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王铜山被杀军营,徐凤年闯宫西楚

第九章 王铜山被杀军营,徐凤年闯宫西楚

广陵道的老杜山一线,是南疆大军的主攻方向,也是西楚主力之一的四万大军重点防守地带,因此吴重轩派遣了南疆军中第一人王铜山负责此处战事,以防裴穗主持的那股西楚叛军闹出幺蛾子。王铜山虽然在兵力上不占优势,只有两万的清一色步军,但是山岭纵横的南疆道本就不出大规模骑军,吴重轩虽有一支重金打造的骑军,但是先前都被燕剌王世子赵铸给坑骗了去,等于是有借不还。叛出南疆归顺朝廷的吴重轩对此也没有“斤斤计较”,而王铜山的两万步军,是吴重轩麾下除去六千亲军之外的最精锐步卒,其中吸纳了众多南蛮部族,最是悍不畏死。正因为王铜山的骁勇无双,以及他部下的善战敢死,最重军纪的吴重轩才没有把视军律如无物的王铜山直接问罪,而是让这名猛将在老杜山战场上戴罪立功。

主将大帐内,一名魁梧如山的中年汉子袒胸露腹,仰头举起酒囊往嘴中倒酒,喝酒已经不足以形容此人的豪气,四溅的酒水流淌满身。他脚底下踩着一名裸露女子的后背,身旁地面上插有一杆猩红大戟。军中禁止饮酒,禁止妇人随军,在离阳王朝任何一支军伍中几乎都是雷打不动的两条铁律,但是此人显然根本就没当回事,美酒照喝,女人照玩,只不过他只要有战事,必定身先士卒。不是他希望以此收买人心,原因再简单不过,他喜欢杀人,以至原本是南部将军的他,不得不被燕剌王亲自赶到北疆吴重轩麾下,用纳兰右慈的话说就是再由着他杀下去,南蛮诸部不出三年就要被杀得绝户了。

他在南疆无疑是一位极富恶名的传奇人物,斗大字不识,粗鄙至极,却喜好附庸风雅,请了或者准确说来是绑架了几名读书人来做狗头军师,甚至自封了一个“欢喜将军”的荒诞别号,因为他是无女不欢,无酒肉也不欢,无人死更是不欢喜。他经常挂在嘴边的两句口头禅分别是“北凉那褚胖子跟我比起来,只算半个恶人”“程白霜、嵇六安跟我比起来,只算半个高手”。前一句不好说,毕竟一人在北凉一人在南疆,后一句则毋庸置疑,并非他自我吹嘘,他曾经直接提着大戟跑去如今是天下十大宗门之一的龙宫大门口,叫嚣着要宫主嵇六安乖乖交出林红猿那娘儿们,伺候他三个晚上,否则就要血洗龙宫上下。事实上当初林红猿离开南疆,易容乔装前往春神湖畔的快雪山庄参加武林大会,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躲避此人的纠缠不休。要知道当时如果不是公认的南疆江湖第一高手程白霜路过龙宫,即便嵇六安和龙宫的幕后恩主是纳兰右慈,也难逃一劫。

这个人就是王铜山,当世用戟第一人,南疆头号猛将。

在仰头痛饮的王铜山身前,站着个身材瘦弱却不得不披挂铁甲的年迈儒士,目不斜视,眼角余光都不敢触及王铜山脚底下的妇人,他小心翼翼跟主将禀报着最新战况:“刚得到一封西楚京城那边送来的密报,来源相当可靠,是一名礼部左侍郎的亲笔信,信上说那个谢西陲已经秘密来到老杜山前线,不过好像只带了两三百骑,属下猜测是稳定军心来了,毕竟西垒壁那边还是需要此人露面才镇得住场子。有将军在此,西楚丢掉老杜山只是时间问题,他谢西陲与其把兵力浪费在这里,当然不如死守西垒壁战场。”

王铜山对于谢西陲的动向以及谋士的溜须拍马,都无动于衷,抬脚踩了一下那名可怜女子的雪白背脊,笑问道:“章老儿,我如果说把这个水灵娘儿们送你,你收不收?”

年迈儒士赶紧弯腰鞠躬:“属下不敢,万死不敢!”

王铜山咧嘴笑道:“哟,瞧不出章老儿你还是个正人君子,你们读书人不常说君子不夺人所好吗,我看你就是个货真价实的君子,我有你这样的谋士,很是欣慰啊。”

姓章的谋士脸色发白,弯腰更低,无比惶恐地絮絮叨叨道:“将军,属下是什么君子,属下……只是个臭名远播的爬灰老汉罢了,害得将军名声受损,属下该死,该死……”

王铜山哈哈大笑:“好好好,好一个‘爬灰老汉’,比起我的‘欢喜将军’是差了十万八千里,但是在我帐下当官,也算勉勉强强了。话说回来,连自己的儿媳妇都不放过,你是该死,不过你这个老不修运气好,碰上我这么个对待属下最是宽厚的将军。”

年迈谋士虽然低着头,不断谄媚附和,但脸上仍然没有半点怨恨悲愤的神色。

正是王铜山逼着他当那遗臭南疆的爬灰老汉啊,否则他一家老幼六十口就要全部成为校武场上的箭靶子。他不敢死,甚至连他那个身世凄惨的儿媳妇都不敢自尽,那个女子,最后成了疯子,是自己把自己活活逼疯的。

王铜山眼神阴森,露出一抹杀机,但是犹豫片刻,撇了撇嘴,笑道:“既然你不要,反正这娘儿们我也玩腻了,那就死吧。”

轻描淡写的言语,王铜山看似轻轻一踩,就踩断了脚下女子的脊柱,尸体瘫软在地。

对那个也曾布裙木钗、也曾相夫教子的妇人而言,大概死了比活着要好些。

王铜山根本就没有去看一眼那具尸体,盯着年迈儒士湿透衣衫的后背,这让王铜山感到心满意足,于是又狠狠灌了一口烈酒,然后抖了抖酒囊,原来不知不觉已经喝光了。王铜山随手一挥,羊皮酒囊重重砸在年迈老人的脑袋上,看到那个坐在地上仍然晕头转向的可怜虫,王铜山心中泛起冷笑。你们这帮文士不是在南疆文坛是啥执牛耳者吗,不是铁骨铮铮吗?当年不是在背后对我王铜山指指点点吗?不是有人以为逃到南疆以北的剑州就可以破口大骂了吗?老子就是要让你们知道,咱们南疆不是那个徐瘸子治下的北凉道,我王铜山更不是那个上了年纪就毫无雄心壮志的老瘸子,读书人胆敢在我耳朵边上乱嚼舌根,是会生不如死的!赵铸那小兔崽子想杀我很久了,结果如何?老子还不是换个地方就继续当我的欢喜将军?那小子竟然还敢亲自偷袭刺杀我,结果又如何?还不是靠着纳兰右慈死了二十多号精锐死士,才护着他逃出生天?

王铜山让那个比脚下死去女子更断了脊梁的老家伙滚出去,然后独自靠着那把大椅子,眯眼沉思。

吴重轩投靠朝廷是好事,自己保不齐就能靠着这场广陵战事一鸣惊人,从鸟不拉屎的南疆跻身那座太安城庙堂,以后捞个“征”字打头的大将军当当绝对不是什么奢望。

王铜山笑了起来,不过眼下最重要的还是攻破老杜山防线,在广陵道腹地长驱直入,一鼓作气打到西楚京城,老子管你吴重轩会不会跟赵家天子说情,那个姓姜的胭脂评美人,我王铜山先吃到嘴里再说!然后彻底自立山头,你吴重轩可以靠着关系当上兵部尚书,我也不傻,一样可以暂时低头弯腰拍几句马屁,只要把那个年轻天子哄开心了,加上有广陵道平乱的破城首功打底子,“镇”字将军的头衔肯定手到擒来。

王铜山笑容更盛,想到那个小道消息,他就更开心了。

姜姒,不但是身穿龙袍的西楚女帝,据说还是北凉王心仪的女子?

王铜山重重冷哼一声,伸手抓住了一旁的大戟:“什么狗屁四大宗师,指玄境界的嵇六安也就是三戟的事情,赏给你姓徐的三十戟总该够了吧?”

就在此时,一名披甲校尉大踏步闯入军帐,王铜山勃然大怒,只是不等他发火,那名平日里很会察言观色的中年校尉就抱拳道:“将军,有三队斥候先后回禀,都说有一个年轻人朝我们大军驻地行来。”

王铜山懒洋洋斜眼道:“哦?带了多少兵马,有没有五千?”

校尉神情古怪:“启禀将军,只有一人,我军斥候已经仔细查探周边,并无伏兵。”

王铜山瞪眼道:“那几队斥候都脑子进水了不成?一颗脑袋就不是军功了?!难道个个都发了善心,开始关心那家伙是不是平民百姓了?”

校尉脸色更加古怪,咽了一口唾沫:“将军,那个年轻人口口声声说要见将军,甚至敢指名道姓,咱们的斥候生怕万一是将军的旧识……”

毕竟这个校尉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心腹,王铜山没有肆意打杀,只是气笑道:“老子有个屁的旧识!”

校尉好像记起一事,赶紧说道:“将军,据报那个年轻人腰间悬佩双刀,其中有一柄极像北凉刀,但是跟先前咱们熟悉的‘徐五刀’又有差异,我方斥候也吃不准。”

王铜山终于有了几分兴趣,微微坐直身体:“哦?说不定就是徐家第六代战刀了。让我好好想一想,有没有跟北凉沾边的‘朋友’,关键是还很年轻……”

校尉本想补上一句斥候说过那人“模样还很英俊”,但是犹豫了一下,他实在是不敢画蛇添足。

突然一声炸雷响彻大军驻地。

“王铜山。”

这一次不知起于何处出于何人的指名道姓,足以让附近屯扎的六千大军都“如雷贯耳”。

最让人胆战心惊的是那人的语气分明极为平淡,就像街上遇见熟人时一声不轻不重的随意招呼,可此时此刻那人的三个字,隐隐约约竟有回声。

王铜山下意识握紧那杆南疆大匠耗时多年精心打造的大戟,脸色有几分罕见的晦暗。他松开大戟,不动声色道:“相距两里左右的路程,传令下去,调动三百精锐前去试探,斩首者赏银万两,官升三级。”

校尉领命转身离去,就在他快要走到大帐门帘处的时候,又听到王铜山下令道:“用于日后追杀老杜山溃军的那六百骑,也一并出动,放在步军之后。”

校尉小心翼翼问道:“将军,军营这边,具体如何布置?”

