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徐凤年做客书院,离阳朝议对变局

第九章 徐凤年做客书院,离阳朝议对变局

北凉关外有那马蹄声,仿佛老雏之声,绵延不绝,已经响彻二十年。

关内有些读书声,好似雏凤清于老凤声。

这些读书声,来自一座座崭新书院。

凉州城内又新创白马书院。不同于之前青鹿洞书院皆位于山林胜地,这座书院建于凉州城闹市,刚刚从京城致仕还乡的理学宗师姚白峰担任院主,不但清凉山王府赐书六千卷,北凉王徐凤年更是亲自赐匾,北凉道经略使李功德、新任凉州刺史陆东疆、幽州刺史黄岩皆有私人赠书之举。一时间北凉达官显贵和豪阀士族纷纷跟随,无不以捐赠珍本给予白马书院为荣。

这也让白马书院完成一桩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壮举,就是在书院创建日,藏书楼便达到万卷之多,因此书院藏书楼也以“万卷”命名。与此同时,姚白峰开创先河,在书院中增设圣贤堂,塑儒家张家圣人以及十哲三十六贤之像,同时姚白峰立碑撰文开宗明义,强调白马书院入学士子当以传道求仁为重,故而并不传授一般府学书院引以为立身之本的科举“制艺”之术,这与科举利禄之学显然背道而驰。除了姚白峰担任院主之外,享誉江南的龙虎山白莲先生白煜与旧任陵州刺史徐北枳同时出任副院主,青鹿洞书院山主黄裳等赶赴北凉扎根的中原大儒,也允诺会按时莅临白马书院讲学,甚至传言那位当年率领数千士子赴凉的王祭酒,也答应会与上阴学宫联系,保证每年都会从号称“天下读书种子出处”的上阴学宫,引荐一位稷上先生入凉授业,一年为期,年年不同。

如此一来,原本只接受八十人的白马书院便被踏破门槛,不得不破格招收两百余年轻士子,北凉本地和外乡士子人数大致相当。本就是清流名士的凉州父母官陆东疆更是无比热络,将扶持白马书院作为上任之后的第一把火,对书院一切事宜大开方便之门,一副恨不得把书院讲堂当作刺史府邸的架势,三天两头就往白马书院跑,更从陆家名下划出六百亩良田以凉州官方名义赐予书院。这让原本对陆氏一族颇有怨言的北凉官场顿时刮目相看,就连原本与陆家关系趋于疏离的副经略使宋洞明,也再次私下宴请这位曾经以书法直达天听的陆擘窠。

初秋时分,凉州城内一驾马车缓缓驶向闹市。马车很普通,也无扈骑跟随,马夫倒是个不像马夫的中年男子。车帘子一直掀起一角,车厢内那人就那么安静地望着街上的画面,走马观花一般。

有些店铺换了招牌,有些摊子已经不见,有些酒楼还在卖那绿蚁酒,有些客栈子承父业了。

路经一间新开业大吉铺子的时候,马车缓缓停下,马夫安静等待主人的吩咐,不敢擅自开口,提醒那座书院里众人正在耐心等待他的到来。

提着帘子一角的年轻人看着那间店面。记得以前每次鲜衣怒马返程的时候,都会去那里买一大油纸包的酱牛肉,他也正是在那里认识的呵呵姑娘,当时从未想过那间铺子的旧主人便是黄三甲。

那时候呵呵姑娘的那只古怪大猫,还活着。

记得当年也是在这附近,与东西姑娘久别重逢,也初次见到了那个一心想着要成佛烧出舍利子的南北小和尚,更有个烂陀山僧人非要他去西域,让他与那位日后在襄樊城门口惊为天人的白衣菩萨双修。那会儿他还觉得是她老牛吃嫩草来着,她太不要脸,他也太吃亏,所以没答应。后面有段时间只差没有悔青肠子捶足顿胸来着,不过如今想起这桩事,也无非一笑而过了。不知为何生出满头青丝的女菩萨,和当年游历江湖在水畔初见误以为是谪仙人的她,这些动人女子,等到真有近水楼台的机会,反而没了那份情爱心思,见时仍觉得好看,但却不必拥有,不见时更不会挂念。

他放下帘子,轻声道:“宋管事,去白马书院。”

宋管事,北凉清凉山王府大管家宋渔。在北凉道可谓独此一家,别无分号。

马车在白马书院门口停下,徐凤年走下马车的时候,突然问道:“这几年是不是闯入清凉山的刺客不多了?”

宋渔毕恭毕敬站在年轻藩王身边,微微躬身,平声静气道:“王爷,大概是那帮愚不可及的江湖草莽终于开窍了,今年的清凉山,还不曾有过一次刺杀,太平得很,府上很多人都有些不习惯了。”

徐凤年笑道:“的确少了很多钓鱼的乐趣。对了,似乎抛头露面的游侠儿也少了很多?”

宋渔轻声笑道:“如今江湖高手想要在王爷眼前抖搂本事,也太为难他们了些。”

白马书院这边并无兴师动众的迎接阵仗,徐凤年站在街边,仰头看着白马书院的那块匾额,感慨道:“不承想咱们凉州也能有书院开张的一天。”

宋渔说道:“都是王爷的功劳,天底下总不是人人都瞎了眼或是给猪油蒙了心去,公道自在人心。”

徐凤年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宋渔你这些年拍马屁的功夫一点没落下啊,别人当面说好话,总是不如你返璞归真。”

徐凤年当了多少年世子殿下便贴身跟随多少年的宋渔笑脸灿烂,似乎想起了早年为世子殿下鞍前马后欺男霸女的荒唐时光。

宋渔溜须拍马的本事没减,最近几年的养气功夫则更是水涨船高,加上熟稔这位年轻藩王的脾性,对于白马书院的毫无动静,也没有什么不满,自然不会做出那种兴师问罪的无趣举动。何况他比谁都清楚身边这位北凉铁骑共主,这几年对读书人一直极为厚待,否则这座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白马书院也办不起来。离阳王朝有钱有势的藩王不多,却也不少,就像那位胆大包天的燕剌王赵炳,或是曾经如日中天的广陵王赵毅,谁能让那些饱学硕儒在辖境内聚集在一起传道授业?靖安道在朝堂上还有个青党,更是临近上阴学宫的中原腹地,不一样没能办出一座拿得出手的书院?

宋渔不露痕迹地瞥了眼马车附近的情景。其实除了他们这辆,还有四五辆马车,一样不显权贵遮奢人的风貌。宋渔知道今日除了王爷大驾光临,其实还有六七位将军同时莅临书院。这不是什么巧合,而是白马书院在副院主徐北枳的提议下,每隔一段时间都会邀请武将为读书人说沙场事。莫说这在别处书院是从无有过的事情,恐怕在那座天下书院的老祖宗上阴学宫,也从未有过这般咄咄怪事。读书人眼中的一介莽夫,还能为读书人说道理不成?这些马车虽然貌不惊人,可是那些马匹无一不是体形饱满的名贵良驹,准确说来,放在北凉边军中,非甲即乙。因为本就是出自北凉纤离、天井两处牧场,只不过走了特殊渠道流入关内而没有供给边军而已,对于这种事,老凉王徐骁也好,宋渔身边这位新凉王也罢,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绝不追究。

那些上了年纪的老将军,一个个戎马生涯了大半辈子,解甲归田之后,家中拥有十数匹好马,有何不妥?

据说今日携手造访白马书院的北凉功勋老人,便有前不久重返边军却暂时没有实际掌权的尉铁山、刘元季两位老资历副帅。

七八位无一不被春秋硝烟熏过的将军,都是徐北枳盛情邀请到白马书院的第一拨老行伍。

还真别说,现在的北凉官场,尤其是文官,恐怕也就只有徐北枳、陈亮锡两位年轻官员,才能请得动这些老家伙,哪怕经略使李功德都做不到,名义上的副经略使、事实上的北凉文官领袖宋洞明也做不到,身为“皇亲国戚”的凉州刺史陆东疆更做不到。

因为若是说句诛心之言,其实当今北凉文武,唯有这两个年轻人才是真正的从龙之臣。铁浮屠主将宁峨眉、幽州将军皇甫枰、步军副帅顾大祖之流,比这两位,仍是要差上一筹。

白马书院的主心骨,其实不是离阳文坛宗师姚白峰,而是从陵州刺史位置上功成身退的徐北枳。

宋渔作为曾经的梧桐院管事,如今更是整个清凉山的大管家,当然是这位年轻藩王当之无愧的体己人。最重要的是宋渔年纪还不算大,四十出头的岁数,如果不出意外,以后就有机会做那北凉徐家的三朝元老,分量轻重,可想而知,这跟这个男人有没有官身穿不穿黄紫公服没有任何关系。宰相门房尚且七品官,何况是一座藩王府邸的头号管家?所以宋渔很知足,更感激徐家父子。

宋渔稍稍放缓脚步,跟随徐凤年一起走向白马书院。

白马书院大门匆匆走出一位年纪轻轻的青衫士子,四处张望,看到徐凤年和宋渔后微微一愣。他是新近就读于书院的一位淮南外乡士子,还不是当年跟随王祭酒一同毅然赴凉的一员,祖辈与姚白峰是同窗,曾经一同拜师于上洛郡的正缘先生。因为这份香火,他爷爷在听说姚白峰主持白马书院重新讲学后,就让这位嫡长孙赶来凉州。因为性格敦厚温和,家学深厚,上了年纪的姚白峰就让这个年轻人帮忙一些迎来送往的琐事,今天那帮北凉军界大佬的隆重登门,多是他带人领入书院。白马书院也是临时得到清凉山那边的消息,说是王爷要来,这在年轻士子看来自然是天大的事情。只不过姚白峰和徐北枳两位先生的态度都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不咸不淡,只说让他见到人以后带路就行。可年轻士子难免犯难,他又认不得那位年轻藩王,不过很快释然,想必一位权柄滔天的离阳藩王出门,肯定会阵仗惊人。说实话,他对那位充满传奇色彩的年轻藩王,十分好奇,也有几分仰慕。中原盛传“南宋北徐”一说,将西楚宋玉树的华彩文章和北凉徐凤年的风姿仪态,并称当世双绝,颇有当年春秋中“南谢北李”的韵味。

年轻士子望向那名仅有一名扈从的白袍佩刀男子,直觉告诉他眼前男子极有可能就是徐凤年,可是如此轻车简从,又怎会是那位成功搅动天下大势的北凉铁骑之主?

徐凤年登上台阶,看到门口摆放有一只简陋木架,横栏上系有一串精致玉钩,用以悬挂刀剑。

徐凤年曾经在青鹿洞书院创建初期,跟山主黄裳允诺以后无论是哪一位北凉武夫,无论官衔高低,想要进入北凉书院,一律要摘下佩刀。

此时木架上便挂有七柄北凉刀。

木架玉钩悬战刀。

徐凤年走在木架之前,看着那一柄柄战刀,大多老旧,竟无一柄是最新的徐六刀,其中一柄刀鞘磨损严重的战刀,甚至是也许能够称为孤品的初代徐家刀!

