉柳珪,再一个就是用自家的龙象铁骑跟那两支王帐重骑来一场酣畅大战。

在荡气回肠的战争史上,始终没有出现真正意义上轻骑与重甲铁骑的对决。哪怕是盛产战马并且马政卓越的凉莽双方,在二十来年的对峙中,同样更多还是利用轻骑的机动性去展开突袭和追杀。

在凉莽边境这个未来注定会流血千里的恢宏战场上,双方拥有最优良的战马、最锋利的战刀、最骁勇的骑卒,加上最广袤平坦的战场,也许某天就会爆发出战争史上第一次重骑与重骑的巅峰对决。

北凉铁骑中的铁骑,除了老凉王的亲军大雪龙骑,接下来就是旧龙象军中接近六千的重骑。而大雪龙骑是北凉军最关键的家底,轻易不会出动,所以王灵宝坚信自己极有希望让整个天下见识见识什么叫重骑之战,以后百年千年,都会有人对此念念不忘。都不会忘了有一支军队,叫北凉铁骑。

王灵宝从没有什么为国为民的大义,对于北凉死守西北却要被离阳朝廷百般算计,被中原百姓当成狼心狗肺的蛮子,他没有怨气?有,而且大了去了!

但是史书可以忘记他王灵宝这种死了便死了的小人物,唯独不可以忘记大将军一辈子的心血——北凉军!

王灵宝突然看到主帅朝自己招了招手,赶紧快马上前。

徐龙象平静说道:“你领兵追杀三十里,能杀多少是多少,然后返回青苍城。”

王灵宝虽然满腹狐疑,但依然没有任何质疑。

然后这位龙象军副将就看到少年露出一个罕见的狰狞笑容,跃至黑虎北上,一路狂奔,直接跃过了大队羌骑,独自往北而去。

难不成有落单的大鱼在前头?

王灵宝对战功这种好东西当然是多多益善,要是能去姑塞州耀武扬威一番是更好,不过他也不是不知轻重的莽夫,所有八千羌骑加起来的战功也比不上一个徐龙象。

能让年轻主帅动心的人物,肯定不是易与之辈的小鱼小虾。王灵宝立即有了决定,喊来几名校尉后沉声下令道:“三十里内,做掉所有羌骑,漏掉几骑,便抵去几骑的军功。如果功不够抵罪,什么下场,按照龙象军的老规矩来,你们比我清楚。这趟三十里路程,准许你们放开了手脚随便杀。”

夕阳西下。

比骑虎北冲的少年更北百余里外的地方,两人并未骑马,几乎是凌空飞渡,一路南下。

那位中年青衫剑客,悬佩有北莽朝第一名剑“定风波”。

风姿如剑仙。

而他身边人物的身高让人瞠目结舌,足有江南女子的两个那么高,并且浑身金黄色,面目肃穆,像是一尊降临凡间的天庭神将。

他们身后又百里处,有一骑疾驰。骑士戴黑斗笠,笼罩于宽大黑袍之中,似乎有些怕见阳光。

他握着马缰绳的手指一直在微微颤抖,不光是手指和胳膊如此,他整个人都是如此,嘴唇牙齿都不例外。

这就是借尸还魂必须付出的代价。

正因为他付出了这种不见天日的惨痛代价,才得以苟延残喘,所以他比谁都更渴望让姓徐的那对兄弟去死,而且务必死得比他更惨!

他确实已经死过了,而且还是某人活活撕裂的。

但是插柳可成荫。

他一截柳——

已经靠着大秦王朝失传已久的秘术死而复生。

夕阳西坠之际,如垂垂老矣的迟暮老人,不堪就此沉寂,回光返照,大幅大幅的火烧云簇拥在西方天空,燃烧得绚烂无比。

俗语说早烧不出门,晚烧行千里。

那么明天肯定会有人再没有机会远行了。

霞光万丈,映照得大漠上的那袭青衣剑客仿佛披上了一件黄金战甲。中年剑客在千里黄沙数尺之上凌波微步,抬头望了眼西天云霞,左手拇指按住剑柄,鞘中古剑将出未出。原本以他的清高,怎么都不会与人联手针对某个人,只不过人在宗门身不由己,既然是女帝陛下和太平令的共同授意,那他剑气近也就只能违心行事。

按照西京那口蛰眠大缸透露的征兆,徐龙象应该就身在附近,不过能否撞上然后截杀还需要一点运气,毕竟边境黄沙千里,寻找一支万人骑军尚且不易,何况是寻觅一个人?这无异于大海捞针。若是徐龙象已经跻身可与天地共鸣的天象境界,黄青倒是勉强能够与之天人感应,不过根据朱魍机密谍报显示,这个生而金刚境的少年始终有意无意地滞留在指玄境门槛上,没有选择势如破竹地一路破境。

黄青突然停下身形,双脚轻轻落在沙地上,拇指加重几分力道按住剑柄,瞬间六七缕剑气萦绕“定风波”剑鞘。

在棋剑乐府中比府主太平令还要高出一个辈分的铜人师祖,也随之停下脚步,神情古井不波。

黄青望向前方,轻声笑道:“师祖,这趟差事还是交由我来解决吧?”

剑气近的脑袋甚至不到金黄巨人的肩膀,这位在北莽极少露面的武道大宗师点头平淡道:“你先来便是。”

师祖的言下之意很浅显,在他看来一个剑气近未必能拿下徐龙象。

黄青对此一笑置之,并无怨言。

他对这位师伯祖恭敬有加,不光是因为辈分上的差距,事实上师祖的证道之路,这位师祖跟王仙芝就像是考据考察上的“同年”,比北莽武神拓跋菩萨和离阳境内的轩辕大磐还要更早去以身验证“自开天门”的可行性。儒释道三教圣人的证道长生,那无非是跟天地借门而过,铜人师祖这些人却是直接选择破门而入。

已经逝世的李淳罡之所以被誉为吕祖之后第一人,在于这位剑神更为难得,力求以手中剑自建天门。李淳罡的剑道,独辟蹊径,几近天道。

这是各自脚下所走道路之争,跟武评排名高低没有绝对关系。但是若说王仙芝曾经是离阳甲子江湖的磨刀石,那么黄青身畔的铜人师祖就是北莽江湖的另一方磨刀石。从拓跋菩萨到慕容宝鼎和第五貉,再到洪敬岩,无一例外都与铜人师祖切磋过。不同于武帝城王老怪六十年数百场的全胜战绩,铜人师祖既没有如此恐怖的厮杀次数,也没有碾轧哪位顶尖高手的骇人传闻,只是他不论对上谁,都是不败,只求一个不输也不赢。

太平令曾有言,铜人师伯与人斗,不败即可,只有最后那场与天斗,胜之即可。

铜人师祖轻声提醒道:“此子曾经在青苍城内破去慕容宝鼎的金刚不败,你小心些,不贴身肉搏是最好。”

黄青气势已起,剑意盎然,缓缓推剑出鞘两寸,嗯了一声,然后笑道:“师伯祖,那黄青先行一步。”

铜人师祖木然点头道:“我且先盯着那个不肯安分的孩子。”

黄青轻轻呼出一口气,向南方一掠而逝,剑鞘外的那几缕剑气在黄青奔跑途中逐渐粗如陆地青虹。

剑气近!

蔚为壮观。

由北往南的那一骑在看到金黄巨人后并未放缓速度,冲到铜人师祖身侧,本想一鼓作气擦肩而过,只是战马竟然如撞一堵无形南墙,猛然停下马蹄,甚至往后撤退了几步。

戴斗笠披黑袍的一截柳伸手摸了摸坐骑鬃毛,好不容易安抚住胯下那匹倍感不安的汗血宝驹,那只手惨白如雪毫无血色,肌肤下的经脉清晰可见。

曾经身为朱魍首席刺客的一截柳显然有些不悦,“需要如此谨慎吗?在剑气近的剑气面前,天底下根本就没有什么狗屁的金刚境。就算真有,那也是两禅寺的李当心。”

魁梧巨人双臂环胸,神情漠然。

一截柳突然疯了一般弯腰大笑起来,指了指铜人师祖,“我错了,竟然把近在咫尺的你老人家给忘了。当年枪仙王绣来北莽练枪,最后还是给老祖宗你赤手空拳挡下的。”

铜人师祖瞥了眼这本该前途似锦却落得个生不如死的可怜虫,毫不掩饰他的怜悯眼神。一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别人要忌惮几分,他哪里需要上心?哪怕是一截柳的老子站在这里,也就那么回事。

一截柳脸色阴沉,在棋剑乐府素来不苟言笑的铜人师祖破天荒嗤笑道:“我这辈子见过很多惊才绝艳的年轻人,都以为整个天下都应该围绕着他们转动,做事情从来不讲退路,最后无一例外都死得很早,死法也挺惨。”

一截柳冷笑道:“那徐凤年不就活得有滋有润?”