王铜山冷笑着反问道:“需要?”

知道自己触了大霉头的校尉赶紧离开营帐。

王铜山缓缓站起身,当他起身后越发如同一座小山,这名陷阵无双的南疆猛将自言自语道:“善者不来来者不善,可是跟北凉有关的年轻人会是谁?徐偃兵?年纪不太像。袁白熊,肯定得统领大雪龙骑军,难不成是那姓徐的年轻藩王?没理由也没道理啊,放着许拱、袁庭山那几支大军不管?难道说这家伙真的跟西楚女帝有关系,那小娘儿们早年真是被老瘸子瞒天过海带去了北凉?”

王铜山满脸匪夷所思,哑然失笑道:“或者说,就因为老子在阵前说的那几句话,你徐凤年就单枪匹马来找我王铜山的麻烦了?!”

王铜山冷笑不止,也好,宰了你这个自寻死路的北凉王,是天大的功劳一桩!相信在太安城那个年轻天子的心中,比杀了十万西楚叛军还舒心。

王铜山拔出大戟,大踏步走向门帘。只是他突然停下脚步,转身去披挂铁甲。

这位在沙场上所向披靡的万人敌告诉自己,这无非是小心驶得万年船而已。

驻军营地的南方一里半外,有个悬佩双刀的年轻人走得不急不缓,从南到北,直线而来。三百雄健步军披甲结阵,挡住去路。驻地大门口,王铜山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斜提大戟,脸色阴沉。

半炷香工夫后,一名斥候伍长快马反身,面无人色,就跟白日见鬼差不多。他翻身下马跪在地上:“将军,那人……那人是武道高手,千真万确……他就那么慢慢笔直走向我方步军阵地,也不抽刀也不出手,所有靠近他的刀枪都自行弹开,越是使劲,越是反弹得厉害,甚至有十数杆铁枪当场就崩断了!将军,我方步军根本就近不了那人的身啊……”

“废物!”王铜山怒喝一声,一戟刺中这名斥候的胸膛,大戟将瞬间死透的尸体高高挑起,然后远远抛开,重重摔地。

又是大概半炷香工夫,这次是数骑斥候仓皇撤出前线,一名都尉模样的家伙离王铜山最少有二十步,颤声道:“将军,六百骑军同样无法近身,有七八骑拼死迎头撞去,竟是人马俱碎,血肉模糊,一个个死无全尸。之后骑军拉开一段距离,从八十步到三十步,箭矢如雨,不承想那些箭矢就像撞到了一堵墙上,砰然折断……”

不等这名都尉把话说完,王铜山一夹马腹,策马前冲,那名都尉连滚带爬想要躲避,结果恰好王铜山猛然勒紧缰绳的胯下战马,高高抬起马蹄,然后猛然踩踏在那人胸口。

魁梧如山的王铜山,加上那匹高头大马本身的重量,两只沉重的马蹄一下子踩穿了都尉的胸膛!

杀神王铜山怒不可遏,战意汹涌。

示威。

这是在向他王铜山示威,最干净利落的手段,但恰恰最为惊世骇俗。

王铜山抬起大戟,转头朝一名校尉指点了两下:“让两千步军结阵在前,有本事就让他一路走过来,我倒要看一看,这个王八蛋到底有几斤几两!”

当王铜山麾下亲军步卒结阵拒敌的时候,敌我双方其实只隔着半里路了。那个年轻人其实早已清晰看到那名高大武将的面孔,王铜山同时也看清楚了那个年轻人的相貌。

几乎第一时间王铜山就确认了他的身份:北凉王徐凤年。

王铜山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两千南疆铁甲,刻意减少了宽度而增加了厚度。

一直走得不快的徐凤年开始加快步伐,而且越来越快。

多年以前,太安城的柳蒿师,就是用这种独到的方式撞入那座城池,差一点就重创了当时正值武道巅峰的洛阳。

眨眼工夫,王铜山就看到站在前方不到十步距离的年轻藩王。

他身后是一条触目惊心的血腥路径,那座步军大阵,被直接劈为两半,被劈出一条宽达两丈的道路,如仙人一剑开山。

孤身一人,笔直一线,凿开大阵,身上甚至没有半点血迹!

那个年轻人在这个时候都没有按住刀柄,只是淡然问道:“怕了?”

王铜山屏气凝神,没有急于出手,更不会傻乎乎去开口回答这个年轻疯子的问题。

高手之争,归根结底,便是一气之争。

体内气机在刹那间流转八百里,这是任何江湖宗师都梦寐以求的境界。据说江湖百年以来,在徐凤年之前,在访仙归来的邓太阿和由儒道入霸道的曹长卿之前,只有一甲子之前的剑神李淳罡和之后的王仙芝能够轻易做到,甚至有望冲击一气九百里的传说。须知传闻千年以来当之无愧第一人的武当吕祖,曾经有过“一气之长,长不过千里”的谶语,而划分订立一品四境的高树露又有定论:“人间气长千里即天人。”

徐凤年说道:“听说你王铜山是沙场万人敌,那么估计是不怕的。换成我,一万人站着不动让我杀也很吃力。”

远处那些校尉都尉大气都不敢喘一下,这就是武评四人之一的大宗师风采吗?哪怕是他们身处敌对阵营,也有一种发自肺腑的感慨,这个年轻凉王真他娘的是霸气跋扈啊!

披挂重甲的猛将王铜山身形突然下坠,竟是在他气沉丹田之后,坐骑不堪重负。几乎同时,王铜山大戟横扫而出,空中出现一阵类似丝帛急速撕裂的异样声响。徐凤年没有拔刀相向,只是不知何时摘下了刀鞘,倒持尚未出鞘的过河卒,竖立在左肩。

大戟撞在刀鞘之上,相比大戟显得极为不起眼的刀鞘纹丝不动,大戟却弯出了一个弧度。

王铜山身体一拧,大戟随之画圆,这一次扫向徐凤年的腰部,呼啸成风,距离王铜山最近的两名部下突然感到腰间传来一阵刺痛,竟然无形中就被大戟雄浑的罡气,给破开铁甲划出了一条血槽,不但是这两个被殃及池鱼的家伙,所有人都转头逃窜。

并非没有一人敢于死战徐凤年,而是王铜山身处战场,这些不惜慷慨战死的南疆将士不愿意成为主将的累赘,而且也不是所有人都觉得王铜山无法战胜徐凤年。左手仅是握住过河卒刀鞘的徐凤年,手腕微微下沉,依旧是竖立在大戟横扫而至的路线上,仍然有开口说话的闲情逸致:“听说你前不久去了趟西垒壁西面战场,入阵几百步,很是威风,还说你王铜山有两杆戟?”

王铜山始终不说话,一步踏出,大戟做矛直直刺向那个年轻大宗师的腹部,然后就要做挑山式,给这个目中无人的家伙来个开膛破肚。

徐凤年轻轻抬起刀鞘,然后轻轻敲下,分毫不差地敲在大戟顶部后,面无表情地说着只会让听者倍感寒意的笑话:“你所谓的大戟,是不是手中这一杆?怎么跟个娘儿们似的,咋的,是舍不得下死力?真不用,我接得下来,你看我到现在都还没抽刀。说实话,比起不用兵器的拓跋菩萨,你这个所谓的万人敌有点让人失望。如果你只是这么点蛮力的话,我只能说你运气真的不错,这辈子都没怎么到过中原腹地,更没到咱们西北,要不然早就有人打得你回娘胎了,到时候万人敌应该就要一下子变成百人敌了,千人敌都悬乎……”

王铜山闷不吭声,只是脚底如风,尘土飞扬,手中大戟挥动得让人头昏目眩,由于速度太快,就像在徐凤年身前如同堆积出一大捆绑在一起的大戟。

始终没有抽刀的徐凤年闲庭信步,就像是拿着刀鞘指指点点。

看似轻松惬意,但是每一次“指点”发出的声响,都让人震耳欲聋。先前还有一些精锐步军试图前冲厮杀,但是只要进入百步距离内,就突然七窍流血,尤其是耳膜直接炸裂。

“大戟王铜山,累不累?要不要休息会儿,我可以等。”徐凤年在说出这句话后,果然向后掠出十多步,掐准了王铜山即将需要换气否则就会憋出内伤的间隙。

直到这个时候,王铜山所有部下才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这场捉对厮杀,不是什么两大宗师之间的巅峰之战,而是一个人在遛一条狗。

王铜山没有借此机会换一口新气,依旧攻势如潮水,大戟所过之处,开始无声无息,但是更显其中凶险。

徐凤年终于流露出一丝表情,拇指按住过河卒的刀柄,冷笑道:“不愧是你们南疆那边的万人敌,看来是真的不用歇口气,那我就不客气了。”

心头巨震的王铜山毫不犹豫地拖戟后撤。他只见根本没有丝毫气机涟漪的徐凤年,双脚微微离开地面,身体旋转一圈,大袖飘摇,一抹绚烂刀光就在他眼前轰然炸开。

王铜山几乎是凭借直觉双手持戟挡在身前。

一撞之下,先天体魄雄壮远超常人的王铜山双臂往自己那边弯曲,连人带着那杆大戟,踉跄后退。徐凤年不给王铜山丝毫变换大戟位置的机会,无论轨迹还是劲道都如出一辙的第二刀,就那么平铺直叙地重重砍下。

王铜山不得不再退。

过河卒一刀一刀砍在大戟原处,但是王铜山每一次后退的步子都越来越多。

王铜山的双手被迫向大戟两端滑去,本就通体猩红的大戟之上,开始抹出了出自王铜山手心的血迹。徐凤年就像是一个空有蛮力的稚童,拿着一把柴刀在砍柴,也不觉得有任何枯燥乏味。只剩下那点招架之力的王铜山,这一退就退了一百四十多步。

额头满是汗水的王铜山透过那团刺眼刀光,模糊看到一张布满怒容的年轻脸庞,然后是一大串绝对不符合年轻人作为大宗师身份的言语。

“老子的女人你也敢欺负?!

