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子胥西来诡秘踪

第四回 子胥西来诡秘踪

原来这霍梅意来历非同寻常。

霍梅意的远祖柯斯洛埃斯一世,乃波期萨桑王朝国王,在位共四十八年。柯斯洛埃斯一世穷兵黩武,曾与闻名一时、国力强盛的大秦(即东罗马帝国)连年争战,以致民生困顿,国势衰败。萨桑王朝经此战役,此后一厥不振,再过六十余年,终为黑衣大食所灭。究其败亡之因,柯斯洛埃斯一世兴戎起衅,劳民伤财,实乃始作俑者。萨桑王朝覆亡后,王族风云流散,分居异地。霍梅意此系之初祖,便是柯斯洛埃斯一世第九子,到得霍梅意这一代,已历十世之传。

霍梅意天生神勇,嗜武如命,少年时习剑术,成人后四处访师学艺,曾跋山涉水,远至天竺国修习瑜伽术,得其静坐调息之法而归。他习武有成,便联络族人,暗中谋画,以期重复故国。然而萨桑王朝灭亡已近四百年,人心早失,国人百姓多不知萨桑王朝为何物,所谓复国兴邦,不过是王族后人的一厢情愿之想、水中捞月之举罢了,何偿有一丝一毫的成功之望?霍梅意自小志向远大,眼见复国无望,初衷不改,继而潜心武学,许下开宗立派的宏大誓愿。十余年后,他武功日精一日,于是广纳门徒,传授武艺,渐成一方气候。

不料值此声名日隆之际,惨祸横生,执政教王见他招徒聚众,深恐养痈自祸,且又侦知他本为前朝王族后人,竟尔发重兵大力围剿。一场恶战下来,族人们徒尽遭杀戮,霍梅意虽然武功精强,但于乱军之中,却也只救得未及四岁的孙女一人而已。此后一年,他将孙女寄养在一位好友家中,只身多次潜入德黑兰堡,谋刺教王。然而教王身边卫士如云,守护森严,其中尤以一位名叫马特的大剑师最难抗敌,一连三次,俱是无功带伤而返。

他暗中打听,方知这位大剑师马特也非常人。此人原是一名海盗首领,杀人越货,横行于爱琴海,但凡穿行于爱琴海上的商贾,只要提起“捉人的渔夫”马特之名,人皆色变,谁不胆寒?马特为害日久,终于惹恼了执政教王,派遣舰队将其围捕。马特凭手中一只利剑,杀教王座下两将军、十六武士,伤士兵不计其数,最后剑秃力竭被俘。教王见马特神勇无敌,有意将其收归麾下,于是特旨赦免,饶了他一命。马特蒙恩贳菲,终究心怀感激,于是自愿为奴,发誓终身护卫教王。

霍梅意探听清楚马特的来历,深知此人一日不除,自己便一日报不了大仇,于是使尽手段,或公开决斗,或暗算施毒,或动之以情,或诱以利色,但这“捉人的渔夫”马特不但剑术无敌,心思机敏,对教王更是忠心耿耿,死心塌地,每一次交锋,霍梅意丝毫占不到便宜。

返回友人家中后,霍梅意心想自己复国之志空许,开宗立派之愿成泡影,复又惨遭灭门巨祸,复仇也已无望,不免郁郁寡欢,性情也是跟着大变。其友见他终日长叹短嘘,愁眉不展,知他若不能手刃仇敌,今生今世再也休想有一日的快乐安宁,心中大不忍,于是指点迷津,要他东去中土,说道只要他能修习到中土明教的上乘武功,大仇便有望得报。霍梅意的这位知交好友,乃波斯明教知微法师,向以学问渊博见称。中土明教源出波斯,摩尼本人创教之初,不容于波斯王萨破儿一世,遭放遂时便曾游历于西域陇右一带,是以中土明教与波斯明教渊源极深,青鸟殷勤,历代教主均定不断互遣星使,以通声息。因此知微知道中土明教武学森罗万象,典藏浩瀚,只是中原武林泰斗,向推少林、正一两派,知微不曾踏足中土,此节却是不知。

霍梅意欣悉此讯,复仇之心复炽,随即身藏知微亲笔书函及波斯明教信物,怀抱孙女,踏上东去之途。他原想将孙女托付给知微,可临行之际忽又改变主意,心想此去中原,间关万里,也不知吉凶如何,倘若自己客死异乡,那岂非连这唯一的一点骨肉也难再相见?眼见小孙女玉雪可爱,一对碧如海水般的大眼好奇地望着自己,张开一双小手要自己去抱,蓦地里鼻中一酸,触动舐犊之情,心肠登时软了下来,于是一把抱过孙女,大踏步而去。

上路不久,遇上了一队去中土的商旅。波斯国自汉唐而降,便于中土商贸往来,中土长安、洛阳、汴梁等地,均有波斯人聚集群居,经营珠宝香料买卖。这队商旅驼马成群,货物如山,人数近百,霍梅意出身王室旧族,少年习武,壮年谋求复国,中年结帐授徒,近年矢志复仇,于日常琐事俱是一窍不通,幸而身边不乏金银,混迹于商队中,倒也不缺照料侍奉之人。沿途间或遇上小股强盗马贼,霍梅意牛刀小试,随手给打发了,数次之后,竟赢得众商客对他礼敬有加,奉如神明。

波斯至中土,千里迢迢,何止千山万水?途中甘苦,也不必细说。一年之后,到得明教总坛驻地黑木崖,霍梅意手持书函信物,求见中土明教第二十四任教主邵十力。邵十力闻报即行接见。霍梅意呈上书函信物,言明求艺之意。明教本多精通波斯语之人,当下权充通译。邵十力为人豁达大度,见霍梅意乃波斯总教知微大法师所荐,听后欣然应允,并命人教其华语,授其汉字。从此,霍梅意便在黑木崖住了下来。他通晓华语汉文后,自名霍梅意,又替孙女也取了个汉名,叫做霍青丝。

明教武学典藏丰富,不但本教武功囊括在内,武林中其它各门各派的武学典笈也是洋洋大观,所藏极多。诸如少林寺的《疯魔杖法》、正一教的《仙人掌谱》、东海桃花岛的《弹指神通指诀》等秘笈孤本,尽皆罗列其中。这些别门别派的武功秘笈,或是由明教历代高手明抢暗偷而得,或是别派掌门人慷慨赠送,或是以珍宝绝技交换而获,总之是数量着实不少。倏忽三载,霍梅意自身武功本就高明,人又明辨妙悟,早将明教诸般典藏武功练会了一大半。只是他所练就的这些武功,或拳或掌、或指或腿、或剑或刀、或点穴、或擒拿、或暗器、或轻功,均为技击外用之法,增强内力的内功心法却仍告阙如。武学之道技击外用之法是为下乘,本易练就,而内功心法则需摒却杂念,静心勤修,方克大成,才是根基之所在。霍梅意深明是理,知道单靠习练技击功夫,纵然再练上二十年,自己也决非那大剑师马特的敌手,那马特的剑术已练至剑心圆通的化境,自己惟有凭借深厚的内力真气,方能与之相抗。于是一待拳脚技击功夫有成,便改弦易辙,转而去习修内功心法。

最先选了明教本派的《大荒经》来练。这《大荒经》乃明教第十七任教主母乙的遗泽,练功法门迹近道家,讲究清心寡欲,顺天法地。然而霍梅意惨遭灭门之祸,复仇心切,早已心魔深种,每日里念念不忘的便是要将仇人碎尸万段,以此心境而去参修《大荒径》,自是格格不入,难有进展。半年下来,非但不收其效,自身原有的内力反倒消退了一、二分。他后悔不迭,忙将《大荒经》丢过一边,继而去练南海派的“大浪淘沙”。

这“大浪淘沙”非佛非道,虽为内功,却蹊径独僻,与寻常的内功练法截然不同,自外而内,以强练外体而达诸内力激增。而且还另有一个好处,那便是不必担心习练时会走火入魔,只须勇猛精进,坚韧不拔便成。可惜的是,此功自外而内,不从内息本源练起,借助的是外在之力,不免费时极长,若得功德圆满,非穷数十年之期而莫办。霍梅意恨不得早一日得报大仇,哪里赔得起这时日?只好忍痛作罢。

跟着又去拣了青城回风观的“控鹤功”来练,一练之下,又是颓然作废。“控鹤功”出自回风观,自然与那《大荒经》一般,同属道家武学,打坐行动时,仍要讲究“清心寡欲、神思不乱”这八字真言。霍梅意心想自己习练《大荒经》全无进展,那么这门“控鹤功”也不必再多费心思了。紧跟着又试练了几门,不是费时太多,便是心境与练功主旨不符,俱无结果。他彷徨苦恼,寝食难安,可时光却仍旧是一天天地流逝。

忽一日,他与明教的一位长老闲谈,无意间得知明教曾有三大镇教神功,一是“粉碎虚空大法”、一是“太阳神功”、一是“乾坤大挪移”。这三门镇教神功,后者为外用之道,不提也罢。最为玄妙的是那“粉碎虚空大法”,据说练成此项大法门者,便可窥破仙道,霞举飞升而去,只可惜在七十年前失传了。倒是那“太阳神功”不偏不倚,单练人身体内纯阳之气,易与上手,有个七、八年工夫,即可达诸神通妙用,邵十力本人于五年前着手习练此功,目下已练至第七重。

霍梅意听后大喜,隔日,便去拿言语试探霍梅意,深以得参“太阳神功”为盼。但邵十力却婉言拒绝,说道“太阳神功”系明教镇教神功,按教规唯有教主一人方可修习,他本人又曾在明尊前立下毒誓,不将此功授于外人,断无食言之理。霍梅意见邵十力婉转推却,当下也不多求,暗地里却已拿定主意,心想求之既不可得,那便当设法盗而取之。

