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心安处即是吾乡,无禅道总归有情心

第五章 心安处即是吾乡,无禅道总归有情心

『咋了?我本就是没钱给东西买胭脂才想着去成佛的,要不然我吃饱了撑的去把自己烧了求舍利啊?!』

徐凤年好心带着姜泥出门散心,她却使劲惦记着襄樊鬼城的种种听闻,与李老头儿赏湖已经是到了胆量的极限,再不敢出去溜达,哪怕徐凤年难得做回亏本买卖,说只要出门就当她读书一万字,姜泥同样毫不犹豫拒绝,徐凤年只好作罢,总不能绑着她出门,更何况既定行程中有阴气最重的钓鱼台,估计到时候她得跟自己拼命。当年王明阳兵败城破,便挖出双眼,然后自刎于城头,临终遗言说要留下眼珠去看徐骁如何身败名裂,那实在不是个能有心情赏景的好地方。姜泥不去,于乱局有定海神针作用的老剑神自然也不会跟着,除了三名扈从,连大戟宁峨眉都让徐凤年一同捎上,恰好有些行军布阵要与这位将军讨教。

不等徐凤年让青鸟去喊人,宁峨眉便脸色凝重大步而来,确定廊中无人,才低声道:“殿下,靖安王赵衡来了!”

徐凤年愕然,眯眼问道:“带了多少兵甲?”

宁峨眉摇头沉声道:“并未带兵,除了几名亲卫,便只带了赵珣,还有一名女子,似是靖安王妃。”

徐凤年这下子是真被靖安王闹的这一出给震惊得无以复加,莫不是带妻领子登门负荆请罪来了?否则怎么都不至于让靖安王妃抛头露面,没有甲胄矛戟拥簇已经足显诚意!例如徐骁,从不去做礼贤下士的客套,你来府上,给你开个正门已是给足了面子。靖安王再不济,不去说当年如何风光无限,如今也是堂堂六大藩王之一,若不是遵循着紧箍咒般的《宗藩法例》,不敢兴师动众,可哪里需要亲自赶来?

这像话吗?

徐凤年紧皱眉头心思急转,一时间没注意大戟宁峨眉正在打量自己,房外姜泥捧着书一副天塌下来有世子殿下顶着的无所谓姿态,倒是心思纤细喜怒不露形的青鸟看到宁峨眉眼色,立即泛起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阴沉杀机,宁峨眉似乎有所察觉,斜了斜视线,对青鸟坦然一笑。徐凤年正思量着如何应对,忽略了青鸟和宁峨眉的交锋,略作停顿,轻笑道:“走,宁将军,一起看看去,听说靖安王妃是个极具丰韵的美人,没记错的话这次胭脂评里就有她,年近四十尚能上榜,得是多尤物的女子才行,这等稀罕美景,众乐乐才对。”

宁峨眉微微一笑,带路前行。

约见在客栈角落一间僻静厢房,不知不觉徐凤年身后凑齐了吕杨舒三人,等到徐凤年进门前,更是连李淳罡都沉默站在了拐角处。门口站着两名正值壮年的靖安王府侍卫,气机绵长不绝,一人用刀,一人空手,身上有股徐凤年并不陌生的沙场味道,透着简单而浓烈的果决,像雪,却是渗满了血的雪。

军中老卒总会说从成百上千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鬼都怕,因为身上沾染了至阳的煞气,都是在死人那边抢夺过来的。故而北凉士卒一旦提及北凉王和襄樊城,总带着傲意说几十万孤魂野鬼算啥,只要大将军孤身入城一趟,定要那些污秽阴物连鬼都做不成,摆个孬的三万六千周天大醮哦。

两名从战场走下的侍卫并未阻拦徐凤年,想必以靖安王赵衡出了名的厚重城府,既然愿意折损颜面亲赴客栈,就不会再在细枝末节上误了大事,佩有双刀的徐凤年没有敲门,径直推门。

襄樊最大的公子哥,靖安王世子赵珣低头站着。

一名中年儒雅男子坐在椅上捻动手中一百零八颗天台菩提子串成的佛珠,持诵三宝名号,面容异常虔诚。他即使已经到了不惑之年,可风度卓绝,一眼便知年轻时是面如冠玉的美男子。有野史秘闻记载靖安王之所以最受太后宠溺,赐以乳名檀郎,便是缘于赵衡自小俊美,加之纯孝温顺,得以在皇子中独享太后慈爱。及冠后更是长得风流倜傥兼备虎体猿臂,正史记载六皇子“美容仪,善骑射,手执长枪,坐骑骏马,阵中飞出无人能挡”,足见赵衡当年风采无双。

可徐凤年入门后没有去看赵珣以及那位当年只是功亏一篑的藩王,不是徐凤年故作自大,而是房中那个女子太惹眼了。

她侧身而坐,身段婀娜,一览无余,女子正在看一本书,翻页时一手撩起鬓角青丝。美则绝美,风姿尤胜一筹,古典雍容,一如画卷上的仙家仕女。听闻推门声,她转头,婉约一笑。

佳人一笑可倾城。

徐凤年眼神恍惚了下,世子赵珣低头瞥见这一幕,眼中恶毒更甚,迅速垂首,咬牙不语。靖安王赵衡两鬓斑白,兴许是这辈子用去的心机太多,终究是老态了,所幸男子气度不以年岁而损,但相比靖安王妃的美人不迟暮,光彩照人依旧,多少有些不搭了,本就相差十岁,如今更显老夫少妻。世人只知王妃出自春秋高门豪阀,父亲是西蜀当世通儒裴楷,号称裴黄老,弱冠知名,尤精《老》《易》,超拔世俗,是当之无愧的经学大家。裴家门庭凋零于春秋不义战,裴楷殉国,只余孤女一人,亡国遗孤嫁入侯门,美人配王侯,是当时一桩名动天下的美谈,这些年成了王妃的裴家孤女身居高墙内,几乎没有消息传出墙外。

徐凤年只顾着望向裴王妃,落在旁人眼中,自然是浪荡登徒子,无礼至极。

一名王府侍卫要关门,吕钱塘当即作势抽剑。

徐凤年背对房门冷声道:“放肆!不得无礼。”

任由房门缓缓关上。

靖安王赵衡没有起身相迎,念经完毕,挂好念珠,拴在保养极好的双手上,抬头语气和煦地说道:“凤年,这里没有外人,你我叔侄相称便是。”

徐凤年难得敛去倨傲张狂,投桃报李温言道:“小侄见过靖安王叔。”

大概是没料到恶名昭彰的北凉王世子如此好说话,赵衡眼中掠过一抹晦暗不明的神色,食指拇指轻轻捏住一颗菩提子佛珠,面容欣慰道:“徐老兄虎父无犬子,当年我比不得他马上的盖世功勋,无奈样样输他,心里难免不服气,想着总要在什么地方扳回一城。膝下赵珣不是学武的料,便逼着他苦读诗书,就怕连儿子都要比不得徐老兄的,今日看来依旧是拍马不及,输了一大截啊。对了,凤年,这趟王叔冒昧而来,便是带着这读书读傻了的小子来给你道一声歉,赵珣面子薄,便是知错了,也不敢来,只得请他娘出面,押着过来,让你见笑了。”

裴王妃再笑倾国。

赵衡淡笑望向儿子赵珣,后者哪怕在黄龙楼船上被徐凤年拿绣冬拍脸也面不改色,跳水更被徐凤年调侃好大的修养,跳得如此潇洒从容,可今日只是被父王轻轻一瞥,就像被毒物刺了一下,立即抬头肃容,朝徐凤年深深作揖,算是当面向这个前几日还不共戴天的仇家郑重告罪,只差没有一笑泯恩仇。

徐凤年不客气地拉过一把椅子坐下,盯着靖安王妃那张美艳脸庞看了会儿,然后转头朝靖安王笑道:“是小侄鲁莽了,哪里当得珣哥儿一拜。”

嘴上如此说,却没有任何要跟赵珣套近乎的意思,心安理得地受了靖安王世子的道歉。

赵衡对此洒然一笑,端坐在一张由沉星紫檀拼凑而成的太师椅上,客栈装饰再华贵,也拿不出用犀角檀或者鸡血老檀做椅的大手笔。沉星檀木位居紫檀末尾,质地相对疏松,光泽纹理远逊前两者,但紫檀素来生长缓慢,且无大料,寻常达官显贵有张檀木椅都得笑得合不拢嘴,文人骚客对一柄小小檀扇都爱不释手,相信这张低档紫檀椅子已是客栈的镇宅之宝。靖安王乳名檀郎,痴爱紫檀程度,只输给小姜泥那位造了一座檀宫的西楚皇叔,赵衡号称非檀不坐、非檀不卧,看来并无夸张。

徐凤年望向赵衡手中的一百零八摩尼珠,啧啧赞道:“王叔果然虔诚信佛,天台菩提子摘下时是金黄硬色,一般高僧握珠几十年,也不过由金黄转淡黄,在王叔手上却已由淡黄变乳白,古语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王叔这般心诚,什么菩萨不愿庇佑施福?”