“你一个王铜山在南疆那一亩三分地,关上门称王称霸就算了,明知道老子都带着一万铁骑跑到中原了,也敢趁着我暂时没去找她,就在那里不知死活地瞎咋呼?!

“你不是找死是什么?!姓王就把自己当王仙芝了?

“大戟?老子大戟你一脸!”

……

在这期间,只觉得惨不忍睹的王铜山部下终于忍不住,拼了性命也要为主将分担伤害,在一名壮实校尉的牵头下,先是十多人提枪拔刀而冲,然后那个年轻藩王只说一个“滚”字,十多人就全部同时倒飞出去。所有尸体上布满了深可见骨的沟壑伤痕,比起苦苦支撑的王铜山更为惨不忍睹。第二拨南疆死士多达百余人,在另一名校尉的大声提醒下,能够多披一层铁甲就多披挂一层。

“你们这帮王八蛋,一路北上祸害了多少无辜百姓?北凉跟北莽三线作战,死了十多万人!死了那么多人,好不容易给中原打下来的那点太平日子,都被你们折腾没了!”

徐凤年一怒之下,那一百人几乎全部瞬间被拦腰斩断。

在徐凤年手中那柄过河卒斩杀旁人的瞬间,王铜山试图抓住这个稍纵即逝的机会。

徐凤年冷笑一声:“有两杆戟是吧,今天让你变成三杆戟!”

在王铜山以为自己马上可以换气的瞬间,远比先前要迅猛无数倍的一刀当头劈下。

身体后仰的王铜山喷出一口鲜血,手中大戟竟然被一刀砍作两截!王铜山单膝跪地,双手各持一截断戟。这位南疆头号猛将的嘴角鲜血流淌,他甚至不敢伸手去擦拭。

“你们是不是觉得拳头硬就是所有的道理?如果这真的是道理,那我徐凤年今天就好好跟你讲一讲!”徐凤年一掠向前,一脚踹在王铜山的额头,魁梧武将整个人躺在地上,倒滑出去二十几丈。

咬牙扛下这一脚的王铜山拼着体魄遭受重创,但是终于侥幸换来一口新气。精神一振的王铜山握紧双手断戟,鲜血流溢的嘴角翘起,弯曲手肘在地面上一砸,整个人就要重新起身。不承想就在此时,好不容易枯木逢春的王铜山就被一脚重新踹回地面,身上铁甲顿时破烂不堪,有许多铁甲碎片甚至割破了肌肤。

一个讥讽嗓音在头顶响起:“是不是觉得有机会再战一场?傻了吧?老子故意的!”

王铜山本是一口新气焕发流转遍身的关键时刻,这一脚不光是踩烂铁甲,更踩散了王铜山体内的气机,导致王铜山体内气机牵连血液都如同洪水决堤。若非王铜山比起寻常武夫的金刚体魄,要更接近佛门的金刚不坏境界,跟北莽慕容宝鼎的宝瓶身有些异曲同工之妙,恐怕当下就要整个人由内向外炸开了。

王铜山沙哑嘶吼道:“要杀就杀!”

徐凤年问道:“老子不杀你,来这里认你做孙子不成?”

王铜山竭力吼道:“狗日的,那你倒是杀我啊!”

徐凤年突然眯眼笑道:“老子这不是耐心等着你用断戟挑我脚筋嘛。”

虽然被看破动机,王铜山仍是毫不犹豫地用两截断戟横抹徐凤年脚踝。

与此同时,王铜山部卒搬出的二十余张踏弩也齐齐疾射而出。但是那些势大力沉本该笔直射向年轻藩王身体的二十来支箭矢,莫名其妙地画弧射向了主将王铜山的身体,一支一支钉入后者的四肢。

而徐凤年则站在了王铜山的脑袋附近,将过河卒放回刀鞘,然后缓缓抽出那柄始终没有出鞘的北凉刀,弯腰看着那个瞠目怒视的南疆武将。徐凤年抽出凉刀后,刀尖抵在王铜山头颅的耳边,淡然道:“当年徐骁在中原,用徐家刀杀了很多像你这样的人。”

已是满脸鲜血的王铜山艰难扯动嘴角,一张脸庞显得越发狰狞恐怖,喃喃道:“一个死瘸子。”

徐凤年的凉刀一寸一寸从王铜山的脖子抹过,直到割下整颗头颅,这才平静道:“忘了告诉你一声,你骂我爹是死瘸子,我没有说不是,他本就是个瘸子,然后死在了中原以北。不过全天下可以骂他‘死瘸子’的人,只能是我这个不孝子。”

在那个年轻藩王随意挑了匹战马骑乘远去后,哪怕已经远去十多里,整座军营都还是陷入死寂的境地,没有一人奋起追杀,没有一人叫嚣着要为主将报仇。

倒是有个被南疆读书人骂作为虎作伥的年迈儒士,那个声名狼藉的爬灰老汉,在亲眼看到王铜山的尸首分离后,默默转身走入大营,为自己找了一大桶水,马马虎虎沐浴更衣了一番,甚至还有心思找了柄以往从不触碰的战刀,用它仔细刮掉了消瘦两颊的胡楂。

老人坐在自己那座小营帐的小案几之后,颤颤巍巍把刀横放在案几上,想了想,又起身从角落行囊中掏出一本儒家先贤的泛黄典籍,落座后,把书随便翻开一页,也不去看内容。

老人突然笑道:“当年徐家铁骑害我麟阳章氏丢了十二顶官帽子,良田四千亩,珍藏奉版四十六部,所以我章氏上下,从老到幼,骂了你们北凉和徐家二十来年,没想到临了临了,竟然还是我章氏亏欠你徐家多一点。”

老人瞥了一眼那本珍藏多年的书籍,微笑道:“读了一辈子圣贤书,读出什么了?”

老人自问自答道:“不知道啊。倒是有些好奇了,写出圣贤书的圣贤,读什么书呢?还是不知道啊。”

老人伸出干枯的手,先前放下战刀的时候手腕颤抖,但是这一次提起刀的时候,竟是一点都不摇晃了。

既然无法清清白白活,总要尽量干干净净死。终于可以死了。

当一骑出现在终于可以望见西楚京城城墙的时候,终于停马不前。年轻人翻身下马后,拍了拍那匹战马背脊,示意它自行离去。这个叫徐凤年的年轻人,在路旁蹲下身,抓起一把泥土。

从北到南,从南到北。走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风景。

当年叫小年的少年,一点一点长大。在他成长的过程中,身边很多人都走了,留不住。就像他在游历江湖的时候,在山清水秀的江南道,他跟大姐说过要一起回家。又像他在返乡回家的时候,在那栋门外种植有枇杷树的屋子里,握着老人的手,说不出话。

徐凤年松开手指,站起身,开始入城。

他想告诉这座城中那个有着酒窝的女子:徐凤年喜欢你,第一眼就喜欢了,他也从没想过不喜欢。也许你以前不知道,那么我到你跟前,亲口告诉你。

有千骑以席卷平冈之势赶至老杜山防线,为首主将,赫然是以征南大将军衔遥领兵部尚书的吴重轩。这员春秋老将翻身落马,站在疮痍满目的军营,握紧马鞭,眯眼不语。战死士卒的尸体都已搬空,但是地面上的血迹依旧触目惊心,足可见先前战况的惨烈。

不远处四五位校尉模样的军中高层并排行来,居中披甲大汉手捧头颅,在吴重轩身前五步轰然跪下,泣不成声。吴重轩看到这一幕,脸色阴沉,内心翻江倒海。王铜山本是燕剌王用以制衡北疆兵马的关键人物,说到底,就是赵炳、赵铸这对父子不放心他吴重轩在北疆只手遮天。吴重轩这趟被朝廷招安,看似风光,其实树大招风。恶名昭彰的王铜山,原本将成为吴重轩至关重要的一枚棋子,用以吸引离阳官场尤其是清流文官的注意力,为此吴重轩特意跟年轻晋进爵,虽然暂不封侯,但是只等广陵战事结束,王铜山即可以侯爵和镇南将军的双重身份坐镇广陵江以南的剑州一带,掣肘压制燕剌王的南疆兵马,以防赵炳顺势北上。现在王铜山暴毙,不但朝廷西线少了一员冲锋陷阵的无双猛将,对广陵战局影响极大,而且对吴重轩未来在朝廷的布局也是影响深远,吴重轩如何能够不咬牙切齿,恨不得将那个年轻藩王剥皮抽筋?

吴重轩看着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双目圆瞪,面容狰狞。哪怕此时此刻亲眼见到王铜山的脑袋,吴重轩仍是难免有些恍惚。凭借军功和兵权在南疆无法无天的王铜山,那个一人一戟就能挑翻整个蛮夷部落的猛将,就这么死了?说实话,不但吴重轩打心里不喜欢此人,恐怕连燕剌王赵炳和纳兰右慈都不喜欢王铜山,更不要说曾经亲自刺杀过王铜山的世子赵铸。但是这个世道就是如此现实,不管王铜山如何暴虐残忍,但此人带兵打仗的本事没有半点水分。南疆蛮夷诸部极难驯服,经常反复,今日归顺明日造反就像喝茶吃饭,唯有王铜山这尊杀神在蛮夷中威望最高,以至每逢蛮夷叛乱,只要树起王铜山那杆将旗,可谓望风而降,以至早年闹出一个天大的笑话:有位平叛将军特意花了二十万两银子派人跟王铜山借用了旗帜,去那穷山恶水平叛。燕剌王赵炳因此不得不把王铜山调入北疆,故而南疆官场无不将桀骜难驯的王铜山视为离阳的徐骁。

人死了,事已至此,吴重轩叹息一声,弯腰搀扶起那名对王铜山忠心耿耿的步军校尉,宽慰道:“司徒校尉,本将必会为王将军报仇雪恨,哪怕冒着被朝廷申斥贬官的风险,也要抽调出五千步骑截杀徐凤年!”