数月之后,明教一宿敌登临黑木崖,出言挑战邵十力。邵十力接仗于圣火峰大光明殿。霍梅意在一旁观战,自忖单以武功而论,自己与那明教宿敌当在伯仲之间。邵十力与之相斗二百余招,不分胜负,后来使出“太阳神功”,神威大展,终于在二百六十三招上将此人打得跪地认输,声言日后永不再踏足黑木崖半步,无论何时何时,只要他一遇上邵十力,都当避退三舍,以为礼敬。霍梅意见到“太阳神功”如此威力,心想自己若是习得此功,百招之内击杀“捉人的渔夫”马特,当非难事,欣慰之余,更坚盗功之心。只是“太阳神功”既为明教镇教神功,图谱一向都由邵十力亲自收藏,更何况邵十力神功未成,须得时时翻阅,一时间他也无从下手。

转眼又过两年,这两年中霍梅意处心积虑,一门心思只是要盗取神功图谱,想方设法,旁敲侧击,探听出该图谱乃是藏于邵十力练功丹房内。又过一年,他瞧准了一个难得的机会,终于将图谱盗了出来。图谱一俟到手,他留书一封,即刻离崖远遁。

邵十力得函拆看,大意是说:梅意身负血海深仇,怎奈技不如人,空自嗟嗟;东来中土求技,倏倏七载,徒掷光阴而已;欣悉“太阳神功”威力无俦,实为梅意复仇之利刃良方,今不告而取,邵兄豁达,谅必不致为一区区身外之物而大动肝火;女孙青丝方当齿稚,邵兄仁义,当能仪弟妥为拂顾,养育成人,梅意来世衔环负鞍以报大恩云云。邵十力一看之下,勃然大怒,即刻派遣座下厉风堂长老仇道人、大武堂长老丁都护前去搜捕追辑,务必人脏俱获。

霍梅意心思镇密,深知邵十力一旦察觉图谱失窃,第一个疑心到的便是自己,而图谱厚至数十页,每页均是蝇头小楷,所绘的行功线路、经脉图形更是密如蛛网,仓促间决不能尽数抄录,自己只能是携图谱原本潜逃,因此这才留书据实相告,故作磊落之姿。

至于孙女霍青丝,他也早有盘算。这七年来,他旁观默察,早知邵十力一代豪雄,别说自己盗取了“太阳神功”,纵是做下比这更卑鄙十倍、百倍之事,邵十力也决不会迁怒于一弱小女童。倘使孙女随自己一同出逃,一来自己途中须得隐踪匿迹,携带幼女委实不便;二来孙女年幼,怎经得起风霜劳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反倒害了她。孙女留在黑木崖,与邵十力次女年岁相当,十分要好,邵十力钟爱小女,爱屋及乌,必能善待孙女。盗谱独遁,本是霍梅意早就定下的方略之一。

明教势力庞大,教徒、分舵遍布大江南北,尤以两浙之地更为蓬勃之区。霍梅意事先定下的第二个方略是:邵十力得知自己盗取“太阳神功”图谱后,多半会推测自己定是马不停蹄,取道陇右西域,尽早返回波斯,如此一来,非飞鸽传书相关分舵,于沿途设伏捉拿自己不可,自己却偏偏反其道而行,暂不去波斯故乡,反去明教根基最为深厚的两浙路,来他个“置之死地而后生”!

他一路夜行晓宿,穿州越县,来到两浙地面。一日到了杭州,寻思:“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野,小隐隐于市”,又想此地已然远离黑木崖,于是便止行僦屋,落下脚来,开始参习“太阳神功”。那“太阳神功”习练起来果然易于上手,未及三月,霍梅意便已初窥门径。然而始料不及的是,仅仅过了半年,行踪就已泄露,仇道人、丁都护双双找上门来了。

明教教主座下设十堂,“厉风”、“流云”、“霹雳”、“闪电”为风云雷电上四堂,“云门”、“大磬”、“大夏”、“大武”、“大镬”为六舞祭祀下六堂,每堂设长老一人,合称“光明十长老”。仇道人乃厉风堂长老,为十长老之首,霍梅意素知其能;那大武堂长老丁都护,江湖人称“大力神魔”,也非易与之辈。霍梅意见二人联袂而至,也不多说废话,见面便打,数十招过后,抽身而退。

仇道人、丁都护奉教主号令,得各地分舵之助,穷半年之时,花费了偌大的人力物力,好不容易才找到霍梅意,怎肯就此罢手?当下一路紧追不舍。接下来数日之中,一人奔逸,二人追缉,展开了一场轻功大拼比。霍梅意使尽手段,竭力想摆脱二人,但仇、丁老于江湖,仇道人一向又以轻功见长,无论他如何花样百出,总是如影附形,尾随而至。一但追上,即便大打出手。霍梅意和二人稍一交锋,总是能走则走,不能走时便下重手将二人击退,从未和二人斗过五十招以上。然而仇、丁二人心志坚毅,竟是愈挫愈勇,今日败下阵来,明日照样又出现在他面前。霍梅意被他俩纠缠得食不知味,睡无宁时,更遑论静下心来习练“太阳神功”了。

他原可将仇道人、丁教护一举击毙,但顾虑到孙女仍在黑木崖,自己不可将事做绝,是以不愿伤害明教中的重要人物。若非如此,仇丁二人焉能对他纠缠多日?早就一命归西了。

霍梅意工于心计,当日在黑木崖立志盗取“太阳神功”,此后每逢与明教高手切磋武艺,便有意示弱,将自己的真实本领隐藏起来,好令黑木崖上的明教高手,误以为他武功不过尔尔,一无惊人之处。他之所以作伪,是因他深知自己纵能盗得“太阳神功”图谱,但能否逃脱明教掌握,仍是个未知之数。明教势大人众,而他特形异貌,极易辨认,要摆脱明教的捕缉,谈何容易!如此一来,明教上下不知他的武功底细,他就大可出其不意,攻追缉者一个措手不及。

他的这番心思果然没有白费。那日途径方家村,路遇方腊、方破阵哥俩后,又被仇丁二人追及,他心想:“这两人阴魂散,骂之不去,打之不退,何时才是个了局?”忍无可忍之下,只得使出真才实学,痛下杀手,一掌击毙了丁都护。仇道人胸口中了他一记“翻云手”,幸赖有鸟金软甲护身,才保住了一条性命。

霍梅意料理完二人后,眼见远近四周尽是崇山峻岭,暗忖当务之急,是要择一处僻静隐秘之地,以便潜心修习‘太阳神功’。当日在杭州城内轻易被明教发觉藏身之所,想必是自己的相貌大异汉人,市井中人多混杂,被明教小喽罗探悉,因而走漏了风声。看来这‘小隐隐于市’是万万行不通的了,那便‘中隐隐于野’,做个山林隐士,在这深山中找个地方练功罢了。盘算定当,便去察看地形。也是事有凑巧,方破阵那天正好在后山山坡练习“鹤鸣八打”,他一见之下,又想:“此地远离市井,人烟稀少,确是隐居练功的绝佳之地,只是老夫的日常生计不好安排。这小娃子在荒山中练拳,看来也是个喜武之人,我何不与他做个交易?”于是,跟在方破阵身后,也上了帮源峒峰巅,小技略施,投其所好,引得方破阵上勾,交易果然告成。

仇道人当时胸口中了他的一记“翻云手”,虽有宝衣护体,性命无忧,肋骨却断了两根,已然深受内伤,只得闭气假死。

或是冥冥中自有天意,方腊那日午后放牧,恰巧又遇上了仇道人。方腊眼见恩人受伤,当下自有一番救护,天黑后,将仇道人扶上牛背,一同回到方府,偷偷将他藏在牛棚旁的库房里。

仇道人身受内伤,却不知这方家村村民中也有明教教徒,他只知四十里外的威坪城内,明教设有分舵,眼见方腊遇事不慌,虽只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却沉稳干练,大异常人,便要方腊连夜赶去威坪,报讯求助。

他的本意,是想分舵中来人护送自己去威坪静养疗伤,不料第二日形势直转而下:那日午后,方破阵与小禾将霍梅意日用所需之物预备妥当,曾在牛棚前勾留,先前仇道人伤口痛楚,于草房内发出喘息声,小禾当时便坐在门外板凳上,还道是老鼠发出的声音。后来二人话中提及霍梅意之名,仇道人躺在草房内稻杆堆上,听得一清二楚,方知霍梅意并未运走高飞,而是在近处深山中隐居了下来。他暗呼万幸,心想:“我只道这厮已然远遁而去,若非机缘巧合,怎料得到他竟是就地隐藏?”惊悉此讯,仇道人登时改变主意。当日黄昏时分,方腊领着明教青溪分舵沈舵主及两名教徒,携担架而至,仇道人决意不去威坪,命沈舵主即刻返回威坪,飞鸽传书,将霍梅意的行踪及自身状况禀报邵教主知晓,并言明霍梅意武功之高,出人意料,请教主火速遣人增援。

他又从沈舵主口中得知,方七佛乃本教教徒,心想自己藏身库房,终不如在弟兄家中来得稳妥便当,于是连夜挪身,在方腊陪伴下,由两名教徒抬往方七佛家。方七佛见闻名已久的厉风堂长老到来,焉有不欢天喜地,殷勤相待之理?却不料被方肥偷听到此事,拿去和方破阵吹嘘了一番。