靖安王哈哈笑道:“早就听说凤年与我一样崇佛,果然不假,珣儿便不行,至今还认不得这是天台菩提子。去年大寿,珣儿自作主张送了串核桃念珠给我,虽说每一粒核桃都雕刻有六位罗汉,但不知《佛说校量数珠功德经》记载念珠材质不同,持诵修行时所获功德便大有不同,核子不过两倍,铁五倍、铜十倍、莲子万倍,手中菩提子却是千万倍,凤年,你说要是你,是要那山核桃的拴马索,还是王叔手中的这串?”

徐凤年讶异道:“若小侄没记错,金刚子念珠方是千万倍功德,菩提子是最为殊胜的无量数啊。”

赵衡双指扣住一颗久握褪色的天台菩提子,眯眼笑道:“王叔毕竟年纪大了,总是记错,不服老不行。”

靖安王妃姿容仪态如同皇后,兴许是被和睦气氛感染,少了几分刻意的端庄,两根如葱纤指捏住一张书页,一手托着腮帮侧望向侄子辈的徐凤年,眉目天然妩媚。似乎对于这个远道而来的北凉王世子殿下颇多好奇,眼前已不能算是孩子的后辈,便是在青州,也有诸多说法,逃不过败家当生徐家凤这类尖酸措辞,何况襄樊本就毁于徐骁与王明阳之手,雄城一度变鬼城,青州士林心知说话说不倒北凉王,便以大肆抨击北凉王世子的纨绔行径为乐。

徐凤年与裴王妃对视,微笑道:“婶婶真好看。”

靖安王妃愣了一下,赵衡轻掐以遏妄念的佛珠,顺势玩笑道:“你婶婶自然是好看的,凤年,可有相中的青州闺秀,王叔大可以替你抢来。”

徐凤年脸皮厚如襄樊城墙,顺杆子往上爬,觍着脸道:“本来惦记着春神湖上偶遇的一位青州姑娘,叫什么来着,记起来了,陆秀儿,好像她家的老祖宗是京城里的上柱国老尚书,论家世,倒马虎配得上小侄,可今日见过了婶婶,就不去念想了,差了太多。”

赵衡一笑置之,世子赵珣则已经气得嘴唇铁青浑身发抖,幸好他低头站在一旁,在靖安王与王妃身边,格外不起眼。

接下来便是一番更没有烟火气的闲聊,借着文武评、胭脂评的东风,不缺话题,徐凤年嘴皮子功夫早就和北凉花魁打情骂俏给磨砺出高深道行了,比耍刀本事高了十几楼。靖安王说到此次评点独缺了将相评,还替当年曾羞辱过自己的徐骁打抱不平,这次将相评没有现世,理由是春秋以后无名将,春秋以后唯碧眼儿,既然将相评评不出什么了,何须再评?不过明眼人都看得出这个说法极为推崇当今执宰庙堂的张巨鹿,几乎将他推上了一人辅国的高度。

靖安王赵衡终于起身,徐凤年轻轻作揖道别,离房时当然是赵衡先行,本应该是裴王妃随后,再由低了一辈的徐凤年和赵珣殿后,徐凤年有意无意落了几步,裴王妃性子散淡,加上毫无颜面可言的赵珣急着逃离,变成了徐凤年与裴王妃并肩而行。跨过门槛时,这位胭脂评上身在王侯世家的美人,娇躯一震,瞪大了那双沾满江南灵气的秋眸,一脸匪夷所思地望向那口口声声喊她婶婶的年轻男子,他,他怎么敢?!

徐凤年一脸无辜,轻轻道:“婶婶,侄儿挑了一副手珠,稍后便让人送到王府。”

她耳根红透,没有作声。

被锦绣华裳遮住的臀部传来一阵阵酥麻。

他怎敢如此浪荡荒唐?!

靖安王赵衡听闻此言,似乎并没有察觉到裴王妃的异样,转头笑道:“凤年有心了。”

徐凤年笑着应酬道:“应该的,应该的。”

一路送出客栈,三人上了一辆普通马车,看得出车厢相当狭窄,马匹只是富贵人家都可以承受价格的良驹,除去两名随从侍卫矫健彪悍,一切都相当平常。这距离坐拥京城皇宫只差一步之遥的一家三口,轻轻而来,轻轻而去,表面看着尽是信佛人的佛气,美人的仙气,以及偶遇远亲后生的和气,可其中一步一步的阴煞杀机,外人谁能体会?唯有青鸟看到出房后一直没有留出后背给靖安王赵衡的世子殿下,已是衣襟湿透了整个后背。

北凉王世子望着道路尽头的飞扬尘土,终于安然转身,吩咐青鸟去买一本青荧书斋版的《头场雪》,然后独自走回那间厢房,亲自关上门,坐在还没冷去的椅子上,长呼出一口气。望向那张檀木椅,喃喃道:“不过几炷香的时分,赵衡就已经四掐念珠,徐骁果然没有说错,这个道貌岸然的靖安王最是心毒如妇人,赵衡大概不知道我早就获悉他一掐佛珠一杀人的秘密习性。一掐菩提子是惊讶我不如外界传闻那般桀骜不驯,开始疑心我这些年在北凉的荒诞举止是不是在故意装傻扮痴;二掐则是恼恨本世子记性不俗,清晰记得《佛说校量数珠功德经》上的记载,能够一口道破他故意说错的纰漏;三掐是憎恶我对裴王妃毫不掩饰的垂涎;至于最后一掐,则有意思了,竟直接捏碎了一颗坚硬如金石的天台菩提子。嘿,本世子原本以为他要撕破脸皮,没料到赵珣已经算是定力上好,这个当老子的更是老辣隐忍,看来几十年假装修道念佛,还是有些成果的,论演戏的功夫,的确比我要强一些。”

徐凤年言语调侃,语气却是阴沉得可怕。抖了抖穿着不舒服的衣衫,靠着椅子,在脑海中重复一幕接一幕,靖安王的每一个细节动作,裴王妃的每一次含蓄蹙眉舒眉,赵珣的每一次轻微抬头低头。

终于等到青鸟拿着一套《头场雪》进屋,徐凤年接过书,眯眼起身换了个地方,坐在裴王妃坐过的椅子上,一脸泼皮无赖笑容。抬手虚握了握五指,脸上换了一张面具,陶醉道:“舒服,荷尖翘啊翘,翘不过小娘屁股。

温华这小子说话糙归糙,可都是直接说出了士子们得花大把银子才能买到的大道理。”

青鸟一头雾水,她没有看到房门处的暗流跌宕,估计当今世上只有徐骁敢去深思徐凤年到底做了何等胆大包天的壮举。徐凤年略作思量,抽出其中一本青荧书斋刻印的《头场雪》,翻了几页,如果靖安王与裴王妃在场,一定会震惊于这个北凉侄子的惊人记忆力,记得《佛说校量数珠功德经》中念珠功德加持倍数根本不算什么,因为徐凤年所翻书页与裴王妃几次跳跃读书如出一辙!

想着靖安王妃每次神情上的微妙变化,徐凤年低头看着书页所写内容,笑容古怪道:“这位大美人婶婶,可不像是个外柔内刚的女子哪,裴楷这般豪阀出身的刚烈文豪怎就调教出这么个柔弱似水的女儿,搁在最喜欢钩心斗角的青州女子中,可谓一朵奇葩。估计若非这位婶婶实在是好看,恐怕早就坐不稳靖安王府正妃的位置了,先前听闻陆秀儿这小娘有板有眼说裴王妃是害死了赵珣亲娘才得以坐正,我还信以为真了,这小娘皮害人不浅,下次再被我撞见可就不只是摸摸小手小腰的下场了。”

徐凤年问道:“青鸟,那只我在姥山上让王林泉购置的檀盒在哪儿,去拿来。”

青鸟悄无声息去而复返,徐凤年打开造型巧夺天工的精致檀盒,里头摆着一串王朝不多见的念珠,材料西域名为婆罗子,中原这边习惯美誉“太子”。这种念珠冬不冷手,夏不渍汗,太子串成一圈,有个极具意境的名称,“满意”,是千金难购的妙物,不管送谁都不掉价,对象若是信佛之人,更是绝佳。徐凤年本意是到了襄樊后狠狠试探一番靖安王,如能相安无事,便赠予这串珍贵念珠,如果反目成仇,便自己留着,以后送给那位自小家住寺里的李姑娘,那才更加顺己心顺她意。只不过方才临出门的电光石火间,正愁被靖安王识破真相的徐凤年,鬼使神差,便有了那一下神来之笔,他可不想落给赵衡一个外表知书达理内里心机深重的印象,啧啧啧,那手感,绝了。

徐凤年合上那本夺魁天下的《东厢头场雪》,道:“等下你让宁峨眉将这檀盒送去靖安王府,就说转交给裴王妃,我就不信靖安王这只千年缩头乌龟在家里还能继续忍着!让我不痛快,我就让他家宅失火!”

青鸟轻轻应诺一声。

徐凤年突然问道:“青鸟,我要是说赵珣那王八蛋对裴王妃有畸形的遐想,你信吗?”