那名手捧头颅满身鲜血的校尉沉声道:“恳请大将军让卑职担任马前卒!”其余几名王铜山军中心腹校尉也都一并抱拳请命道:“恳请大将军让属下报仇雪恨!”

吴重轩面无表情,心思急转。眼前这些校尉和他们麾下的兵马,总计万余,都是王铜山从南疆带到北疆的嫡系。王铜山嗜杀不假,但是孤家寡人的王铜山向来不贪财,所有赏赐都愿意千金散尽,尤其是军功上报燕剌王,从不克扣半点,甚至许多王铜山亲手斩杀敌酋的战功,也一并让给部将,所以在王铜山手下打仗,升官发财远比在别部要快。寻常武将用人,用狗不用狼,除非自身便是猛虎,否则就要担心自身不保,王铜山凶名赫赫,所以手底下多豺狼骁将。吴重轩其实一直很留心这拨能征善战的校尉,原本想着王铜山一死,群龙无首,就该顺水推舟跟随他征南大将军搏杀出个前程了,但是现在看来,未必能为他所用啊。

吴重轩拍了拍那名步军校尉的肩膀,用马鞭指了指老杜山前线:“诸位只要攻下老杜山,广陵道境内任意你们驰骋,不但如此,只要有徐凤年的行踪消息,老夫都会第一时间通知各位,而且唐河、李春郁两部的骑军,也会尽力配合你们阻截徐凤年。”

吴重轩瞥了眼王铜山的头颅:“至于王将军,等到你们攻破老杜山,我会跟朝廷上奏,只说你们主将战死于老杜山,必定跟朝廷讨要一个追封侯爵的恩赐。”

那拨校尉纷纷领命谢恩。

吴重轩率军离去的时候,回望了一眼那座军营,然后对身边亲军统领淡然道:“传一封密令给李春郁,等到老杜山告捷庆功之时,让他率军夜袭,包括司徒玉山在内的几名实权校尉,一个不留。至于之后他能笼络多少兵马,就看他自己的本事,同时告诉李春郁,如果他行事不力,王铜山旧部出现任何哗变,就换由唐河来收编。”

那名亲军统领带着一队精骑火速离去,这时候吴重轩故意放缓马速,等到一名斥候模样的轻甲青年接近,这才开口问道:“元公子,在你看来,假设发现行踪,我军需要出动多少人才留得住杀死王铜山之人?”

被吴重轩称为“元公子”而不是军中官职的年轻人,也没有丝毫其他校尉面对吴重轩时的局促敬畏,坦然道:“吴尚书不是开玩笑,而是很认真询问这个问题吗?”

两名吴大将军的高手扈从都流露出不加掩饰的恼火神色,他们对于这个来历不明中途投军的元姓年轻人早就看不顺眼了,手无寸功,但是架子极大,每次大将军和和气气主动与其说话,也是这副要死不活的神情。

吴重轩倒是一点都不生气,认真点头道:“不开玩笑。”

暂时担任游骑斥候的年轻人笑了笑:“三五千人未必够,一万精锐骑军还差不多。”

吴重轩嗯了一声,然后疑惑道:“不是说那李淳罡重返陆地神仙境界后,在广陵江畔也不过是一剑破甲两千六吗?难道说当代武评四大宗师,已经远比甲子前的那几位顶尖宗师要战力暴涨了,竟然需要万人围杀才能建功?”

但是年轻人言语中讥讽意思颇重:“有些事情不是这么算的。且不说李淳罡的真实战力有多高,历数那些战死沙场的武道宗师,无一不是死战不退的‘蠢货’,比如那个被徐家铁骑踩成肉泥的西蜀剑皇。在这之前,吴家九剑大破北莽万骑,其实也是被追杀堵截得实在无路可退了,才不得不孤注一掷。王铜山在南疆号称无敌手,无非是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罢了,靠着一身天生蛮力和金刚体魄,自然能够耗死所有天象境界以下的高手。程白霜、嵇六安确实拿他无可奈何,可是只要往北走,比如换成邓太阿来试试看,我估计就是那位桃花剑神一两剑的事情而已。说句难听的,哪怕是我与王铜山对敌,五十招内他占上风,但是百招后王铜山必死无疑。”

此话一出,征南大将军还算镇定,两名眼高于顶颇为自负的高手扈从都脸色大变。

年轻人淡然道:“南疆?那里有个屁的江湖。天高地阔,可不是一口小井的风光。”

这个曾经在东海武帝城默默打潮两年的年轻人,如今已经由江改姓元。他望向远方:“不妨实话实说,到了徐凤年那个境界,只要他想走,除非是曹长卿、邓太阿、拓跋菩萨这三人,否则谁都拦不住,更追不上。所以我先前所谓的万骑围杀,其实是废话。”

吴重轩没来由感慨了一句:“江湖高过庙堂,不是什么舒心事啊。”

年轻人破天荒附和道:“总有一天,我们所站之地,无仙也无侠,江湖蛟龙尽为池中鲤。”

西楚皇城西北角有座湖,湖不大,但名气不小,名称更是有趣,就叫“江湖”,缘于据说小湖深不见底,水源与京城外那条广陵大江相通。

有名素雅宫装的年轻女子坐在湖畔水榭中,四周无人,万籁俱寂。

大概是被约束惯了,好不容易偷得清闲,她就那么脱了靴子盘腿而坐。她没有欣赏初春时分的旖旎湖景,而是身体前倾弯腰低着头,在她眼前整齐叠放有一摞摞铜钱,不同面值,不同大小,不同新旧,不同高度。她痴痴看着那些铜钱,神游万里。

她想起了很多旧事旧物,比如那栋破败不堪的小茅屋,比如那块很小却很绿的菜园子。比如当年她背着沉重如山的书箱,一步步登山,那时候她只觉得搬书如搬山。又比如之后读书赚钱,每个字都是钱的感觉,就要好很多了。

西楚现在的朝堂,虽然比起以往冷清了许多,但是当她每天坐在那把椅子上的时候,就会发现最早那些还算纯澈的眼神,已经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阴沉的气息,就像一段段朽木。她是很后来才得知,朝堂上已经换了好几拨人好几轮新鲜面孔,不断有世家子弟拥入其中,于是父子同处朝堂,甚至是三世同为黄紫公卿都开始出现。在那座金碧辉煌的大殿上,她坐在那里,大殿内经常吵架,文人和武人吵,文人和文人吵,依附在文人羽翼下的武人也会和武人吵。几乎所有人都像是在为国尽忠,每个人的说法都正大光明,所以每个人都显得是那么慷慨激昂,都没有错。

她不懂。

老太师孙希济越来越老了,最近几次上朝甚至不得不坐在那把御赐的椅子上。而大殿内身穿武臣官袍的人也越来越少,陆陆续续赶赴战场,陆陆续续又有很多人战死、追封、美谥。

她还是不懂为什么那些人,愿意死得那般毅然决然。就像她不懂为什么自己第一次坐上那把椅子的时候,那些白发苍苍的老人哭得是那么伤心、欣慰和感激。

很多事情她都不懂,但是棋待诏叔叔说她只要每天坐在那里就够了。

她觉得这件事情,她能够做到,而且告诉自己一定要做好。

今天她坐在这里,淡然自若。

此时,皇宫天空上方,有一群黄雀飞快掠过。不知为何,一只黄雀瞬间坠落,啪嗒一声轻轻摔在一座殿阁的屋脊上,鲜血淋漓。与此同时,她身边那方“江湖”的一处湖面,分明并无物体出现在水面,但偏偏溅起了一串极其纤细的水柱,然后很快归于平静。

在最近半个月,宫内宦官和宫女们时不时都会发现路上有一两只飞鸟的尸体,有些是如有箭矢贯穿身体,有些是被利器割断了翅膀,更多是直接摔成一摊血肉模糊。

更奇怪的是,他们的皇帝陛下,在这半个月很多时候都待在湖畔静坐发呆。一开始会有精锐御林军在远处守卫,但是很快所有人都莫名其妙感到了一股冷意。起先误以为是倒春寒的缘故,但是每当宫门夜禁后他们离去,每当远离那方小湖,明明已是没有日头的夜幕,本该感到越发寒冷才对,却反而觉得温暖许多。久而久之,那方不论风大风小始终水平如镜的小湖,就显得格外古怪,尤其是整座京城都开始传出无数鸟雀坠落的传闻,开始有歌谣传遍大街小巷,说这是女子当国的祸害,更有居心叵测的怪谈在那里含沙射影,说当今皇帝陛下其实是深山走出的野狐精,活了千年,不过是披着人皮而已。最让老一辈西楚遗民感到悲愤的,则是那个在市井中言之凿凿的说法,说女帝姜姒其实是曹长卿随便找到的路边孤女,只是为了满足曹长卿担任帝师的私心,才扶植起来的傀儡。

一行三人在司礼监掌印太监的躬身引领下,来到水榭外。

三人都姓宋,宋氏三代——宋文凤、宋庆善、宋茂林。

宋文凤与老太师孙希济以及前朝国师李密,都算是一个辈分的老人,如今执掌大楚门下省。宋庆善是当今礼部尚书,父子两人都算是当今大楚文坛的领袖,与之前独霸离阳王朝文坛的宋家两夫子极为相似。至于宋茂林,就更是声名远播,尤其是当“北徐南宋”“徐姿宋章”这两个简单上口的说法,如春风一般传遍大江南北时,让宋茂林一时间有种“天下谁人不识君”的气象。因此在去年庙堂上才会有撮合宋家玉树跟皇帝陛下的婚事,连一开始不太热衷此事的老太师孙希济,最后口风也有所松动,曾经亲自劝说在广陵江主持水师军务的曹长卿。

大宦官正要出声禀报,宋文凤笑着摇了摇手,眼神示意儿子孙子都留在台阶下,独自拾级而上,站在两侧杨柳依依的水榭中,竟然没有半点行礼的意思。不是宋文凤老眼昏花,而是老人明白一个道理,跪着跟人做生意是赚不到银子的,这个道理,在二十年前宋文凤并不知道。

宋文凤轻声开口道:“陛下,臣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那个姿容绝美的年轻女子无动于衷。

宋文凤不得不承认,这名女子即便不论身份,仅凭她的相貌,也确实值得自家嫡长孙为之神魂颠倒。就连清心寡欲很多年的老人自己,也有些“悔恨早生五十年”的小心思。

老人皱了皱眉头,微微加重嗓音道:“陛下,恕老臣直言,如今大势已经不在我大楚,姜氏国祚若想长存,就不得不借助外力……”

当她转过头,将视线从那些稀奇古怪的铜钱上转移,宋文凤与她对视,竟然有些心虚。宋文凤一咬牙,沉声道:“不瞒陛下,时下不少官员不当臣子,竟然私自串通离阳兵部尚书吴重轩和南征主帅卢升象,不断将我大楚的行军布阵和兵力部署泄露出去。在这种危殆时刻,老臣愿意为了我大楚山河,做那遗臭万年的恶人……”

她平静道:“宋大人是想说你比那些人要稍稍忠心一些吗?他们是墙头草,倒向了离阳朝廷,而你们宋家更有风骨,选择了燕剌王赵炳?”