铜人师祖破天荒大声笑起来,笑声如雷鸣,震撼云霄,“你也配跟他相提并论?”

一截柳如疯如癫,低头咬着一根指头哧哧笑道:“我不配?我慕容凤首十四岁入金刚,二十岁跻身指玄境界,二十二岁就去挑战拓跋菩萨,他徐凤年那个时候在做什么?”

铜人师祖反问道:“那徐凤年现在在做什么,你现在又在做什么?”

一截柳抬起头看着那渐渐淡去的火烧云,故作漫不经心道:“他命好呗。我输给他,非战之罪。”

铜人师祖眯起眼睛,看着头顶的暮色,“根据棋剑乐府和公主坟两处密档所载,自大秦至大奉再到春秋,八百年来,仅是有迹可循的谪仙人,总计出过三十七位,全都夭折,不论是皇朝争霸,还是江湖争锋,都无一人登顶。这些谪仙,命好自然是‘天生’的命好,可落在了‘地上’,大都水土不服,被冥冥中的大道害惨了。”

他继而感慨道:“世人辛辛苦苦为求长生证天道,可那不过是云上天人的囊中物。须知嗟来之食再美味,那也是嗟来之食啊。”

一截柳李凤首皱眉问道:“你与我说这些做什么?”

铜人师祖平静道:“北莽如今好苗子本就不多了。至于以后??我劝你回头,莫做乞儿小偷,要学李淳罡、王仙芝去做强盗。”

暮色降临,日头坠尽,一截柳缓缓摘掉那用作遮阳的斗笠,冷声道:“老子都已经死过一回了,撑死了再死一次。”

铜人师祖摇了摇头,“既然如此,那么与其让你死在徐龙象手上,还不如让我送你一程。”

一截柳骇然失色,不等他撤退,整个人腾空而起如悬空缚于蛛网中央,四肢扭曲,头颅被拧转。

就在此时,铜人师祖望向遥远东方。

有紫气东来。

铜人师祖犹豫了一下,侧过身向东踏出一步,一步即百丈。

逃过一劫的一截柳狠狠摔落在地上,像一摊烂泥。

一截柳坐在地上大口喘息,然后失心疯猖狂大笑,“徐凤年,你遇上这怪物,比你遇上拓跋菩萨还要该死啊!李淳罡的苦手是王仙芝,王仙芝的苦手是你,那么你今天就该尝到那两人尝过的滋味了。”

陆地生青虹,那剑气凌然,摧枯拉朽,直撞徐龙象。

少年与齐玄帧座下黑虎站在一起,没有手持凉刀迎敌,而是将那柄战刀插入地面。

三年时光,已经让当年那个不愿与天师府老神仙去龙虎山习武修道的倔强孩子,成长为北凉那支重要边军的统帅。在世人眼中,少年跟他那个不务正业经常游历江湖的哥哥不太一样,更像是人屠徐骁的儿子,不喜豪奢,不擅风流,但是跟父辈一样成名于沙场,初出茅庐便获得万人敌的称号。美中不足的只有一点,从未跟大宗师级的顶尖高手捉对厮杀过,但是跟徐凤年磕磕碰碰从世子殿下做到北凉王截然相反,徐龙象几乎没有什么质疑声,哪怕以少年年纪破格统领龙象铁骑,也很快服众,甚至当初北凉官场还闹出过一阵阴风邪雨,说为何不是一鸣惊人的徐龙象世袭罔替徐骁的爵位?

徐龙象在龙虎山赵希抟的悉心栽培下,传授大梦春秋,渐次心窍洞开。黄蛮儿不再是当年那个痴痴傻傻的黄蛮儿,心智与常人无异,且保留下了一份赤子之心。须知赤子之心虽是儒家圣人的说法,实则与秘籍上记载“不沾因果号佛子”“不惹尘埃曰道胎”无异,都可算是三教成就圣人的长生资质。

徐龙象对那条气势如虹的粗壮剑气视而不见,反而转头望向那头黑虎咧嘴笑了笑。外人看来,这头曾在齐大真人身畔听圣人言语数十载而悟道的灵物,摊上这位少年后还是有些遇人不淑的嫌疑。体型足有普通林中王两倍有余的黑虎竟是还了一个十分人性的神情,毫无戾气,低下那颗巨大头颅,碰了碰徐龙象的额头。

徐龙象伸手摸着黑虎的脑袋,喃喃自语道:“小时候我娘经常罚我哥背书,那时候我什么都听不懂,听过了也会忘记,只觉得我哥哥捧书读书的样子??”

说到这里,徐龙象学着当时少年徐凤年的模样晃了晃脑袋,“很好看。”

少年脸上有些笑意,“后来我爹私下经常说,咱们徐家祖坟冒青烟,总算也出了个读书人。”

黑虎突然趴在地上,听到“读书人”三个字,突然流露出一股深沉的缅怀之意。遥想昔时,莲花峰斩魔台,被凡夫俗子誉为餐霞长生的那位真人便会每日日出日落之时诵读经书,偶尔也会有人登顶拜访,与齐玄帧坐而论道,口绽莲花响春雷,异象绵绵,那幅场景,何其辉煌。黑虎久伴吕祖转世的齐玄帧,饱受恩泽,福缘极重,便是天师府的黄紫贵人遇见它也必须执礼相待,万万不敢将其视为禽兽。

那抹青虹相距一人一虎已经不足十里路程。

徐龙象微笑道:“小时候大姐惫懒,莫说读书识字,便是女红也不愿学,唯独喜欢听我哥讲那些神仙志怪,每次睡不着就要拉着我哥坐在床边给她讲故事,等她睡着以后再准我哥离开。我哥不管白天有多累,都不会拒绝。而且大姐屋子里的物件总是随意丢弃,我哥也总会一得闲便帮她收拾整齐,后来,大姐远嫁江南,每一样东西都齐齐整整搁置在原处,本该感到轻松的我哥反而总是很??”

大概是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汇来形容他哥哥,少年挠了挠头,干脆就放下眉头搁在心头。

徐龙象使劲吐出一口气,望向前方,眼神坚毅起来,沉声道:“我爹是个大老粗,加上边关事务无比繁重,有心也无力,从来不知道怎么跟我们这几个子女相处,都是我哥在那里照顾两个姐姐和我这个痴儿弟弟。我懂得不多,但既然有人打到我们家门口了,既然我天生有些气力,总不能还像小时候那样让我哥一个人承担。我在进入龙象军之前,二姐就说过北莽军中有些练气士擅长望气,专门针对北凉军中顶尖高手以便谋而后动,还说北莽朱魍秘密制订了一系列的屠龙计划,把我哥放在首位,我也在前五,所以二姐也不许我心生杀机倾力出手,防止气机外泄。但我想与其让他们鬼鬼祟祟暗算我哥,还不如由我来当诱饵,打乱他们的布局!”

徐龙象指了指那条势如破竹的青色长虹,开心笑道:“你瞧,这不就有人上钩了?”