青鸟平静道:“信。”

徐凤年冷笑道:“这家子看着一团和气,原来不过是表面文章。赵衡掐珠百万次又如何,手持念珠是可以增定力生智慧,徐骁早已将话说死,聪明反被聪明误,成大事者小伎俩、小聪明要不得,赵衡是个什么都放不下的人,舍得舍得,不舍哪来的得。”

徐凤年笑了笑,自嘲道:“好像我一个被吓出一身冷汗的胆小鬼,没资格对靖安王赵衡这般枭雄说三道四呀。”

青鸟莞尔一笑,摇头道:“赵衡与殿下这一席手谈,他已输了先手。”

徐凤年笑道:“别胡乱吹捧,本世子能侥幸小胜,归功于徐骁替我布下了最霸道的先手定式,可不是我的真本事。哼,本世子到今天还这般不成事,便是青鸟你们几个丫头给捧杀的,去,罚你端茶!”

青鸟笑了笑,记起一事,脸色冷了几分,说道:“宁峨眉对于靖安王登门,存了冷眼旁观殿下如何应对的大不敬心思!”

徐凤年摆摆手,豁达道:“情理之中,大戟宁峨眉,能耍七八十斤重戟的好汉猛将,哪里那么容易为人卖命,话说回来,他如果对本世子见面就倒头便拜,我才要怀疑他是不是有反骨的墙头草,这件小事不须介意,否则会让宁峨眉笑话,心里更看不起本世子。”

徐凤年继而深有感触道:“以前听徐骁唠叨一些经验之谈,总不上心,现在回头再看才有些懂了。马上杀敌无非拼命,拼赢了就是老子,拼输了就是孙子,一清二楚。马下钩心才头疼,怪不得徐骁说书生杀书生最是心狠手辣,还能他娘的手不沾血,赵衡便是这类阴险人中的佼佼者。果然练刀要亲身与人对敌才有裨益,培养城府,还得跟靖安王这些个高手大家过招才长见识,送一串价值千金的‘满意’,本世子不心疼。”

青鸟带着檀盒离开房间,温婉带上房门。徐凤年趁空快读最末的一本《头场雪》,字字珠玑,实在想不通十六岁的丫头能写出这般画皮画骨俱是入木三分的文章,说妙笔生花也不过分。上次大姐回北凉,总听她感叹说恨不得世间再生一雪一厢,当时只觉得大姐过于伤春悲秋,这会儿翻到末尾,看到如大雪铺地白茫茫一片死了干净的凄惨结局,却是既心疼又心安,仿佛不死才是败笔,死了才是真实的人生。以前徐凤年可没有这等心境,身边死了谁,看似漫不经心,其实总要揪心许久,直到三年狼狈游历,历经艰辛,见多了世间百态,才有所转变。

徐凤年柔声道:“老黄,你是想说吾心安处即吾乡吗?”

独坐的徐凤年笑了,“嘿,你哪能说出这般文绉绉的大道理呀。”

客栈一间房中,姜泥趴在桌上盯着十几枚铜钱,姥山上跟抠门吝啬的徐凤年讨要了原本就属于她的一两银子,结果一路走去啥都舍不得买,好不容易狠下心也只是挑了两套最便宜的衣裳和一根廉价的木钗,还剩下些铜板。

穷日子过惯了,小泥人好似早就忘了年幼时身处帝王人家的尊贵风范,不管如何恼恨那世子殿下,不管如何被气得吃不下饭,总不会耽误读书挣银子。

这些日子,离了处处白眼的北凉王府,看到了外地的风光景象,好看是好看,可并没有姜泥一开始设想的有趣,如果不是有李老头儿做伴,她私下觉得还不如待在武当山上呢。在那儿,她还能有一块菜圃,看着那些小小的青翠,总是有些不敢承认的愉悦,原本偷偷等着能在山上过个冬天,那就可以堆出个等人高的雪人,再不用如王府般束手束脚,大可以当着那可恶家伙的面狠狠去刺雪人,可终归还是下山了。

只是希望落空的姜泥也不过分伤心,这本就是自己的命啊,有什么好抱怨的,反正老天爷也听不见。

李老剑神来到房子坐下,丢着花生米入嘴,嚼得嘎嘣响。

姜泥还是望着那些铜钱怔怔出神,心不在焉地说道:“走了?”

李老头儿点头道:“无趣,这靖安王也忒不是个爷们了,在自家地盘上都如此窝囊,亏得能每晚抱着那么个丰腴俏娘子滚被窝,一点英雄气概都欠奉,本来老夫横看竖看都看徐小子不上眼,今儿见识了靖安王父子的气派,才觉得徐小子的可爱。”

姜泥抬头横了一眼。

老剑神讪讪一笑,自知这话落在小泥人耳朵里不中听,就不再火上浇油。只是开始恼火,老夫已经放下架子要旁观徐凤年练刀,这小兔崽子倒好,从姥山到襄樊,多少天了,都没个动静,身在福中不知福,能让老夫指点一二,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机会?!李淳罡是老到不能再老的老狐狸,其实也猜到了一点端倪,徐凤年是个谨小慎微的性子,说好听点是定性超群,说难听点就是胆小如鼠。为了大黄庭便可以强忍着不近女色,为了保密便不轻易地公然练刀透露斤两,李淳罡偶尔很想拿手指狠狠点着那小子的额头,当面问他如此活着到底痛快不痛快!分明是去哪儿都算条过江龙的主,却与鼠辈苟延残喘何异?!

姜泥叹气一声,说道:“城外那个观音姐姐好漂亮,今天那位也很好看哩。”

老剑神哈哈笑道:“姜丫头可不比她们差,再过两年,就要更好看了,女子只要年轻就好,老夫敢肯定她们心里都在嫉妒你。”

姜泥眼眸一亮,问道:“真的?”

老头儿白眼道:“老夫骗你作甚?”

姜泥顿时眯眼笑了,两颊小酒窝,看得连李老剑神都想着去喝酒了。

老头儿有些无奈。

姜泥如守财奴般小心收起铜钱,小跑去书箱拣起一本秘籍,得,又乖乖去读书挣钱了。

于是老剑神更无奈了。

靖安王府的那架马车看似简陋,其实里面别有洞天,内壁尽是上等檀木贴就,放了一只羊脂美玉底座的镏金檀香炉,裴王妃上车后,放好那本《头场雪》,双腿弯曲叠放,饱满圆臀枕在腿上,娴熟伸手焚起袅袅檀香,默不作声。靖安王赵衡与世子赵珣相对而坐,赵衡闭目转动只剩下一百零七颗菩提子的念珠,无论多大的事情,靖安王定要诵经完毕才睁眼。即使知道父王如老僧入定,赵珣仍旧只敢用眼角余光去瞥他名义上的娘亲,复杂一瞥便收回,不敢再看。靖安王念经百声千千声,等到睁眼,已经临近王府,平声静气地说道:“珣儿,知道错了吗?”

正襟危坐的赵珣愧疚道:“知错。”

赵衡没有追究也没有点破,掀起帘子望了一眼车外,淡然道:“倒是看不透那孩子了,都因本王画蛇添足,错走了一着昏手。”

说到这里,靖安王脸色阴沉,斜瞥了一眼低眉顺目的裴王妃,见她似牵线木偶一般毫无反应,越发恼火,握紧挂珠,深呼吸一口,转头对赵珣说道:“在春神湖上你想趁乱一击毙命,嫁祸给那帮青党子孙,心思有了,可审时度势的火候还是差了些,徐凤年是谁,徐瘸子这辈子都指望他来扛起北凉大旗了,真以为几名豢养奴才,加上宁峨眉和一百铁骑就够了?那未免太小觑了这座江湖,没有那姓李的老武夫,徐凤年不知死了多少回了。”

赵珣低头道:“父王教训得是。”

赵衡皱了皱眉头,按捺住心中那股如何念经也摧不破的烦躁,伸手挥散了一些闻着过犹不及的檀香,语调缓慢低声道:“京城那边很热闹,徐瘸子多半是要遂了心愿,给儿子争到手一个世袭罔替,不过大柱国的头衔十有八九是要保不住了。不仅如此,顾剑棠北行两辽,本就是皇宫里头那位逼迫徐瘸子表态,北凉三十万铁骑在两辽的根基,徐瘸子得老老实实自己拔去。

北凉看似还是固若金汤,张碧眼可能会见好就收,但亡国遗老这一派估计要有痛打落水狗的动作,就是不知这一出狗咬狗的好戏,能咬掉徐瘸子几斤几两肉,这帮沽名钓誉功夫天下第一的老狗,也就这点出息和用处了。”

赵珣听到父王刻薄评价殿上的亡国老臣是一群老狗,自然而然轻蔑一笑,这时他才恢复了一方藩王世子殿下该有的气度。王朝原有十三州百姓,如今虽说与春秋八国的十七州子民融合共处,但心底会没有一种天生的优越感?百姓尚且如此,更别提赵珣这一小撮天经地义地认作普天下都是自家私物的顶尖皇室宗亲了,再者赵衡在内的六大藩王除去最不成器的淮南王,其余几位都参与到春秋国战中,军功各有大小,裂土封疆,国战落幕,哪个藩王府没瓜分得几位亡国皇帝的妃子公主做侍妾做奴婢?广陵王更是占有一名皇后两名贵妃,既然如此,八国遗老们在他们眼中有何地位可言?饶是你腹有经略,曾经战功彪炳,可谁真会傻到去当作菩萨供奉起来?同席而坐,都嫌脏了眼睛。

下了马车回到府上,在客栈与徐凤年平易近人的靖安王无视不计其数见面即跪的仆役,穿堂过廊,临近一座佛堂,赵珣默然转身离去。赵衡进了敬奉有一尊紫檀地藏王菩萨的晦暗大殿,裴王妃犹豫了一下正要转身,靖安王赵衡手中本就缺了一颗菩提子的念珠砰然断裂,珠子砸落在寂静殿堂的白玉地板上,刺耳阴森。亲手毁去这一串拴马索的赵衡再无半点遮掩,一脸狰狞死死盯住王妃,咬牙切齿道:“站住!不要脸的东西,是不是再与那徐瘸子的杂种多说几句,你就要连魂都丢了?!”