宋文凤老脸一红,更有满腹震惊,为何连这等阴私秘事都被这个小女娃娃知晓了去?

她淡然道:“朕不但知道你们宋家选了燕剌王,还知道吏部赵尚书私自派人给卢升象递交了密信,工部刘尚书和礼部马侍郎选择了投靠吴重轩。”

既然打开了天窗,各自都是说的敞亮话,宋文凤也就顾不得那张老脸了,站直了腰,捋须笑道:“只要陛下答应老臣……”

不等宋文凤说完,女帝姜姒就挥挥手道:“你走吧。”

宋文凤纹丝不动,冷笑道:“陛下,难道你以为现在的西楚还是去年的西楚吗?敢问寇江淮何在?曹长卿又何在?!陛下你现在愿意退一步,那燕剌王赵炳便答应你还能做十年皇帝,将来体体面面禅让退位给他或是他的儿子便是。”

她只是低头看着那些铜钱:“你们活你们的,开心就好。但如果觉得曹长卿和吕丹田都不在京城,就可以为所欲为,就可以逼迫我做什么……”

宋文凤笑容玩味道:“老臣岂敢,世人谁不知陛下是剑仙一般的高手。”

她突然皱紧眉头,脸色发白。台阶下的司礼监掌印太监身躯颤抖,低头不语。

宋文凤重重吐出一口气,走到水边,望向江面:“这个时候孙希济差不多也死了,而陛下你体内的气机也差不多溃散了。如果不是老臣还念着先帝的情分,今天就算让这座皇宫姓宋,又有何难?”

老人微笑道:“当然,西楚姓什么不重要,甚至以后天下姓什么都不重要,因为不管皇帝如何轮流做,都缺不了我们宋家。”

她的脸色恢复平静,甚至懒得抬头,只是看着那些铜钱,不易察觉地撇了撇嘴,抽了抽鼻子。

她没有害怕,也没有担心,只是有点委屈。

喂。

我见不见你是一回事,但是你来不来是另外一回事啊。

所以,你在哪里?

西楚京城大门,突然有一阵清风拂过,拂过大小十二门。

待那袭身影骤然在皇城大门外停下,大袖犹在轻盈飘荡。

城门上下的披甲守军一个个目瞪口呆。

那个英俊极了的年轻人,双手笼袖,腰佩双刀。

这个年轻人做了一件事情:他捧起双手在嘴边,喂了一声。

好像在告诉谁,又好像就是在告诉整座京城,告诉整个大楚。

我来了,就在这里。

我从西北来到了东南。

当那阵清风过处,从西楚京城大门到皇城大门之间,几乎所有路人行人都没有当回事,唯独一个披头散发的老疯子愣在当场。

这个老人被连远在太安城的官员都引为笑谈。当时衣衫褴褛的老人像往常那样穿巷过弄地敲更,寻常更夫都是夜间出没,他不同,他只在白天敲更,逢人便说“都是死人”。起初那几年,还会有些锦衣华服的老人远远停车或驻足,看着这个疯疯癫癫的老更夫,怆然泪下。随着岁月推移,老更夫身后便会跟着一大帮无所事事的稚童孩子,起哄喊着死人啊死人啊,多半会很快被爹娘狠狠揪着耳朵抓回去。又过了些年,几乎整座城都开始见怪不怪。

等到祥符年间西楚复国,原本已经嗓子差不多喊哑的老更夫不知为何,突然间又开始撕心裂肺起来,其中悲凉苦意犹胜当年。复国之前,老太师孙希济和曹长卿以及尚未称帝登基的姜姒,就曾经在街上碰到过这个年迈的疯子。老更夫曾经拿着更槌对孙希济称呼了一声“死人”,把曹长卿称为“将死之人”,唯独痴痴望着亡国公主姜姒,悲恸大哭,哭着要她那个仅剩的“活人”快走。当时等到老更夫跑远之后,经由孙希济揭开谜底,姜姒才知道老更夫本名江水郎,曾经三十九岁便执掌大楚崇文馆,手底下管着足足三院馆士和六百名编校郎,是被西楚先帝誉为“文有江水郎,棋有曹得意”的读书人。不同于许多西楚遗老的崇尚黄老清静或是直接逃禅野林,江水郎就那么疯了,疯了二十余年,为这座昔年的中原第一大城敲了二十余年的更。

这个时候,老人的浑浊眼神一点一点恢复清明,手中铜锣和更槌不知不觉坠落在街道上。老人突然掉头奔跑起来,一路狂奔,几次摔倒也根本不顾疼痛,爬起来就继续跑。等到老人终于跑回那栋孤苦伶仃的破败茅屋前,又开始眼神茫然起来,使劲抓头,最后以至蹲在地上沙哑呜咽,像条满身伤痕的癞皮狗,有些疼叫,不在嘴上,而是出自填满陈年往事的心口,一声一声哀号。老人捂着头满脸痛苦地站起身,踉跄冲进屋子,翻箱倒柜,终于从床底一大堆破烂中好不容易拔出一把二胡。二胡蟒皮早已褪尽,琴弦更是早已崩断,老人捧着那把连琴杆也不知所终的二胡,怔怔出神。不知过了多久,老人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起身后搬了条小破凳子,坐在了没有台阶的屋前。老人正了正衣冠,闭上眼睛,然后伸出一根手指蘸了蘸口水,在身前好似摆放有一部琴谱,又像被老人伸手翻开了,他这才开始拉二胡,拉起了无琴杆也无琴弦的一把二胡。

老人心中那支曲子,叫《春秋》。

西楚的大江,东越的雄山,北汉的塞外,南唐的荔枝,西蜀的绸缎,后隋的巨木……

老人还叫江水郎的时候,西楚叫大楚!

我大楚有天下第一国手李密,有春秋兵甲叶白夔,有御剑飞过广陵江的李淳罡,有书甲天下的赵定秀,有诗歌冠京华的王擎,有曹家最得意的曹长卿,有弱冠之年便位列中枢身着黄紫的孙希济,有世间最讲礼的曾祥麟,有精通百家学问的汤嘉禾……

老人流泪不止。

大楚亡了,是一只在春秋荒原无所依无所去的孤魂野鬼了。

老人停下手,没来由大笑起来。

最终老人低头喃喃自语:“我没疯,大楚亡国,有人装睡有人装傻有人装死,我江水郎不过是喝酒醉不得罢了。”

老人胡乱擦了把泪水,抬头望向远处,手指颤抖。

遥想当年,如今老人还未老、死人更未死之时,还记得有支曲子曾经传颂朝野,传遍大江南北。那支曲子为大将军叶白夔而写,他江水郎谱曲,王擎作词,赵定秀书写。

曲名《将军行》,有井水处必有人歌之。

老人慷慨高歌,但只是一句便泣不成声。

“少年未及冠,浩然离故乡!”

离阳太安城宫城皇城内城,从里到外三城皆有守城之人,当年柳蒿师是其中之一,如今吴家剑冢的老祖宗也是如此。

除了那几位武道宗师,太安城本身又有以钦天监作为中枢的两座大阵,运转不停。

西楚京城的那座恢宏大阵早已在山河破碎后,便被鸠占鹊巢的广陵王赵毅破坏殆尽,但是现在依旧有人守城看门,西楚剑道执牛耳者吕丹田便是其中之一,只可惜尚未返回。剩下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两人,在今天都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就那么清清楚楚地出现在众人视野之中。一人站在皇城大门之后,老态龙钟,身材矮小,身穿大袖长袍,脚踩木屐,如同稻田旁的草人。一人站在宫门之前,遥遥望着前者的背影,同样是古稀老人。这一位身穿蟒袍,既不是离阳藩王的样式,也不符合当今西楚皇室的礼制,而是只有旧年大楚庙堂上才会看到的藩王蟒袍。这位曾经被大楚宗室除名的姜姓老人身材高大,却死气沉沉。

在两位老人之间,是整整一千六百名精锐御林军,一千六百鲜亮铁甲,在日光照耀下熠熠生辉,如同披上了天庭仙人的金甲。

两座城头之上,更有近千张弓弩蓄势待发。

只见那个胆大包天的年轻人独自站在大门外。

城头上数名身披华贵甲胄的将领站在垛口后,个个冷汗直流,谁都不敢轻举妄动,不敢率先发号施令。

天底下最大两座城池的老百姓,是最相信世间有陆地神仙的,一座是离阳的太安城,第二座就是他们脚下这座。这一切很大程度上都是因为一个人,大官子曹长卿。

东海武帝城的江湖草莽反而不如这两城,因为自称天下第二的王仙芝从不自称神仙,一甲子之间,无数高手来来去去,都败在了人间匹夫王仙芝手下,顺带着武帝城里的百姓也就对所谓的仙人不感兴趣了。

但是曹长卿也好,王仙芝也罢,不管他们的武道修为高到几楼几十楼去,城下这个双手按住腰间刀柄的年轻人,最不济也是与这两人在一楼平起平坐的大宗师。

徐凤年站在原地,直到这一天这一刻,他才突然意识到原来那个羊皮裘老头儿是西楚人氏。

徐凤年咧嘴一笑。记得当初太安城三人之战落幕后,顶尖宗师如曹长卿和邓太阿,都向他问了同一个问题:广陵江畔一气破甲两千六的那位老人,到底有没有跨入一气千里的那道天人门槛?