要知道即便是在清凉山,也没有一柄初代徐刀了,即便徐骁生前曾经派人在中原地带重金收购此类战刀,依然没有结果。因为初代徐刀一来铸造不多,总计不过七千把,二来当时条件恶劣,铸造工艺十分粗陋,导致战刀并不优良,在战场上损毁极多,经不起几场仗,而徐骁当时带兵四处征战,打了很多苦战败仗,比丧家犬还不如,说实话当时哪里顾得上记得要留存几把刀作为纪念?人能不能活下去都不知道,过惯了以战养战的生活,至于佩刀是不是自己铸造,真无所谓。要知道那时候打仗,就连徐骁自己都做过在战场上直接扒下敌人甲胄披挂在身的勾当。

徐骁生前,只喜欢跟徐凤年吹嘘他的丰功伟绩,说他打了多少了不得的胜仗,打败过多少春秋八国里声名赫赫的名将,却从不跟徐凤年说自己在那些岁月里吃了多少苦头,一句也不曾提过。

很多事情,是徐凤年很久以后,跟褚禄山、袁左宗这些人的闲谈里听到。

有些时候,徐凤年也会想,如果以后自己有了孩子,也有机会等到他们慢慢长大,大概跟徐骁一样,只会跟他们说,爹这辈子打败过一位位武道大宗师,而不会跟他们说那些生死一线的厮杀里,受了多少伤,流了多少血。

世间父子,大抵如此。

不曾亲为人父,不知为父之艰苦。

徐凤年在缓缓摘下腰间佩刀的时候,转头望向宋渔笑问道:“宋管事,你家那双刚刚满十岁的双胞胎,会不会厌烦你的絮叨?”

冷不丁听到这么个问题,机巧伶俐至极的宋渔仍是有些措手不及,不过很快会心笑道:“自然会的。每次跟那俩孩子说他们爹见识过多少大人物,总会被嗤之以鼻,恨不得捂上耳朵,倒是跟他们说起王爷的种种壮举,孩子哪怕听过太多遍也觉得津津有味。”

徐凤年在清凉山见过几次那对粉雕玉琢的姐弟。不同于已经及冠为官的长兄和出嫁陵州的二姐,二人性情跳脱,调皮得很,喜欢在山上山下疯跑,听说如今跟陈亮锡从江南道带来的那个小姐姐、呼延大观的女儿,还有于新郎留在王府的小绿袍儿,关系都不错,经常一起玩耍嬉戏。有次徐凤年在清晨独自走在湖心长堤上,一帮孩子鬼鬼祟祟蹲在湖边,用他们自制的粗糙鱼竿在钓鲤鱼,小木盆里已经拥挤着四五条肥腴锦鲤,结果被他撞了个正着。他故意远远咳嗽一声,宋渔的幼子立即就掀翻木盆,让所有人把鱼竿往湖里一丢,然后一溜烟跑路了。哭笑不得的徐凤年只好帮着这群捣蛋鬼从湖中收回鱼竿和木盆,留在原地。

听潮湖的锦鲤来历不俗,来自辽东一座巍峨大山顶部的天然大池。这种天池鲤在炼气士眼中不是俗物,天生金鳞,身负人间气运。听潮湖的锦鲤号称一尾十金,这些年一直是北凉文官梦寐以求的珍稀玩意儿。早年跟随徐骁的武将都是大老粗,对这些附庸风雅的东西不感兴趣,当时尚未叛出北凉前往太安城的严杰溪之流,又不屑讨要,只有李功德当年厚着脸皮跟徐骁求了几条,徐骁大手一挥,说自己抓去,能抓起多少就都拎回家去。当时已经官居丰州都督高位的李功德还真就亲自跑去抓了,最后抓了七八条回去养在自家池塘,据说已经有一塘百鲤的气象。当然,徐凤年和李翰林都心知肚明,李功德每次对着池塘笑得合不拢嘴,不是心底有多喜欢那些天生异相的锦鲤,而是那些鲤鱼,都是活银子啊!

那名年轻士子听到这场对话后,震惊不已,他不敢相信眼前年轻人果真就是那位北凉王,是那个率领北凉铁骑挡住北莽百万大军的人。

徐凤年摘下腰间凉刀后,轻轻挂在架子上左侧最边缘的一只玉钩上。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如此一来,徐家六代战刀,都凑齐了。

年轻士子有些惶恐,赶紧作揖道:“风塘郡戴远杰,参见王爷。”

徐凤年讶异道:“蓟州风塘郡?蕉庵先生是你何人?你可是戴家远字辈子孙?”

戴远杰更是惊讶,没料到堂堂藩王会听说他的爷爷。他们戴家曾是旧北汉世代簪缨的豪门,近三百年来家族子孙便以“淡泊明志、宁静致远”八字排辈,到了戴远杰这一代,刚好轮到“远”字。只不过戴家与许多春秋豪门一样,随着成王败寇的那场“不义”战事落幕,戴家就此沉沦,家族子弟恪守蕉庵先生订立下来的规矩,学而不仕。戴家的藏书楼“八百铁剑楼”曾是春秋中的六大书楼之一,尤其珍藏有奉版善本百余种,精刻本、抄本校本更是不计其数。旧北汉被徐骁带兵灭国后,原本一向不介意外人登楼的戴家藏书楼便不再对外开放,便是家族子弟也不可轻易登楼看书。

这位家学渊源的年轻士子抬头正色道:“正是家祖!”

徐凤年脸色有些尴尬:“听潮阁的奉版孤本珍本,有半数都是早年我们徐家从你们八百铁剑楼勒索来的,你这趟来北凉如果是讨要那些书籍,我回头让人整理一番,尽量原数奉还。”

戴远杰第一次听到这桩秘闻,爷爷从未对他提及此事,一时间比徐凤年还尴尬。

他一介文弱书生,能有几个胆子来北凉跟这位西北藩王秋后算账?

徐凤年微笑道:“书摆在听潮阁那里也是吃灰尘,还不如还给你们戴家。但是事先说好,书可以还,但前提是你们戴家书楼不可敝帚自珍,需要对别姓子弟和外乡士子开放。这件事情,你可以先跟蕉庵先生商量一下。当然,这是个不情之请,蕉庵先生未必会答应,但不会影响你在白马书院的求学,你戴远杰放宽心便是。实在不行的话,我就把那些奉版书籍以你戴家的名义赠送给白马书院,你也可以在家书里与蕉庵先生明言此事。”

戴远杰权衡一番之后,如释重负,再次作揖,心悦诚服道:“王爷海量!”

徐凤年哑然失笑,有些到嘴边的话还是被他忍住了。其实当年徐骁是靠着刀子“借”来的书,如今无非因为他徐家的数十万柄凉刀还在,还书一事才会变得“海量”,其实这件事归根结底,徐家不占理。只不过徐凤年也不想跟一名戴家后人说这些。

再好的书,无人翻阅的话,看上去很值钱,其实也最不值钱。

但是徐凤年也从呵呵姑娘那里听说许多黄龙士的怪话。这位黄三甲说过以后的读书人,读书一事太过轻松,对先贤心血,反而不重视了,所以才会有“古人已把道理说尽”的无奈感叹。

徐凤年跟着年轻士子走入白马书院。

年轻士子没来由回望一眼,看向那座木架。

春秋之后。

徐家六刀。

列阵于此。

白马书院遵循中开讲堂左右斋舍的旧制而建,三百求学士子就住在那东西六十间斋舍之内,常年待在书院授业的先生暂时只有十九人,姚白峰、徐北枳都在此列,而副院主白煜仍然需要主持清凉山那边的官邸事务。但是书院接下来打算在今年秋冬邀请的临时讲学先生,多达二十余人,一大串名字,可谓阵容壮观。有青鹿洞书院山主黄裳,有推崇法家的新任幽州刺史宋岩,被姚白峰誉为“三个刺史之才”的黄楠郡大儒王熙桦,曾经与徐渭熊、许煌等人一起在上阴学宫韩谷子门下求学的大师兄常遂,据说还有如今正在上阴学宫担任稷上先生的音律大家鱼幼薇。

徐凤年跟随戴远杰缓步其中,最终在藏书楼前的空地停步。姚白峰与刘元季、尉铁山这些功勋老将围坐在一起晒太阳,而徐北枳则领着一帮书院年轻士子在晒书。

从京城国子监祭酒位置上退下来的姚白峰看上去精神矍铄,并非像离阳朝廷传闻那般老朽不堪因病辞官。其实连徐凤年也不清楚姚白峰为何会主动离开太安城,又为何不是在京城那边颐养天年,而是重返北凉。要知道姚氏家学被誉为可与整座上阴学宫相抗衡,虽然有夸大之嫌,但无人质疑姚白峰本人在离阳文坛士林的崇高声望。事实上,这几年的太安城,姚白峰几乎是唯一愿意在朝堂上为北凉军政说几句公道话的清流文臣,徐凤年相信如果不是如此“忤逆”赵家皇帝,以姚白峰的清望和学识,早就得以跻身离阳中枢,与桓温、赵右龄、殷茂春之流并肩而立,而不是待在空有清誉却无实权的国子监。何况在姚白峰紧随严杰溪之后进京为官后,许多姚氏子弟都顺势出仕,姚白峰此时选择入住北凉白马书院,就连徐凤年都替老人感到有些担心,以至于之前和宋洞明在清凉山议事,徐凤年提出是否可以仅让姚白峰担任讲学先生而不当这个院主,以此来帮助老人尽量减少在离阳庙堂那边的风言风语。作为昔年元本溪选中的储相,深谙离阳官场水深水浅的副经略使宋洞明也支持此事,可最后姚白峰仍是婉言拒绝,有“年纪不小,官瘾极大。宁为鸡头,不做凤尾”十六字戏言,执意要求亲自做书院的一把手。清凉山或者说是徐凤年实在拗不过这位德高望重的年迈读书人,只好让姚白峰执掌白马书院。

看到徐凤年到来,刘元季、尉铁山这两位早年的北凉边军副帅,没敢倚老卖老,立即起身相迎,尤其是家族子弟横行乡里却不自知的刘元季,显得有些心虚。徐凤年世袭罔替前夕,曾经在那场关外演武的时候,刘元季被旧日同僚的林斗房指着鼻子骂得狗血淋头,气得七窍生烟的刘元季赶回府邸,第一件事就是把那些个在自己跟前个个恭谨的不肖子孙全部喊到祠堂,以不怕错杀只怕错过的姿态,让家里上上下下二十几个姓刘的后辈跪在地上,亲自用皮鞭一人狠狠抽了一百鞭,当场就有七八人给抽晕过去,鲜血淋漓。祠堂外的刘府妇人们一个个吓得连哭都不敢出声,当天府上七名管事被打死三人,刘氏年轻子弟的伴读全部卷铺盖滚蛋。从那以后,刘府家风为之一肃,刘元季更是闭门谢客,直到左骑军统领何仲忽捎话给他,说要他们这帮老头子重回边军效力,刘元季这才扭扭捏捏露面见人,否则估计老将这辈子都不打算跟昔年袍泽们打交道了。

北凉这些经历过春秋战事的武将功高勋大,桀骜难驯,不服约束,自然都是事实。但是有一点与离阳许多“开国”功臣不一样,那就是对于徐家或者说徐骁,怀有一种难以言喻且根深蒂固的浓重情结。如果说阎震春、杨慎杏、马禄琅这些离阳大将军,是帮着老皇帝打下了赵室江山,那么燕文鸾、尉铁山、刘元季这些悍将,是跟着徐骁打下了徐家江山。一字之差,天壤之别。很简单,徐骁跟他们一起同甘共苦,一起上阵厮杀,既有那种“君臣之谊”,更有你我换命的袍泽之义。庙堂之上,晦涩难明,最难见真心;沙场之上,生死刹那,最易见秉性。

在声名狼藉的徐凤年世袭罔替北凉王前后,暗流涌动,原骑军主帅钟洪武被杀,在北凉道私下被称为不是什么杀鸡儆猴,而是杀虎儆狼,由此可见北凉风气之剽悍。徐凤年以世子身份领衔陵州将军的时候,哪怕徐骁还在世,把持陵州官场的将种门户不一样还是闹出了那场风波?