仇道人深知霍梅意狡诈多智,此刻藏身于附近深山,万万不可打草惊蛇,便请方腊相机行事,借放牧暗中查探霍梅意行迹,自己则一意养伤,专心等待强援到来。

方腊知恩图报,对仇道人心怀感激,见恩人有所差遣,自是乐意效劳。他想此事最是容易不过,只要留意方破阵的行止,便可顺藤摸瓜,找出霍梅意。他有此计较,在方破阵面前便不动声色。那日方破阵前往帮源峒途中,曾有意避开他,实则他早已察觉,待方破阵走远后,他一路跟踪,也上了帮源峒峰巅,果然发现霍梅意确是藏身在帮源峒内,他下得峰去,立刻便去告知仇道人。

二十余日后,邵十力接笺所遣之高手,快马加鞭,风尘仆仆赶至。仇道人在方七佛悉心照料下,伤势也已痊愈。于是大伙儿一合计,决定明枪明刀地找上门去。

帮源峒中,石洞门口,鸟雀啾唧,人影幢幢。

方破阵趁霍梅意说话之际,细细打量这群不速之客。他目光越过仇道人,落在后边四人身上。只见这四人一律身穿白袍,左首第一人方面大耳,双眉斜挑,样貌甚是威严;第二人粗腰阔肩,手中提一柄九环泼风刀,刀光闪烁,耀人眼目;右首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人,凤目薄唇,背后斜斜插着一柄长剑,风拂剑穗,在她耳边上下飘动不已;她身边是个面皮白净的英俊男子,脸带怒容,三十出头年纪。

方破阵此时已知众人来意,知是霍梅意盗取了明教中的一项什么镇教神功,而这一干人便是来索取讨回的,只是心中十分奇怪,不明白这些人为可能找到此处?眼见人人负剑提刀,神色庄严,不由得替霍梅意担心。他曾听叶家亮说起过明教,知道明教武学高手如云,霍梅意虽是武功高绝,但眼下对手人多势众,怕也难以应付。

只听霍梅意说道:“流云堂长老吕师囊、霹雳堂长老雷震、闪电堂长老潘五姑,好啊!明教‘风云雷电’上四堂长老全都到齐了,老夫的面子可真不小……”眼光掠过那英俊男子时,停了停,又道:“老仇,这位兄弟是谁?在黑木崖可没见过,怎么你也不给老夫引见引见。”霍梅意在黑木崖一呆七年,自然认得“风云雷电”四堂长老,深知这四人俱是一流高手,那面皮白净的男子,他却不识。

仇道人淡淡一笑,道:“霍公说的是,我来给二位做个引荐。这位兄弟是敝教青溪分舵舵主沈阳。沈兄弟,这位便是忘恩负义,盗走我教镇教神功的无耻之徒霍梅意。”霍梅意盗取明教镇教之宝,复又掌毙丁都护,仇道人与他一路上斗智斗勇,此刻口称“霍公”,看似言笑不禁,内心实则对他愤慨到了极点。

霍梅意对仇道人的冷潮热讽浑不在意,咧嘴一笑,哂道:“这位沈老弟满面恼火,怒气冲天,莫不是老夫抢了你婆娘去,要找老夫拼命么?好吧,要动手便趁早,单打独斗也罢,群起围攻也罢,老夫都是奉陪到底!”

沈阳听他出口挖苦,语言刻薄,脸上怒气更盛,双拳一握,便要上前动手。站在一旁的闪电堂长老潘五姑拉了他一把,低声道:“沈舵主,沉住气,别中了这胡鬼的攻心之计。今日就算他长了翅膀,也休想逃走!”

她语声虽轻,但霍梅意内力深厚,听觉灵敏,早将她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道“潘五姑,你大有长进啊,人也越来越风骚了,怎么?看上这小白脸了。”潘五姑哼了一声,却不答语。大敌当前,流云堂、霹雳堂、闪电堂三堂长老唯厉风堂长老仇道人马首是瞻,仇道人未下令,他人便不得擅作主张,是以潘五姑并不接腔,给他来个听而不闻。

只听仇道人说道:“霍公,贫道有一言相劝,不知阁下有意听否?”

霍梅意左手用力一挥,道:“不听,不听。老夫知道你想说什么,快闭上你那鸟嘴,这事没得商量!图谱你等尽可取回,但要老夫自断经脉,将练成的‘太阳神功’内力尽数毁去,这事就如你们汉人常说的一句话,叫作‘老猫闻咸鱼,休想’。”

仇道人道:“在本教而言,图谱能否收回尚在其次,图谱在你手里,邵教主自可一字不漏地默写出来,但本教历来便有定规,这‘太阳神功’非教主而不能习。邵教主曾发下毒誓,不将此功传于旁人,除非此人是本教下任教主。你明知此事,仍出此言,置邵教主于何地?”

原来邵十力念及霍梅意乃知微法师引荐之人,瞧在知微的面子上,当日曾嘱咐仇道人:只要霍梅意交回“太阳神功”图谱,自废武功,便既往不咎,绝不伤他性命。仇道人自然明白教主的心意:若杀了霍梅意,说不定知微法师便会心生芥蒂,恐伤了波斯、中土明教两家的和气。仇道人前番曾向霍梅意言明此意,对他好言相劝。但霍梅意复仇心切,四年内苦心孤诣,好不容易才盗出“太阳神功”图谱,眼见切身大仇有望得报,怎肯相从?在临安城内他早已将图谱熟记于心,此刻自然可以交回,要他自绝经脉,却是万万不肯。

霍梅意听仇道人说完,探手入怀,掏出一本面皮发黄的经文,向仇道人扔了过去,不屑道:“什么狗屁教规,一屁不值,规矩由人订,自可由人废。邵十力英雄了得,怎会如此迂腐?‘太阳神功’图谱在此,你尽可取回,‘自断经脉’的蠢事,老夫断断不为。你们有本事,大可上来将老夫的双手砍去。哼,‘自断经脉’,亏你们想得出!”

方破阵见霍梅意从怀中掏出那本常自翻阅的经文,心道:“原来这是本修练内功的谱诀,而且还是偷来的,怪不得不愿告诉我!”他曾数度相询,要霍梅意告诉自己他所读书文之名目,霍梅意总是不加理睬,这时方知是“太阳神功”图谱。“太阳神功”之名,他曾听师傅叶家亮说起过,暗自心惊:“霍先生也真大胆,连魔教的镇教神功也敢偷!”

仇道人听霍梅意言语中辱及教主,脸色微变,右手一抄,将他扔过来的“太阳神功”图谱接在手里,稍加翻视,随即大声责问道:“你……你还便还,怎地将经文的最后两页撕去了?”

霍梅意早知仇道人必定有此一问。那日他从邵十力丹房内盗出此谱,曾稍作检阅,立时发觉图谱的最后两页不知怎的,早被人撕去了。当时他也无从细想,逃下黑木崖后,细阅图谱,才知这被人撕去的两页经文,幸好与“太阳神功”无关,没了这两页径文,“太阳神功”也可照练不误,悬着的一颗心,这才终于落地。只是他实在想不出这两页失缺的经文是什么内容?“太阳神功”心法自第一页始起,至倒数第三页,已全部登载完毕,间中也无或缺;更猜不透是什么人将这两页经文撕毁?为何撕毁?

当下说道:“这图谱一到老夫手中,便是如此。相信各位已然料到,老夫肯将图谱归还,自是早将图谱所载经文记住了的,图谱有无,对老夫而言都一个样,又何必多此一举,要撕毁这两页经文?损人而不利己之事,老夫向来不做!各位信也好,不信也罢,老夫便只这一句话!”

仇道人心想也是,这胡番确无撕毁两页经文之理,而且此事也极易印证,回去一问教主便可立判真伪,于是将图谱收入怀中,稍一沉呤,道:“此事就算作罢。霍公,贫道最后再问你一次,你究竟肯不肯自断经脉?”他明知霍梅意定会断然拒绝,但事到临头,却忍不住还是要问上一句。这句话一问完,斜目向四人打个眼色,意会四人:这就便要动手了!

不料霍梅意却道:“只要贵教邵教主答应老夫一件事,要我自断经脉,那也可以。”

这一下奇峰突起。霍梅意先前拒绝仇道人,说得斩钉截铁,绝无商量余地,前后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为何又要改主意?明教四长老都一个心思:这胡鬼又想耍花样。沈阳冷笑一声,心想:“他终于服输了,却还要讨价还价。”仇道人离霍梅意最近,深知此人心性狡诈,闻言更是深吸一口气,暗运内力,防他暴起袭击,冷声道:“你想教主答应你什么?”

霍梅意摇摇头,正色道:“老夫这回却不是要耍什么花样,只要邵十力亲口答应老夫往波斯一行,替老夫办件事,老夫立即自断经脉,毁去一身武功!”

仇道人心思机敏,听他如此一说,便知他说的并非假话,已猜到他的心意,断然道:“你想邵教主出手替你报仇,这简直是在痴人说梦,此事断不可行!”

霍梅意对执政教王恨之入骨,恨不得食其肉、饮其血、寝其皮,早一日、甚或是早一刻得饮仇人颈血,那也是大快人心之事!然而,习修“太阳神功”最快也需十年光阴,方克大成,每当念及此事,便总是令他心焦如焚,恨得牙痒痒的。此刻强敌环伺之下,他突然间心念闪动,心想若是邵十力能替自己除去大剑师马特,那么大碍一去,自己岂非就能轻而易举报得大仇?届时不要说自毁经脉,纵是身死以报,又何足道哉!