徐龙象这次违背军令私自领兵截杀羌骑,并没有身披那具坚不可摧的符甲,甚至就没有携带,而是将之留在了青苍城外的主帅大帐。

从小到大,哥哥徐凤年都会把最好的东西送给他:徐脂虎、徐渭熊,一直都是这样的。

徐龙象握紧双拳,在胸前重重一击。千里黄沙之上仿佛响起一声撞钟巨响。以他为圆心,无数黄沙向外迅猛滚动散开。与此同时,青虹未至剑气至。

第七章剑气近剑气盈天,徐龙象困兽犹斗

黄青伸手按下那柄定风波,猛然推回剑鞘,“落子天元。”

同时,一道粗如峰峦山根的恐怖剑气从天空坠落。

远方,棋剑乐府剑士黄青闭目前掠,腰间那柄古剑定风波依旧出鞘不足两寸。

双方交战,除了那头黑虎外就再无谁一旁观战了,百里之外的铜人师祖亦是不知为何赶赴东方,为紫气而去。

可是如果有人看到这一幕,在不知剑气近黄青身份的前提下,哪怕是高居二品的小宗师高手,也会为这名剑客如此大肆挥霍剑气而惋惜。高手对敌,不是比拼花哨架子,而要讲究蓄势之时敛而不发,起势后出手则一击毙命。如青衫剑客这般交手之前就意气生发气势如虹,委实太托大了。只有跻身一品指玄境界的巅峰高手,才能看出些端倪:这剑客不是市井无赖街斗的那种故意示威,也不是两军对峙阵前擂鼓喧天的先声夺人,而是这名佩剑却未出剑之人的气势,太足了!

月满则亏,水满则溢。

黄青的剑气之盛,到了需要平时刻意压抑才能不伤旁人的恐怖境地。

棋剑乐府黄青,确实不负“剑气近”的词牌名。

既然已是富可敌国的地步,一掷千金又如何?

始终闭目前掠的黄青默念道:“一斛珠,致礼金刚境。”

鞘中剑由两寸增至出三寸。

一斛即百升十斗。

世间一粒珍珠才多重,一斛珠又该又多少颗?

三寸剑光芒骤起,瞬间绽放出成百上千颗以剑气凝聚而成的青色珠子。

大小不一的剑气青珠滚向前方。

如无数青雷滚走大地,直奔徐龙象。

远方,已经可以看到此番壮观气象的徐龙象只是扯了扯嘴角,似有不屑。

少年一手轻轻抬臂,一拳重重轰向地面。

徐凤年第一次出现在北凉边军的大校武中,少年徐龙象曾亲自擂鼓。

下一刻,少年和剑气近之间,不断有沙丘炸碎,地龙拱背突出,黄沙漫天,如同地牛翻身。

生而金刚境界、身具龙象之力的少年和剑气近。

两人对战,也许会是一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气力之争。

这场气力之争,又像是矛盾之争。

水行中龙力最大,陆行中象力为尊。

徐龙象,当世唯一生而金刚境界的幸运儿,堪称北凉最坚固的大盾。

只是他遇上了一剑光寒北莽十三州的黄青,此人是北莽最锋利的那杆长矛。

黄青仅是剑出三寸,便气象恢宏。

像是天上剑仙扯断了一串念珠,数以千计的珠子剑气,大珠小珠落玉盘,滚滚前冲。

徐龙象则将大漠黄沙地当作鼓面,一拳擂响,引来地牛掀身的景象,翻天覆地,不断有一道道黄色龙卷破土而出。

剑气凝聚而成的青色珍珠在黄沙中纷纷撞烂崩碎,尘土漫天,遮蔽视线。

地牛翻身虽有力拔山河的无敌气概,可那些为剑气牵引的珠子一粒粒都蕴含灵性,虽然十之八九都被龙卷黄沙击碎,但仍有不下百颗青色剑珠绕过沙柱,一股脑涌向徐龙象。

脸色木讷的徐龙象向前踏出一步,身前竖起一道扇面急速流动的沙墙,珠子纷纷撞在墙面上,既有玉石俱焚的绚烂,也有以卵击石的无奈。

青色剑气散乱流淌,黄沙亦是汹涌无边。

一袭青衫在一斛珠功亏一篑之际,左手按剑,无声无息飘然而至。

黄青轻描淡写地从腰间摘下剑,以剑柄撞在徐龙象胸口。剑身出鞘三寸的定风波在一击之后,被狠狠撞回鞘中!

徐龙象并未被撞飞,双脚依旧扎根大地,但是身体倒滑出去数丈。少年微微弯腰,强行止住后退势头,瞬间开始冲刺,朝那青衫剑客迅猛砸出双拳。

黄青手腕一抖,横剑于身前,左臂手肘抵住剑鞘,硬抗徐龙象的双拳。

位列天下名剑第六的定风波在鞘中发出一阵刺耳轰鸣,剑鞘剧烈颤抖。

徐龙象保持双拳撞剑的姿势,继续向前奔跑,黄青则被向后推出十数丈外。

双脚离地一尺的黄青拇指轻轻一敲,面带笑意,从容不迫,推剑出鞘一寸。

骊歌一叠。

徐龙象懒得理睬这是什么剑招剑意剑势,双拳又是一砸。

两寸剑,二叠。

三寸即三叠。

徐龙象一次次出拳砸在剑鞘上,身形悬空的黄青虽然始终不曾弃剑,但一直没有阻挡下徐龙象的冲势,不过随着骊歌叠数的增加,黄青在少年每一拳递出后的后退距离也越来越短。

徐龙象轰出第八拳,骊歌八叠之后,黄青终于岿然不动,大有泰山崩于前而不动的宗师风范。

长衫袖口鼓荡飘动的黄青望向眼前的少年,没有说话,但眼神中有不加掩饰的惊讶敬佩,只是还有一丝尘埃落定后的淡淡失望。

最后一拳轰出传说中的八龙八象之力,自然可以说明徐龙象是世间罕有的武道天才,可他黄青尚有骊歌九叠甚至是最后演化而来的十重山,若在北莽朝野威名赫赫的少年止步于此,那他黄青不敢说无须出剑便可胜过对手,最不济也是稳稳立于不败之地。

黄青之所以选择以剑意骊歌对敌徐龙象,内心深处何尝没有将少年与慕容宝鼎做对比的念头。后者是成名已久的石佛之身,黄青前些年曾经跟那位位高权重的皇亲国戚有过一场切磋,没有生死相向,点到即止。黄青年轻时便立志于以剑摧破两禅寺白衣僧人的“金刚禅定”,完成拓跋菩萨未能完成的壮举,号称无坚不摧的慕容宝鼎无疑是一块上佳的试剑石。据说在流州青苍城内让慕容宝鼎金身出现裂缝的眼前少年更是。

面无表情的徐龙象看似不温不火再度递出一拳。先前八拳,皆是循序渐进,龙象之力层层递进,黄青的骊歌无非就是按部就班,层层叠加。

本想以骊歌九叠重创徐龙象的黄青没来由心头一跳,毅然舍弃骊歌九叠,轻喝一声,直接跳跃到十重山。有六七条青虹萦绕全身形同护驾的黄青不仅没能用十重山挡下第九拳撞击,反而眨眼之间青虹炸碎,定风波被双拳砸出一个惊人弧度。

黄青一退再退,直到十八丈外才堪堪止住颓势,定风波的剑鞘好不容易恢复平直。黄青不怒不惧,反而心生惊艳和欣慰,抬臂横剑势转变为显然要更加郑重其事的竖臂提剑势。在剑势转换的眨眼之间,顺势卸掉佩剑上的庞大余劲。

黄青拇指摩挲着剑柄,云淡风轻,再无剑气倾泻化青虹的景象,只是越是这般,越有风雨欲来的压迫感。

李淳罡已逝,所幸还有一位桃花剑神。

出海访仙的邓太阿在返回陆地前,一剑挑海,水淹观音宗。

黄青此生只去过一趟离阳江湖,只是到北凉便停步不前,跟武当山年轻掌教李玉斧有过一面之缘,很快便返回北莽。其间谈不上针锋相对,也无剑拔弩张,倒是借机欣赏了八十一峰朝大顶的壮观风景,也在早晚两个时间观望过大莲花峰武当主宫前千百人在晨钟暮鼓声中一起练拳的清净场景。

黄青虽然最终没能继续远行赶赴中原腹地,既没有挑战白衣僧人李当心,也没能遇上新一代天下剑道魁首的邓太阿,但已是乘兴而去乘兴而归,并且在与李玉斧的闲谈中偶有所得,对武道修行裨益极大。在“道”这个字上,跟李玉斧和和气气的短暂交往中,黄青自认没有分出胜负,但是“术”字一途,颇有一番鲜活体悟。

徐龙象没有乘胜追击。黄青微微扬起手中古剑,轻声笑道:“在下棋剑乐府剑气近黄青,佩剑定风波。年少时以棋道入剑道,三十岁复归棋道,本以为有生之年再回剑道,便是此生武道尽头。不料无意中找到了一条新路,算是达到了我宗门的棋子棋手观棋三重境界的第三境,以此创出一新剑,原想以此剑去与邓太阿一较意气高低??”