徐凤年跟众人打招呼后,看到莲子营老卒林斗房,恍然大悟,那柄徐家初代战刀肯定是这位独臂老人的珍藏。记得早年徐骁心心念念了很多次,说如果当今天下真还存有初代徐刀的话,多半就是当年亲自赠送给林斗房,当作两家娃娃亲定亲信物的那一把了。只不过后来林斗房膝下并无子女,这位莲子营第一位主将在心灰意冷后也在北凉销声匿迹,那桩亲事只好作罢。如今的白羽轻骑主将袁南亭便出身莲子营,那次六百老卒为世子殿下入京送行,林斗房、袁南亭,还有现任右骑军统帅的锦鹧鸪周康都曾出现。

戴远杰给徐凤年、宋渔搬来两张椅子,徐凤年接过椅子后,没有名正言顺地挤占姚白峰那个中间主位,只是随意放在林斗房旁边落座。至于清凉山大管家宋渔,更是干脆没有接过椅子,笑着摇头拒绝了,屏气凝神站在远处。

姚白峰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微微一笑,然后脸色转为凝重,开门见山问道:“王爷,敢问广陵道春雪楼变故,清凉山可有插手?”

初秋的日头和煦暖人,但是在姚白峰抛出这个问题后,即便是林斗房、尉铁山这些老将也感到一股心悸,原本意态闲适的坐姿都瞬间变成正襟危坐。

徐凤年脸色如常,轻轻摇头笑道:“我倒是想有点关系来着,可惜没有。”

姚白峰凝视着这位年轻藩王略显狭长的眼眸,久久无语,似乎没有抓到预料之中的端倪。老人叹息一声,自言自语道:“乱世之象啊,才过了短短二十余年太平世道,怎么就沦为这般光景了?”

徐凤年脸色依旧恬淡,微笑问道:“姚先生是觉得为何这天下除了凉莽边境狼烟四起,怎么就连中原也要兵荒马乱了吗?”

姚白峰愕然,随即苦笑道:“王爷无须如此挖苦,老夫扪心自问,从未觉得为了中原安稳,北凉将士就应该战死边关。”

徐凤年思索片刻,缓缓道:“今日中原乱象,朝廷难辞其咎。离阳削藩和抑制地方武将势力两事,大方向是对的,但是落在实处的具体手腕,太过酷厉了。比如阎震春、杨慎杏这拨手握兵权的老人,心向赵室毋庸置疑,还有那淮南王赵英其实也根本不用战死沙场。恰恰相反,这些人正是离阳的元气所在。让其老死病榻,虽然拖泥带水,但远比用一场处心积虑的广陵道战事,来干脆利落地死人夺权,也许要好得多。还有,离阳文武百官,谁都不是傻子,如果说给我爹恶谥,还在承受范围,那么老首辅张巨鹿的晚节不保,尤为寒心。当今天子不能说是昏君,原本应该被称为中兴之君才是,种种举措,例如增设馆阁、破格美谥阎震春等,也算大慰庙堂文武之心,只可惜有些事情,身为臣子的张巨鹿做得好,作为君主的赵篆未必就能做好,最少他的时间就不够。”

徐凤年心平气和道:“现在的中原乱象,乱在何处?乱在人心罢了。淮南王赵英怀怨而死,胶东王赵睢郁郁而退,靖安王赵珣战战兢兢取媚太安城,广陵王赵毅自污名声而求世袭罔替,那么燕剌王赵炳的起兵北上,也就在情理之中。离阳武将,不说阎杨那些老人,年轻一辈中,卢升象、蔡楠、唐铁霜等,相信这些人一样都会有一些难言隐痛。如果张巨鹿没有死,哪怕已经离开庙堂退居江湖之远,又甚至只要不是身败名裂的下场,今日中原绝对乱不起来。”

姚白峰面有痛苦之色,颤声道:“不管如何,百姓何其无辜!”

尉铁山微微摇头,刘元季翻了个白眼。这些从死人堆里活下来的北凉老将,大多对这种书生意气有些嗤之以鼻。

徐凤年平淡道:“自大秦立国起,八百年以来,分分合合,战火不断,哪个朝代的百姓不是无辜?而且先生‘不管如何’这四个字,太过轻描淡写了。那皇帝赵篆哪怕有千百借口,但只要他还坐在龙椅上,这场祸事就得由他来负担。就像我徐凤年挡住了北莽马蹄,没有任由他们长驱直入中原,朝廷不念好,我根本不在意,如果挡不住,第二场凉莽大战输了,以后青史骂名也好,当世的中原百姓戳着我的脊梁骨骂也罢,我一样还是不会在乎。”

蹲在不远处翻书晒书的徐北枳转头重重咳嗽一声,没好气道:“这些大话屁话晦气话,少说两句,你北凉王不在乎我徐北枳还在乎呢!还有啊,姚先生是咱们白马书院的院主,你给我客气些!”

徐凤年无言以对,有些吃瘪。

姚白峰哈哈大笑,开怀说道:“无妨无妨,王爷今日肯说这些不讨喜的言语,我这个脖子都埋在黄土里的老头子,很高兴,真的很高兴!”

刘元季嘿嘿笑道:“那是当然!咱们王爷是地地道道的北凉老爷们儿,是实在人,从来不说离阳朝廷那边狗屁倒灶的官腔!”

林斗房笑骂道:“王爷祖籍辽东锦州!何况也不是出生在北凉!你刘老三这辈子拍马屁无数,就没一次上得了台面。”

刘元季天不怕地不怕,对大将军徐骁也是敬而不畏,唯独畏惧林斗房这个一起出生入死的老兄弟,否则当初到头来整个北凉就只有林斗房赏给了刘元季几记老拳,如果不是尉铁山等人拼命拦着,估计刘元季还要被踹上无数脚。

尉铁山欲言又止。

徐凤年眼尖,温和说道:“尉老将军有话直说。”

尉铁山一咬牙,沉声问道:“王爷,咱们北凉当真要依靠那些年轻人,把三十万铁骑和北凉存亡都交付流州战事?”

这次轮到姚白峰咳嗽一声,偷偷丢给了徐北枳一个眼神。

毕竟附近那些晒书的书院士子鱼龙混杂,涉及边关大事,不得不小心行事谨慎对待。

徐凤年摆摆手,笑道:“没事,现在在这里说这个,已经不会泄露军务了。”

徐凤年正视尉铁山:“谢西陲在前往流州之前,曾经私下问过我一个问题:是希望北凉三十万铁骑人人轰轰烈烈战死关外,然后问心无愧地带着遗憾,等待北凉四州沦陷的结局;还是赌上一把,有可能会背负千秋骂名,被骂作一位不懂兵事却贪功冒进的守边藩王,被后世史家认为是个纸上谈兵的典型,去为北凉搏得一线生机?”

一干老将都陷入沉思。

林斗房第一个回过神,脸色凝重道:“王爷这么说,我今天就算没白来一趟,回头喝两斤绿蚁酒,原本那一肚子脏话骂话就先放着,要是万一打输了,到时候去清凉山的碑林指着那块墓碑,捡起来肚子里的东西再骂。”

刘元季讪讪然道:“林斗房,这也骂王爷啊?”

林斗房恶狠狠道:“既然当了北凉王,何况手上还有世间战力最强的精兵,那么打大胜仗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当年大将军连大半个中原都打下来了,现在王爷凭啥挡不住北莽蛮子?”

姚白峰一脸匪夷所思,天底下还有这样的道理?

徐北枳幸灾乐祸道:“林老将军这话厚道。”

性情最是平和的尉铁山忙不迭打圆场道:“老林啊,这还没喝酒呢,咋就说起酒话来了。王爷,别跟这头犟牛一般见识,老林这人刀子嘴豆腐心,其实咱们这帮老家伙里头,不当着王爷面的时候,就他最护着王爷。”

被揭穿底细的林斗房横眉瞪眼。

徐凤年笑眯起眼,满脸真诚笑意,打趣道:“尉老将军,我心里有数,林老将军毕竟差点做了我的老丈人嘛,不向着我才怪。”

刘元季大煞风景道:“王爷这么俊,再看看林老头这副寒碜模样,就算真有闺女,也绝对配不上王爷啊。”

戎马生涯中早已习惯了对刘元季拳打脚踢的林斗房,差点就要一脚踹向这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刘老三,只不过年轻藩王和姚白峰都在场,这才好不容易忍住。

徐凤年突然轻声道:“姚先生,我有个提议。白马书院能否安排一些士子定期去往凉州城内外的村野私塾,为那些出身贫寒的蒙童讲学?授业内容不用太细致,粗浅即可。一来不用耽搁士子在书院的学业,二来那些孩子也听不懂高深内容。因为我希望我们北凉未来的读书种子,能够越早了解中原的风土人情,希望他们知道在寒苦的北凉家乡以外,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让他们生出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志向。所以书院士子们大可以随意讲学,哪怕是随口与孩子们说些中原当地的吃食菜肴也好。”

徐凤年沉默片刻,试探性说道:“可能此事的确有些大材小用,如果书院士子实在无人愿意去做,我可以拿出听潮阁藏书作为外出讲学的酬劳。”

此话一出,姚白峰怔怔出神,半晌无言语。

藏书楼前的空地上,秋天的阳光里,那些帮忙晒书的年轻士子也许听不清楚那边的言谈内容,但人人都可看到那一幕。

一个年迈的读书人心安理得地坐在主位。

一位位杀人如麻的北凉功勋武将坐在左右。

一位手握三十万铁骑兵权的藩王,更是安安静静坐在那边缘。

然后,年轻人们又看到一幕。

那位桃李遍天下的理学宗师缓缓站起身,对那位年轻藩王毕恭毕敬作揖,低头时热泪盈眶,颤声道:“我姚白峰,我白马书院,为北凉所有读书人,拜见北凉王!”