仇道人身为明教十长老之首,得参教中一干机密大事,心想明教眼下正密谋起事,邵教主事必亲躬,教务繁琐,修习“太阳神功”也是时有中断,如何能够不远万里而前赴波斯?因此一口回绝。仇道人明白教主绝无可能抽身远赴波斯,其实霍梅意又何尝不知?只是报仇心切,这个念头一在他头脑中冒出,便极具诱惑,委实难以抗拒,想也不想,便提了出来。

他见仇道人不答应,仰天一阵长笑,笑声中充满了苦涩无奈之意,直比怨妇夜啼还要伤心十倍。笑声歇止后,又叹了口气,方道:“既是如此,倒是老夫不智了,竟做那缘木求鱼之事。罢、罢、罢,这就让老夫来领教明教四大长老的高招吧!”语声未止,人已冲出。

明教众人在他仰天惨笑时,便知他这笑声歇止之刻,便是出手攻敌之时,因而人人提防戒备,临阵以待。霍梅意说要领教明教四大长老的高招,仇、吕、雷、潘等都当敌人是要出手攻向自己。仇道人离霍梅意最近,见他冲向自己这边,忙将一口真气提在胸口,护住心脉,双掌一错,只待敌人攻到。

哪知霍梅意堪堪冲到他身前三尺处,斗然一拧腰,整个身子斜斜飞出,向他身后的沈阳猛撞过去。众人猝不及防,待要阻截,已为时过晚。只听“啪”的一下,跟着又是一人倒地的响声,沈阳胸口中了他的一记“翻云手”,哼也没哼一声,便已摔倒在地。沈阳无有宝衣护体,如何受得了他这一掌?心肺登裂,出气多入气少,眼见是不活了。

霍梅意声东击西之计见售,一掌击毙沈阳,却不停手,双掌斜翻处,一击雷震胸腹,一击潘五姑面门。雷震身材高大,潘五姑体态娇小,两人一左一右,恰好在沈阳两旁。

青溪分舵向归霹雳堂管辖,雷震对沈阳的武功修为所知甚深,知这名属下擅长“分筋错骨手”,精通擒拿法,手上的功夫着实不弱。哪知此时却连敌人的一招都档不了,不由得骇然失色,眼见敌人向自己袭来,掌势威猛至致,挥刀已然不及,又不敢硬挡,危急中一个“鹞子翻身”,倒翻了出去,口中同时叫道:“五姑小心!”

潘五姑见霍梅意一招之间,便击毙己方的一名好手,也是吓得花容失色,听得雷震大呼,霍梅意左掌早到面前,惊骇之下,左足猛踹,斜身闪避。

霍梅意早知雷、潘二人武功精湛,非沈阳可比,他二人若无真才实学,若无过人之处,又怎能厕身于明教“上四堂”长老之列?纵然是邵十力,也不见得能在一招间就伤了二人,是以原本便不曾寄望伤敌,眼见潘五姑斜身射出,他右臂轻舒,化掌为勾,将她背后的长剑轻轻巧巧地勾了过来。

当雷、潘二人将避未避时,一旁的流云堂长老吕师囊见势不妙,“嘿”的一声,运掌如削,击向霍梅意右腰。这一掌他运上了十成功力,试图一解雷潘二人危殆之势。仇道人眼见霍梅意攻势骤变,暗呼不好,心知己方定有一人要吃大亏,也是急忙回身扑上,一招“青龙入海”,发掌击向霍梅意后背。

霍梅意长剑在握,右手挥动,手中长剑连身带鞘轻轻一拨,将吕师囊挟着隐隐风雷之声、森森阴寒之气的双掌拨了开去。跟着左掌击在剑身上,震断长剑,并将断成数截的长剑往空中一抛,双袖连挥,闪电般地连施三招“*”。那几截断剑在他双袖舞起的劲风激荡下,登时化作数支利箭,分别向仇、吕、雷、潘四人射去。

明教四长老均未料到霍梅意心思如此敏捷,变招又是如此之快!眼见他一掌歼敌,跟着双掌分袭雷、潘二人,袭击无功,即便顺手夺剑,又用刚刚到手的长剑顺势化去吕师囊开碑裂石的一击,诸人实在想不到,他此刻居然还能再变一剑为数般暗器,对自己发动突然袭击。仇道人双掌掌力还差三尺才能攻及对手后心,一枚断剑挟着破空之声,已射到身前,他不敢硬接,就地闪避。这么一来,袭敌后背的大好时机就此错过。吕师囊离霍梅意最近,断剑说到便到,百忙中也顾不得身份,着地滚开,以他的身份而用这种法子避敌攻击,实是从未有过之事。雷潘二人才躲开霍梅意掌袭,离他最远,断剑射到,闪避时虽不如吕师囊那般左支右绌,窘迫不堪,却也惊出了一身冷汗。

霍梅意这几下毙敌攻敌,皆是兔起鹘落,急若鹰隼,方破阵站在树林旁,眼睁睁地看他发起攻势,一冲而出,却未能看清他是如何毙敌攻敌的。他瞪着一双大眼,张着嘴,尚未有所反应,霍梅意攻势已是嘎然而止,背负了双手,傲然而立,冷眼斜视明教诸人。

方腊见沈阳摔倒在地,与他相识多日,已有情谊,忙过去察看。

明教四长老避开断剑,面面相觑,从对方眼中见到的,尽是深深惧意。一时间,人人都从心底里升起一股凉意,站在当地,竟拿不定主意是要继续上前攻敌,还是就此罢手?

忽听方腊叫道:“仇道长,仇道长,沈舵主断气了,他死啦!”方破阵吓了一跳,也跟着过去察看。

明教四长老听方腊如此一叫,心头剧震,强敌当前,忽起同仇敌恺之心,互相对视一眼,挺身向霍梅意围攻上去。

这一番好战,又与适才霍梅意袭敌时不同。

早在方腊领着明教五人来到此地时,霍梅意惊怒之余,已从沈阳的脚步身法中看出,五人中就数他武功最低,但此人双手手指细长有力,手掌比常人宽大了许多,指节又是突出异常,想必是个擅长手上功夫的好手,也不可小觑。仇道人等人的武功高低,他在黑木崖多年,自然知根知底,自忖这些人若论单打独斗,自己是谁也不放在眼里,纵然以一敌四,仍有六成胜算,但加上这位不知是什么来头的英俊男子,胜负之算那可就难说了。因此暗中定计,不动手则罢,要动手就该立即击杀此人,免得他碍手碍脚。明教四长老武功高出沈阳甚多,若是要对他们其中一人发动袭击,霍梅意总觉不如袭击沈阳来的十拿九稳。他算准了此点,突施声东击西之计,果然一击功成。

明教四长老刚才被霍梅意弄得手忙脚乱,方寸大失,实是因见他于举手投足间击毙沈阳,为他这份威猛凶狠的气势所镇慑,在气势上先自落了下风,这才心神俱乱,为人所乘。若论真实功夫,堂堂明教“上四堂”长老各有惊人艺业,又哪会如此不堪?

四人之中,仇道人号称“铜拳九天飞”,在江湖上最负盛名,掌法、轻功皆是一时之选,但武功却不是四人中最高的。此时围攻霍梅意,仇道人施展轻身功夫,在霍梅意四周滴溜溜乱转,快逾奔马,一遍又一遍绕着圈子,时而趁霍梅意不备,扑上前去,就是一掌,令霍梅意颇有应接不暇之感。

那吕师囊五十来岁年纪,是仇道人同乡好友。别看他先前一语不发,但四人中却以他武功最高,一手“水魄冷掌”,武林中无双无对。这“水魄冷掌”以阴柔内力催发,练至极境时能结水成冰,呵气成霜,是武林中一门极其霸道的功夫。吕师囊浸淫二十余年,已有七成功力,也不知有多少江湖好汉、武林异士伤在他这套掌法之下。“冰魄冷掌”劲力至阴至寒,恰好可克制“太阳神功”,霍梅意一来于此了如指掌,二来修习“太阳神功”时日未久,只练到第二重境地,眼下便弃之不用,只凭自身内力与他拆招对掌。

潘五姑武功出自华山派,剑法已得华山派掌门人大嗔尼姑真传。她长剑被霍梅意毁去,最为擅长的功夫已无法施展,好在三十五岁后,她对明教典藏武学多有涉猎,精熟的技艺本就不止剑术一项。此刻她解下一条系在白袍外的鸦青色丝绦,握在右手中上下大力挥动。那条青绦如龙腾蛇行,用得是软鞭的招数,一招一式,不离霍梅意双臂左右。

雷震入伙明教前,是河北分金岗的一名盗魁,手中那柄九环泼风刀重七十二斤,九九八十一路“披风刀法”使将出来,端得是威猛无俦。他心伤沈阳之死,悲愤之情尽数化作对敌之怒、攻敌之猛,加上天生一付火爆脾气,此时着着进击,用的全是进攻招数,悍不畏死。霍梅意与他拆了几招,便觉他力大刀沉,招数凶狠辛辣,四人之中,以他最为难以应付。他以一分之力,对付潘五姑手中不断向自己双臂缠来的丝绦,以二分之力应付奔跑不息、一击不中,即便远扬的仇道人;以三分之力拆接吕师囊的“冰魄冷掌”;余下的四成功夫,便尽数用在雷震身上。

明教诸人之中,数仇道人与潘五姑使的武功最为华美好看,他二人一个是翩若惊鸿,一个是矢矫若龙,都是远身攻击的招数路子;雷震与吕师囊,使得却是险象环生的近身肉搏功夫。他四人或轻功掌法,或大刀软鞭,攻敌出招时,均有套路章法可寻,一招一式,除雷震而外,俱是攻守兼备。雷震一味进攻,偶尔露出的破绽空门,一边的吕师囊内力深厚,掌法精妙,都能替他防守补救过来。

霍梅意所使的功夫却与他们不同,他是拳脚交加,指掌齐施,或头锤、或膝顶、或肘撞,任意施为,信手成招,如羚羊挂角,如黄鹤杳渺,绝无一丝踪迹可寻。要知霍梅意自身的波斯武功本就精强广博,赴南天竺习得“瑜伽术”后,对武学之道更是另有体悟,加之又在黑木崖参习明教典藏武学数年,于武学外用技法,实是广之又广,博之又博,凡举天下,无人能及!