少年一脸费解,嘀咕道:“打架就打架,恁多事。”

黄青哂然一笑,还是不厌其烦轻声解释道:“嘴上说是一剑,但也许是百剑千剑,甚至是万剑,准确说来,应该是一局剑。”

徐龙象根本不废话,直接迈开步子,开始向这名絮絮叨叨的中年剑客展开直线冲刺。

如同秀才遇上兵的黄青一笑置之,然后神情肃穆起来,闭上眼睛,吸纳天地浩然之气。

一股股浩然正气充塞天地间。

恍恍惚惚形成一副棋盘,以一条条天下名川大河作为蜿蜒棋线,一座座山岳巨峰做那硕大棋子。

自成小千世界。

若说黄青目前展露出来的实力,剑术不过是指玄,意气不过天象,可他此刻的胸襟,则直达陆地神仙。

难怪黄青去了一趟北凉便欣然返回北莽。

黄青松开手中那把定风波,古剑迅速飘浮在他身前,剑出一半。

黄青右手做提子和落子状,轻声道:“武当山。顶。”

顶是围棋术语之一。

正好克制徐龙象那好似空有凝重却略显笨拙的棋形。

一道剑气横生。

徐龙象以蛮横肩撞击碎这座顶在前方的“武当山”缥缈气韵。

黄青继续提子落子。

先后两子更改的幅度极小。

故名“小尖”。

剑气却浑厚坚实。

俗语“小尖无恶手”,黄青的棋着或者说剑招也是堂堂正正,只是正常手谈对弈,当然是你一子我一子,但是黄青造就的这一局棋,则是落子如飞,根本不讲规矩。

“小尖”之后是“紧气”,“紧气”之后是“象步飞”,再有封、镇结合,又有连绵而出的千层宝阁势。

黄青那张清逸脸庞上焕发出一种宝相庄严的仙佛光彩。

所有微风便可拂动的黄沙此时此刻出奇地全部静止,唯有磅礴剑气肆意纵横。

我有天下无双的充沛剑气。

终有一剑告之于天地。

我有四十年郁气出不得。

今日不得不一吐胸臆。

剑气如山如渊,剑气如江如河,剑气如鱼如龙。

少年方圆两里之内,剑气此起彼伏,不论徐龙象如何蛮横冲撞,都难以靠近黄青和那柄出鞘一半的定风波,反而时不时被磅礴剑气冲击得踉跄而退,不等身形站定,又被连绵不绝的后招轰得风雨飘摇。

一方困兽犹斗,一方岿然不动。盘上棋子如何能与局外棋手较劲?孰优孰劣,看似再明显不过。更可怕的地方在于,黄青的这一手“新剑”非但没有一鼓作气再而衰,招式反而越来越运转如意,剑道意境更是渐入佳境。徐龙象越是凭着生而金刚的雄浑体魄凶悍挣扎,黄青剑招的意气就越是缜密无缝。似乎,这名立志要为北莽剑道正名的剑气近在拿徐龙象做磨剑石。磨石愈是坚不可摧,两两砥砺之下,剑锋愈是锋锐无匹。眼界再粗浅狭窄的门外汉,也清楚等到那半剑全部出鞘,其威势必将是任你达到金身不坏的人间菩萨境界,也要一剑摧破。

棋盘中的少年被一道粗如手臂的剑气撞在肩头,整个人的瘦弱身躯在空中翻滚出几个大圆,双脚落地后,仍然一路滑出去七八尺,在沙地上割出两条痕迹。只是黄沙尘土为剑气所压制,才浮起寸余便被重新镇压而下。

见微知著,徐龙象哪怕纹丝不动,不牵动黄青的剑气展开反扑,但只要身在棋盘之上,便无时不刻都在抗衡那股囊括三里地域的剑意。但即便如此,徐龙象不知疲倦的一次次奔跑冲撞都不曾流露出半点疲态。世人所谓的力大无穷,用在少年身上真是熨帖至极。

徐龙象抬起头,望向远处的青衫剑客,眼眸绽放出淡金色的玄妙荧光,再度前冲,但这一次不是在直线上奔跑。

少年的身形在沙地上依次留下一长串定格的残影,依稀可见他的奔跑路径,短距离内杂乱无章,若是拉伸开来看待,便是一个半月弧形。那些残影无一例外,都在剑气碾轧下被摧毁消散。当最后一个距离黄青只有十丈的残影消失之际,词牌名剑气近的剑客抬起手臂,双指并拢,做拈子落盘状。其间略作停顿了三次,每一顿,黄青身前剑气就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地浓郁一分,连压三手后,两人之间意气大为涨势,而且锋芒毕现。黄青布下的棋局瞬间尤为厚实壮大,就像在棋盘上增添了三粒大小可算违反规矩的硕大棋子。

徐龙象三次冲撞,一次比一次都声响巨大,最后一次撞开剑气,原先一直势如破竹的身形破天荒出现一丝凝滞。黄青微微一笑,转动手腕,变压为挂,一道剑气破土而出,倾斜直上,撞在一处空中,如同守株待兔,将瞬间闪现的徐龙象一击撞飞。

《大象》有云:地势坤,厚载万物。那么黄青这一剑,便是取材于地,一气地中求。

被撞入空中的徐龙象来不及做出应对,就被接下来的一道道从地中拔出的剑气砸在身上。剑气凌厉如地龙黄蛟,哪怕徐龙象被撞回地面也没有停歇。少年双手插入地面,双脚抵住沙地,试图借此缩小后退距离。但是剑气冲劲浩大,少年身上不断炸开团团黄雾。当一缕剑气撞在左侧肩头,徐龙象显而易见地肩头往下一坠,胸口差点就要贴紧地面。等他左手一拍,肩膀往上一抬,堪堪挡下,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无数地中生长裹有黄沙的剑气又落下。

一寸一寸身躯不断下沉的少年双手五指成钩,死死撑在地面上。

大楚王朝曾有霸王可扛鼎,就算你徐龙象膂力通神,可扛得住天地之重吗?

黄青还真想见识见识。既然借助徐龙象磨砺这一新剑的初衷已经韵味尽了,于是黄青就想着拿天赋异禀的少年去掂量掂量白衣僧人的斤两,以便为将来一战做好铺垫。

念起意动则气生,方寸衍天地,这就是不甘屈居人下的黄青另辟蹊径的独到剑道。不同于自负“世间事一剑事”的李淳罡,也不同于“剑术极处即是道”的邓太阿。

定风波才剑出一半,便有这等气魄。黄青极有可能已经摸到陆地剑仙的门槛。

龙虎山齐玄帧曾有一句戏言流传于世:指玄不过弯腰奴,天象只是低头乞,陆地神仙才算盘腿坐。说的就是对天人而言,悟得指玄亦不过是个哈腰奴仆,跻身天象境界,仍不过是侥幸乞求得手一点天机,只有成为陆地神仙,才算是不低头不弯腰,但也仅是盘腿而坐于天地间,比起天道还是要矮了几分。相传曾有一位不知名的得道高人前往斩魔台问道于齐玄帧,以彼之矛攻彼之盾,询问齐玄帧自身又如何自处,据说齐大真人只是笑着回答了一句:且容盘膝而坐的贫道伸一伸脚。

不愧是吕祖转世,曾过天门而不入。

而齐玄帧同时也说过一句云遮雾绕的古怪谶语:陆地神仙有生死之别,但无高下之分。

不管黄青到时候是站是坐,一旦成就天地之力为我所用的剑仙境界,加上他不在三教之内,那就有了被称为无敌的资格。

黄青睁眼望向那个差不多等于趴在地上的少年,眼神有些怜悯,既有惋惜少年的天赋,也有几分晦涩的自嘲。太平令曾言毒蛇出没之地必有草药,这便是世间万物物物相克的天理。天网恢恢,越是鲤鱼化龙,越是难逃一劫。四百年前高树露无敌于世,为无名无姓的游方道人封山,李淳罡的剑道被誉为与天齐肩,想开天门便开天门,一样为王仙芝克制,最终王仙芝又死在徐凤年手上,那么当自己以三教之外的武夫身份迈入陆地神仙门槛,谁会是那个命中注定的宿敌?