今日太安城养神殿在启用以来,迎来一场人数最多的小朝会。

中书令齐阳龙、中书省侍郎赵右龄、门下省左仆射桓温、左散骑常侍陈望、吏部尚书殷茂春、兵部尚书兼征南大将军吴重轩、武英殿大学士温守仁、洞渊阁大学士严杰溪、常山郡王赵阳、燕国公高适之、淮阳侯宋道宁、兵部侍郎唐铁霜、礼部侍郎晋兰亭等人,这些手持朝柄的京官都是这间屋子的熟面孔。

而调入京城领平南将军衔的原青州将军洪灵枢,现任两淮道节度使蔡楠、经略使韩林,一同前往蓟州负责北部边防军务的卢升象和许拱等人,则是相对陌生的面孔。

济济一堂,文武璀璨。

那位离阳年轻皇帝赵篆在退朝后换上了一身便服。此衣出自江南织造局,连经断纬,工艺极佳,虽然不比朝服吉服那般煌煌威严,可自有几分江南独有韵味。

中原乱象横生,燕剌王赵炳起兵造反,离开南疆辖境的十数万精锐势如破竹,连过四州之地,所向披靡,几乎毫无阻滞地北渡广陵江,在旧西楚京城与离阳朝廷南北对峙。春雪楼变故更是让朝廷原本在广陵道的缜密收官付诸东流,不但广陵道名义上的两位文武领袖官员沦为阶下囚,更重要的是一大群离阳功勋武将和西楚姜室降臣都被控制起来。这直接导致赵炳几乎兵不血刃地全盘接管了广陵道,吴重轩、卢升象、阎震春这拨名将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大好形势,为他人作嫁衣裳。广陵道重新糜烂不堪,甚至可以说一夜之间,燕剌王赵炳便几乎是坐拥半壁江山。

只不过年轻皇帝在武英殿早朝也好,在现在的养神殿小朝会也罢,并无离阳官场想象中的气急败坏,非但气定神闲,甚至竭力掩饰之下,依旧流露出几分跃跃欲试的模样,显然这位年纪轻轻的文人皇帝,骨子里到底还是流淌着赵室历代君主的英武血液。此时赵家天子手里有一份出自反贼的昭告天下书,内容大逆不道,历数他这位离阳新君登基后的种种失德罪状,包括任人唯亲、奖罚不公、重用佞臣、倾轧赵室在内,总计十桩大罪。年轻皇帝轻轻放下昭告书,抬起头微笑道:“据说这份东西是那位宋阀嫡长孙的手笔?”

北徐南宋,南宋即宋阀子弟宋玉树,文采斐然,哪怕在太安城官场也早有耳闻。

曾经亲口称赞过宋玉树的坦坦翁,瞥了眼养神殿内那块“中正平和”匾额,然后开口笑道:“这小子落在赵炳那种匹夫手里,也就只能写这种充满戾气的文章了,可惜了一块璞玉。若是在我离阳翰林院或是新设六座馆阁任职,定能写出流芳百世的篇章。既能经世济民功在本朝,又能在文坛稳居一席之地,绝不至于如此蒙尘,跑去做个货真价实的刀笔吏。”

年轻皇帝点了点头:“是有些可惜,前不久朕还答应严侍值,一定要为他引荐这棵生于江南士林的宋家玉树,估计要拖上一拖了。”

天子嘴里的严侍值,屋内诸公心知肚明,当然是那位翰林院新贵严池集。如今翰林院在尚书省六部新近建造六所值房,大小黄门郎分班入值,以防被视为身处储相之地的这些离阳最清贵官员,流于清谈。而严池集暂时统领六房事务,虽无本官头衔,但是进阶之路已经十分明显。比起在官场上先行一步进入六部衙门任职的一甲三名李吉甫、高亭树、吴从先三人,严池集已经有些后发制人的迹象。而年轻天子的只言片语,又透露出太多值得咀嚼的东西。除了明面上表现出来的对小舅子严池集毫不遮掩的亲昵,广陵道宋家的命运似乎也在此刻被敲定了。既然只是“拖上一拖”,那么先投靠姜室余孽又依附叛乱藩王的宋家,由于拥有宋玉树这位简在帝心的年轻俊彦,在平叛之后,依旧能够逃过一劫,在离阳官场的上升通道并不会就此阻塞断绝,相信今日小朝会过后,远在千里之外的宋家一定可以很快听闻这番起于宫廷的雷雨声,多半会因此如释重负。

年轻皇帝望向位置靠后的兵部侍郎唐铁霜,温和问道:“唐铁霜,大柱国何时从辽东动身入京,兵部可有确切消息?”

唐铁霜带着几分惶恐不安,小心翼翼回答道:“微臣只知大柱国回复兵部两辽边事紧急,北莽东线主帅王遂近期动静颇大,蠢蠢欲动,似有大动兵戈之心,大柱国必须布置妥当方可启程。”

年轻皇帝嗯了一声,安慰道:“命兵部高亭树拟文,告知大柱国不用匆忙南下,两辽边务向来是我朝头等大事,不可因小失大。”

唐铁霜沉声领命,心思反而越发沉重。皇帝陛下越是和颜悦色,他这个脑门上贴着“顾党”两个大字的兵部侍郎,越是心里没底。

如今太安城官场流传一个说法,叫作“顾剑棠之后兵部无气运”,说的就是顾剑棠之后主持兵部衙门的大人物们,几乎就没有谁的仕途一帆风顺。尚书卢白颉先是平调广陵道,然后在春雪楼成了燕剌王的俘虏。侍郎许拱先是被“发配”辽东,名义上是替天子巡守北关,事实上无疑是被排斥在了京城官场尤其是朝堂中枢之外。卢升象当初以侍郎身份兼领南征主帅,结果从头到尾战功寥寥,如果不是后期“擅自出兵”才总算见过几眼硝烟,恐怕就要沦为天下人的笑柄。至于顾剑棠和卢白颉两位尚书之间的陈芝豹,封王就藩西蜀,原本还算恩宠无双,结果到头来莫名其妙跟着南疆赵炳一起造反,终究算不得什么好结果。

京城居不易,京官当不易,诚不欺我。

唐铁霜有意无意看了眼站在稍稍靠前位置上的蔡楠,百感交集。上次韦栋、董工黄等顾大将军旧部进京,不欢而散,这次蔡楠进京干脆就没有拜访唐铁霜的意思,待在两淮道设在京城的面帘子驿站深居简出。

年轻皇帝转头笑望向礼部尚书司马朴华。祥符三年礼部在尚书省抬阶至与吏兵两部持平,要高出刑户工三部,司马朴华自然而然享受到了卢道林、元虢两位前尚书的许多妙处。当今天子被中原看作文人皇帝并非无的放矢,虽然未必轻视武臣,但重视文官显而易见,翰林院的迁址和礼部衙门的抬高都是明证。

年轻皇帝看着这位礼部大员,语重心长道:“明年开春就要举行会试,礼部责无旁贷,正副总裁官人选可有定论?此次春闱规模扩大不少,士子人数空前之多,司马尚书还需尽早给出一份详细章程,除了朕会亲自过目,礼部不妨把章程一并交予坦坦翁、殷尚书这些主持春闱多次的前辈。”

大概是离阳历任礼部尚书里最没有清望的老人诚惶诚恐道:“陛下,三年一届的春闱会试,事关我朝文脉绵延,微臣虽在礼部多年,却从无主持春闱的经验。况且微臣若论经验,自认远比不得坦坦翁与殷尚书熟稔春闱运作;论学识,更比不得中书令大人与温大学士;若论能力,也比不得陈少保、严侍值这些风华正茂的年轻俊彦。陛下,微臣不知如何与礼部同僚选定正副总裁官,并非我离阳人才匮乏,而是恰如小屋门口悬挂一张大珠帘,琳琅满目,委实令人目不暇接,不知如何拣选啊,故而微臣斗胆恳请陛下亲自钦定春闱人选!”

坦坦翁听着身后礼部尚书大人的肺腑之言,忍不住扭头望去,伸出一根大拇指。

这个马屁,可是一下子吹捧了好些人。

司马朴华面对坦坦翁的手势,笑意微憨,眼神真诚,无懈可击。

年轻皇帝拢了拢袖口,微微笑道:“春闱人选一事,朕不画蛇添足,仍是由你们礼部裁定,实在头疼的话,司马尚书回去后多与中书令、坦坦翁交流。不过在朕看来,此次会试主考官除需要德高望重之外,具体负责分房阅卷的人选,倒是可以破格一次,未必讲究资历,礼部、翰林院、国子监,都可以分别拣选几个年轻人担任。”

满脸心悦诚服的司马朴华赶紧躬身道:“陛下英明!”

年轻皇帝偏转视线,好不容易才找到与这个小朝会略显格格不入的洪灵枢。毕竟是刚刚从地方上入京的官员,洪灵枢自身又是青党领袖之一。青党在永徽年间多有起伏,尤其是在上柱国陆费墀选择与北凉徐家联姻之后,陆家举族迁往西北,导致整个青州系京官人人自危,好在前不久“老侍郎”温太乙得以外任高升为靖安道经略使,这才稍稍人心安定。只不过洪灵枢初次入京,在卧虎藏龙的京城官场多有水土不服,也难免面容郁郁。年轻皇帝嗓音越发柔和,缓缓道:“洪将军在太安城的宅子可曾修缮完毕?”

原本以为自己只是充当陪太子读书角色的洪灵枢受宠若惊道:“回禀陛下,兵部和户部一起帮忙安排的宅子极好,根本不用微臣稍作更改,随同入京的家眷都赞不绝口。皇恩浩荡,微臣感激涕零!”