他这里与明教四长老斗得昏天黑地,那边厢方破阵边走边看,早移身到方腊身旁。此刻二人虽都注视着霍梅意等五人的剧斗,但心境却是迥然各异。

方破阵内心甚是矛盾。仇道人救方腊、伏狂牛,他极是敬佩,那日听霍梅意说已将仇道人杀了,还与之大闹了一通,此时自然不愿看到霍梅意伤了仇道人及同伴。但反观结局,却也非他之所愿,他早知霍梅意并非正人君子,可自从跟他习武,这二十几日下来,入迷已极,而且霍梅意纵然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却也决非大奸大恶之徒,事实上,此人身上自有一股狂放不羁、我行我素的风范令他太为心折。

方腊当然不似方破阵这般,他一心一意只盼明教四长老得胜,尽快将霍梅意杀了。沈阳已死,方腊悲愤填膺,不过他素来心肠刚硬,此刻脸上并未显露出哀伤之色,指着地上的沈阳说道:“这人二十几日前,是我从县城领来的,他一直待我很好,不想被这胡番杀害了。”方破阵全神贯注,正看五人的剧斗上,未听清他说些什么,问道:“什么?”

方腊看了他一眼,答非所问:“阿胜,那日夜晚我去威坪做什么,你眼下该猜着了吧?”

方破阵刚才见到他时,隐隐约约想到一些事,但这些事就如同一片片散开了的棉絮,任他怎么用力拼凑,总也拼不到一块,闻言惘然摇头。方腊道:“那晚在你卧房门口,你问我去威坪做什么?我说到时你自会明白,现下我就告诉你……”。将近日所做诸事,自救仇道人始起,直至今日领明教诸人入帮源峒为止,统统说了,毫无隐瞒。

方破阵听后,如梦初醒,才知整件事的前因后果,心中颇不是滋味,暗道:“你瞒得我好苦。”道:“原来那日上峰途中,敢情是你撞到了那根苦竹。”方腊道:“是啊。阿胜,你不怪我吧!”方破阵道:“怪你什么?”方腊道:“咱俩是好兄弟,我却瞒着你做了这许多事,还盯你的梢……”。方破阵抢道:“十三哥,我怎么会怪你?你又不是有意要瞒我,我猜这定是那位道长的主意,是他要你这么做的。嘻嘻,要说瞒,我不是也瞒着你来这帮源峒习武么?我也是迫不得已,没法子,在霍先生面前发了誓的。”方腊道:“那咱哥儿两个就算扯平了!”方破阵点头道:“好,扯平!”

便在此时,树林边长草晃动,小禾口哼小曲,从林中走出,洗罢米菜而归。她一出树林,立时被眼前这付景象给惊呆了,手中的木盆“啪嗒”一声,打翻在地,白米腊肠洒得满地都是,口中小曲也停下了,一只小手不由自主地捂在嘴上,满面惊恐。

方破阵向她招招手。小禾走过来,见到方腊,更是讶异,瞪大了一双秀目,问道:“少爷,这些人是谁啊,霍公公干么和他们打架?咦?这人躺在地上做什么?啊呀……”这时才发觉沈阳口鼻流血,沾得胸前白袍殷红一片,呼吸全无,原来是具尸体。她慌忙躲去方破阵身后,手指尸体,战战兢兢道:“他……他死了么?”

方破阵拍拍她肩膀,加以抚慰,双眼却仍旧紧盯着激斗正酣的霍、仇等五人。方腊愤愤道:“他这般模样,哪还能活!”顿了顿,又道:“禾姑娘,不用怕,死人有什么好怕的。”方破阵忽道:“咦?”小禾忙问:“怎么啦?”方破阵道:“没什么。”原来霍梅意刚才使了一招“鹤鸣八打”中的招数,撮指成啄,夺敌之目,化去了吕师囊一着刚柔兼并的攻招,只是他出招时手法太过迅捷,方破阵未能看清,不敢断定是否就是那招“啄食式”中的“灵鹤取蚌”。

霍梅决妙着巧用,击退吕师囊,右脚反踢,又将攻到身后的仇道人逼开数步。

吕师囊此刻已将“冰魄冷掌”发挥得淋漓至尽,他原本古铜色的一张脸孔,已罩上了一层碧油油的绿色,看上去阴森诡异,令人不寒而栗。只见他退开三步,猛提一口真气,脸上绿气更盛,双掌飘飘,又从霍梅意右侧攻上。

霍梅意右掌如刀削、如齐劈,接了他两掌。背后仇道人身形晃动,挥舞双掌,也从他身后右侧袭了上来。雷震手中泼风刀上的铜环“哐啷哐啷”直响,一招“急风骤雨”,削向他左肩。这三大高手同时攻到,相互间配合黑契,方位巧妙,饶是霍梅意神功无敌,一时也闹了个手忙脚乱。

战圈外潘五姑目光何等犀利,眼见有隙可乘,怎肯错失良机?立施一招“斜风柳”,挥动青绦,向霍梅意左臂缠去。霍梅意正全力应付仇、吕、雷三人的合攻之势,对她已无暇顾及,转眼间,那条青绦便如毒蛇般缠住了他左臂。这时,仇、吕、雷三人各展生平绝技,攻招也即将递到他身上。于此一发千钧之际,猛听得霍梅意大喝一声,左臂忽向后挥出,跟着身子一缩。

他这般猛挥左臂,潘五姑只觉一股无可抗柜的大力涌到,将自己腾空扯起。她好不容易缠住对方的手臂,不想就此放手,青绦仍是牢牢握在手中。刹那间,她整个身子已从霍梅意头顶飞过,于半空中猛使个“千斤坠”,稳稳落在霍梅意身后四步处,手中青绦仍在,另一头也还缠绕在霍梅意左臂上。

仇道人等攻招递出,将及未及敌身时,忽见霍梅意身子一缩,整个人登时象是变成了只刺猬,矮了许多、小了许多。如此一来,他三人登失标靶,四只手连同一柄九环泼风刀,尽数往同伴身上招呼过去。三人大骇失色,急忙停身收招,彼此大声呼喝提醒,同时各自跃开一步,总算收招及时,没伤到同伴。

战局至此,场中方位变动。霍梅意卷缩身躯,处于正中,正面左右两则是雷震与吕师囊,他三人方位未变,变的是仇道人与潘五姑,一人在他身后右侧,一人在左侧。明教四长老恰好处在对手身旁四角之上。蓦地里,只听霍梅意又是一声大喝,宛如半空中打了个响雷,缩成一团的身躯好似一只皮球,变魔术般地弹起在空中。这一怪招,他用得是自身的波斯奇异武功。

霍梅意人在空中,身躯却突然暴展开来,四肢向四角上的明教四长老骤击过去。只见他左臂带着潘五姑的那条青绦斜挥而出,一招东海桃花岛邪派武功“弹指神通”,食指叩住拇指,轻轻弹出,正中雷震颈下“天空穴”;左掌翻飞,用的却是天山派的一记“乱云飞”,拍中吕师囊胸前的“膻中穴”;右脚“虎尾式”,脚尖点在仇道人胸膛“中脘穴”上;左脚“千斤撞”,正好撞倒被他前挥左臂拉扯过来的潘五姑。

弹指间,明教“风云雷电”上四堂长老人人受制倒地。霍梅意哈哈大笑,又在诸人双膝“膝眼穴”上各补两指,令他们再也不能动弹。

四人被他神乎其技的武功鬼使神差般地击倒,个个都是脸色惨白,神情黯淡。潘五姑终是女子,当此生死存亡之际,忍不住身躯发颤,眼中透露出深深惧意,心道:“我命休矣!”

霍梅意察觉她满目惊惶,猜到她心思,笑道:“五姑大可放宽心,老夫不会来要你的命。嘿嘿,这可是瞧在我那青丝丫头的脸面上,各位回到黑木崖后,便该当知恩图报,善待我孙青丝。”说这番话时,神情殷切,可见他对这唯一的亲人极是关爱。

仇道人道:“你既存此念,为何下毒手害了丁长老性命?今日又一错再错,杀害了沈舵主?”