黄青敛了敛心神,收回思绪。前方徐龙象已经被无数道剑气轰入大坑内,他的视野中,以少年为圆心的数百丈内,一条条黄色蛟龙剑气拔地而起,如朵朵花苞怒放,不间歇不停顿地砸在少年后背上,让其无法有刹那喘息的机会。毕竟一身龙象之力不敌天地浩然气象,是情理之中的事情。黄青虽然有些遗憾那少年终究还是没能让自己倾力而出一剑,但能够在一局剑中纯粹只靠肉身坚持这么久,实属不易。黄青也不希望以此虐杀徐龙象,倒不是怕日后被那年轻北凉王记恨,而是黄青能有今天的剑道大宗师境界,自有与之相匹配的胸襟气度。

黄青伸手按下那柄定风波,猛然推回剑鞘,“落子天元。”

同时,一道粗如峰峦山根的恐怖剑气从天空坠落。

剑气悉数炸入大地,正如名剑归鞘。

剑气竟然浓郁到像是水流的夸张地步,从那座大坑中疯狂满溢而出,在大坑外沿数丈外迅猛流淌,浸透黄沙。

黄青心中微微一叹,就要转身返回姑塞州。

蓦地手中定风波轻轻颤抖,幅度越来越大。

黄青皱了皱眉头,再次望向那座大坑。

分明察觉不到一丝生机存在,但正因为如此,那种如野兽从喉咙挤出的桀桀笑声才显得尤为可怕。

一个衣衫褴褛的消瘦身影沿着坑坡渐渐走出,伛偻着腰,双手低垂。

当他抬起头时,黄青看到了一双金黄色的眼眸。

那双眼眸中,不带半点感情色彩,不悲不喜,无忧无欢。

眨眼之后,黄青就驾驭剑气在自己身后接连竖起六道蕴含青色流华的高大墙壁,而褪尽人类气息的少年则瞬间从黄青先前的背后出现,然后展开奔跑,一口气撞烂六堵墙壁,奔速不减反增,相距两丈时少年高高跃起,朝黄青扑杀而去。

黄青握剑之手往下一滑,握住定风波的剑鞘尾端,抬臂后剑柄精准击中少年的喉咙。

然后沉声道:“敕退!”

剑尾气生,气冲斗牛。

一团璀璨剑芒在少年胸前汹涌绽放。

但是让黄青感到讶异的是,那少年在撞击之后,脑袋往后一仰,然后以更快的速度往前一撞,直接撞碎了剑气不说,还差点让他脱手丢剑。

黄青后撤几步,在此期间五指短暂松开,在佩剑定风波剑柄被撞回到手心处之际,重新握住,这才总算没有阴沟里翻船,否则堂堂剑气近就是被人用喉咙撞飞手中剑了。

但是黄青的掌心也渗出血丝。

黄青手腕一抖,剑才出一寸,就被落地身体一拧后旋转而至的少年一手按住剑柄,一手“轻轻”推在胸口。

不但定风波被推回剑鞘,黄青也被疯魔一般的少年一手推出去十几丈。

倒掠而飞的黄青双脚在空中如蜻蜓点水踩了几下,踩出一长串似水面波纹的玄妙涟漪,而那些逐渐扩大的涟漪在相互触碰下,便有剑气如莲从“水中”摇曳而起。这二十余株青莲转瞬便有成人那么高,拦在少年追杀的路途上。

金色眼眸死死盯住黄青的少年在冲刺过程中,咧嘴笑却无声,双手随意撕碎那些碍事的一棵棵青色莲花。

黄青一脚前踏出半步,鞋背尽数被黄沙掩盖,一脚在地面上划弧后移半步。身后黄沙为这半步气机牵引,竟顺势扯出了一条长达十余丈的弧月状沙蛟。

黄青这一式不是剑出鞘,而是鞘离剑。

刺向那少年心口。

从古至今,剑制一向是越来越短。秦剑之长足有二十二寸有余,大奉长剑不过十九寸六分,之后春秋九国抛开私人剑炉不言,朝廷铸剑各有长短,但都不超出奉剑剑制,但是位居天下名剑前列的定风波作为一柄铸造时间不过二十年的新器,却直追大秦古剑,长达二十一寸三分,以求“长剑致远”的深意,未尝不是当年赠剑之人对黄青在剑道上的期许。

黄青出鞘而非出剑后,默念道:“十六观!”

剑鞘离剑尖十六寸,每出一寸便有一观。

一观一相,空中十六寸距离,浮现出十六种妙不可言的异象。

先是出现一尊身形虚无缥缈的青衫小人坐于黄青手中剑尖之上,正坐面西,有大日升腾,状如悬鼓,既见红日,开目闭目。

日观之后继而再起水观,有冰如琉璃,熠熠生辉。

接下来有金刚七宝金幢,灿烂生辉。

不断有宝树、宝池、宝莲生起,有无量诸天作伎乐,天女散花。

黄青这一大半剑——

一剑生佛。

徐龙象心口被这一剑或者说剑鞘击中,身躯保持前冲姿势,但竟是就那么突兀悬停住。

黄青缓缓前行,推剑入鞘,每回鞘一寸,便有一相消散,而少年则随之后退一步。

黄青看着十六步外的那个少年,轻声感慨道:“只道鬼神能护物,不知龙象自成灰。”

第八章徐凤年驰援龙象,谪仙人半道拦途

一尊气势雄壮如天庭神人的黄金铜人大步前行,脚下溅起的尘土,比起一支千人骑军的疾驰还要巨大。

流州青苍城以北,北莽前锋已至古董滩。此地本是大奉王朝兵马最盛时打造的一系列塞外关隘之一,储备军需粮秣,用以出关用兵威压戎狄。只是此时早已成为仅供羁旅文人作诗吊古的废墟遗址,那些早年用流沙、散石和红柳条芦苇筑成的低矮城墙轮廓,尚依稀可见。城墙两侧更高一些的沟口烽燧,早已为年复一年的风沙削平。来往于北凉和西域的商人倒是还能偶尔在此捡到些断箭头、残刀铜钱之类的古物,因此才有了古董滩的说法。

大将军柳珪的帅帐便驻扎在古董滩一处小湖泊的北岸,帅帐周围除了诸多身手不俗的军中高手护卫,还隐藏有十余位成名已久的北莽江湖人士。其实不光是边帅柳珪有此殊荣,任意一位边关大将身边都会存在这么一小撮草莽豪杰,以防不测。大战在即,若是被北凉武道宗师来一个万军丛中取大将首级,让隔岸观火的离阳朝廷取笑不说,更有损北莽军心。不过柳珪显然在那些南朝权势将领中又是极为特殊的一个,否则也不会被北莽女帝誉为半个徐骁,因此帅帐除了大量针对刺杀的亲卫扈从外,还有更为隐蔽的一拨“隐士”。人人气韵出尘,深居简出。这些面容枯槁的古怪人物便是望气士,多是春秋遗民出身,在北莽境内始终比豪阀嫡脉还要高人一等,天潢贵胄的宝瓶州前任持节令便因误杀了两位望气士,获罪流徙至千里外的极寒之地。

大将军柳珪率领大军到达古董滩后,其本人没什么异样,该吃吃该睡睡,各条军令有条不紊传出帅帐,甚至还会亲自骑马去往前线查看形势。这让那些望气士和高手扈从一个个紧张万分,生怕那个在他们看来年轻自然十分气盛的北凉王一怒之下突袭军营。他们望气士的性命再值钱,那也没办法跟柳大将军相提并论啊,谁不知道柳珪是陛下心目中南征中原的最佳主帅人选之一,位置甚至远在同为大将军的杨元赞和几大南朝持节令之前。