裴王妃没有反驳,任由靖安王羞辱。此时的她,仿佛是那尊菩萨雕像,没了半点人气。外人都道她这个孤苦伶仃的裴家遗孤能够嫁入靖安王府,是天大的福气,而她自身肌肤白皙如凝脂,坊间流言抱得美人归的靖安王有个雅趣,藏有一尊三尺高的玉人,夜拥美人玩玉人,人比玉人媚,真是羡煞旁人,光是听着就能让天下所有浪荡子流口水。

靖安王并没有罢休,走上前扯住王妃的一把青丝,拖拽进殿,将她狠狠摔在地上,嘶吼骂道:“裴南苇,本王到底哪点配不上你这个出身卑微的贱货?!这十几年你何曾有一次当本王是你的夫君?!本王是谁?你知不知道?!本王离龙椅只差了一步,一步!天底下还有谁比本王更有资格穿上龙袍!”

一头青丝散乱于地,如一朵青莲绽放的裴王妃终于抬头,平淡反问道:“我既然是贱货,你如何配得上?”

靖安王赵衡神情一滞,眼中再无阴鸷,蹲下身,伸手试图抚摸王妃的脸蛋,柔声道:“苇儿,本王弄疼你了没?”

裴王妃撇过头,轻轻道:“不疼。”

赵衡被她这个躲避动作彻底激怒,一巴掌挥去,将贵为王妃的她扇得整个人扑在阴凉地板上,猛然起身怒斥道:“姓裴的,你比死人还死人,既然你有这般骨气,怎么不去死?!当初为何不陪着你那个爹一起殉国?投井?

王府有大小六十四口井!悬梁?本王这些年赏赐了你多少锦缎绸绫!撞栏?

王府何处没有!放心,你死后,本王一定替你风光厚葬!”

裴王妃不看如狼似虎的靖安王,只是凄然望向那尊民间传颂一件袈裟铺大山的地藏王菩萨,冷漠道:“我怕死,所以才嫁给你。”

靖安王生出无限厌恶,背对着这名看了十几年都不曾看清的女子,生硬道:“滚!”

裴王妃站起身,理了理青丝与衣裳,欠身施礼后走出佛堂,跨过门槛时,问道:“北凉王世子送的手珠,我收还是不收?”

赵衡冷笑道:“本王这点肚量还是有的,你尽管拿着,本王知你画工出神入化,只是莫要绘了那杂种的画像再拿着念珠做淫秽事即可。你作践自己,本王反正眼不见心不烦,可污了念珠,惹恼菩萨,那本王这些年念经百万为你祈的福可就白费了。”

裴王妃不冷不热哦了一声。

她一走,靖安王赵衡瞬间变换了一个人,心无旁骛,好像刚才那本家中难念至极的经书一翻而过,他坐在一个香草结成的蒲团上,冷哼一声,阴森森道:“徐瘸子,你真以为本王不敢动你的儿子?!世袭罔替?本王让你二十年苦心经营变成一个天大的笑话!”

姜泥要读书,徐凤年勉强捺着性子听她读了两千字,就去找鱼幼薇出门,准备带她一起去襄樊钓鱼台观景。钓鱼台里有几位天师府老道,徐凤年看能不能亲口问到一些黄蛮儿在龙虎山那边的消息,仅是听从赵希抟那个牛鼻子老道的代笔书信,总不太放心。鱼幼薇穿了件姥山青蚨绸缎庄购得的华美绣裘,是典型的西楚样式,堪称“堆红织锦愁媚嗤素”,可惜在徐凤年眼中略加严实了点。他不乐意鱼幼薇去酥胸微露,却也不想不流半点韵味,鱼幼薇本就是体态风流的尤物,尤其是那胸口两堆傲人肥雪,徐凤年是见识并且品尝过诱人滋味的浑蛋。鱼幼薇如此包裹严实,连那点浮想联翩的机会都被扼杀了,好在她捧着宠爱白猫,将胸脯挤出了几分本色,徐凤年笑着自言自语道:“没白养你啊,武媚娘。”

出门后徐凤年善解人意地问道:“瘦羊湖赏过没?”

鱼幼薇摇了摇头。

徐凤年于是先带着她稍稍绕路走过了一条白蛇堤,似乎与仙人沾边的景点都以剑仙居多,从未听说跟刀有关的。例如白蛇堤是传说几百年前有一位陆地神仙见不惯白蛇在湖中兴风作浪,一剑怒斩,白蛇死后硕大的身躯便成了一条长堤,白蛇堤如此,春神湖也一样。耍刀的?没前途啊。满肚子自嘲的徐凤年带着鱼幼薇一路行去,很是引人注目,一些个游湖的骚客士子都鼓足了劲头或吟诗或高歌,希冀着能博来那位抱猫娘子的青眼相加,可惜鱼幼薇根本视而不见。

徐凤年调笑道:“你没能上胭脂正副两评,怨不怨我?”

鱼幼薇只是摇头。

徐凤年笑了笑,问道:“按理说你父亲是上阴学宫的稷下学士,你该喜欢士族子弟才对,可以前在北凉,也没听说你与哪位士子有诗歌相和啊?”

鱼幼薇轻声道:“因为我知道那些口口声声‘不事王侯不种田,君王下诏我独眠’的文人,都是君王下诏便癫狂的人。那些自称要‘一剑当空惊老龙’的酸秀才,则是杀鸡都不敢的人。我能与他们谈什么诗赋?”

徐凤年点头道:“也对,还不如我这种正大光明花钱买文的粗鄙家伙。

要不咋说男儿只说三分话,留下七分打天下?”

鱼幼薇低头不语。

慢行出了瘦羊湖,徐凤年骑上吕钱塘牵来的骏马,总共只有五匹马,干脆利落,就没给鱼幼薇独自乘马的机会,上马后世子殿下抱美人,美人抱白猫,成了街上一道养眼的旖旎风景。

骑马到城门,上了城楼,才知龙虎山几名看守钓鱼台的老道士已经离开襄樊,原来那张天符已经自行烧毁,难怪襄樊城内百姓一派喜庆。徐凤年登上钓鱼台,城门校卫无人敢拦,入了巍峨城楼,徐凤年打量城内规格,鱼幼薇则望向浩淼的春神湖。徐凤年向宁峨眉请教了一些若是攻破襄樊城门后该如何进行巷战的问题,宁峨眉是鲜明的马战将领,进入北凉军旅后多在边境上以北莽蛮子的头颅积攒军功,双方交战,多是平原上的对垒角力。对于世子殿下询问的攻城战,宁峨眉只能说些从老卒那里听来的皮毛,所幸徐凤年依然听得入神,偶尔点下头,碰到不解处,总要刨根问底,半吊子巷战的宁峨眉难免要跟世子殿下大眼瞪小眼。

一身便装的宁峨眉终于得了个空闲,见世子殿下驻足远眺,小心问道:“殿下,你问这些事情做什么?北凉边境那边可没有攻城战的机会。”

徐凤年似笑非笑道:“书籍秘籍,只要是书上有的东西,我想要,就应有尽有,唾手可得。但那些书上没有的,兴许只是琐碎小事,对我来说才是无价宝。再说了,这会儿不攻城,就不许我们三十万铁骑以后踏平北莽了?”

壮如熊罴的大戟宁峨眉身体一震。

徐凤年转头问道:“宁将军,靖安王府收下我让你送去的檀盒了?”

宁峨眉点头道:“已经收下。”

徐凤年望向城中遥远的靖安王府,喃喃道:“被你看破也无妨,世上与京城那位最不共戴天的,不正是你吗?”