霍梅意心道:“杀丁都护是逼不得已,谁叫你两个纠缠不休,惹得我火起?这个什么沈舵主是个小脚色,杀个把又有什么大干系?”却也不和仇道人争辩,心想此事辩也辩不清,无论怎么说,人总是自己杀的。当下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不再理睬仇道人。过了一会,神色忽变,又恨恨道:“你们这批邵十力的虾兵蟹将,太过讨厌,老是阴魂不散地跟着老夫,老夫被你们搅的没一日安宁,眼下好不容易相中了这么一处练功宝地,你们却又来捣乱,想来真叫人恼火!”越说越恼怒,竟伸足用力踢了仇道人一脚,聊出一口恶气。

仇道人脸色惨淡,默然无语。雷震看不过去,怒道:“你这忘恩负义的胡番,休要辱人太甚!”霍梅意也踢了他一脚,道:“老夫偏要辱上一辱,你能拿老夫怎样?”雷震怒目圆眼,待要反唇相讽,吕师囊向他打个眼色,示意他不必作此口舌之争,眼下受制于人,人为刀斧,我为鱼肉,不妨忍一时之气,以图来日。雷震只好呸了一声,强压怒气。

小禾见霍梅意击倒诸人,此番相斗已然是大获全胜,却仍旧这般怒火冲天,大是不解,问身边的方破阵道:“少爷,霍公公打架打赢了,干么还这么一副要把人生吞活剥了的凶模样?他该开心才是啊。”

方破阵侧过头去,在她耳边轻声说道:“霍先生偷了魔教的镇教神功,这些人都是魔教徒,来找他索要赃物,他做贼被抓住,自然要恼羞成怒了。”小禾嘻嘻一笑,道:“这位霍公公原来还是个老贼坯,这可真叫人想不到。”方破阵也觉好笑,道:“他偷得是练功经文,躲到咱们这帮源峒中来修练,相中的就是这儿山深林密,人不知、鬼不觉,没人打扰。眼下魔教中这些人找到了他,他往后再也休想有半日清闲……啊呀,不好!”说到这里,猛然省起,霍梅意来峒中修练“太阳神功”,眼下形踪已露,如何还会在峒中继续呆下去?非插翼远遁不可,那自己还怎么跟他习武?

方破阵想得没错。霍梅意自见明教诸人,便知此峒已非留身之所,欲练神功,须得另觅他处。他恼怒气愤,为得正是这因由。自逃离黑木崖而来,他东颠西跑,狼奔豕突,真个是惶惶好似丧家犬,急急便如漏网鱼,眼见这帮源峒山温水暖,清静恬人,兼之又有小禾服侍日常起居,方破阵依需按时供给食粮杂物,本已打定主意在此长期岩居谷饮,却偏偏被仇道人等人发觉了形踪,怎不叫他怒火中烧?只见他在明教诸人身前的草地上,不停地来回踱步,忽向方破阵、小禾二人怒目而视,恨声道:“你们两个小鬼头叽叽咕咕,在说些什么?”

小禾与他相处多日,早模透了他的脾性,对他已不象初时那般心存畏惧,闻言冲他一笑,道:“没什么,我和少爷在赞您老人家打架本事好,能打赢这许多人!”

霍梅意以精妙至极的武功,击倒明教四大长老,小禾却以顽童扭打争斗作喻,他一听之下,笑也不是,怒也不是,瞪了小禾一眼,又在原地踱起步来。走了几个来回,忽发步朝洞内走去。出洞时,肩上、手中各多了个包囊,肩上背的,正是他随身携带的那只青色布囊,手中拿着的,却是小禾的包袱。看样子,竟是要弃帮源峒而去。

只见他走近小禾身旁,将手中的包袱扔给了她,侧头对方腊道:“你留在此处,若是有野兽出没,便用那边地上的大刀去砍它。”

方腊见他击败明教诸人,正自怔忡不安,听他这么一说,不明就里,道:“仇道长他们……”霍梅意打断他说话,向躺在地上的仇道人等明教四长老一指,道:“这些魔头被老夫点了穴道,二十四个时辰之内,内力凝聚不到一块,动不了半步,你既是他们一伙的,便替老夫照料照料他们,别让什么野狗给叼了去。”方腊巴不得如此,应道:“行!”走将过去,拾起雷震那柄掉在地上的九环泼风刀,站到仇道人等人身边。

霍梅意对方破阵、小禾二人道:“走吧。”方破阵愕然道:“去哪儿?”霍梅意道:“哪里来,哪里去。”方破阵还没来得及开口,小禾已拍手欢呼道:“好啦,好啦,谢天谢地,咱们终于可以回家了!”方破阵记挂着习武之事,忐忑不安地问道:“霍先生,你要去哪里?”霍梅意微微一笑,又是一句“哪里来,哪里去”,说罢抬脚便走,再也不瞧明教诸人一眼。

方破阵与小禾二人心想若不得霍梅意相助,自己可出不了这帮源峒,于是急步跟去。临走之际,方破阵回头对方腊大声说道:“十三哥,明儿回家后,我再来找你玩耍。”方腊高声答应了。

方才这一场大战,足足斗了两个时辰,眼下已是日落西山,玉兔东升。渐渐地,月移花影,凉风徐来,四下里静悄悄一片,唯闻鸟语禽言,松涛阵阵。

方腊深怕真有山兽侵袭,手提泼风刀,守护在四人身旁,不敢稍有疏失。

突然间,只听仇道人一阵哈哈大笑,笑声轻松欢快,于此月夜山野之中听来,更显得爽朗嘹亮。方腊大感惊奇,不明白仇道人与敌手相斗败阵亏输之后,何以还能发出如此愉悦的笑声?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吕师囊等三人躺在地上,齐齐侧目向仇道人望去,眼中满是孤疑之色。

仇道人见众人一齐望向自己,笑道:“吕兄、雷兄、潘长老,你们看这帮源峒地势如何?”他这句话问得突兀,吕雷潘三人之中,吕师囊最富机智,一向见事极快,闻言心头大震,闭目沉思起来。雷潘二人却是听得稀里糊涂,茫茫然不知其意何所指?仇道人微笑不语,似是胸有成竹。

吕师囊默想片刻,倏地睁开双眼,脸上的晦气一扫而空,继之以兴奋赞许之色,由衷赞道:“仇长老于败阵亏输之下,尤能虑及此事,这份无时无刻不为本教大计谋画着想的忠诚勤勉之心,我吕师囊今日算是服啦!嗯,我看此事大为可行……大为可行……”

雷震早不耐烦,大声说道:“你二人打的什么哑迷?仇老道,有什么话就痛痛快快地说出来,莫要闷煞了俺老雷!”

潘五姑毕竟心细,察言观色,觉出仇道人似乎是想到了一个什么极为高明的主意,也道:“是啊。仇长老,你莫非是想到了什么对付那胡番的好法子、妙主意?快说出来,咱大伙也好有个商量。唉,咱们这回截了这么一个大跟头,回去还不知怎样向教主交待呢!”

仇道人侃侃而道:“先前入这帮源峒时,贫道就已留意此峒的山形地貌。贫道观此峒青壁万寻,沟壑纵横,地势险峻已极,看似兵家所言的‘釜底绝地’,但只要外驻重兵以拒来犯之敌,内僻密径而预留退路,便是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虎踞龙盘之地。本教近年来声势浩大,朝廷已有耳闻,早晚必出兵攻打黑木崖。本教起义之事尚未谋画妥当,此时还不便与朝廷公然作对。邵教主早就有意将总坛撤离黑木崖,迁驻东南两浙路一带,只是苦于未能觅得一险要之处为址,此事才耽搁了下来。

“此峒地处东南,周围府县都是本教势力根深蒂固之所;由此峒沿新安江北上可直抵杭州、往西可至宣、徽二州,此三地自来便为鱼米之乡,我教倘若起事,大军便无缺粮少饷之虞;抑且此峒水陆两路,交通皆为便利,进而可攻城掠地,退而可结寨据守,实是上天赐与本教的一处风水宝地。我等此趟追缉霍梅意,虽是功败垂成,但无意中发现了这处帮源峒,回禀邵教主后,将总坛南迁于此,那也是大功一件,足可抵得捕缉霍梅意无功失利之过。贫道的这番打算,想必吕兄定是赞同的了,却不知雷兄、潘长老二位又意下如何?”

雷潘二人早在担心捕缉霍梅意失利一事,深恐回黑木崖后,会遭教主责罚,听了仇道人这话,不由得笑逐颜开,声言返归总坛后,定当一同向教主进言,力陈帮源峒地势险要,确为总坛新址上上之选。

方腊于明教所知甚少,也不懂他们究竟在商量些什么,但见到他们四人心绪转佳,意向趋一,也自替他们欢喜。

雷震此刻心情轻松,叫过方腊来,问起他的身世。方腊将自己的生平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说了。雷震听罢,说道:“这牛倌有什么好当的?尽受东家老财的肮脏气,别提有多窝囊了。堂堂七尺男儿,生而在世,就该轰轰烈烈干一番大事,怎可一辈子替人放牛牧马?俺老雷瞧你这娃儿很顺眼,不如你跟了咱们去,入了咱们明教。喂,仇老道,你救过这娃儿性命,这娃儿一报还一报,也救过你一次,俺老雷瞧你们两个便是有缘,你干脆就收他为徒吧!”

方腊心存大志,自是不甘心在方府为奴作牛倌,终了此生,只不过他一个孤苦伶仃的弱冠少年,舍此而外,却无他途可以安身立命。每当中夜梦醒时分,他感叹身世,想到自己时运不济,命途多舛,便那自怜自励的泪水也不知流过了几多回。听得雷震此言,怎不叫他欣喜若狂?扔了泼风刀,向仇道人扑地便拜。

仇道人却道:“贫道无德无能,哪能做你的师傅?莫要耽误了小兄弟的前程。小兄弟快些起来,千万不可行此大礼,贫道实在是愧不敢当。”

方腊跪在地上,身躯一颤,心中登时一片冰凉。仇道人见他脸色惨白,微微一笑,续道:“本教邵教主,一生从未收过弟子,近年来许是年岁趋老,人至将暮,怕一身惊天动地的武功失传,倒是跟贫道提过多次,说是要选个年轻才俊作弟子,将一身武功传授于他。小兄弟,贫道见你人虽贫贱,但胸有大志,且具侠义心肠,实乃我辈同道中人;你秉性聪慧,小小年纪,行事却已颇为沉稳干练,根骨也属清奇,实是个难得的人才,假以时日,多加磨砺,日后定能堪负大任。贫道不如就替你做个引荐,让邵教主收你做徒弟吧!”