柳珪今日此时就独自蹲在湖泊边上。有关龙象铁骑的异动早已传至帅帐,几名心腹将校都建言趁此机会,一举挥师南下,踏平那座兵力不足的青苍城。柳珪没有答应,想到那些年轻人当时眼中闪烁着那种自己最熟悉不过的嗜血光彩时,柳珪忍不住笑了笑。年轻好啊,连生死都不当成什么大事,倒是他这种大可以躺在军功簿上享福的老家伙,越来越惜命了。不过尚未如何迟暮的柳珪惜命归惜命,还不至于怕输怕死,只是一个流州还不放在他眼里,更别提一个无关大局的小小青苍城了。先前董胖子藏藏掖掖,在边境上做出一连串连自己人都要蒙蔽的花哨动作,如今总算是显露出些獠牙了,哪怕他等于被划拨到流州注定只能干些锦上添花的勾当,柳珪也不怎么恼火,毕竟柳珪眼睛从一开始就看中了比贫瘠北凉更诱人的一大块肥肉——中原。

柳珪喃喃自语道:“年少时读闲书读到一句,叫富贵不还乡如衣锦夜行,如今年纪越大,感触越深啊。”

柳珪突然想到一事,自嘲一笑,那个当年陛下金口一开“半个徐骁”的说法,还真是让人利弊参半。好处自然是让自己在南朝军中声名鹊起,至于坏处,现在开始显现了,听说那三万龙象骑军根本不需要主帅发话,就个个都自发渴望砍下自己的脑袋当尿壶。柳珪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老朋友前几天还寄来一封信,信上调侃他杨元赞远远不如柳大将军的脑袋金贵。

柳珪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急促呼喊声,站起转身望去,三人小跑而来,有黑狐栏子新任统领林符,还有来自棋剑乐府的一名高手,更有那麾下望气士的头目。最后者神情慌张,快步走近了后小声说道:“大将军,我们望见有一气东来,目标正是帅帐!若是没有太大意外,应该是北凉王本人亲至!最迟三炷香!”

柳珪愣了一下,他可是无比清楚董卓马上就要在幽凉两州以北地带展开大动作了,于是笑问道:“那北凉王疯了吗?”

林符无奈道:“我的大将军,这都啥时候了!还管他徐凤年是不是脑子进水了?咱们赶紧布置防线吧,这种顶尖武道大宗师的单骑破阵,如果真要铁了心对大将军你出手,真的不容小觑。”

柳珪神情不变,但到底没有倨傲自负到谈笑风生等着那天下第一人杀到跟前,淡然道:“林符,传令下去,中军转东,再让呼延克钦和耶律宗堂各领五百亲军快马轻骑,列阵于左右两翼,你再领一百八十黑狐栏子,见机行事。至于那支王庭私军,让他们自行布置便是,对付江湖高手,他们更有经验。”

林符小声问道:“不需要把两百重骑放在战阵最前方?”

柳珪瞪眼道:“且不说两百重骑能否稍稍挡下那北凉王的脚步,就算能挡住,事后还能剩下几骑?你不心疼,我还心疼!”

林符嘿嘿一笑,再不敢自作主张,赶紧转身跑开去调兵遣将。

柳珪跟那白衣练气士和棋剑乐府的高手并肩而行。练气士似乎被大将军的临危不乱所感染,不复先前的惶恐不安,轻声说道:“大将军请放心,陛下先前赐下那训练有素的六百人,若是用以陷阵杀敌意义不大,可要说专门针对这种单枪匹马的武夫,堪称有的放矢。虽说那北凉王确实武力惊人,但相信还不至于强大到??”

柳珪笑着接过话头:“杀人如探囊取物是吧?”

练气士神情有些尴尬,柳珪平静道:“我虽不了解那徐凤年的深浅,但我觉得他如果真想玉石俱焚,杀我柳珪并不难,难只难在他如何全身而退罢了。之所以说他疯了,不是说他徐凤年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而是觉得他用北凉王的命换我柳珪的命,怎么算都划不来。”

他继而笑道:“我很放心,你们也更应该放心才对。咱们太平令算无遗策,暗中未必没有留后手。”

那名来自棋剑乐府的剑客会心而笑。

大概一炷半香工夫后,柳珪大军阵前,出现了一支让人大开眼界的军伍。

人数不过六百,但每一名在北莽军中称之为材官的甲士都异常魁梧健硕,人人虎背熊腰,长臂如猿。

北凉多劲弩,北莽多强弓,这是世人皆知的事实。

但是这一刻,柳珪大军的阵前却摆出了清一色的弩阵。

更让人望而生畏汗毛倒竖的是这战阵中没有一张轻弩,甚至连腰引弩都只占少数,更多是那种足可用为攻城守城的大床弩和穿云弩车!

那一架穿云弩车便需要十二名材官控制,储藏弩箭五十,每支弩箭的箭长就长达三尺,与刀剑无异。

且箭尖淬有绿莹莹的剧毒!

北莽慕容女帝当初“招徕”江湖势力,那可不是光动嘴皮子就能办成的,正是此物立下奇功,将一座座不服管束的宗门帮派铁血狠辣地碾轧过去。

两百步内,一根弩箭激射而出,号称等同于二品宗师的全力一击。

如果这个说法还不足以形容大床弩和穿云弩车的可怕,那么还有一个更耸人听闻的说法。

百步之内,一支弩箭即飞剑!

这些弩,根本就以舍弃原有用途的代价,重金打造和养护,换来一句女帝陛下的那句名言:“江湖人不肯乖乖在江湖里蹦跶,那朕就把你们串起来做糖葫芦好了。”

在沙场上,若真是被形成规模的此弩往死里针对,全然不惜误伤己方士卒,一个陷阵悍勇的万人敌如何能身经百战,如何能长命?

柳珪在大军后侧重重护卫中,没有故意穿上金光闪闪的甲胄,也没有树起惹眼的旗帜,望向正前方,眯着眼睛不说话。

这位大将军身边一名嫡系将领忧心忡忡道:“决定胜负其实也就在两百步到五十步之间的那三拨弩箭,如果连最后实力如同仙人飞剑的弩箭也无法见功,被那人闯入大军,大弩再掉转方向,多半来不及了。”

柳珪指了指前方那在练气士授意下不断微微改变阵形的弩阵,摇头笑道:“那你也太小看这些练气士和材官巨弩了。仔细看一看弩阵的宽度厚度,就能知道弩箭的攻击方向并非横向一线或者几线,而是决心要在纵向上射出一整张巨大的扇面箭雨。即便那人不会一根筋地直线破阵,这些大弩也可以在练气士的指挥下临阵应对。弩箭本身威势确实很可怕,但更可怕的,还是这些一开始就有备而来的练气士和材官。”

那将校感慨道:“也难怪咱们北莽的江湖拍马也不及离阳那边有生气了。”

柳珪冷笑道:“江湖要那么多生气做什么?一群只知以武犯禁的莽夫,眼中少有家国大义。我敢断言,将来我朝铁蹄踏入中原腹地,多的是离阳江湖高手帮着我们杀人,说不定杀起人来比我们北莽大军还要尽心尽力??”

柳珪突然不说话,老人视野所及的最遥远处,出现了一点刺眼的紫色。

身侧将领倒抽一口冷气,颤声道:“还真来了!”

柳珪下意识就要抬臂发号施令,放下手臂后,一时间神情复杂,自言自语道:“不愧是徐骁的种啊。”

紫气东来,全然不停。

弩阵中传出砰一声巨响。

弩箭攒射,破空而去。

几乎是同时,第二拨急促箭雨就洒向高空直刺那道紫气。

刹那之间,以弩阵所在地为支点,扇面大张,射出了数百根如同形成一根根扇骨的弩箭,其中半数都无异于仙人一剑!

可是眨眼过后,紫气掠空,没有任何停顿,就那么划破长空,继续往西,一闪而逝。

竟然就这么在柳珪大军头顶消失了!