当时徐凤年没有直接给出答案,只是笑眯眯一手伸出一根手指,然后让两人自己猜去。

一气之长,千里之外又百里。

一口剑气,千里之外起滚雷。

只要每当你能够问心无愧的时候,比如一甲子前的青衫剑神,比如一甲子后解开心结的羊皮裘老头儿,总是那么轻轻松松就成为了天下第一。

因为你是李淳罡啊。

江湖这么大,只有你不过是手中剑那短短三尺距离。

天下无敌的头衔那么重,也只有你李淳罡说放就放,想拿起就拿起。

徐凤年突然有些怒气。

可惜他想要发火的对象,已经不在这座城里了,此时大概已经远在太安城外。

曹长卿,当年不该让你把她带走的!

如果当年换成今天,你再来我跟前装高手试试看?

徐凤年双手手心抵在北凉刀和过河卒的刀柄上,深深呼吸一口气。

气贯长虹。

当徐凤年双手握紧刀柄,刹那间,巍峨庄严的皇城大门就被他一脚踏碎。

西楚京城内,平地起惊雷,大门的粉末碎屑肆意飞扬。

守在皇城大门外的矮小宽袖老人无动于衷,屏气凝神,双手向前摊开,弯曲中指,依次做了一次弹指状。每一次弹指,两袖鼓胀如装满清风的老人就向后倒滑出去数丈。

在瘦小老人和高大城门之间,一左一右在老人指尖生出两条蛟龙。

一黑一白。

皇宫西北的江湖畔玲珑水榭中,气氛凝重,披挂一副金黄甲胄的御林军副统领何太盛站在阶下,神情尴尬。

剑道宗师吕丹田虽然是名义上的四千御林军一把手,要比包括何太盛在内的三名从三品副统领都高出一阶官品,但是吕丹田只不过挂个虚衔,并不真正任职当差,所以真正的兵权其实就在何太盛此时负责宫门守备的顾遂手中。至于另外一名齐姓副统领早就被排挤得整日只知喝酒消愁,在年初就很少点卯统兵。何太盛和顾遂又不太一样,顾遂是家中有两位遗老在朝中遮天蔽日的世家子弟,所以在官场上左右逢源。而何太盛是普通士族出身,是靠着这两年战事中积攒下来的显著军功,和暗中依附权贵才艰难攀爬到这个位置。越是来之不易,就越发显得弥足珍贵。此时何太盛的心情尤为复杂,既有对那位年轻女皇帝的愧疚,内心深处也有一丝不为人知的阴暗。当了二十来年的离阳子民,何太盛其实对大楚西楚已经没有老一辈的那种执念。国姓是姜还是赵,对当打之年且野心勃勃的何太盛来说,并不重要。当时是觉得自己有望成为扶龙之臣之一的开国元勋,这才奋勇杀敌。在全歼阎震春骑军一役上大放光彩,回京述职的时候很快就被身边这位宋家俊彦宋茂林拉拢。搭上宋家这条乘风破浪的大船后,何太盛平步青云,甚至连宋家都想不到,认为他是奇货可居的慧眼人物。其实还有隐藏在这座城里的大人物赵勾,已经许诺给他一个镇护将军。要知道整个离阳王朝的杂号将军多如牛毛,但是实权将军并不多,四征四平八人可谓“大将军”,接下来是四镇四安,然后就要轮到宋笠去年获得的横江将军,以及他何太盛唾手可得的那个镇护将军。一般来说,在那十六个将军之下,手握实权的镇护将军、横江将军其实比一州将军毫不逊色。

何太盛的眼角余光小心翼翼瞥向那名女子。

大楚皇帝,加上胭脂评的美人,再加上女子剑仙的身份。

这名御林军二把手的心头就像有火炉在熊熊燃烧。

为何你宋茂林一介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却可以堂堂正正表达爱慕?为何我何太盛就要对你卑躬屈膝,每次酒席上举杯敬酒的时候,酒杯都要刻意低你半只杯子才能心安?

宋文凤在听到何太盛禀报的紧急“军情”后,仍是胸有成竹的模样,依旧站在一根廊柱附近,微笑道:“陛下是不是觉得那人突兀地出现在京城,就万事大吉了?”

老人没有得到答案,自顾自道:“他的出现,是有些出人意料。照理说他要站在京城外,也该等到那一万北凉蛮子拼死突破吴重轩大军和我大楚数道防线。但是老臣只能说这位年轻藩王勇气可嘉,可惜啊,运气真是差。老臣从宫中获知曹长卿的确离开京城北行后,以我宋家为首的三大豪阀就开始布局,原本是用来针对万一曹长卿闻信赶来的最糟糕情况,却不是用来对付那个姓徐的年轻人。陛下是初来乍到,说到底还是太年轻,许多秘事都不清楚,当然了,陛下也从来都是无心朝政的……”

说到这里,宋文凤言语中第一次流露出讥讽:“毕竟是女子操持国柄嘛,心思岂会真正放在兴亡之上。”

脸色苍白的宋茂林刚要开口,就被自己的父亲宋庆善扯住袖口,怒目而视。

宋茂林欲言又止,但在父亲的眼神警告之下,这位名动南北的风流人物,最终还是低下头,双拳紧握,满脸痛苦。

作为当代宋阀家主的宋文凤伸手抚摩那根朱漆廊柱:“人心反复啊。当初大楚灭国,赵毅入主此城,很快就泄露了大阵细节,但是等到咱们赶跑了那个离阳藩王,又有人主动跑来告知大阵内幕,说当年赵毅毁去的只是一半大阵。陛下你瞧瞧,一样东西分成两份卖,而且还都卖出了天价,厉害不厉害?老臣以前只是个死读书读死书的迂腐文人,比逃到深山老林的汤嘉禾好不到哪里去,但是这二十年冷眼旁观,才明白熙熙攘攘名来利往,谁不是商贾?寻常商贾求利,我辈读书人求名,死了也要名垂青史,其实归根结底是一样的。”

老人似乎感受到一股冷意,下意识拉了拉领口袖口:“陛下啊,老臣请你抬头四顾一番,现在的大楚朝堂上,谁不是在待价而沽,谁不是自谋退路?那些真正对陛下忠心耿耿的人物,有,而且不少,但可惜都已经身在战场不在京城喽,他们难逃一个死字,即便侥幸从战场上活下来,我们这些人也绝对不会让他们活下去。相信离阳赵室对此事会乐见其成。文人杀文人也好,文人杀武人也罢,从来都杀人不见血,关键是能够杀得对手死后都没办法在史书上翻身。”

不知何时,大楚皇帝依旧盘腿而坐,但是已经面朝“江湖”背对众人,她也已经收起了那一摞摞先前很用心摆放的铜钱,然后不轻不重说了句大煞风景的稚气言语:“你是在吓唬朕吗?”

宋文凤哭笑不得,这感觉就像一位草圣呕心沥血写就一幅龙飞凤舞的名篇,桌案旁站着个斗大字不识的莽夫,问写得如何,回答说一个字都看不懂。

她接着说道:“虽然听不太懂你在说什么,但朕真不是被吓大的。”

她其实有句话没有说出口:我是被欺负大的。

倍感对牛弹琴的宋文凤不知为何生出一股暴戾之气,猛然抬手,就要给这个年轻女子一巴掌。那一刻,老人从未如此豪气干云。但是突然之间,地面剧烈震动,老人差点一头撞到廊柱上。

皇城大门口,两条气势汹汹的蛟龙扑面而来。

徐凤年没有抽出任何一把刀,而是举起双手,五指张开,竟是直接死死抓住了两颗硕大蛟龙的狰狞头颅。

五指之间光彩炸开。两股罡风何等磅礴凌厉,吹拂得徐凤年双鬓发丝向后飘荡。

徐凤年双手往下一按,黑白两条蛟龙就像被强行按下脑袋喝水的粗憨老牛,毫无挣扎之力地一头撞在水中。

徐凤年身侧左右顿时被撞出两个巨大坑洞,蛟龙有多长,窟窿便有多深。

徐凤年看着那个面无表情的矮小老人:“我不为杀人而来,但是你别得寸进尺。”

二十丈外的那个老人冷然一笑,双手交错而过,在身前画了一个大圆。

气机旋转,涟漪阵阵,最终形成一道宽厚镜面,就像端起了一盆水,将水盆撤去,但是那盆水却悬停在了空中。

老人死死盯住这个好似独占江湖鳌头的年轻藩王,皮笑肉不笑道:“老夫不过是枯冢野鬼,但仍有心结未解,就是一直没有机会跟人猫韩生宣比试,所以至今不知道谁才是真正的指玄境第一人。”

镜面之中,高楼殿阁栩栩如生,如空中阁楼,如海市蜃楼,如缥缈仙境。

若是仔细端详,才会看清竟是整座西楚京城的景象,纤毫不差。

老人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往下一敲,一敲复一敲,总计五次。

西楚京城的高空,顿时就像有一道天雷从九天之上,破开云层笔直砸下,砸向年轻藩王的头顶。

仙人一怒,五雷轰顶。

第一道牵引天地异象的天雷在徐凤年头顶三尺处轰然炸碎。

四散紊乱的汹涌气机在徐凤年四周流泻到了地面,瞬间将地皮削去了三寸。

老人眼中流露出一抹惊喜,但是老人很快就愕然。

第二道天雷竟然不是砸在年轻藩王的脑袋上,而是在一丈之上,第三道更高,至于最后一道,就真是雷声大雨点小了。

眼前不知名老人的这份通天手笔,分明是以西楚残余气运作为跻身天象境界的终南捷径。

这些仅剩的家底是她的。而那个傻丫头,是连一文两文铜钱的得失都会郁闷或是高兴很久。

所以徐凤年二话不说开始前掠。下一刻,徐凤年站在了矮小老人身后:“就你也配跟韩生宣争指玄第一?”