方腊深深磕下头去,一滴泪水掉落在草地上,直想张口大叫:“老天有眼,莫大的机缘,终于让我方腊等到啦!”

方破阵、小禾与霍梅意一道出了帮源峒。途中小禾蹦蹦跳跳,开心异常。三人一前两后,行至村口。小禾与霍梅意相处多日,分别在即,不免有些恋恋之意。方破阵却耷拉着袋脑,一脸的晦气。霍梅意回头对二人道:“两个小鬼头走快些,咱们得在天黑前,赶到威坪城歇宿,象你们这般磨磨蹭蹭的,马年猴月才到得了?”

二人停住脚步。小禾不解道:“我和少爷又不跟你去威坪,走那么快干嘛?咱们前面就到家啦,就在这村口跟你老人家道别吧。”霍梅意笑道:“谁说让你俩回家?你们得陪老夫一同去威坪,我跟这小子的交易,可还没算做完!”

两人打个激灵,吓了一大跳。小禾忙道:“不去,不去。威坪城那么远,咱们才不要跟你去。”方破阵帮腔道:“是啊,咱们跟你去了威坪,那姆妈还不要担心死了。”霍梅意淡淡道:“这可由不得你俩做主。来吧,乖乖地跟公公去。”突然间,伸出两只蒲扇般的大手,老鹰捉小鸡也似地拎过方破阵与小禾,左右腋下各挟一人,展开身法,向前疾奔。

两个大孩子惊骇莫名,直吓得魂飞魄散,在霍梅意腋下乱抓乱踢,又喊又叫,拼命挣扎。方破阵习武日久,很有些力道,霍梅意被他折腾得不能尽情施展轻功,便索性点了他身上几处穴道。小禾体弱力小,但一直竭力高呼“救命”,叫声中更带了哭腔,搅得霍梅意心烦意燥,于是手出一指,也点了她的哑穴。

傍晚时分,进了威坪城。这威坪城依山傍水,虽属县治小城,然而是为水陆要冲,商贾辐辏,倒也繁华。霍梅意投了一家客栈,要了间上房。下楼用餐时,店堂内食客、伙计见霍梅意奇形异貌,纷纷注目观看。小二端上酒菜面饭,霍梅意解开方破阵主仆穴道,以便二人用餐。

穴道解开后,方破阵倒还罢了,小禾却立即纵声大叫:“救命,救命,强盗掳人啦!强盗掳人啦!”这一下,四邻皆惊,众食客俱是交头接耳,对霍梅意指指点点,议论蜂起。

正吵嚷间,只见一条大汉忽从坐位上挺身而起,右手无名指、中指并拢,直指霍梅意,喝道:“兀那胡番,光天化日之下,怎敢行此掳掠之事?”众食客见这人立起,暗地里都不禁喝一声采:“好一条大汉!”只见这大汉二十六、七年纪,腮边一圈短髭,生得圆脸方口,身高九尺,便似一尊佛像前的护法金刚。此刻他出言呵责霍梅意,声如洪钟,怒目戟指,端的是威风凛凛,令人望而生畏。

霍梅意不动声色,自顾饮酒吃菜,只当全没听见那大汉说话。

方破阵与小禾被霍梅意挟在腋下,奔行了四十来里路,身上数处穴道被制,血脉不畅,此时神情委顿,见那大汉挺身而出,替自己打抱不平,不禁又喜又忧。喜得的,自己遭这胡人掳劫,终于有人肯出头干预过问;忧的是,霍梅意武功高明,此人强自出头,只怕讨不了好去,不免救人不成,反倒害了自身。

那大汉见霍梅意对自己不理不睬,益发生气,环眼暴睁,靴声橐橐,走将过来,对霍梅意喝道:“你这胡番,没听见洒家说话么?”霍梅意一仰头,将手中的一盅酒全都倒入口中,然后将酒盅轻轻放在桌上,双目如电,在那大汉脸上一扫,仍是不发一语。

那大汉指着小禾道:“呔,好个胡番,装什么正经?洒家问你,这小姑娘说的可是实话?”别瞧这大汉样貌威猛粗犷,行事倒也不是一味的莽撞,要待问清了实情,方作道理。

霍梅意冷哼一声,目光移向窗外,对这大汉的问话还是置之不理。

小禾眼见救星出现,忙不迭道:“是实话,是实话。少爷和我是万年乡方家村人,和这位……这位公公无亲无故,咱们压根儿就不想来威坪,是他硬将咱俩掳来的,真是好没来由!这位爷台,你好心有好报,救咱俩一救,小禾日后天天替你烧高香,求菩萨保佑你!”

那大汉实具侠肝义胆,见小禾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料得她所说不假,至于什么“好心有好报”、“菩萨保佑”等话语,却丝毫没放在心上。对小禾微微颔首,示意信了她的话,回头对霍梅意道:“你这胡番听清了,好好将这两孩子放了,你自己走你的路,这便罢了。要不然,洒家的拳头可不相饶。”说着提起右手,扬了扬醋钵般大的拳头。

便在此时,忽见那小姑娘嘴里所说的少爷冲自己摇了摇手,他不知方破阵此举是何用意,大声道:“这位小兄弟,你有话就痛痛快快说出来。洒家生平说话行事,最喜干脆爽利,最恨的就是那扭捏之人,婆妈之事。男子汉大丈夫,想怎么说便怎么说,要怎么干便怎么干,有什麽忌讳?”言下之意,颇为不耐。

原来方破阵见他横眉怒目,扬拳耀武,一付霍梅意倘不立刻放人,便要饱以老拳的架势,知他绝不是霍梅意对手,因此向他暗示,叫他万万不可动武。这时他见那汉子兀自浑然不觉,只得向身旁的霍梅意努努嘴,说道:“这位霍先生武功高明非常,壮士犯不着为咱主仆二人,得罪于他。”方破阵是一番好意,他想若论动武,天下又有几人是这胡番的敌手?是要劝那大汉切莫做无谓之举,白白断送了性命。

哪知那大汉却不领情,双眉一扬,说道:“小兄弟,你不明白洒家的脾气。洒家看不惯之事,纵是天王老子犯下的,也必要与他理论一番,若要洒家眼过不见,那便会整天浑身不自在。这是打从娘胎里带来的毛病,改不掉了,也不想改。他武功高明,洒家却不怕他,洒家自幼习武,拳脚功夫也自不弱。。。。。。”说到这里,晃晃双拳,接道:“洒家这双拳头上也有几百斤力道,平常便十来人,也休想近洒家之身,怕他何来?小兄弟不必担忧。”

他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众食客轰然叫好。方破阵拿他没辙,心想此人定是天生的豪爽勇猛,且又兼具侠义心肠,否则也不会为两个素不相识之人打抱不平,不由得对他肃然起敬。

霍梅意一直静坐不语,方破阵打手势暗示那大汉,他也是视而不见,这时忽对小禾道:“丫头,你可知老夫生平最恨的又是什么?”

小禾对他将少爷和自己掳来威坪极为恼火,恨意正浓,哪去理他?一撇小嘴,别过头去,意思是说:“你别问我,我正恨你,才不来理睬你哩!”霍梅意不怒反笑,自问自答道:“老夫生平最恨之事,乃是喝酒进食之际,旁边有只疯狗在乱吠乱叫。对这种聒噪不已,败人食欲的畜牲,老夫通常都要剥其皮、抽其筋、将其剁为肉酱,方可解心头之恨。”

那大汉一听这话,心底一股无名业火,登时升起万丈之高,不由分说,飞起一脚,往身前饭桌踹去。瞬时间,只见酒菜面饭共碗筷匙盘齐飞,一阵当啷啷乱响过后,摔得满地尽是破碗瓷片。方破阵、小禾二人闪避不及,沾了一身的菜汤油渍。那饭桌本就单薄,被那大汉一脚给踢成了两爿,飞出老远,险些砸中邻座的一位食客。

那大汉定眼看时,却见霍梅意人已在三丈之外,屁股底下坐着的,仍是原先的那张高背木椅,也不曾见他抬脚起身,不知怎么搅的?连人带椅便到了那处。那大汉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如堕五里雾,眨巴眨巴眼睛,抢上前去,冲霍梅意胸膛就是一拳。他这一拳打出,拳走直线,臂不弯、肘不曲,冲势助拳力,拳力透拳背,力道果真不小。

霍梅意不闪不避,端坐椅中,待那大汉拳头击到胸前三寸处,这才伸出两根手指,去大汉手腕上轻轻一挟,笑道:“唔,确有几斤蛮力。”说着轻轻一带。那大汉这一拳用足了劲道,少说也有二百斤之力,被霍梅意这么转描淡写地一引一带,整个人登时向斜剌里摔出。但听拨刺刺一声响,又自撞翻了一张木桌。几个正围桌用餐的食客叫苦不迭,连呼“倒霉”,起身走避。

那大汉翻身立起,细布汗衫上与方破阵主仆一般,也沾了不少菜汤油渍。他楞头楞脑地站在当地,伸手挠挠头皮,闹不清自己何以会摔跤跌倒?发了会呆,双手扯住身上的污衣衣襟,猛地往两边一拉,嗤的一声,那件细布汗衫竟硬生生被他撕成了两片。他随手将手中的破汗衫向脑后一扔,露出了一个毛绒绒、黑油油的胸脯来。这时方破阵正好站在他身后,见他后背肌肉虬结,精壮顽健,紧绷的皮肤上刺着一龙一虎。

时人原本就有体肤刺绣习俗,江湖好汉身有花绣,更属平常。这大汉脊背上的青龙张牙舞爪,从云而飞;那只猛虎斑纹白额,举步回首,势作巡山。所绣一龙一虎,都是刺工精巧,栩栩如生,显是高手之作。方破阵看了,好生艳羡。