背朝大军的柳珪不知何时挪动了一小步,脸色阴沉,伸手随意拨开护在身前的那具剑客尸体,望向西方。

一根弩箭穿透尸体胸口,钉入柳珪脚边的地面后,连箭尾都看不见。

不理睬身边四周那些后知后觉情况下更显惊慌失措的护驾喊声,无动于衷的柳珪皮笑肉不笑道:“好一个来而不往非礼也。”

动用弩阵,不但没能截下那抹东来紫气,反而使得那棋剑乐府剑道宗师为了保护大将军柳珪,被一支弩箭悍然钉杀。

武力超群的江湖人士一旦踏入战场,虽说荣华富贵到手得很快,但未必能紧紧握住那份无根浮萍的军中地位,说不定还没焐热,什么时候就暴毙了。

一名貌不惊人的披甲材官迅速赶到柳珪身侧,满脸歉意,抱拳苦笑道:“属下无能,让大将军受惊了。”

北莽军中有一条雷打不动的铁律,主帅战死,麾下万夫长和千夫长一概赐死。除了柳珪本人看不出异样外,恐怕所有人都捏了一把冷汗。

柳珪摆摆手,一笑置之。这名隐藏在弩阵中的中年甲士可不简单,是道德宗麒麟真人最小的师弟,身负指玄境界,弩阵正是由此人全权调度。这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器物是死的,哪怕弩箭有飞剑之力,若是连敌方高手的气机都抓不住,就算有一千一万根弩箭也白搭。练气士的望气天赋比起实打实的指玄境宗师,终归存在一定滞后性。事实上在箭雨中,便以这名道德宗真人的最后一箭最具威胁,但那北凉王也因此而恼羞成怒,心生杀机,不但用手接住了那支百步弩箭,还朝大军阵形中的柳珪丢掷出一箭,结果棋剑乐府的高手成了替罪羊。

柳珪有些费解,这北凉王此行不为杀人立威,到底图什么?在这个凉莽大战在即的节骨眼上,孤身跑去流州以西的荒芜地带做什么?那里照理说倒是会有一支羌骑搅局,可羌骑虽说刀锐马快,但才万余人而已,注定影响不了大局。

就在柳珪满腹狐疑的时候,一名年迈的望气士挤开亲骑护卫的包围圈,快步走到柳珪身边低声说道:“启禀大将军,西方又有顶尖高手突兀出现,气势不弱北凉王,两者很快就要对撞在一起,看情形是要阻截北凉王的西行。”

羌骑突入,龙象骑军的无理分兵。

柳珪突然哈哈笑道:“有意思,本将这大鱼饵都没能让北凉王上钩,那小小羌骑竟能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柳珪瞬间收敛笑意,喊来黑狐栏子的头领林符,沉声下令:“练气士分作三拨,第一拨带领弩阵向西推进,其余两拨为两翼的呼延克钦和耶律宗堂的各五百亲骑领路。至于你林符,带上全部黑狐栏子,我再给你两百重骑和一万轻骑,不用理会那北凉王的动向,只管寻找那些脱离大部的龙象军,不惜代价与之决战!”

林符惊喜之后,小心翼翼问道:“大将军,要是青苍城守军和龙象军副将李陌蕃选择此时出城,大举进攻古董滩??”

柳珪冷哼一声,反问道:“就算他们有这份胆识,可他们有这个胃口吗?”

林符缩了缩脖子,再不敢废话半句。

战场上危机四伏,危险常在,可机遇则稍纵即逝,是无功无过的庸人,还是力挽狂澜的沙场名将,往往就取决于主帅的一念之间。

柳珪看到那位年纪不大但辈分极高的道德宗真人似有犹豫,大概是生怕中了调虎离山计,一旦自己被北凉死士刺杀于流州,会被陛下迁怒道德宗,于是轻声笑道:“真人不用待在我这个老家伙身边浪费光阴,打不着秋风的,若是此次能够击溃那支龙象军,我一定亲自为真人向陛下请功。”

当下装束与材官头目一般无二的道人虽说贵为国师袁青山的小师弟,可在柳珪跟前还是十分恭敬,闻言后对这名大将军的好感又增加几分。北莽权贵武人大多目中无人,道人在心中决定不论流州战事成败,返回宗门后都要劝说几位师兄在柳珪身上押重注,而不是在柔然铁骑共主洪敬岩那边孤注一掷。北莽灭佛的手段比离阳还要狠辣惨烈,道门势力越发如日中天,尤其是道德宗在师兄化虹飞升之后,地位趁势水涨船高,不降反升。相信若是能够跟柳珪在“发迹”之前结下香火情,以后北莽一统天下务必会整合中原道教,当下还勉强算是道教祖庭的龙虎山,更没办法跟近水楼台的道德宗争那执牛耳者。

柳珪站在原地看着远处逐渐飞扬的尘土,突然哑然失笑,“总不至于咱们这仗还没开打,北凉就完蛋了吧?原来是大仗之前有大仗啊!太平令,好算计。”

东来紫气西去。

一尊气势雄壮如天庭神人的黄金铜人大步前行,脚下溅起的尘土,比起一支千人骑军的疾驰还要巨大。

紫气似乎不愿与此人过多纠缠,哪怕掠过弩阵与柳珪大军也没有任何路线更换的紫气,方向稍作偏移,但浑身金黄的巨人随之横移一步,踩踏出一个大坑,继续拦住去路。

紫气仍是不愿与之对撞,速度不减,可前进路径再次飞快侧移几分。

正是棋剑乐府铜人师祖的大宗师则得势不饶人,再度选择与紫气针尖对麦芒。

大路朝天,铜人师祖偏偏不愿与紫气各走一边。

事不过三。

转眼过后,不再刻意隐忍的紫气与铜人师祖已是近在咫尺。

这是铜人师祖第一次近距离看到这位名声震天的年轻人。

浑身流淌紫金气,眉心那枚枣印如倒竖第三眼。

那双冰冷眼眸与宗门内自幼天生“有眼无珠”的晚辈洪敬岩,倒是有几分神似。

这便是北凉王徐凤年吗?

铜人师祖张口欲言却无声,但同时腹部鼓胀如大钟撞击轰鸣声,一只手掌平推而出,看似轻描淡写,但势可断江开山。

徐凤年骤然加速,擦肩而过,身后黄沙大地塌陷出一个长达十丈的五指掌印。

铜人师祖身形倒退如平地滚雷,速度竟是相较徐凤年有过之而无不及。一人前掠,一人倒掠,继续并肩。

铜人师祖伸出一手试图钩住徐凤年的脖子。

徐凤年抬起手肘挡去这位黄金巨人的勾手。

两人一触即散,拉开一丈间距,依旧保持原有的前进态势。

铜人师祖左脚脚尖落地生根,右脚一旋,身形率先停下。在他这转身的刹那工夫,徐凤年的背影已经远在半里路之外。

体型魁梧如野史传说中昆仑仙人的北莽武道宗师停下后,深吸一口气,大口一开,鲸吞天地元气,以雄壮身躯为圆心散出一圈圈肉眼不可见的气机涟漪。

地面巨震且龟裂,被撕裂出一张仿佛蛛网的图案。黄金巨人一跃而起,急速拉近两人的距离,在空中手臂高高抬起,朝徐凤年的后脑重重轰下。

但是徐凤年骤然一顿,铜人师祖一拳砸在距离地面六尺高度的半空,在徐凤年前方保持狮子搏兔的身姿。

徐凤年脚尖一点,斜向上掠起,在铜人师祖肩头轻轻一点,借势试图继续前冲。

直起腰杆的铜人师祖大喝道:“好大胆!”

一掌凌空拍下。

天空中蓦然出现一个风卷云涌的漩涡。

与此同时,铜人师祖另外一手托起。

陆地冲起一道龙卷。

上取象于天,下取法于地。

两两相撞,夹击天地之间的徐凤年。

徐凤年身形轻盈一旋,堪堪躲过这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撞击。

但他的前进终于还是被铜人师祖所阻滞,后者前踏一步使出缩小天地成方寸间的神通,伸手扯住半空中徐凤年的脚腕,在空中扯出一个半圆,狠狠砸出去。

徐凤年左手五指张开,轻轻一拂,硬生生刹住身形。这是他第一次站定,直面前方那位在棋剑乐府一直被洪敬岩压住风头而名声不显的铜人师祖。

铜人师祖冷笑道:“想走?”