年轻皇帝笑道:“这件事情上,唐侍郎是花了大心思的,洪将军要谢就谢他。”

洪灵枢闻言立即对身边的唐铁霜抱拳致谢。后者仅是抱拳还礼,并无客气言语。

洪灵枢心中自有一番深沉思量。他这次擢升入京成为“平”字头武将之一,得以手握实权,并非没有人眼红。因为离阳武臣尤其是京城官场的进身之阶,极为有限,就两条路子:一条是在兵部攀爬,务虚;一条是从京畿之地的都尉校尉做起,步步为营。前者相对简单迅捷,但是侍郎前后是个大瓶颈;后者讲求脚踏实地,速度缓慢,但是只要成为征、平、镇三字将军之一,前程就十拿九稳,只要熬得住,等到前头的大佬到了退位的岁数,就能顺势一步一步往上走,反而是如今的兵部侍郎还需要去地方上担任副节度使一职,最后各凭本事,去争夺兵部尚书那把交椅。两者各有优劣,但是像他洪灵枢这般直接从一州将军升任平字头将领,属于不太合理却合情的提拔。合情在于朝廷需要在数千中原士子奔赴北凉的形势之下,重用中原腹地的青党来安抚人心。出京的温太乙是如此,入京的洪灵枢也是如此。洪灵枢虽说是个地地道道的外来户,对兵部左侍郎唐铁霜的前景其实并不看好:一方面是吴重轩的横空出世,二来唐铁霜的派系色彩太过浓重。洪灵枢的青党身份有些时候能够成为庙堂平衡的官场助力,但是唐侍郎的顾党嫡系大将身份,意味着大柱国顾剑棠在世一日,唐铁霜在朝廷几乎就一日无法登顶。朝廷可以容忍一个总领两辽军政的大柱国和一位手握辽东铁骑的唐将军同处关外屋檐下,却绝对不可能允许一位唐尚书与顾大将军里外呼应。

洪灵枢并不会因为唐铁霜对自己的宅子花了心思却秘而不宣,便因此感恩,但是皇帝陛下看似轻描淡写地公然揭开,就容不得洪灵枢不去好好思量一番。

年轻皇帝重新拿起那份昭告书,脸色凝重起来,冷笑道:“赵炳贵为赵室宗藩,却要去做那乱臣贼子,朕容得下广陵道叛乱,容得下那些投靠西楚姜氏余孽的文武官员,容得下被战乱裹挟的广陵道百姓,唯独容不得赵炳、赵铸这对父子!”

这位离阳君主停顿了一下:“吴重轩!”

身材魁梧毫无老态的吴重轩沉声道:“臣在!”

年轻皇帝面无表情道:“吴尚书为众位爱卿说一下广陵道形势。”

吴重轩不急不缓道:“如今逆贼赵炳总计十一万大军入驻广陵道江北地带,在随后半年之内,还会有最少四万南疆蛮夷青壮进入广陵江以北。反贼陈芝豹除去目前两万蜀军,接下来半年内亦有三万左右的蜀地步卒赶赴广陵道。加上原镇南将军宋笠、原蓟州将军袁庭山的两支兵马,以及新近吸纳的西楚叛军残余兵力,那么在祥符四年的春闱结束之时,叛军人数将会达到二十六万之多。而朝廷目前驻守广陵道的兵力仅有十二万左右。”

虽然此次两大藩王起兵造反,已经让太安城感到不安,但是当吴重轩明白无误地说出双方兵力后,仍是让温守仁这样的中枢重臣都感到惊惧。何况燕剌王赵炳的统兵能力,老一辈官员都心里有数,那可是曾经能够与某位瘸子人屠并肩作战的功勋武人。还有一件心照不宣的事情,就是燕剌王赵炳身边如今站着一个陈芝豹,一个手握西蜀全数兵马的白衣兵圣!常山郡王赵阳、燕国公高适之、淮阳侯宋道宁,这三位同样经历过春秋战火的武人,无一不是忧心忡忡。赵阳更是春秋战功前十的离阳大将,越是如此,老人越明白如今广陵形势的危殆。

齐阳龙突然轻轻开口道:“顾大将军率领一部精军南下平乱是大势所趋,只不过也不见得就要马上投入战场。朝廷练兵,正在此时。就目前来看,军心不在朝廷而在叛军,但好在民心在我朝廷,而不在赵炳、陈芝豹两人。当年徐骁形势更好,依旧没有划江而治,既是不愿也是不能,如今不过是二十年后,并非二百年之后,野心勃勃的赵陈两位藩王,不过是把二十年前的那盘结局已定的残棋续了下去,只要……”

说到这里,中书令大人突然沉默不语。

坦坦翁接口道:“只要北凉铁骑不反,继续牵扯住北莽南侵的步伐,让顾剑棠能够抽得出身南下平叛,赵陈两位藩王在一鼓作气过后,自会昙花一现。”

这个“只要”,不知为何让养神殿许多贵胄公卿都感到一阵古怪意味。

“如果”北凉不愿与北莽死战到底,干脆舍弃西北,南退千里,继而与燕剌王赵炳同谋中原,朝廷当如何自处?

要知道温太乙和马忠贤这对节度使经略使在到达靖安道后,漕粮入凉一事,果不其然,磕磕碰碰,进展缓慢。

谁会料到二十年太平盛世,一夜之间翻天覆地?

原来,离阳国祚的长短,不知不觉,又一次系挂于一个徐姓之人的身上。

这个真相,让养神殿绝大部分人都感到无比羞耻。

例如十二大学士之首的温守仁、皇亲国戚严杰溪、礼部侍郎晋兰亭等人。

离阳乡野之间有句粗俗至极的言语:没了张屠夫难不成就吃不上猪肉了?

如今看来,竟然还真有可能啊。

没了姓徐的屠夫帮忙杀人,官帽子未必戴得稳。

武英殿大学士温守仁脸色苍白。

看不起那个世子殿下很多年的严杰溪脸色阴沉。

晋兰亭更是脸色铁青。

蔡楠悄然低头,神色晦暗不清。

在拦阻大雪龙骑一役后与蔡楠关系突飞猛进的经略使韩林,则眼神复杂。

就在这个时候,年轻皇帝微笑道:“徐家两代为离阳镇守西北国门,祥符二年又有北凉边军大功在前,朝廷自当犒赏。诸如刘寄奴、王灵宝之类的北凉将领先后战死沙场,朕准备拟旨追封连同这两人在内的所有北凉武将,也打算授予北凉王徐凤年大柱国头衔。”

赵家天子眯眼望去,黄紫公卿,满堂愕然。

一听到皇帝陛下要将大柱国头衔还给徐家,武英殿大学士温守仁立即脸色难看至极。这位曾经因为抬棺死谏徐骁从而名动天下的骨鲠老臣,整个人都开始颤抖,一向给人老当益壮印象的官场清流领袖,终于有了几分风烛残年的意味。

在离阳王朝,张顾两庐虽然已是过眼云烟,但各有各的薪火相传。比如当初原户部尚书王雄贵成为张庐继任者,哪怕外放广陵道,却依旧在身边笼络起一大帮永徽之春的文臣。唐铁霜、董工黄等武将分别从边关地方进入京城。青党也差不多,吏部侍郎温太乙和洪灵枢的高升,这些都属于一脉相承。事实上除了这三党,还有一党更为隐蔽,身份渊源也更加复杂,那就是以温守仁为首、礼部侍郎晋兰亭为隐性接班人、兵部高亭树等作为骨干的反徐党。这些人来自天南地北,并无同乡同年之谊,辈分悬殊,出身迥异,原征北大将军马禄琅也曾是不露面的主心骨之一。

这些人也许在很多军国大事上会有异议,唯独对一件事,从来都保持心有灵犀的默契,那就是竭力打压北凉徐家在离阳庙堂和中原地带的声望。简单来说,这拨人对于如何排挤徐家父子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执念。旧首辅张巨鹿在世时,还会心存顾忌,不敢过于因私废公。曾经在离阳朝堂上一人即遮天蔽日的碧眼儿过世后,加上坦坦翁早早与之决裂,这拨人好像守得云开见月明的官员便越发行事无忌。

例如此次朝廷既定的百万石漕粮入秋前入凉一事,正是在这些根深蒂固的太安城大树根须蔓延下,给靖安道尤其是青州襄樊捎去许多信誓旦旦的小道消息,以及各种无须坦言便可心领神会的内幕,导致迄今为止仅有不足半数的漕粮缓缓赶赴北凉。至于何时到达陵州粮仓,躺在漕运上享福二十年的漕粮官员自然有各种娴熟理由应付朝廷户部。何况户部除了隔三岔五送去几封看似措辞严厉的申饬,又岂会真的追究官员失责?谁不清楚户部一直被视为张庐最后的坚守阵地?户部如今手握实权的官员,几乎清一色都是永徽之春中涌现出来的读书人,人人自视为老首辅门生弟子。而前任尚书王雄贵在京时哪怕并不与享誉朝野的温守仁有多么亲近,可王雄贵本身就对西北边事素来极有恶感,加上之后其子王幼龄与新凉王徐凤年更是结怨颇深,这是京城皆知的一桩谈资。

最重要的是漕粮入京和突然改道进入西北,牵涉国运大业的漕粮一事虽然早已从户部独立出去,可名义上负责天下赋税的户部怎么可能当真一点都不沾边?准确说来,整个户部明面上的手脚很干净,但是许多位高权重的户部官员未必两袖清风。百万石漕粮偏离熟悉的官场轨迹进行运转,必然导致无数既得利益的流失,一旦天下漕运从入京城入两辽变成一分为三地加上一个北凉,成为定例后,那就意味着每年百万石的漕运分红就打了水漂。漕运大员身后那一大帮太安城功勋家族,其中就有燕国公高适之、淮阳侯宋道宁这两位。当初离阳老皇帝分封功臣,按照元本溪的方案,大致是“文臣给权,武将给钱”,在庙堂上扬文抑武,常山郡王赵阳也在此列,而像包括高适之、宋道宁在内一大帮府邸,就得以染指黄金滚滚来的漕运一事。只不过高宋之流吃相比较好,份额也不大,这些年也有意无意叮嘱府上涉及漕运事务的话事人低调行事。这两位公侯的逐步退出,也导致其他许多家族的气焰高涨,用贪得无厌来形容也不为过。当初张巨鹿整顿漕运和胥吏两事,之所以步履维艰,就在于这两件事几乎把离阳官场高低两处都给得罪了。虽未强烈反弹,却也成效不大,毕竟官场从无自在人,谁不沾个亲带个故。张巨鹿下狱后,一座庙堂噤若寒蝉,其间固然有碧眼儿死党桓温选择袖手旁观的因素,固然有张巨鹿任由张庐分崩离析的缘故,但何尝不是那些倍感苦无天日的离阳文武私心使然?

谁会觉得跟西北徐家打交道是一件轻松快意的事情?谁又敢把离阳官场那套规矩生搬硬套到北凉边军头上?谁有那份胆识跑到西北地盘上跟徐家官员索要回扣?就不怕给那些北凉蛮子一刀砍了脑袋?

故而户部对漕粮入凉一事的真实态度,可想而知,当然是能拖就拖,能缓就缓。事实上这份策略,与当时温太乙在小朝会上对皇帝陛下当面提出的意见,不谋而合。

突然,年轻皇帝笑问道:“蔡楠,韩林,你们二人所处辖境最是毗邻北凉道,觉得第二场凉莽战事走势如何?”