有一座寺建寺千年以来,便正门永闭,不管是帝王将相前来,还是凡夫俗子烧香,都不曾开启过。

这座山寺走出了无数位得道高僧,最近一位最出名的,俗名杨太岁,是当今两朝帝师,将来极有可能是三朝。各朝各代记载在册的圆寂于寺中的高僧有三千余人,其中两百多人被封国师。起始从小乘禅法到止观禅,再到北魏朝三十六位肉身菩萨同时在山上开辟译场,佛光普照,再到八百年前证得无上佛果的禅宗祖师一叶渡海而来,传授大乘壁观,终成佛教祖庭。

近数百年来佛道相争,每十年与道门论辩高下,释门都由这座寺庙里的僧人去龙虎山坐而论道。但与道教祖庭的等级森严不同,这里没有太多规矩讲究,谁都可以上山,山上各处都去得。这里山高寺高碑高塔高佛法高,山高,却如寺庙名叫两禅一般马虎糊涂,始终没个名字。

这便是天下第一名刹两禅寺。

有人说这座寺庙之所以叫作两禅,是修自禅与他禅,即禅己和禅人。但一千多年的漫长岁月,好像都没有一个统一的官方说法,两禅寺也从未出言解释过。

山背面有一座塔林,为两禅寺历代高僧葬地,共计千余座,墓塔大小不一,各有雕刻题记,一眼望去如茂林。两禅寺本意并未将这当作禁地,只是信徒虔诚,不敢踏足,久而久之,就少有人来这里观摩。塔林边缘有一座千佛殿,墙面上绘有长达数百米的彩绘拳谱,殿内地面有一百零八个坑洼,据传是罗汉踩踏出的脚印,千人来看便有千种拳,故有“天下拳法出两禅”的美誉。

万佛殿东侧有一座小茅屋,常年住着个没名没分的白衣僧人,若不是那光头身披袈裟,怎么看都不像个僧人,这白衣中年僧人不仅喝酒吃肉,最过分的是他还娶了个媳妇!更有一个自小便在寺中长大的闺女!

怎么看都是劣迹斑斑的中年酒僧,除却生活不够检点,幸好并不与人交恶,只收了一个与他好脾气如出一辙的小徒弟,女儿生性活泼,喜欢在山里爬上爬下。寺里那个据说年岁最长的住持十分喜爱这娃娃,白衣僧人几次无意间闯祸,被戒律院里的古板高僧追着责罚,便让自家闺女去方丈室讨要几串糖葫芦解馋,老住持只要看着小闺女,也就立马消气了,百试不爽。这个看守塔林的中年和尚带出来的徒弟可不简单,小小年纪便当上了寺中讲僧,得以身披偏袒左肩的浅红袈裟,小和尚法号“一禅”,十分古怪,不过比起他师父的法号,就不显得奇特了。

风和日丽的好时分,可怜小和尚坐在茅屋前搓洗着一大盆师父师娘的衣物,唉声叹气。元宵节那天去山下看灯会,结果不小心就被东西拉去龙虎山,在天师府还与白莲先生说道了几句,幸好没被关门痛打一顿。可一回到寺里就遭殃,师娘确是懒散了些,这么多脏衣服都不清洗,堆在屋中也不嫌臭,非要等到自己回寺才罢休。而且溜出去玩分明是东西的主意,师父师娘见到东西还是那般慈祥,转头看我便换了面孔,吃饭时连碗里米饭都少了许多。唉,这会儿东西该是和师娘下山去买胭脂水粉了,师父其实也挺可怜的,藏在床底储钱的托钵,猴年马月才能放满铜板哦。

茅屋中走出一个醉醺醺的白衣僧人,个子极高,一屁股坐在小和尚身边,同样是板着一张苦瓜脸。

小和尚都不乐意去瞅一眼。

其实师父也不容易啊。

小和尚搓洗衣服搓得腰酸背疼,百般无聊,只好随口问道:“师父,上山的时候听说寺里来了个南边的名僧,正跟慧能方丈抢地盘呢,你说谁能赢?”

白衣僧人打了个哈欠,没好气道:“外来的和尚好念经,再说你慧能师叔打架本事跟你差不多,多半是抢不过人家的。”

小和尚撇了撇嘴,愤愤道:“你不肯教我高深武术,我能有啥法子,千佛殿三面墙壁上的拳谱,看了这么多年,我实在是看不出厉害啊。”

这师父没半点责任心敷衍道:“所以东西说你是笨蛋嘛。”

笨南北老气横秋叹气道:“师父,你说我这辈子能折腾出舍利子吗?

要是不能,我觉得还是去练武好了,东西总是喜欢往山下跑,我怕她被人欺负,我打不过啊。”

白衣僧人想了想,说道:“这样啊,那你先拿寺里那些八九岁刚练拳的小沙弥当沙包打嘛,打着打着你就变成高手了。”

小和尚满腔愤懑道:“这话你早说过了,去年我听你的去揍一个小沙弥,结果人家师父跑来骂人,你倒好,直接溜了,害得师娘差点把我耳朵都给揪下来!”

中年僧人故作讶异啊了一声,装糊涂说道:“有这事?”

认命的小和尚低头,狠狠搓着脏衣。

半晌没动静,小和尚转头看了一眼,发现师父在抬头看着万里无云的天空发呆,忍不住问道:“师父,看啥呢?”

白衣僧人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

小和尚本能先去看师父的手指,很快就被师父敲了一个板栗,教训道:“说你笨还不服气,我已经替你指点,你在看什么?这般鲁钝悟性,还想死后烧出舍利子?”

笨南北沾水的手先擦了擦裤管,这才揉了揉小光头,准备打破砂锅问到底,否则就白挨打了,“师父,你还没说到底看啥呢。”

师父一本正经道:“看月亮呢。”

小和尚白眼道:“大白天师父你看得到?”

怪不得师父法号“没禅”。

白衣僧人抬着头,轻声道:“唉,当初第一次见到你师娘,就是在花前月下。笨南北,为师又想念你师娘了。”

小和尚怒道:“你想就想,跟我说做什么!”

师父问道:“你就不想东西?”

笨南北立即傻笑了,洗衣服也勤快了几分,憨憨说道:“想哪,怎么不想?”

师父又是一板栗下去,然后语重心长道:“你想东西,跟师父说作甚?

明知东西是我闺女,说了还要被我打,你这个笨蛋,为师白教你那么多艰深佛法了。”

小和尚怒道:“你再打,小心打出一个顿悟啊,到时候我立地成佛,就能烧出舍利子了,看东西还理睬不理睬你!”

师父不屑道:“顿悟一说,是师父我教你的,至于舍利子,为师更是看不上眼。在我面前充什么好汉,有本事去东西和你师娘那里大嗓门。”

小和尚心中悲愤,默不作声。

身边这个师父,笨南北也是下山以后才知道师父要比自己想象中佛法高深一点。山下有个说法,同样是在山上长大的师父在甘露六年遍览天下经书,感到宗派林立,诸家说法繁杂不一,莫有匠决,师父说要誓志捐身,要去万里之外求一个“大本”。于是西行求法,一走便是十五年,西域烂陀山够远了吧?师父却要走得更远,求取了《瑜伽师地论》来统一诸家异说,在极西之地的一座寺庙钻研十年,精通了五十部经论。甘露三十一年归来,到太安城时,据说连皇帝陛下都亲自出宫相迎,夹道围观者有数十万,争相目睹白衣僧人的风采。因此寺中才有了一座立雪亭,先皇御笔亲题“白雪印心珠”五字。

如果只是到这里,小和尚笨南北肯定会觉得是在听故事呢。后来师父在寺里提出了“立地成佛”一说,这与禅宗正统有悖,结果师父十五年远行成了闹剧,差点被赶出两禅寺。师父所谓的“举手下足,皆在道场,是心是情,同归性海”也只是在近几年才略微被认可,不管如何,京城数十万人一同跪地拜佛的光景是不再了。好在师父有一点很让小和尚佩服,山下人如何看待、如何反驳,都远不如师娘或者东西一句话顶用,东西有些时候仅仅是一句话说重了,师父都要伤心好久。

白衣僧人微笑道:“笨南北,师父已经没那个心思去跟人争了,顿悟一说,以后就靠你发扬光大了。”

小和尚紧张万分道:“师父,别啊,你有师娘,我可不就有东西吗?多半顾不上你的禅的。”

白衣僧人神情有些懊恼,摸了摸自己那颗大光头,呵呵笑道:“真是羡慕你这笨蛋啊,师父已经无禅可参了啊。”

小和尚跟着叹起气来。

师父轻声说道:“要下雨了。”

“大太阳的,不会吧?”

“总会下的。”

“师父。”

“嗯?”

“你总说些废话哪?”

“经书上的佛法不都如此吗?”

“你小声点,要是被住持方丈听到,又得扣我们铜钱了。”

“俗气,就这样你还想烧出舍利子?”

“咋了?我本就是没钱给东西买胭脂才想着去成佛的,要不然我吃饱了撑的去把自己烧了求舍利啊?!”

“哦,不错不错,有悟性,有根骨,不愧是我徒弟。”

“师父,既然如此,那帮忙洗一些衣服?”

“找打!”