徐凤年面无表情,没有答话,视线直接跃过金黄巨人,看向更西面的地方。

铜人师祖瞥了眼年轻北凉王的腰间佩刀,平淡道:“不出刀,很难。”

这并非铜人师祖口出狂言。

别人不清楚此人的通天本事,徐凤年倒是知道些。听潮阁藏有一份绝密档案,其中便有很早接触到的烂陀山那位六珠菩萨,但铜人师祖的潜藏实力,显然不是那女尊菩萨可以媲美的。

档案上别的不说,仅是两个措辞就足以让人心生忌惮:“谪仙”“天王法身”。

徐凤年确实没有把握撇下此人继续前行。

可这不意味着徐凤年若是放开手脚大战一场,就没机会宰掉他。

徐凤年深呼吸一口,左手拇指轻轻按住刀柄,沉声道:“如你所愿。”

下雪了?

真的下雪了。

以江南寒族书生跻身北凉顶层官场的陈亮锡,和流州刺史杨光斗并肩立于城头,一起望向因雪泛白的天空。

相较中原腹地那些高大雄伟的城墙,青苍城的低矮外墙显得如此滑稽可笑,而这座孤城却又恰恰位于西北边塞,就如纤弱女子被推到洪水泛滥的江畔,随时都会被一个浪头打死。陈亮锡伸手去接那些暂时还稀疏单薄的雪花,呢喃道:“太安城那边,雪中退朝者,朱紫尽公侯。”

杨光斗点头笑道:“是啊,咱们这儿可不太一样,大雪满弓刀,甲重刀更沉。不过这边的莽夫可说不出什么朱紫公侯,顶多嚷几句‘井口有个黑窟窿’的打油诗。”

陈亮锡有些笑意,问道:“我曾经在江南道听说这个典故,好像跟大将军有关?”

杨光斗搓了搓手,“王爷还是小世子殿下那会儿,大将军带着一家人在听潮湖赏雪,结果给世子殿下硬逼着写诗,情急之下,大将军哪里做得出诗来,抓耳挠腮了半天,还真给大将军憋出了那么一首。如果没记错的话,整首诗是:雪花大如拳,井口黑窟窿。黄狗换白衣,白狗??”

陈亮锡笑问道:“接下去呢?”

杨光斗无奈道:“大将军明摆着是接不下去了嘛,当时就给咱们世子殿下追着撵着打了半天。不过这幅荒唐场景,以往在清凉山经常有,王府上上下下,早就见怪不怪了。”

杨光斗说到这里,有些伤感,嗓音沙哑轻声道:“那时候的大将军,腿脚还是很利索的,逃命起来挺健步如飞。”

陈亮锡呼出一口雾气,笑道:“离阳所有世子殿下里头,就咱们北凉胆敢如此‘大逆不道’了吧。”

杨光斗笑道:“可不是!”

李陌蕃匆忙走上城头,他身为龙象军副将,果真如传言那般桀骜难驯,入驻流州后就没踏入过刺史府邸半步,但今天竟然主动面见刺史大人,这让那些城头守军都大吃一惊。前段时间龙象军违反都护府军令擅自分兵出击,流州军政双方已经有剑拔弩张的不好迹象。杨光斗转头看了眼李陌蕃,笑道:“呦,稀客稀客,李副将也有登高赏雪的雅致?”

李陌蕃皱了皱眉头,没有计较刺史大人的冷嘲热讽,沉声道:“最先出现的紫气异象和弩箭破空,本将不知底细,不去说它。但方才前线游弩手来报,古董滩柳珪大营有三支骑军紧急出动,皆是赶赴临谣城方向。其中呼延克钦、耶律宗堂两员大将各领五百轻骑,柳珪心腹部下林符更是手握柳家军一万主力骑兵,甚至连仅有的两百重骑兵也隐藏其中,随时可以人马披甲冲锋作战。”

杨光斗神情凝重,问道:“奔着你们龙象军主帅而去?”

李陌蕃嗯了一声,狠狠揉了揉下巴,眼神阴森,“看来那支穿插到青苍、临谣之间的羌骑是诱饵。”

杨光斗一听到这件事就火冒三丈,忍不住就要说几句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的愤懑言语。品秩不高暂时作为刺史幕僚的陈亮锡拉住杨光斗的袖子,走上前一步,平静开口问道:“李将军,假设小王爷的龙象军已经对上那万余羌骑,如果羌骑避其锋芒,有意诱敌深入,龙象骑军能否在追击战中取得成果?”

李陌蕃冷笑道:“只要被咱们龙象军逮住了,除非是羌骑一看到就选择掉头跑路,否则不需要一个时辰,肯定全军覆没!”

李陌蕃伸手按住墙头,“现在怕就怕最擅长绕圈子的羌骑一味避战,让他们熬到跟林符大军会合。”

李陌蕃转头看着杨光斗这位名义上流州最大的官员,“本将入城,不是请战来的,只是来打声招呼。本将会分出一万龙象军跟上林符,若是柳珪留在古董滩的大军趁机向南推移,我亲自率领仅剩一万的龙象骑军抗敌,青苍城丢不了。”

杨光斗终于忍不住怒道:“大战一触即发,兵力劣势的前提下还敢分兵,不断分兵!李陌蕃,亏你还是被大将军生前颇为器重的将领,我杨光斗一个没读过几部兵书的门外汉,都知晓此事是兵家大忌。流州之重,既在于我方以死守青苍城来牵制柳珪大军,更在于三万龙象骑军保持引而不发的姿态,以便对整个北莽南朝形成威慑力。两者缺一不可,少了任何一点,这凉莽第一场大仗就已经输了。任你龙象骑军以一换二,任你李陌蕃战功累累,北凉王也要砍掉你的脑袋!你李陌蕃死不足惜!”

李陌蕃神情冷漠,生硬说道:“杨刺史,本将说过青苍城丢不掉!退一万步说,本将那一万龙象骑军全打没了,只要让主帅和王灵宝顺利返回青苍城附近,柳珪一样要乖乖当缩头乌龟。现在最重要的是确保咱们龙象军主帅在临谣以东那边的战场上,不会出现丁点儿的意外。”

杨光斗踏出一步,“姓李的!北凉王允诺我杨光斗在流州可便宜行事,你真以为本官不敢先斩后奏?!”

李陌蕃满脸不加掩饰的鄙夷,轻轻歪过脑袋,指了指自己的脖子,“你倒是来试试看!杨老儿,凭你那点本事,砍得掉老子的脑袋?”

陈亮锡没有拉架当那和事佬,只是遥望向古董滩那边,缓缓说道:“刺史大人和李将军都没有错,只是事有缓急轻重,当下我们不妨作最坏的打算。羌骑的出现一开始就是北莽设置的陷阱,现在既然咱们龙象军已经咬钩了,并且设想北莽要吃掉的,不是几千龙象军,而是一个更重要的目标——主帅徐龙象!那么,我觉得北莽南朝肯定会启动与之相对的阴险后手,说不定就是一小撮北莽最拔尖的武道高手,起码面对小王爷都可一战。若被北莽得逞,这个损失,是我们脚下青苍城,是整个流州,甚至是整个北凉都无法承受的结果。”

陈亮锡继续说道:“既然如此,我觉得调动一万龙象军去策应,不是多了,而是还不够,还要加上所有可用的游弩手,以及城中的白马义从,甚至如果可以,青苍城中潜伏的死士谍子,都该紧急出城。”

李陌蕃点点头。

杨光斗也是凛然不语。

陈亮锡转过头,望向李陌蕃,“李将军,我不要你立什么军令状,也不想听什么吃了败仗提头来见的豪言壮语,我现在只想问你一句话,你手上只有一万龙象骑军,一旦柳珪大军毅然南扑,你能保证青苍城坚持到两万龙象军返回!?”

李陌蕃眼神异常坚毅,沉声道:“可以!”

李陌蕃笑了,伸手重重一拍腰间北凉战刀,另外一手指向城外,“陈亮锡,你信不过我李陌蕃没关系,但请相信我的这柄凉刀!一把不够的话,城外,还有一万把!”

陈亮锡点了点头,李陌蕃转身大步离去。

陈亮锡突然朝着这员北凉边军猛将的背影说道:“李将军,龙象军将士是北凉人,流州百姓也是。”

“以前从不这么觉得,但是老子从现在开始,记下了!”

说完这句话,背对两位“文官老爷”的那位武将猛然抬起手,伸出大拇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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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完结精校版大全集(全20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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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13 第一章 都护府擘画御敌,北凉道狼烟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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