韩林是不善军务的纯粹文臣,在这种问题上当然不会率先开口。被紧急召见入京的节度使蔡楠也没有含糊其词,因为早有腹稿,微微润了润嗓子,并未怯场,很快就朗声道:“陛下,依臣来看,这场仗不管对北凉北莽,都会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大苦仗。胜也惨淡,输则更伤元气。北凉原本兵力处于劣势,但是占据第一场凉莽大战获胜之势,西北边军上下拥有极强的求战之心,在数量相当的战场,北凉战力绝对要胜过一筹。而且第一场战事中,北凉第一等精锐骑军受伤很小,大雪龙骑军保持完整建制不说,那两支之前始终对外秘而不宣的重骑军也蓄势待发,更有何仲忽、周康两人的左右骑军根本就没有参加第一场大战。反观北莽,杨元赞在幽州葫芦口内全军覆没,当时西线流州的柳珪嫡系兵马也伤亡较重,近万羌骑更是死绝,如今第二场大战尚未正式开启,龙眼儿平原一役,且不说北莽精锐马栏子死伤殆尽,洪敬岩的柔然铁骑就已打散,董卓私骑也是伤筋动骨,这绝对是北莽表面兵力依旧大优之下的巨大隐患,相信凉莽双方如今对此都有新的一番权衡。”

年轻皇帝轻声感慨道:“真不愧是北凉铁骑甲天下啊。”

北凉铁骑甲天下,这句中原并不陌生却未必认可的话语,也许今天是第一次在离阳官场被人公然宣之于口,而且还是从赵家皇帝的嘴里说出。

两淮经略使韩林比起在京任职时的风致儒雅,肌肤黝黑了几分,气韵也开始沉稳内敛许多,身上多出几分粗粝质朴的边关气息。相较温守仁、晋兰亭这些久居庙堂文臣的雍容优游,双方之间出现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距离感。韩林在当世十余位离开太安城担任一方封疆大吏的经略使中,属于名副其实的高升,被朝廷寄予厚望,而不是从中枢重地贬谪地方,离阳对这位旧刑部侍郎可谓青眼相加。

赵家天子看向这位每旬必有密信经由赵勾谍子之手传往京城的经略使,眼神柔和:“韩林,这一年来辛苦了。”

韩林躬身惶恐道:“微臣有负圣恩!”

年轻皇帝笑道:“你已经做得很好,若非蔡楠……恐怕你就要成为首位战死沙场的离阳经略使,朕也要失去一臂。韩林,以后切不可如此莽撞行事。文臣为国尽忠从来不在沙场,你的忠心,朕向来毫不怀疑,否则也不会让你担任这个边关经略使。”

除了由于挂尚书头衔的吴重轩尚未熟悉衙门事务,所以暂时仍是兵部一号实权人物的唐铁霜,养神殿所有文臣俱是一头雾水,就连赵阳、高适之、宋道宁这些逐渐从幕后走到台前、重掌军权的大佬,也不明白皇帝陛下为何有此一说。

只不过韩林能够得到这么一番直截了当的口头褒奖,意味着此人注定要在将来重返中枢了,说不定还能够成功执掌三省之一。这的确是谁都料想不到的事情,毕竟韩林早年是张庐门生,只是比起赵右龄、殷茂春,似乎略显才干不足。比起元虢,学识器格方面也颇有逊色。即便与王雄贵比较,也存在诸多劣势。也许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大器晚成,官场上今日春风得意明日却被秋后算账的例子,不胜枚举,反而是韩林这种四平八稳的角色,后劲更足。

一番看似云淡风轻的君臣问对之后,年轻皇帝重新提起那件事:敕封年轻藩王徐凤年为武臣第一高勋的大柱国。这次依旧是满堂沉默,只不过比起先前的暗流涌动,许多群臣眼神之中,这回明显多出些认命的味道。

年轻皇帝手指轻抚膝上那份昭告书:“漕粮一事,户部回头再拟议一份章程送来养神殿,地方上若有些许阻力,户部可以与兵部唐侍郎磋商。总之,在保证圣旨送达北凉之时,漕粮要先于圣旨入凉。”

说到这里,年轻天子瞥了眼高适之、宋道宁两人。二人同时心头一颤,等到皇帝转移视线后,二人相视苦笑。无妄之灾。燕国公府和淮阳侯府在漕运上的进项,早就摊薄到忽略不计的地步,如今真正称得上国仓硕鼠的存在,不是别人,正是那三位与国同姓的赵家宗室。其中两位是早就对庙堂不上心的赵家老人,最后一位则是新近闯入这潭浑水的宗室新贵。据说是前者竭力拉拢后者的结果,而后者在祥符年间凭借某位女婿骤然得势之后,显然有些忘乎所以,骨头都轻了好几斤,一听是如此无本万利的买卖,只是一顿花酒就义无反顾地一头扎了进去。半年以来,保底分红是二百五十万两银子。高适之和宋道宁其实在伸手最长的巅峰时期,也不过是五十万上下。要知道那位郡王的乘龙快婿,这会儿可正站在养神殿里头,而且位置只在齐阳龙、桓温之后,与赵右龄、殷茂春、吴重轩并列!可为何皇帝陛下没有望向那一位,反而是提醒了高宋两位?很简单,那个无形中被老丈人坑了一把却安然无恙的年轻人,姓陈名望,在离阳官场素来被敬称为陈少保,是中枢重臣,更是天子近臣,论及心腹程度,恐怕连严杰溪、严池集这对国戚父子都无法与之媲美。

此时此刻,门下省左散骑常侍陈望面无表情,屏气凝神,看不出丝毫异样。

晋兰亭眯起眼眸,细细打量着站在自己前排的陈望背影,眼神晦暗。

今日小朝会,武英殿大学士温守仁不舒坦,他这位志在手握离阳文脉的礼部侍郎也是大大的失意人。之前陛下提及春闱主考官一事起用德高望重之人,这就意味着官场资历尚浅的晋三郎,其实已经错过凭借明春会试成为天下士子共同座师的大好机会了。而座师、房师两个身份,一字之差,天壤之别。张巨鹿、坦坦翁两人联袂把持科举的永徽年间,为何人人喜好自称张庐门生、首辅晚生?不仅仅是张巨鹿比桓温官位更高,也不仅仅是正副总裁官的差异,关键就在于桓温到底是只负责分房阅卷,即便是桓温亲自批语选中之人,都要经过张巨鹿点头才能通过。

晋兰亭原本以为齐阳龙明确提出不掺和春闱、姚白峰主动卷铺盖离开国子监后,自己怎么都能获得正副总裁官三个席位之一,至于能否总揽大权担任主考官,晋兰亭也不是没有心存觊觎,但是没想到最后竟是这般惨淡光景。

接下来的小朝会,主要是商讨广陵道调兵遣将一事。卢升象脱颖而出成为最大的赢家,兵部侍郎许拱依旧留守蓟州,而卢升象蝉联朝廷南征主帅,相比上次的处处受到掣肘,这回皇帝陛下在养神殿上不但亲口给予卢升象便宜行事的权力,半座兵部和整个京畿兵力都向其倾斜,并且对包括靖安道在内的中原十四州广袤疆土也有节制之权,而且还半真半假随口说了句“大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如此一来,卢升象好似一跃成为节度使之上的节度使,从今天踏出养神殿之后,他便几乎掌控了离阳王朝的半国兵马。

吴重轩的脸色平淡,但傻子也清楚这位来自蛮夷之地的兵部尚书,恐怕心底多半已经在骂娘了。

小朝会结束后,年轻皇帝神色疲惫,没有留下哪位臣子继续单独议事。

那些堪称离阳栋梁的官员都鱼贯离去。

前一天还在京城官场上沦为笑柄的卢升象,围绕身边的道贺声不绝于耳。

高适之、宋道宁还是没有悬念地结伴而行,只不过与他们向来交集不多的陈望突然来到他们身边,也没有说话,只是歉然一笑。

一切尽在不言中。

高适之和宋道宁等到这位陈少保离开后,相视一笑,没有了养神殿上的苦涩。

聪明人与聪明人打交道,有些事情,点到即止,比起言之凿凿更值得放心。

跟陈望这种读书人同朝为官,不管对方如何位高权重,终究是舒服也顺眼的事情,讨厌不起来。

高适之玩笑道:“摊上那么个只晓得拖后腿的老丈人,真是委屈了咱们这位陈少保。”

宋道宁瞪眼轻声道:“宫廷重地,连‘慎言’两字也不晓得?你又好到哪里去了?”

高适之一笑置之。

就在此时,常山郡王赵阳突然一声轻喝,把温守仁这些文臣吓了一大跳。举目望去,原来是个七八岁模样的孩子出现在拐角处。与常山郡王府邸熟门熟路的官员,都认出那个小家伙的身份,正是赵阳的嫡长孙,如今在皇宫内那座赵室龙子龙孙扎堆的勤勉房就学。离阳宗藩子弟无不以进入勤勉房为荣。养神殿位于外廷内廷交接处,更是头等军机重地,照理说就算常山老郡王的宝贝孙子再贪玩迷路,也绝对无法出现在众人视野之中,无故临近养神殿百步者斩立决的规矩,可不光是摆设,也难怪赵阳如此恼火,宦海沉浮了一辈子的老人是真的有些胆战心惊。

那个在勤勉房读书的孩子给自家爷爷吓得脸色苍白,小脸皱在一起,一副想哭又不敢哭的可怜模样。

不过很快一位白衣年轻男子就出现在孩子身边。他双眼紧闭,脸色恬淡,微有笑意,伸手摸了摸孩子的脑袋,然后循着声音“望向”常山郡王赵阳:“老郡王不要生气,是我请求赵元帮忙领路,之前已经与司礼监通过气,并不曾逾越宫禁。”

老郡王愣了愣,一时半会儿没弄明白其中缘由,想了半天,才记起自己孙子前不久说起勤勉房多了位目盲的总师傅,姓陆,学问极大,天文地理无所不知,脾气极好,从不打人板子。当时老郡王就纳闷怎么一个瞎子也能当勤勉房的总师傅之一了,虽说咱们离阳不是那个连当官都要以貌取人的大奉王朝,可一个瞎子想要当官仍旧是不太符合常理,在地方上做个出谋划策的幕僚倒是无妨。后来老郡王一打听,才知道这个目盲文士曾是靖安王赵珣身边的谋士,永徽末年为靖安王府捉刀了那份在京城颇有影响力的四疏十三策,后来不知怎么就在太安城扎了根。赵阳对此是有些嗤之以鼻的,估计不过又是个晋兰亭之流的读书人罢了,墙头草随风倒。

老郡王听过这位贵为勤勉房总师傅的年轻人解释后,仍是板着脸冷哼一声,对自己孙子没好气道:“瞎逛什么,滚回去读书!”

在府邸上与父辈一样对老郡王怕得要死的小孩子,这回竟然破天荒没有听从“军令”,咬牙颤声道:“爷爷,我还要为陆先生带路呢,先生告诉我们,行百里者半九十,最后十里路最可见一个人的根骨秉性,我这才走了一半……”

习惯了府邸上下唯命是从的老郡王顿时勃然大怒,那股子半生戎马积攒下来的威势暴涨:“小兔崽子,一半你个大爷!敢跟老子讲道理,有本事今天就别回常山郡王府邸,在门口大街上睡去!”