江南道湖亭郡最出名的不是肥美的贡品莲台牡丹,而是一个作风放浪的寡妇,姓徐,从北凉那边远嫁而来,接连克死了两任丈夫,俱是当地数一数二的士族公子。一位曾科举高中榜眼,大登科后小登科,本是天大的喜事,却死于非命;另一位也不差,是探花郎,一样在迎娶徐姓寡妇后暴毙,故而江南道都戏言笑问下一位该是状元遭殃了?

不过这个寡妇最近跟隔壁江心郡的一个文人勾搭上了,那男子是江南道颇有雅名的官宦子弟,父辈皆是文豪,此人姓刘名黎廷,别号诚斋先生,十四岁即可作华美骈文,精通声律,尤其浸淫弹琴,更以擅制美食闻名,在江南道士林中别具一格。原配妻子亦是大族出身,德才兼备,奈何刘黎廷遇上那寡妇后便入了魔障,丧心病狂地要休妻。本来只是两家之事,顶多在江南道上被取笑一番,可刘黎廷的妻子不知如何与京城大内一位贵妃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那位娘娘可就了不得了,天下女子都得去读的《女诫》便出自她手。

江南道这等丑闻传入耳中,自然是勃然大怒,这位娘娘在皇宫内极为得宠,更被赵皇后视同姐妹,所以她这一皱眉,比较天子一怒也差不太远。于是江南道上的官老爷们再不敢心存看热闹的想法,硬着头皮口诛笔伐。刘黎廷虽写得一手让人拍案叫绝的道德文章,似乎男子气概并不算多,一见连宫里娘娘都发火了,立即如醍醐灌顶般清醒过来。先是写了一首绝交诗送去寡妇门上,再去跟妻子痛哭流涕,更与平日里交好的一批雅人高士痛心疾首诉说那狐媚子寡妇是如何勾引自己。一时间可怜的徐姓外乡女子四面楚歌,若非她娘家身世过硬,早就被唾沫淹死了。刘黎廷的妻子更是专门去了趟报国寺烧香,打了她一耳光,骂之荡妇,那狐媚寡妇竟是不恼不怒,只是浅浅笑着,分不清是苦笑还是讥笑。

当时在场凑热闹的士子们无不动容。

报国寺的牡丹冠绝江南,根据地理大家考证湖亭郡的地脉最宜牡丹,这才能培育出那番世间称奇的姹紫嫣红,当初湖亭郡独有姚黄魏紫两种牡丹当作贡品送入京城,花开花落二十日,京师满城皆若狂。郡中报国寺牡丹不下百种,除去并称牡丹王后的姚黄魏紫,还有诸多例如青龙卧湖、赵粉、肉芙蓉等千金珍品。报国寺最大的香客当数那个时下正被千夫所指的徐寡妇,每月初一、十五都要前来烧香祭拜,风雨无阻。她独爱牡丹“赵粉”,寺庙后院中有一株其大如斗的赵粉,枝叶离披,淋漓簇沓,错出檐甃,声势绝艳。

湖亭郡迫于她的煊赫家世以及古怪作风,这株奇艳牡丹几乎成了她的观赏禁脔,今日是月中十五,初一便是她被刘妻扇耳光的日子,她带着一名贴身丫鬟走入后院。离家出嫁时,带了许多娘家仆役婢女,可她都不亲近,唯独身边这个才豆蔻年华穷苦出身的小丫头,倒是没来由喜欢得很。她治家苛刻严酷,府上少有不心怀惧意的奴仆,唯独这个被她取名唤作二乔的丫鬟,知恩图报,处处敬着、护着主子。今天下马入寺一路走来,暗中无数指指点点,小丫鬟气不过,这会儿四下无人,苦着小脸打抱不平道:“小姐,这些香客委实可恨,烧香便烧香好了,见到小姐偷笑什么!”

不到三十岁的寡妇捏了捏丫鬟脸蛋,妩媚笑道:“还是你这妮子有良心。”

小丫头愤愤不平道:“小姐,那刘黎廷太过分了!那些日子都是他跟狗皮膏药一般死缠着小姐,到头来还恶人先告状,那帮饱读诗书的士子都是睁眼瞎吗,怎的都帮着他说话?!”

俏寡妇忍俊不禁,弯腰望着一朵绚烂牡丹,手指捻下一小片指甲大小的花瓣,嗅了嗅,眯眼笑道:“世间男子不大多是这个德行吗?有甚好气恼的,气坏了自己才不值当。”

小丫头怯生生道:“小姐,说个事儿呗。”

寡妇被逗乐,说道:“哟,思春了?瞧上眼哪位书生了?”

小丫头拼命摇头,咬着嘴唇,抬头一脸坚毅道:“小姐,刘黎廷家里那悍妇太可恨了,听说她经常去清山观祭拜,奴婢想去扇她两耳光,到时候求小姐别替二乔求情,奴婢就是被打死,也要替小姐出一口恶气!奴婢知道小姐今儿不顺,就不要再为奴婢烦心了。”

她愣了一下,双指轻柔捻碎花瓣,哑然失笑道:“没白心疼你,不过你一个小妮子掺和什么,被打一个耳光就被打了呗。”

小妮子急哭了,满脸泪水,抽泣道:“不行,奴婢只要想着小姐平白无故受欺负,就想跟那悍妇拼命。奴婢若不是小姐搭救,早就被恶人糟蹋了,奴婢是没读过书不认识字,但爹娘活着的时候总说要记别人的好,奴婢最记小姐的好!”

寡妇替小丫鬟抹去泪水,柔声道:“好啦好啦,本来不想说的,看你这样子,就说给你听,好让你这傻丫头放心。我呢,是故意留着那个耳光的,你也知道小姐我有个无法无天的弟弟,他这趟出行忙得很,我原先吃不准这弟弟是先去看望他二姐,还是来湖亭郡探望我这个大姐,他要是听说了这个耳光,可不就妥妥地赶来我这儿了吗?他二姐呢,心怀天下,不计较这个,我就不行了,总喜欢争上一争。人生哪,难得不遭罪,这便是我为数不多的乐趣了。”

小妮子使劲点头道:“嗯!奴婢知道的,小姐的弟弟是北凉王世子殿下,府里下人们总爱悄悄说些殿下的事情,可每次见到我就噤声了。”

寡妇宠溺地揉了揉小妮子的耳朵,笑道:“有你这双顺风耳,府上哪敢碎嘴,一旦被我知道,还不得被剥皮抽筋?”

小丫头终于破涕为笑。

自家小姐好似每次说到那位殿下,心情便好极了。

寡妇眉头果真舒展了几分,嘴角含笑说道:“我这弟弟呀,从小就长得好看,家里牡丹种植得不多,每次花开,我都会拉着他去赏花,摘下来戴在他头上,比姑娘还俏。可惜过些日子就要下雨,不知他是否来得及赶上这花期。”

小丫头拿袖子擦了擦脸,天真道:“菩萨肯定会保佑小姐不下雨的呀。”

寡妇轻声呢喃道:“小丫头哪里懂无情风雨打散有情风流的苦。”

听不真切的妮子好奇问道:“小姐说了什么?”

寡妇调侃道:“说了你也不懂。”

似乎怕这小丫鬟还会做傻事,寡妇柔声道:“等我这弟弟到了江南道,你便知晓那些个平日里眼高于顶的高门士子、富家子弟是如何不算个玩意儿了。”

山顶是紫黄贵人扎堆的天师府,山脚却只有一对师徒相依为命的破败老道观。

做师父的老道人为了这个闭关弟子能够上进,可谓是磨破了嘴皮子,起初是老道士压箱绝技的“大梦春秋”,这连四大天师都不得法门的道统秘术,那徒儿怎么都不学,听都不愿听。直到老道士某天冷不丁开窍,拿着北凉王世子殿下的书信故意说成是徐凤年在信上说了,希望黄蛮儿学一学这门可一睡五百年的春秋道法,结果事情真误打误撞成了,痴儿徒弟当时就竖起耳朵,真正用心去学“梦春秋”。

背诵这门法门口诀不难,难在如何运转气机,大黄庭求厚,梦春秋却是反其道行之,求薄,练至玄妙巅峰,体内几乎气机全无,只剩“一气”。

老道士之所以器重徒弟徐龙象,不远千里低声下气去求北凉王,正是因为徐龙象天生神力,生而便是恐怖的金刚境界,若是学成梦春秋,真正是阴阳互济,如虎添翼,龙虎山老道赵希抟何曾不希望山上出现第二个齐玄帧齐仙人?至于徐龙象是否出自天师府,赵希抟完全不介意,这辈子当面或者背后说他离经叛道的天师府上人还少了?

以前是徐龙象不肯学,让当师父的老道士很头疼,可现在赵老道还是头疼,那小子走火入魔了,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在半睡半醒之间,这春秋大梦简直就是祖师爷给徐龙象量身打造的。老道士原本还能陪着徒弟蹲着看蚂蚁或者看溪水,即便说不上话,好歹还算有个听他唠叨的伴儿,如今老道士完全无事可做,太无聊了,只得掐指算着那世子殿下什么时日能来龙虎山。

在龙虎山辈分极高、脾气极怪的老道人蹲在青龙溪畔发呆,发愁怎就看不见乘筏览景的貌美小娘子呢。

那个从不说话的徒弟破天荒走出道观,蹲在一旁。

无比欣慰的老道士嘿嘿笑道:“徒儿啊,终于出来透口气了?”