原来老人的头颅已经不在,拎在了年轻藩王的手中。那个退隐多年的大楚姜姓老人,猛然间睁开眼睛,气势暴涨。徐凤年随手将脑袋抛向那一千六百铁甲身前的地面上。

头颅滚动,鲜血流淌。

此时,有负剑三骑沿着御道一路疾驰而来,其中有个洪亮的嗓音在徐凤年身后响起:“徐凤年!退出京城!”

在那三骑临近皇城大门的时候,已经纷纷抽出长剑,一时间剑气纵横御道。

这已是吕丹田之外的全部西楚剑道大家。

徐凤年不动声色地说了“滚出去”三个字。并驾齐驱的三匹骏马在即将冲出城门孔洞的时候,就像撞到了一堵坚硬如铁的城墙之上,马头尽碎。

三位在大楚江湖成名已久的剑道宗师虽有察觉,弃马跃起,各自以手中剑刺向那堵无形的城墙。但是无一例外,没有任何留力的长剑都砰然折断,最为力大的剑客更是整个人都撞在了那道气机墙壁之上。

以三根细针刺大幅宣纸,纸不破而针断。高下之别,一眼可见。

三名已经伤及内腑的西楚剑道宗师面面相觑。

徐凤年根本没有转头,看着远处那些人多势众却如临大敌的铁甲御林军,冷声道:“让开。”

当徐凤年踏出一步,前方第一层铁甲就开始向后撤退一步。

当徐凤年右手抓住左腰的过河卒,那座密密麻麻的步军大阵就越发拥挤不堪。

四面城头之上终于有将领下令射箭,但是一千多张弓弩的箭矢都在离弦不到一丈的距离,诡谲地静止不动,然后缓缓掉转箭头。

一千多个冰冷的尖锐箭头,像一千多条吐芯的阴冷毒蛇。

有人咽口水,有人冒冷汗,有人颤抖,但是没有一人出声,没有一人撤退。

那名姜氏皇族老人向前踏出一步,捏碎了手心一件物品,然后抬起一拳重重捶在心口。本就高大魁梧的身形,突然达到绝非凡人身躯可以生长而成的一丈四尺高度,金光流溢。

看到这熟悉的一幕,好像重新置身于国子监门口,徐凤年沉声道:“你真是该死!”

那尊天庭战神抬起双臂格挡在头部前方。徐凤年身形掠过铁甲步阵,右手过河卒一刀劈在金色巨人的手臂上,后者撞开了宫城大门。

在徐凤年走入大门,尘埃中双膝微蹲的金色巨人站直身躯,朗声道:“再来!”

徐凤年一闪而逝,金色巨人再度倒退,坚硬的地面上划出一条沟壑。

这一次根本不用金色巨人出声提醒,徐凤年就已经一刀将这尊以西楚气运凝聚不坏金身的巨人砸入地底下。

徐凤年提刀前行,身后那个坑中碎石溅射,金光四射,巨人朝着那个年轻人的背影大踏步前奔,快如奔雷,每一步都震颤大地。

徐凤年左手握住了右腰的北凉刀。其实这把凉刀已经在跟陈芝豹广陵江一战中折断,而过河卒也出现了细微裂纹。

那一战,徐凤年捅了陈芝豹一刀。代价是被青转紫的梅子酒枪头撞在肩头。

徐凤年转身左手一刀,那半截凉刀,如夜间的弧月横放在了人间。

被劈砍在脖子上的金色巨人竟然没有被割掉头颅,而是被轰然击飞,整个躯体都撞入城墙之上。这尊足以媲美佛门大金刚境界的巨人双手扒开城墙,就要破墙而出继续再战。

徐凤年身体前倾,双手持刀,一掠而去。

那方“江湖”的水榭附近,不断有消息传递过来,何太盛脸色越来越凝重,宋文凤脸色阴晴不定。年轻女帝好似对那边的激烈战况根本不在意,望着死寂水面,湖上偶尔会有一道水柱溅起。

也许没有人注意到一个细节,那就是这方小湖在短短大半个月以来,水位暴涨了数丈有余,可是因为宫中宦官宫女都是西楚新人,不知道以往的光景,只当作入春以后小湖便理该如此。

她双手托着腮帮,凝望远方,视野里绿意盎然,生机勃勃。

这一次轮到她讥笑道:“怎么,你们这就怕了?”

宋文凤冷笑道:“陛下难道真以为那北凉王能够全身而退,难道真以为能够跟着他一起远走高飞?”

正是草长莺飞的美好时节,但是一只黄莺不知为何坠落在湖面。

她用自己才能听到的嗓音呢喃道:“我不走。”

宋文凤厉声道:“姜姒,你别忘了你生是大楚姜氏的人,就算死,也应当是大楚姜氏的鬼!这个天下,你可以死在任何一处,唯独不能死在那北凉!那里既不是你姜姒的安身之地,更不会是你的安心之地!”

宋文凤怒极反笑,转头恶狠狠盯着这个年轻女子:“哈哈,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徐骁的嫡长子,却要把大楚姜氏的皇帝救出这座牢笼?!陛下,我宋文凤最后一次以大楚的臣子问你一句,即使大楚无人拦阻,你姜姒敢跟他走吗,你又有何颜面去面对姜氏列祖列宗?!”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陌生却温醇的嗓音在不远处响起:“老王八蛋,闭嘴好吗?”

宋文凤如遭雷击,竟是不敢第一时间转身回头。

宋庆善、宋茂林都好不到哪里去,御林军副统领何太盛更是汗流浃背。

那个终于走到这里的年轻人,风尘仆仆,而且左侧肩头渗出了一些鲜血,所以他下意识去擦了擦左肩,就像个在田间劳作的村夫,回家敲门前先把汗水擦干净,不让媳妇看到他的疲惫。

何太盛悄悄向后退了一步,脚步移动的时候,铁甲铮铮,这让原本对身上那副华贵甲胄很满意的副统领,第一次如此痛恨它的不合时宜。

那个年轻人做了个环顾四周的姿势,然后故意不去看风度翩翩的某位宋家风流子,而是对着上了年纪的中年人宋庆善笑道:“哦,你就是那个啥宋茂林吧,是挺人模狗样的。”

宋庆善和宋茂林顿时同时脸色铁青。宋文凤眯起眼,看不出所思所想,不愧是宦海沉浮了大半辈子的老狐狸。

徐凤年伸出手指朝他眼中的中年“宋茂林”勾了勾:“宋茂林你小子站出来,我要跟你说道说道。”

宋庆善愤怒至极,怒斥道:“徐凤年,你大胆!这里是我大楚京城……”

啪一声。挨了一巴掌的宋庆善横飞出去,重重摔在几丈外的地面上,抽搐了两下,然后就生死不知了。

真正的宋茂林刚要说话,也被如出一辙的一巴掌甩出去,某人还碎碎念道:“他娘的,长得比老子差了十万八千里,也敢大白天出来装鬼吓唬人……”

水榭中背对他们的她,好像肩膀偷偷摸摸耸动了一下。视线一直停留在她身上的徐凤年会心一笑。见到她,哪怕只是背影,他也很开心了。

大气不敢喘的何太盛眼观鼻鼻观心,对眼前的悲剧持着置若罔闻视而不见的姿态。

可惜结果仍是被那个蛮不讲理的年轻人一脚在空中踹成一只虾,撞断了一棵粗壮的柳树,吐了一大碗鲜血才晕死过去。

徐凤年一步一步走上台阶,宋文凤步步后退,靠着廊柱才发现已经无路可退。

徐凤年按住他的脑袋往廊柱上狠狠一推,这位执掌大楚门下省的从一品官员顿时翻着白眼瘫软在地。

她面对“江湖”,他背朝“江湖”。

他尽量平心静气柔声道:“看够了没,看够了就跟我走。”

她默然无声。

他继续说道:“如果没有看够,我可以等。”

她仍是不说话。

在重逢后,两人久久无言以对。

徐凤年重复先前的话语,但是提高了嗓音:“跟我走!”

但是她就是不说话。

徐凤年放低声音:“好不好?”

姜姒,已经不再是那个北凉王府可怜丫鬟小泥人的她,微微抬起头,语气不带感情地说道:“他们不知道,你也不知道?”

她眼前那方“江湖”,在今年开春以后的大半个月内,为何会水位上升?为何京城内外经常有飞鸟坠落?为何在湖畔待久了就会让人感到寒意沁人心脾?

因为湖中藏剑十万柄有余!从天下各处飞过千万里,纷纷落在小湖中。

她缓缓道:“我已经让吕爷爷把剑匣还你了。”

他不知道是真不知道还是假装不知道,轻轻嗯了一声:“我收到了,等你回去拿。”

她平淡道:“你走吧。”

他说道:“我以后不再欺负你了。”

他咧嘴笑了笑:“真的。”

她沉默片刻:“你走!我既然没有去西垒壁,这辈子就不会离开这里。你如果不走,要么我死,要么你死!”

她猛然站起身,依旧面对小湖。

随着她的起身,一同“起身”的还有那十万柄货真价实的湖中长剑!

天地之间满剑气!

她怒道:“你走!”