目盲年轻人微笑道:“读书人读书,不正是为了能知理讲理从而循理行事吗,为何与长辈便讲不得道理了?”

和颜悦色的勤勉房师傅,与满身暴戾的赵室郡王,形成鲜明反差。

就连许多走在前头的离阳公卿,都忍不住停下脚步转身望去,一个个拭目以待。

老郡王瞥了眼那个嘴上无毛的年轻先生,根本懒得多说什么,然后依旧狠狠瞪向那个孩子:“造反啊,你小子晚上想吃几顿‘刀鞘饭’?嗯?!”

“刀鞘饭”一事,太安城的达官显贵大多听说过,是老郡王赵阳教训家族子弟的撒手锏。事实上就连与老郡王府邸接近的燕国公淮阳侯,年少时大多也挨过赵阳毫不客气的刀鞘敲打,美其名曰你们的长辈管不好,那我就替他们管上一管,举手之劳,不用谢我赵阳。

一听到“刀鞘饭”三个字,孩子吓得两腿越发颤抖。

年轻人蹲下身,跟孩子窃窃私语了几句,后者使劲点头,脚底抹油,一溜烟远离是非之地。然后这位青州人氏的目盲读书人起身笑道:“棍棒出孝子,此话不假,可一个家族若只有棍棒而无诗书,注定只有愚孝,即便有一家之忠义,却难有一国之忠义,于君王社稷并无裨益,于天下苍生也无恩泽。”

老郡王冷笑啧啧道:“大道理倒是挺能唬人的,不愧是勤勉房的总师傅,只可惜本王今儿没兴趣听你瞎扯,你这种满口仁义道德的腐儒,实不相瞒,本王在春秋战事里头,可是杀了不少!如今既然你在勤勉房当差,本王倒也没那份本事与你过不去,你运气好,晚生了二十年!”

老一辈的永徽官场人物其实都知道,这位常山郡王的口无遮拦,那是出了名的,就连张巨鹿和桓温的授业恩师,都曾不幸领教过赵阳的唾沫。

年轻读书人笑意依然,也不再与常山郡王继续言语争锋。

冷眼旁观的吴重轩笑了笑,对这位战功显著却生不逢时的老郡王生出几分惺惺相惜。

晋兰亭有些隐藏极好的幸灾乐祸。

先前的国子监狂士孙寅,如今的翰林院雏凤宋恪礼,十段棋圣范长后,还有这位横空出世的白衣寒士陆诩,礼部侍郎都视为未来官场上的心腹大患。

而齐阳龙、桓温和陈望三人,不约而同都皱了皱眉头,尤其是今年再度成为启奏迎秋官的陈少保,隐约间有些罕见的怒容。

在这期间,只有一人真正胆战心惊,那就是原青州将军洪灵枢。

当初青州士族陆氏惨遭横祸,只有一名少年在自戳双目后,因为注定仕途断绝,得以侥幸生还,之后据说在永子巷赌棋以及担任青楼琴师,凭借这两种贱业为生。哪怕之后不知为何此人坟头冒青烟,成为老靖安王赵衡的王府文案,继而成为新靖安王赵珣的首席谋士,但是那桩陆氏惨案始终没有翻案,某些忧心忡忡的当局者几次试探靖安王府,都没有得到答案。以前洪灵枢对此也没有怎么上心,一来他和洪家不曾参与到那桩惨案中去,如果真有的话,早就斩草除根了,连一个瞎子少年也不会留下。二来当时他是手握兵权多年的青州将军,小小陆氏本就是个蝼蚁一般的低微士族,如果当时陆诩想要对几个仇家发难,其实无异于跟整个习惯了抱团取暖的青党叫板。靖安王府两代藩王都没有帮助他陆家沉冤昭雪,多半是有此顾虑。一个无根浮萍的年轻幕僚,与整个青党,孰轻孰重,高下立判。

可是当洪灵枢在这宫廷军机重地看到那个年轻瞎子,尤其是那句寻常旁人未必在意的“已经与司礼监通过气,不曾逾越宫禁”,如今在京为官的洪灵枢如何能够不遐想联翩?

这个瞎子突然成为一大帮太安城最拔尖勋贵子弟的先生,若是心怀怨恨,对整个青党都不曾释怀,以至于迁怒于他这个离阳平字头将军的洪灵枢,也许很难掀起太大风浪,但终究不是什么好事。如果洪灵枢没有进京,始终待在天高皇帝远的青州一亩三分地,继续当他的正三品将军,那么他也许会有远虑隐忧,却断然不会像现在这样有迫在眉睫的惊惧。

洪灵枢内心深处有些唏嘘,归根结底,还是青党在永徽、祥符之交的庙堂上太缺少话语声,更是他洪灵枢比不上温太乙在京城根深蒂固,换成与陆家惨案牵连更深一些的吏部老侍郎温太乙,哪怕他与这个年轻瞎子面对面,相信肯定不会如此忐忑不安。

这一刻,洪灵枢无比渴望那个比自身“平”字头衔更高一头的“征”字。

离阳征字四方大将军,是杨慎杏、阎震春、马禄琅、杨隗。其中杨慎杏在广陵道战败后已经失去头衔,被朝廷丢到北凉道当那个滑稽可笑的副节度使。阎震春更是战死在广陵道沙场,死后倒是获得一个高规格的美谥,倒也算恩泽门庭子孙。最受朝廷信任器重的马禄琅也已病逝。杨隗毕竟年事已高,最多五年之内就会退出离阳军界。而征、平、镇三字武将都是实权本官,并非虚衔,所以这一退,不存在占茅坑不拉屎的情况,就得立即换人顶替上,比如当今兵部尚书吴重轩,正是顶替阎震春获得征南大将军的身份。

洪灵枢的入京和温太乙的离京途中,在青党三驾马车的领袖陆费墀死后,两位越发成为一根绳上蚂蚱的青党大佬,虽未碰面,但是有过密信来往。熟悉京城内幕的温太乙为洪灵枢有过一番推心置腹的讲解形势。在温太乙当时看来,除去地位超然的大柱国顾剑棠不说,洪灵枢的未来对手,是卢升象、唐铁霜、许拱、马忠贤、忠烈之后的蓟州副将韩芳、父亲正是杨慎杏的杨虎臣、气运惊人的宋笠、老丈人是顾剑棠的袁庭山,人数多也不多,少也不少。

如今宋笠、袁庭山已经自毁前程,与赵炳、陈芝豹两位造反藩王沆瀣一气,不用理会。

兵部左侍郎唐铁霜是福祸相依,成也顾大柱国,败也顾大柱国,在兵部衙门看似风头一时无两,连尚书吴重轩都要避其锋芒,但是在温太乙眼中,反倒不如许拱更有威胁。这位出身江南道的龙骧将军,后劲不容小觑。作为江南士子在卢白颉失势后迅速推举出来的官场代言人,许拱不管当下仕途如何坎坷,都难以阻挡其上升之势。至于既有祖荫又确有领军才华的马忠贤,只要离开家族根基所在的京畿之地,温太乙虽然在密信中并未多说一字,但洪灵枢无比心知肚明,青党所在的靖安道,必然会是这位副节度使的官场泥泞之地。虽不会明目张胆地让其陨落,事实上青党也没有那份实力和气魄,但要说让马忠贤的爬升阻上一阻,缓个三四年,不难。而韩芳、杨虎臣两位年轻后辈,比起做了将近二十年一州将军、如今又有平字在握的洪灵枢,劣势明显,只要这两个后起之秀没有大功,洪灵枢又没有大过,相信洪灵枢会比他们更早一步登顶。

温太乙原本最不看好卢升象。一场声势浩大、军功无数的西楚复国,到头来身为南征主帅的卢升象,只获得一个类似文臣上柱国的虚衔骠毅将军,在京城官场沦为天大笑柄。现在回头再看,卢升象的迅猛崛起和长盛不衰,已经无法遮挡,洪灵枢可以与唐铁霜许拱暗中较劲,却绝不会试图跟卢升象掰手腕。

温太乙在密信结尾坦言,沙场对敌,你死我活,真正到了一定高度的庙堂风景,其实有异曲同工之妙,你上我下,绝不是什么和光同尘皆大欢喜。

温太乙还有些话没有写于信上,而是让那名生于温家的捎信心腹面对面向洪灵枢转述:勿与陈望交恶,与严池集交好,切记小心陆诩。

陆诩在京城官场明面身份仅是勤勉房总师傅之一,此时他向前几步,做出“举目四望”状,笑问道:“听闻洪将军也在今日小朝会之列,我陆诩恰好正是青州人氏,可否一叙?”

京城公卿当然不知那件陈年旧事的陆氏惨案,只当作是同乡之谊的正常叙旧,何况青州系官员在太安城联系紧密早就朝野皆知,可能宅子分别在城东城西的两名青州官吏,也必定每旬都会聚头寒暄一次,这在官场其他大小派系看来,都是匪夷所思的怪事。别州的京城会馆往往平时门庭冷落,唯独青州那四座会馆几乎日日高朋满座,且无论身份,高官、士子、商贾、游侠,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怡然自得,从不介意官场与士林的风评好坏,也从不在乎被讥讽为趋利之徒。所以当陆诩公然提出要与洪灵枢“叙旧”,那些京城权贵没有谁感到奇怪。

唯有洪灵枢没来由感到一股遍体发凉的心悸。

这桩“偶然”会晤,一旦传到青州,温太乙那只疑心最重的老狐狸,当真还能继续勤勤恳恳为自己不遗余力地帮衬铺路?

只是陆诩言笑晏晏,又容不得洪灵枢当场撕破脸皮拒绝邀请。

洪灵枢只能硬着头皮与陆诩并肩而行,逐渐与其他人拉开距离。洪灵枢随后发现两人身后远处,悄然站着一位衣蟒腰玉的中年太监,距离适当,既能看见陆诩,又听不到两人言谈,仅从衣着判断,这名宫内宦官身份就不低,而与洪灵枢视线交会的瞬间,显然是出于陆诩的缘故,中年太监对洪灵枢微微一笑,透着些许善意,这让洪灵枢更为震惊,本朝有几人,能够让一名蟒服太监如此谨慎对待?

难怪温太乙对陆诩如此忌惮,不惜动用大量青州人脉来暗中阻击马忠贤的仕途,也要换取他洪灵枢死死盯住陆诩作为交易。

无法看见这天地万物的陆诩脚步缓慢,一步步轻轻踩在那条青石小径上,每次触及道路边缘地带,就会立即适时调整方向,以此来保持前路无碍。

洪灵枢看到这一幕,百感交集。

这么一个年纪轻轻的瞎子,能够有今日成就,时也运也?