预料之中的没有回应。

老道人自顾自说道:“我求了一辈子的道,总看不太真切,觉着云遮雾绕,到头来看你,才知这个道不可道啊。”

徐龙象只是双目无神望向溪水。

老道士感慨说道:“他日下山前,为师带你去见一个老前辈,你若能撑下一百招就够了。”

黄蛮儿不知何时摘了一片树叶,递给师父。

老道士接过了树叶,却苦笑道:“你这徒儿,为师可不会吹哨子。黄蛮儿,是想你哥了吧?”

痴傻的徐龙象竟笑着点了点头。

老道心有戚戚然,“山上差不多有山楂的时候,你哥就到了。”

这老道虽说听了北凉王世子的劝告,下山时会好好装扮一番,还特意跟徒子徒孙们借一柄钟馗桃木剑什么的,可在山上还是邋遢得一塌糊涂,脚上草鞋还是自己编织的,身上道袍更是破烂不堪,沾了无数尘土。

这时,黄蛮儿低头,伸出枯黄手臂,拍了拍老道士身上的尘土,轻轻拍去。

这一生为了一个“道”字,无妻无子更无孙的老道士愣在当场。

瞬间老泪纵横。

徐凤年离开钓鱼台,带着鱼幼薇在城中闲逛,看到一条巷子挤满了人,不乏青衫风流的年轻士子,走近一瞧,才发现是在赌棋,蹲着、坐着、站着的都有。徐凤年此时才记起襄樊除了相国巷以“销金窟”著称之外,还有这永子巷一样名声不小,巷中靠壁而坐的都是摆出棋墩棋盒的野棋士,以己身棋力强弱下注不同数额,引诱技痒的游人和棋痴上钩。这等博弈,自然难入棋坛大家法眼,却最能消磨市井百姓与贫寒士子的光阴,加上下注往往无非几枚、十几枚铜板,算是小赌怡情。

徐凤年笑了笑,使劲啃了一口油纸包裹的酱牛肉,当年身无分文饥肠辘辘,有一段时间便是在巷弄赌棋挣饭钱。以他被国士李义山调教以及徐渭熊打熬出来的棋力,赢棋不难,只是往往摆棋的地方有同行要糊口,讲理的还好,井水不犯河水,不讲理的就仗着是本地人去驱赶世子殿下。再就是赢棋也有讲究,不可图着屠大龙爽快,得留有分寸小赢几子,要不然让对面败得丢盔弃甲,便不大乐意继续掏钱下棋了,这都是徐凤年被逼着慢慢悟出来的俚俗微末道理。

世子殿下让吕杨舒三人离远点,只留宁峨眉站在身后,拉着鱼幼薇挑了个空隙见缝插针。下注棋士是个落魄学子模样的青年,衣衫缝补,鞋袜泛白,他面前的空荡棋盘上搁了十颗棋子,意思便是摆棋的输了要给十份钱。

寻常赌棋,都是只摆两三颗,五颗都不常见,可见这名野棋士相当自信。徐凤年蹲下后正犹豫是否要掏几文钱出来下注,抬头一瞥,看到对弈棋士是个盲人,这棋如何下?

似乎对这种情形习以为常,目盲棋士温言道:“无妨,听到落子声,我便知落子于何处。”

徐凤年点头道:“我下注十文。”

盲棋士从袖口掏出钱袋,掂量了一下,面有愧色,轻声道:“这位公子,我输了便要欠你十六文钱,若公子不嫌弃,我手边有一本祖传棋谱,应该能值这个数。”

徐凤年笑道:“好。”

棋谱什么的,徐凤年可不上心,听潮亭里能让棋坛名士痴狂的棋谱不计其数,《桃花泉弈谱》《南海玲珑局》《仙人授子谱》等等,世子殿下能给你堆出一座小山,何况如今棋盘纵横十五道变成十九道,往往越是上了年数的棋谱就越发不值钱了。

古今棋士手筋就大体而言,后者终归是越来越强。盘膝靠墙而坐的盲棋士膝下放有一盒黑子,摊手微微一伸,示意徐凤年执白先行。这名野棋士虽然穿着寒酸,气态却不容小觑,举手投足间皆透着股真正世家子的儒雅古风。

正式对局较技前,双方各在对角星位上搁置两子,称为势子,这便是古棋座子,很大程度限制先行优势,而且注定了中盘于中腹的激烈战斗。

徐凤年将手上酱牛肉交给鱼幼薇,率先起手三六,这一挂角被自诩黄三甲的大国手黄龙士评点最佳侵角。年轻盲棋士神情平静,果真可以听音辨位,黑子应手九三,与白棋分势相持。

接下来各九手的黑白落子都没逃出先人路数,从旁观战的鱼幼薇,父亲曾是西楚棋坛赫赫大家,在上阴学宫求学时也只惜败给号称“战力举世无匹”的黄龙士。她自小耳濡目染,颇有父亲棋风,自然是精通弈理,恐怕梧桐苑里的北凉小国手绿蚁都不敢说稳赢鱼幼薇。看到相互十手,鱼幼薇有些失望。

可徐凤年白十一断,却让鱼幼薇眼前一亮。那目盲棋士同样是微微凝滞,不再落子神速,略作思量才提子复落子。

古语棋从断处生,徐凤年接下来几子皆由此一断而生,不可谓不别出心裁。盲棋士一路隐忍,终于黑十八在角部尚未安定的情况下抢先攻击,五六飞攻,鱼幼薇皱眉凝神一番深思,这一型竟有四十四变之多。

鱼幼薇下意识地去看徐凤年,见他仍然不动声色,落子速度始终如一,白四十三时轻轻扳出,棋盘上刹那间杀机四伏,看得鱼幼薇心惊肉跳,这一手实在是太凶烈些了。白五十九飞补与八十三尖,同样是气势汹汹,孰料目盲棋士局面如一叶扁舟泛海,摇摇晃晃,偏偏不倒。至黑一百八十手后便已是稳操胜券,先手收官的大好局面,徐凤年很平静地投子认输。

徐凤年再掏出十枚铜板,说道:“还是十文。”

盲棋士执白先行,这一局依旧是徐凤年早早挑起硝烟,盲棋士沉着应对。鱼幼薇依稀瞧出端倪,徐凤年极重攻击,那盲棋士却不与大多世人相同,最重地势凝形,一些个当下看似随手、恶手的落子,总能与中盘甚至收官遥相呼应,灵犀十足。若非徐凤年凭借层出不穷的花样硬生生掀起一波波无理厮杀,两盘都拖不到两百手以后。当下正值女子大才的徐渭熊改十五变十九以及破除座子制的弈林千年未有变局,以鱼幼薇来看,棋力略胜世子殿下一筹的盲棋士注定会一鸣惊人,况且这名棋士是否隐瞒实力还不好说,果然是市井藏龙巷弄卧虎。

“再来。”

连败两局的徐凤年轻声笑道。这次执白以双飞燕开局,这个定式曾经广为流传,只是近五十年来最拔尖的国手们在巅峰擂争酣战中都弃而不用,黄龙士更说起手双飞不无太紧,失了醇味,算是给这个经典布局判了死刑。

徐凤年干脆就坐在地上,结果换了舒服些的姿势,棋盘上兵败如山倒更快,轻松三连败,盲棋士身前已经堆了三十枚铜板。徐凤年抬头,透过永子巷墙檐看了眼天色,已是晚餐的点上,可难得遇上棋力这般高明的野棋士,就招手将舒羞喊到身边,让她去酒肆弄些吃食来。很快舒羞便端了个大食盒,放有四双碗筷,杨青风试过无毒后舒羞才敢放在徐凤年身前,徐凤年笑问道:“一时半会儿我是不打算走了,要不你也吃些?”