徐凤年安静地坐在她身边,看着那双被她歪扭摆放的靴子,弯腰把它们摆放齐整。

他弯腰的时候,抽了抽鼻子,满脸泪水。她看不到。

满湖剑在出水之后,堆积成山,就像春神湖湖心的天姥山岛屿。

剑尖指向临水小榭,不知那名年轻藩王是否会有如芒在背的感觉。

从头到尾,始终没有看他一眼的西楚女帝仰着头,痴痴看着那些被她从各地借来的名剑长剑古剑新剑,怔怔出神。

徐凤年弯着腰,双手撑在膝盖上,低头望着那双靴子,柔声道:“武当山的菜园子,上次我去山上看过了,再不去打理就真的要荒废了,多可惜。

“你在清凉山的屋子,去年除夕的时候,我也让人去贴上了一副春联,里边的东西都帮你留着,但我没让谁碰,一直锁着门。你想啊,这么久没有打扫清理,该有多脏啊。

“我爹临终的时候,跟我说不管怎么样,不管天下怎么乱,以后都要把你领回家,在他心目中,你姜泥从来都是我们徐家的第一个儿媳妇。我爹是如此,我娘就更是如此想了。”

没有得到回应的徐凤年自顾自自言自语,显得很孤单。

其间,似乎是觉得那个躺在地上的宋文凤太过碍眼,被他大袖一挥,甩出了水榭之外。还有刚刚有几分清醒迹象的御林军副统领何太盛,眼皮子还未睁开就又被打晕过去。

“你如果觉得在国难当头的时候一走了之,作为西楚皇帝,无法安心,我能理解,但是我不知道曹长卿有没有跟你透底,西楚大势将去已经不可阻挡,所以你们大楚会留下四五百位读书种子,在瓜子洲战线突围而出,与我大雪龙骑军会合,然后一起返回北凉。西楚是死了很多人,但你不要觉得所有人都是为你姜姒而死,并不是这样的。西楚之所以如此兴衰急促,很大原因就是真正的大楚遗老在曹长卿复国之后,有些已经死在深山野林,有些就算没死,也并未出仕为官,他们是真的心灰意懒了,所以这才有了宋家这帮跳梁小丑。

“而且你放心,西楚复国本就是离阳朝廷顺势而为,是张巨鹿、元本溪、桓温这帮人布局已久。一来彻底摧毁春秋的老底子。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要让江南道尤其是江左士子集团再无侥幸心理;二来是朝廷要借机削弱各大藩王和地方武将的割据势力。朝廷对西楚百姓并不放在眼中,说到底,天下赋税半出广陵,只要北边的大敌北莽还在,朝廷就不会对广陵道真正下死手,只会以安抚为主。最后就是离阳中书令齐阳龙也好,门下省桓温也罢,对广陵文人和百姓都心怀怜悯,绝不是视若寇仇。这中间关键一点可以做证,姑幕许氏许拱的领军南下,其实就是朝廷的一种示好姿态。这就像战场上的围三放一,给了被围一方一线生机。倒不是说朝廷有多么大度,假如全线压境,不让你们西楚文武看到丝毫生机,一旦玉石俱焚的话,对离阳跟北莽接下来的大决战肯定不利。要知道西楚在去年的接连告捷,尤其是谢西陲和寇江淮的几场大胜,其实已经超出朝廷的预料。所以西楚有没有你这个皇帝姜姒,已经不重要了,甚至可以说,没有了你和曹长卿,广陵道战场上才可以少死人。

“曹长卿都放下了,没有动用顾剑棠、王遂,也放弃了在北莽南朝的潜在棋子,没有让整个中原都硝烟四起,为什么你反而放不下了?”

姜泥突然站起身,没有穿上靴子,只穿着袜子,走到水榭台阶附近,背对那个絮絮叨叨一点都不像当年那个世子殿下的年轻人,冰冷语气没有丝毫起伏,伸手指向太极殿的方向:“我是大楚姜氏正统的最后一人,当年先帝就是死在那里,我为什么要走?!凭什么要走?!换成你,北莽大军攻破凉州边关,一路杀到清凉山,你北凉王会走?!”

徐凤年没有站起身,抬头看着她的背影:“我不会走,但是你姜泥可以。你要是不走,我就绑着你走。”

姜泥冷笑道:“不愧是手握三十万铁骑的北凉王!不但在离阳京城大杀四方,在大楚京城还是这般跋扈横行!”

她缓缓转身,突然间愤怒道:“但你徐凤年别忘了,我已经不是那个任人欺侮的清凉山丫鬟了!我姜姒是大楚皇帝,我姜姒还是天下长剑共主!”

一瞬间,万剑齐发,一座精致玲珑且历史悠久的临湖水榭就变成一堆废墟。

尘土飞扬,尘埃落定。

仅剩一小截的长椅,坐着纹丝不动的徐凤年,他脚边的她那双靴子不染纤尘。

徐凤年四周的地面上,插满了七歪八扭的百余柄长剑,一道道剑气萦绕,其中气息古老如迟暮老人,活泼气息如豆蔻少女,雄浑气息如西北健卒,凌厉气息如沙场猛将,婉约气息如大家闺秀,巍峨气息如山岳雄关,深沉气息如无垠江海。

徐凤年轻声道:“道理也讲过了,你不听。今天要么你跟我走,要么我就留在这里,等你跟我走。我才不管你是姜姒还是姜泥,才不管你是西楚的皇帝还是清凉山的小丫鬟。”

徐凤年咧嘴一笑,但是不轻佻,只有凄然:“反正我的不讲理,你早就习惯了,再习惯一次好了。”

胭脂评四人之一的姜泥,对上武评大宗师四人之一的徐凤年。

既有国仇又有家恨的两人之间,隔着庙堂之高,隔着江湖之远。

徐凤年拍了拍衣衫,缓缓站起身。

满湖十万剑顿时嗡嗡颤鸣,姜泥虽然体内气机被宋家让人以药物禁锢,但是读书人出身的宋家三代人根本就无法想象,连李淳罡都青眼相加的先天剑坯姜泥,她在剑道上的一日千里是何等蔚为大观,心念所起,心意所至,即是飞剑与意气联袂所至。

杀气腾腾的姜泥似乎太过愤怒,身体颤抖,那如一座天外飞来峰的十万剑山也开始剧烈摇晃。她盯着那个年轻人,咬牙切齿道:“你真的会死的!”

徐凤年点头道:“我知道,一剑刺死我,你念想了很多年。”

姜泥猛然抬起手,五柄飞剑如获得仙人敕令,瞬间脱离剑山急速掠来,钉入姜泥身边两侧的地面,站在原地的徐凤年双肩两袖都已经被擦破。

姜泥似乎犹然不解恨,五指颤抖,百剑千剑开始“坠山”,在她和徐凤年之间眼花缭乱地肆意飞掠。

她颤声道:“你就这么想死在大楚京城?!”

对面那个浑蛋竟然笑眯眯道:“你猜?”

好像积攒了一辈子的委屈都在瞬间爆发,她眼眶通红,一只手臂向侧面伸出,握住了一柄以雷霆万钧之势浮现在她手边的飞剑。

与此同时,剑山缓缓移动,大山压顶,最终悬停在她和他的头顶高空,遮天蔽日。

光线阴暗,她终于看不到他那张脸。

只听她怒喊道:“徐凤年,你到底走不走!”

她只听嗓音温暖:“不走。”

一座剑山,十万剑,如大雪纷纷落,就那么壮阔凄凉地落在大地之上,落在江湖之中。

徐凤年抬头看着天空,就在他头顶几尺高处,有一柄本该落在他头顶的长剑,却没有落下。

他自言自语,悄不可闻。

以前我总是欺负你,喜欢在三更半夜去你屋子外头装神弄鬼,喜欢在你从水井打水的时候突然爬出来,喜欢下雪的时候朝你丢雪球,喜欢藏在树上等你经过的时候吓唬你,我知道你很委屈,很生气……

但是,如果那些年我不欺负你,你根本就不会理我啊。

然后他听到一个哭泣的声音,那一刻,他闭上了眼睛,满脸痛苦。

“徐凤年,这是你逼我的!”

徐凤年头顶的那柄长剑化作齑粉。

但是在他和她之间,有一柄飞剑掠至。

一剑刺入他胸口。

飞剑不快,可他没躲。

那些年,韩生宣要他死,柳蒿师要他死,王仙芝要他死,钦天监仙人要他死。

无论那些对手如何不可一世,他徐凤年从未束手待毙,只会以昂然之姿,战而胜之!

长剑贯胸。

这一剑,甚至比不得祁嘉节的剑,比不得北莽黄青的剑,比不得很多人的剑。

可那一剑,半截留在身前,半截露出身后。

此时此景,曾经有一对男女也是这般凄然,李淳罡和绿袍儿。

她呆滞地站在原地。

徐凤年睁开眼睛,嘴角渗出血丝,抬起手臂,似乎想要伸手抓住什么,但是最后只是轻轻握住那把长剑的剑柄,深深看了她一眼。

这个风尘仆仆从北凉赶到广陵的年轻人,转过身,缓缓拔出那柄穿胸长剑后,随手抛到远处。他捂住流血不止的胸口,没有说话。

千里迢迢,从荒凉边关一路来到山清水秀之地。他的衣衫早已褶皱,他的靴子早已磨损。他怀揣着千言万语,最终不知如何说起。

对于这个世界而言,就像棋盘上那枚过河卒子的年轻人,摘下那柄过河卒,手心在刀口上慢慢抹过,过河卒竟是饮血如人饮水,一滴不剩,全部渗入刀身。

他蹲下身把这柄过河卒放在那双靴子附近:“如果以后有人欺负你,就折断这把刀,我就算远在千万里之外,也会瞬间赶至。”

他停顿了一下,沙哑说道:“就算我那时候已经死了,也会从阴间来到阳间,再来看你一眼。”

然后他站起身,对天地高喊一句:“敢杀姜泥者,我徐凤年必杀之!”

当他说完这句话,便抬起手臂挡住眼睛,久久没有放下。然后一步跨出,一闪而逝。

她的手始终伸向远方,想要抓住什么。

她突然脸色雪白,另外一只手捂住嘴巴,但是仍有猩红鲜血从五指间渗出。

可那只想要抓住什么的手,不愿放下。

她很想转过头,很想那样就可以看到一张笑眯眯的脸庞,会有一个面目可憎很多年的家伙,在对她满脸的笑。

她转过头。

他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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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完结精校版大全集(全20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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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王铜山被杀军营,徐凤年闯宫西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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