陆诩不说话,洪灵枢也不愿主动开口。

他与温太乙两位,作为屹立离阳庙堂二十多年的青党执牛耳者,对此人忌惮不假,可要说太过畏惧,也不至于。

这位勤勉房总师傅之一的白衣寒士终于淡然说道:“我陆诩身处今日境地,青党功不可没。”

洪灵枢默然不语。

陆诩突然停下脚步,转头面对同样飞黄腾达的平南将军洪灵枢:“当年恩怨,温侍郎虽非祸首,却也难辞其咎,我自会与他算计一番,洪将军与温侍郎是世交老友,不妨一字不差转述与他。”

洪灵枢气势丝毫不坠,反问道:“既然如今陆先生与温太乙同朝为官,陆先生更是贵为向我朝功勋子弟传道授业的勤勉房总师傅,难道要窃用国器以报私怨?”

陆诩哑然失笑,然后正色道:“君子可欺以其方,难罔以非其道。”

洪灵枢一愣,顿时不知如何作答。

陆诩自嘲道:“何况我也不是什么君子,否则那些年又如何会苟延残喘,以至于我陆氏醇厚家风,全因我一人而斯文扫地?”

洪灵枢冷笑道:“陆先生的意思,洪某人一定帮忙转述,若无其他事情,那就告辞了!”

陆诩摇了摇头,轻声笑道:“如果只是让洪将军帮忙转述几句无关痛痒的愤懑言语,我何必冒着结党营私嫌疑的不小风险,就在皇帝陛下的眼皮子底下与你相见?”

洪灵枢闻言后哭笑不得。你陆诩那些话可半点都算不得“不痛不痒”啊,说不定温老狐狸听到后要寝食难安了。

陆诩缓缓说道:“我与洪将军既无旧怨死结,又属青州同乡,加上如今朝廷扶植青党是大势所趋,我陆诩自当顺势而为。且不论庙堂文臣,只说本朝武将,江南士子有兵部右侍郎许拱,辽东豪阀原本摇摆不定,不知在唐铁霜和卢升象之间如何取舍,结果今日之后,卢升象已经不是他们能够居高临下押注之人了,就只能选择兵部左侍郎唐铁霜。”

洪灵枢下意识点了点头。

陆诩继续说道:“想必洪将军早有耳闻,江南道真正的士林领袖,是姑幕许氏的老家主,上柱国庾剑康。此人不但在江南道官场一言九鼎,在太安城也极有渊源,便是坦坦翁这般足以左右庙堂走向的大佬,也与之关系不浅。而唐铁霜如今有意无意与蔡楠、董工黄等人疏远,究其根本,还是想要与顾剑棠拉开距离。据我所知,常山郡王赵阳与老将军杨隗皆对唐铁霜刮目相看,而且近期燕国公淮阳侯也对唐铁霜颇为亲近。征字四将,已经有兵部尚书吴重轩,又有已是囊中物的卢升象,再加上许拱、唐铁霜两人……”

这就已经是四人瓜分四个席位了。

于是说到这里,陆诩哈哈一笑,放低声音:“敢问洪将军,觉得拥有一品武夫体魄的吴重轩再活个二十年,难不难?”

言下之意,便是只能苦等征南大将军吴重轩老死病死才能顺势上位的洪将军,如果没有意外,最少也得乖乖熬上二十年。

洪灵枢脸色阴沉。

陆诩不轻不重说了句题外话:“靖安道的经略使,又不是什么太安城的吏部尚书。”

洪灵枢也笑了:“可是陆先生,也只是地位清贵的勤勉房总师傅……之一啊。”

陆诩嗯了一声,再没有下文。

洪灵枢只看到这个年轻读书人闭着眼睛,笑容醉人。

年轻人的最后一句话,嗓音极低,却无异于天雷在洪灵枢耳中滚动。

“某封总计六百八十二字的密信,我陆诩现在能够倒背如流,那位替老侍郎捎信的心腹嘛……”

陆诩没有道破天机,但是转身离去的时候,这名教书先生,抬起手臂伸出了一根手指,然后轻轻勾起。

明白了那个手势之后,洪灵枢刹那间汗流浃背。

司马朴华和晋兰亭这对礼部大员,理所当然结伴而行。

司马朴华根本不用去看晋三郎,就知道这位衙门二把手一定不会给自己好脸色看。没法子的事,按照原先礼部自己人关起门来商量的结果,是力荐晋兰亭担任明年春闱的主考官,而晋兰亭也会保证照拂他这位尚书大人的两个儿子,最少有一人将来能坐上国子监祭酒或是礼部侍郎的位置。只是随着礼部衙门越发位高权重,司马朴华如今的家门槛高了,眼界也高了,前不久更是与向来眼高于顶的中书省赵右龄也攀上了交情,从那之后,司马朴华就开窍一般,有心改一改礼部里头尚书、侍郎拎不清的局面。真正让司马朴华下定决心的那件事,是立秋那日出人意料地没有成为报秋官,当时所有人都觉得那份殊荣会在晋兰亭和严池集之间竞争,可几乎没有人想到会是陈望再度夺魁。若说是在这之前,晋兰亭仅是稍逊一筹,那么在这之后,离阳朝堂之上再无人觉得晋三郎能够与陈少保争夺那未来首辅之位。

今天皇帝亲口说出那“德高望重”四字,更是彻底熄灭了晋兰亭的独占春闱鳌头之心。

可是不管心底如何看待晋兰亭的笑话,当不了几年礼部尚书的司马朴华,哪怕已经算是几近功德圆满的官场散淡人,依然不敢在明面上恶了此人。

说到底,晋兰亭这些年对北凉摆出的那副强横姿态,得势之时,自然是交口称赞,被誉为铁骨铮铮,失势之时,可就两说了。一个人如此忘本,京城官场其实都看在眼里。

司马朴华一脸惋惜安慰道:“三郎啊,此次陛下的意思你也领会了,并非我不愿扶你一把,委实是有心无力啊。”

晋兰亭淡然笑道:“陛下自然比我等做臣子的,更加有真知灼见,如果尚书大人不介意我越俎代庖,倒是有一份人选。”

司马朴华惊讶道:“哦?三郎尽管说来听听。”

已经不再蓄须明志的晋兰亭微笑道:“春闱三位正副总裁官,分别为担任翰林院学士多年的吏部尚书殷大人,洞渊阁大学士严大人,还有门下省左散骑常侍陈大人,黄门郎严池集、宋恪礼,还有祥符元年殿试的一甲三名,李吉甫、高亭树和吴从先三人,这些年轻俊彦,皆可担任分房阅读之职。”

司马朴华习惯性伸出两指捻动胡须,小心翼翼权衡利弊,最终点头道:“这份人选,天衣无缝,三郎不愧是三郎。”

晋兰亭一笑置之,云淡风轻。

司马朴华悄悄斜瞥了一眼身边的这位京城风云人物,好一个以退为进!

原本对晋兰亭前景已经不太看好的老尚书突然一咬牙,压低嗓音道:“三郎,你且放心,等我致仕还乡之日,便是三郎在礼部更进一步之时。”

晋兰亭笑而不语。

司马朴华轻声道:“三郎,我家中那两个不争气的孩子,以后可就交给你了,务必多加照顾啊。”

走到视野开阔处,晋兰亭抬头望向远处绵延不绝的宫殿屋脊,平静道:“如果我真有那么一天,司马家一门两尚书也不是没有可能。”

领略其中深意的司马朴华会心一笑,并未当真,却也满怀憧憬。

齐阳龙和桓温并肩走出一段距离后,随着齐阳龙走向常山郡王赵阳,坦坦翁也分道扬镳,走近陈望。

因为那个目盲读书人,心情不佳的老郡王显然没想到中书令大人会主动接近自己,一时间有些措手不及。这位论春秋军功其实比阎震春、杨慎杏还要高的宗室勋贵,面对比张巨鹿、桓温还要高出一辈的老人,到底还是心怀几分敬畏,文武相轻这种事情,不能套用所有人。

齐阳龙笑道:“常山郡王,先前你不该与陆诩说那些言语的。”

一提到那个年轻读书人就来气,常山郡王不以为然道:“那小子难不成还能去皇帝身边告状不成?再说了,这点芝麻绿豆大小的事情,陛下也没那份主持公道的闲情逸致吧?”

齐阳龙指了指自己心口,叹气道:“我们读书人啊,心眼小得很。”

常山郡王哈哈大笑:“齐大人你这话说的,世上哪有如此糟践自己的读书人?”

齐阳龙打趣道:“要不然为何古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常山郡王愕然,恍然道:“齐大人这么一说,本王就弄明白了,跟咱们武夫是不太一样。咱们啊,都是今日仇便今日了,从不隔夜。”

齐阳龙没来由感慨道:“历朝历代立国之初,庙堂上都是文武并济的气象,最终亡国之时,都是满殿文臣肆意高声,武臣唯有唯唯诺诺。”

常山郡王纳闷道:“嘿,本王起初还以为齐大人是帮着那个姓陆的小子,现在有些迷糊了。”

齐阳龙笑道:“入京之前,还不觉得什么,如今越来越觉得朝堂之上,像常山郡王这样的武人,太少,实在太少了。”

老郡王收敛神色:“齐大人有话直说,再这么云遮雾绕,本王这心底可真就半点都不踏实了,还不如直接骂本王几句来得痛快。”

齐阳龙摇了摇头,大踏步离去。

门下省两位大佬,桓温和陈望走在一起,两位除了公务来往,其实谈不上太多私交。

桓温开门见山道:“陈望啊,说出来你别生气,虽然你和那个孙寅都是北凉出身,可其实我这个老头子并不喜欢你这个人。”

陈望似乎毫不奇怪,柔声笑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坦坦翁真性情,自然喜欢与孙寅交往,像我这种喜怒不形于色的家伙,官气匠气太重,身上雅骨不足几两重,坦坦翁生不出亲近之心,也在情理之中。”

桓温举目看着前方不远处,就有严杰溪与韩林走在一起,而蔡楠刻意与唐铁霜撇开距离,种种小景象,都是官场大学问。

桓温怔怔出神。

陈望问道:“坦坦翁在想什么?”

老人眼神恍惚,嗓音沙哑道:“衮衮诸公,忙忙碌碌,人人聪明,机关算尽。”

陈望无言以对。

老人转过头,问道:“是不是每一个朝代,都难逃此劫?”

陈望点了点头,但又摇了摇头。

何等心思老辣的老人嗯了一声,根本不用陈望解释什么。

老人双手负后,苦笑道:“天底下最聪明的人,都在这里。结果剩下些笨蛋蠢货,都跑到那儿去了。”

老人沉默片刻,最后喊了一声陈望的名字。

陈望轻声道:“坦坦翁请说。”

老人撇了撇嘴:“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有一天需要有人站出来,为那些傻瓜说上些公道话,而我那时候又已经死了的话,你来说几句?”

陈望停下脚步,紧紧抿起嘴唇,没有立即给出答复。

老人也没有耐心继续等下去,缓缓前行,喃喃自语:“当整个世道都只剩下我们这些聪明人的时候,何其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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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徐凤年做客书院,离阳朝议对变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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