那目盲棋士不拘小节,笑着点头。鱼幼薇虽是养尊处优的娇气女子,与徐凤年一同坐着吃饭也不觉得失态,大戟宁峨眉则站着几口就将一顿饭食风卷残云下肚。野棋士缓慢进食时甚至主动与徐凤年说了三盘败局的得失,说到徐凤年的妙手、强手,毫不掩饰他的赞叹,提起几招随手、无理手,则也直截了当说出不足,徐凤年频频点头,受益匪浅,相谈尽欢。徐凤年笑问棋士是否师从棋坛名家,那目盲棋士摇头说家世平平,年幼失明以前才刚开始接触围棋,失明以后无所依托,只得与棋做伴,在永子巷赌棋已有小十年,挣到的钱只够温饱,一有闲余就去购买名士棋谱,存不下丁点儿银子。说话间盲棋士拍了一下脑子,从行囊中抽出几本儒家典籍,交给屁股只能跟地板挨着的徐凤年,轻笑道:“垫着。”

徐凤年接过书,抽出两本交给双脚早已发麻的鱼幼薇,笑道:“不妥吧?辱没了圣人学说。”

盲棋士微笑摇头道:“礼义廉耻可不在书上。”

徐凤年不再矫情,与眼前赢了他三十文铜板的野棋士一起吃饱喝足,再起十九道上的硝烟,徐凤年屡战屡败不知疲倦,盲棋士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落子清脆,神态自若。

永子巷十局,杀得天昏地暗,从正午到暮色再到月色,尘埃落定,徐凤年一鼓作气连着输了十把,付出一百文。永子巷的野棋士们都已撤去,徐凤年盘膝坐在一本儒家经典上,看着棋盘上的败局,重重叹息,说道:“你这等手力,可以跟上阴学宫的徐渭熊一较高下了。”

野棋士摇头道:“寻常人下棋大概算是只弈一面,我勉强能有两面,当今棋坛名家可顾三面,渭熊先生却是与黄三甲双双独弈四面,我哪敢去蚍蜉撼大树。不过此生若能与渭熊先生手谈一局,虽死无憾。”

徐凤年帮着把棋子收入盒中,这才起身玩笑道:“我可没有你这种‘朝闻道夕可死’的境界,输给你不冤枉,这趟愿赌服输。嘿,那上阴学宫有名动四方的当湖十局,咱们也算有永子十局,就此别过。”

目盲野棋士笑道:“这几本书就赠予公子吧。”

徐凤年一点即透,其中两本书籍在鱼幼薇的屁股下垫了许久,想必野棋士早已听声闻味,知道是自己带出来的“家眷”,出于避嫌,再讨要回去就不合适了。徐凤年再掏出十文钱,交给起身后身材清瘦的棋士,打趣说道:“最后这十文钱,就当从你这边再买两斤礼义廉耻好了。”

棋士犹豫了一下,还是收下,温雅笑道:“公子不缺这些。”

徐凤年大笑而去。

盲棋士收拾好行囊,孤身站在寂静无人的巷弄中,面朝巷口深深弯腰,一揖到底。

走出永子巷,策马而返,徐凤年啧啧道:“小小永子巷就有这么厉害的人物。”

鱼幼薇皱眉问道:“他是刺客?”

徐凤年哑然失笑,下巴抵在怀中的鱼幼薇脑袋上,一脸无奈道:“你想多了,我只是感慨那目盲棋士的棋力惊人而已,他自称棋盘上只可弈两面,过谦了,我敢说二姐与他下十局都要输两三把,想必是他从未与顶尖国手手谈过,因此不知道自己的厉害。”

鱼幼薇点头道:“此人弈棋擅长以弃为取,以屈为伸,视野开阔。可不仅只限如此,第九局中被你无理手惹恼了,才展露出他即便是正面角斗,力量更是奇大的一面。他若真是普通家世,失明后自学成才,那毫无疑问这人是棋道的天生巨才。”

徐凤年轻轻说道:“他的双目是被刺瞎的。”

鱼幼薇愕然。

徐凤年感慨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些背后辛酸就不是本世子感兴趣的了。”

鱼幼薇揉了揉武媚娘的脑袋,问道:“没有想过请他到身边做幕僚吗?”

徐凤年摇头道:“下棋下得好,不意味着做官就能做得顺。我已经赌输了一百文,就不再去赌了。”

鱼幼薇笑而不语,这位世子殿下棋力可谓相当不弱,想必连输十局已经是颜面尽失,不好意思再与那目盲棋士过多接触了。

徐凤年没来由说了一句,“就看靖安王赵衡的赌运如何了。”

徐凤年突然苦着脸道:“完蛋,老子今天赌运这般差,此消彼长,赵衡那只老乌龟十有八九要赚翻。”

鱼幼薇疑问道:“怎么了?”

徐凤年呢喃骂娘了几句,没有作声。

永子巷中,年轻盲棋士吃力地背起行囊,不过是棋墩、两盒棋子外加几本棋谱而已,便有些劳累不堪了,棋士默默自嘲百无一用是书生,走了几步,扬起一个温煦笑脸。永子十局,足足挣了一百文钱哩,这两年自己在永子巷中除了故意示弱,就没有真正输过一局,襄樊本地的爱棋人已经不愿意跟自己赌棋,除非是一些来永子巷游玩的外乡客人,才会上钩,所以一日赚百文,是难得的好光景。再则那名公子极为有趣,身世自然是极好的,他眼瞎心不瞎,那般家世优越的公子哥,却下得一手好棋。这些年自己已经很难去费心费神下棋了,年幼学棋时赢棋开心,输棋更欢喜,如今一直赢棋不输棋,下棋的爱好便越发清减,生怕哪天就真的只是为了糊口而去下棋,真有那一日便是棋道止步的一天。念及自己惨淡的身世,盲棋士面容冷淡,似乎忘了去如何悲恸。

这世道,瞎了不去看就好。

若能多遇上几位下棋十局的好心公子,兴许才会后悔当年自刺双目,可家道中落,落魄如丧家犬后为了苟活,下棋十年,遇上了几个?

行到巷口拐角,盲棋士被拦下。

传来一道威严嗓音:“我家主子要见你。”

盲棋士平静道:“不见。”

不远处停了一辆马车,车中雍容男子手上拿着目盲棋士的身世记载,纸上笔墨还未干涸,分明是才提笔写就的东西。永子巷十局,巷内赌棋的、旁观的陆续不下数百人,即便是身在局中的年轻棋士,都没有多想,只是认为好运遇上了心善的公子哥,却不知首局结束时便有消息传到襄樊城中最权贵的地方;下至第三局时就有棋谱送达那座门口摆有雄狮的府邸;第五局时府中主人已经让下人去彻查目盲棋士的身份;第八局结束,车厢内的男子还在犹豫如何处置;直到第九局,见识到那个年轻瞎子的真实棋力,这才笑着亲自出府,一直耐心等到现在。当手上拿到最后几页目盲棋士十年赌棋生涯的琐碎零散记录,他觉得耐心可以更大一些,所以当贴身侍卫在马车外轻说那人不见,他并不恼怒那小子的有眼不识泰山,再者,那小子本就是个瞎子嘛。

男子烧掉了于己而言无非是几百字的一段蝼蚁身世的几页纸,然后亲自下马,走到那风骨极硬的目盲棋士身前,缓缓说道:“陆诩,青州海昌郡人氏,祖父陆游是前代硕儒,父兄皆是不差,一门三杰,主修经史,不承想修撰西楚国史时替读书人说了几句公道话,被小人构陷,差点满门抄斩。你自刺双目,自绝仕途前程,才得以保全性命,这十年来,日间在永子巷赌棋,夜间便去相国巷为勾栏女子抚琴,挣的都是脏银子,可知你的仇家已经成了海昌郡的郡守大人?”

目盲棋士平静道:“这银子,不脏。”

中年男子笑问道:“且不论银子脏不脏,我问你,想不想一展才华,而不是在两条巷子里钻营求生?”

年轻棋士笑道:“虽说此时已是晚上,可陆诩还是不太愿意去做梦。”

男子哈哈笑道:“听说你曾经说过一句话,我辈腹有千斤书万斤才,要卖却只卖与帝王家。”

目盲棋士皱眉道:“这等读了几天书便不知天高地厚的胡诌狂语,当不得真。”

男子沉声道:“我却要当真一回!”

目盲棋士苦笑道:“事到如今,还不肯放过陆家吗?”

那手上挂了一串念珠的男子平淡道:“我姓赵名衡,帝王家,如何才算帝王家?一个靖安王够了没?!”

靖安王府,满头雾水的世子赵珣找到在书房中抄写佛经的父王,轻声问道:“听说父王带了一名扛琴的目盲棋士回府?有何深意?”

靖安王笑道:“此子是海昌郡陆家的最后一人,若只观棋,府上无人能胜过他,交由你养着便是,反正花不了几个钱。如果是只能在棋盘上经纬谈兵的货色,就当养了条不会咬人的狗。若是的确有些才华,就收入王府幕僚,雕琢一番,日后你当着他的面收拾一下海昌郡太守俞汉良,他再出谋划策便真正诚心了。士为知己者死,珣儿,这点古人说烂了的道理,你要牢记在心。而且如何与这等士子相处,你要收起与韦玮那帮纨绔交心的那套,别依仗着身份压人,天下读书人都不是傻的,心思最是细腻,兴许读不出大义,但读出分不清是自负还是自卑的性格,总不是难事。珣儿,父王教你一事,对付这些个士族才子,你就把他们当作靖安王世子殿下,你当作他们。”

赵珣笑道:“知晓了,父王将心比心,早已是佛心了。”

靖安王赵衡眯眼笑道:“不需你溜须拍马。”

赵珣小心退出书房。

赵衡继续以一杆软毫抄写佛经,抄写完毕,冷冷道:“陆诩,本王留着你无非是想过几日与你说一段故事,本王这般大手笔,若没个无关大局的知音,太无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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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完结精校版大全集(全20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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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心安处即是吾乡,无禅道总归有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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