这时,店堂中那些个食客见得有人打斗,尽皆起身离座,东一堆、西一簇,注目围观;厨房中的几位大师傅、小伙计们耳听前堂喧哗,也都举锅铲、提火叉地跑来一看究竟;店堂外街上行人听得店内人声鼎沸,纷纷入内看热闹。一时间,店堂内人满为患。

客店店主眼见那大汉先是踢坏了一张桌子,继而又压垮了一张,两桌餐具俱已摔得粉碎,但见那大汉面目凶恶,虽是肉痛,却也不敢上前劝架,拉长了一张苦瓜脸,跺脚叹惜不已。

那大汉扔掉汗衫后,随即发一声喊,挥拳又向霍梅意冲了过去。这回他改了打法,挥拳是为虚招,意在惑敌,真正的狠着是在脚上。只见他堪堪冲到霍梅意身前,忽地收拳抬腿,一腿径往霍梅意腹间踹去。霍梅意视若不见,仍旧不闪不避。那大汉大喜,心想自己这一脚,连吃奶的力气也用了出来,怕不有半千之力?你这胡番即不避又不挡,想是活得不耐烦了,这回非给你个好受的不可。哪知自己的脚掌甫中对方小腹,身子便不由自主地腾空而起,向后摔了出去。

围观众人见他硕大的身躯压了过来,不免你推我挤,避让不及。

小禾见店堂内形势混乱,霍梅意人又在三丈之外,暗道:“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忙附嘴在方破阵耳边,低声道:“少爷,那波斯恶人好象没怎么留意咱们,咱们赶紧溜吧!”说着朝门口努努嘴,打个眼色。却见方破阵摇了摇头,不置可否。她又去拉了拉方破阵衣摆,催他快定主意,心想要溜就得趁眼下情形混乱,错过时机,可就走不了!

方破阵此时却另有一番想头,觉得那大汉仗义救人,实是英雄行径,只可惜他武功平平,绝非霍梅意敌手,这趟不平打抱下来,恐怕是要吃大亏,自己可不能不顾此人死活,溜之大吉。别人在替你挨打拼命,你能自顾自地逃走吗?是以任凭小禾怎样使眼色、拉衣角,一再催促,始终也是不肯离去。

他见那大汉又一次重重摔倒在地,便走上前去相扶。那大汉皱眉咧嘴,强忍伤痛,似乎跌得不轻。

旁边几个泼皮混混,见那大汉三番两次摔倒,此辈唯恐天下不乱,哪有不讪笑起哄的道理?吹口哨者有之,高声怪叫者有之,乱哄哄闹将起来。

只听一贼眉者道:“就这么一手三脚猫功夫,也敢强自替人出头?那不是不自量力嘛。”另一鼠眼者道:“这位老兄,我劝你一句,还是赶紧回家去替你媳妇抱孩子得好,趁早快别在这丢人现眼啦。”又有一尖嘴者道:“老五,你莫要在一旁说风凉话,‘见人挑担不吃力’,不信,你倒是上去试试看。”最后一猴腮者道:“小七这话没错。我瞧这位仁兄肉厚皮粗,倒是一块挨得了打、经得起跌的粗坯,就这么摔两跤,打什么鸟紧?”

那大汉天生一付火爆脾气,哪受得起旁人如此奚落讥讽?闻言虎吼一声,一把推开正欲相扶的方破阵,跃身出臂,顺手一抓,提起其中一人,也不知是贼眉还是尖嘴,手臂一挥一送,那贼眉抑或尖嘴早跌去门外。

余下三两个泼皮见他如此勇神,尽皆股栗,互视一眼,从人群中找条缝隙中钻出。此辈嘴上厉害,能说得死人回生,江水倒流,手底却无真章实货,最是欺软怕硬不过。见这大汉被霍梅意接二连三打翻在地,便以为他是好欺的,殊不知霍梅意乃是一位罕逢难遇的武学大高手,但想你这么一条汉子,看似雄壮,却连这么个胡族糟老头儿也斗不过,真当是脓胞至极。眼下见同伴在他手中犹如鸡雏,毫无反抗之力,方知这大汉原来并不是软柿子一个,那还不赶紧挟尾巴溜之大吉?

那大汉回身过来,却见霍梅意兀自端座椅中,脸上还挂着淡淡的笑容,意态闲雅已极,登时气不打一处来,用左脚踏住了身旁的破桌,一伸手,将一截桌脚拗断,操在手中,喝一声:“看打!”劈头劈面朝霍梅意击将过去。

围观诸人见他拗桌脚如摘葱韭,尽皆啧啧称奇。方破阵却只是摇头苦笑。

霍梅意待那大汉攻至身前,故技重施,又是伸出两根手指,往桌脚上一挟。那条茶盏口粗细的桌脚变戏法似的,霎时停顿在空中,任凭那大汉怎么使劲下压后抽,始终都好似蜻蜓撼柱一般,休想移动分毫。那大汉鼓足一口气,一而再、再而三,又运劲后扯数次,渐渐地憋得满脸通红,如中酒醉,却又哪里扯得桌脚回来?最后只得颓然作废。

他头趟挥拳殴击霍梅意,冲势强劲,霍梅意随手稍加拨移,将他的直冲之力引向一旁,令他斜摔出去,那是极其高明的借力之法,他只粗通武技,难识其中奥妙,还以为是自己步法不稳,才致马失前蹄;第二次踹脚,霍梅意对付他时,用得却是自身深厚的内力,他自也茫然无知,还是霍梅意见他鲁莽可爱,不欲伤他,运内力时恰到好处,只令他摔出,没震断他右腿筋骨;今番此趟,霍梅意仅用两根手指,便令他手握桌脚击之不能,退之不得,境遇尴尬已极,至此,他方知今日是遇上了高人,自己的武功同对方相比,那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没得比!

那大汉松开桌脚,朝霍梅意一竖拇指,诚心赞道:“嘿,你这胡人,真好本事!讲打,洒家是打你不过的了。”

其实,霍梅意颇喜这大汉豪爽的性情,先前说什么“剥其皮”、“抽其筋”,无非戏耍之词,不过是在拿他寻寻开心而已。当下扔了桌脚,戏谑道:“你这莽汉,力道真不小,本事也不差啊。”

那大汉连连摇头,说道:“洒家体壮如牛,气力是有,但说到武功,跟你提鞋也不配,单就你这两根手指,洒家便没法子应付。唉……不说了,不说了,说了也是自讨没趣。不过,洒家还是要你放了这两个孩子!”

围观众人骤闻此言,均觉好笑,心想你这莽撞汉子,既自认连人家的两根手指也应付不了,却仍要人家放人,不知凭得又是什么?

霍梅意掳劫方破阵与小禾,实非一时心血来潮,乃是早有筹算之举。小禾聪明乖巧,手脚麻利,在帮源峒的短短二十余日中,殷勤周至,服待他甚是惬意,眼下他意欲另觅密地练功,实是少她不得。至于方破阵,他却另有借用之处,于他习修“太阳神功”大有干系,更是至关紧要之人。这两人,无论旁人是利诱、是威逼,抑或求恳,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他绝不肯放释。

霍梅意听那大汉坦言自承武功不济,只道他慑于自己武功高深,对自己掳劫方破阵主仆之事,便会知难而退,就此袖手不顾,哪想到这大汉最后竟说出这么一句话来,竟是锲而不舍,绝无半途而废之意,不由得哑然失笑,道:“倘若老夫不肯呢?”

那大汉一怔,无言以对,显然是不曾想过霍梅意倘若拒绝,自己又该当如何?可见他替方破阵主仆二人出头,乃是率性而为,只问该不该,能否救下二人,却不在划算之内。只见他呆立片刻,忽道:“这个……洒家原本是想,你若不肯放人,洒家便打得你肯为止。眼下洒家连你两根手指也打不赢,那可就教人为难了。”沉吟半响,忽又一挺胸,大声道:“也罢,待洒家去约齐了帮手,回头再来同你理论。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这事洒家管定了!”说罢冲霍梅意一抱拳,昂然而出。

人群中分,自动让出一条通道来。那大汉经过店主身旁时,忽伸手去裤腰内一阵乱摸。他于大庭广众之下,行此举动,实为不雅,众人不知就里,不免瞧得目瞪口呆。却见那大汉摸出十几文制钱,往店主怀中一扔,大咧咧道:“这是洒家的酒钱,摔坏的桌椅杯盘,一并算在内,多了的就当赏钱。要是不够,你就自认倒霉,谁教洒家身上只这两钱。”说罢,赤裸着上身,出门扬长而去。

那店主接了制钱,数也不用数,便大叹倒霉:“就这几文,连付酒钱也不够,还说什么赔偿,总之算老子倒霉就是了!”心中咒骂,脸上堆笑,目送那大汉离去。

店堂内众人见那大汉离去,争斗已歇,跟着纷纷散去。众食客也都各自入座,推盘换盏,对方才的这场争斗兀自谈论不休。

霍梅意犹未餍饱,换过一张桌子,重整杯盘,叫方破阵与小禾一道来继续用餐。方破阵与小禾眉愁脸苦,嘟嘴冷目,对他的叫唤都不搭理。霍梅意见他俩神色间对自己大含敌意,苦笑一声,不再叫唤,自斟自饮起来。

邻座几位食客这时正在谈论那位大汉,都说他见义勇为,是条好汉,不过行事孟浪,终不脱暴虎冯河之嫌。其中一人一边说,一边不住地拿眼角偷瞧霍梅意,显然是对这胡人心存畏惧,生怕言语中冒犯了他。待见霍梅意只顾痛饮,对店内的一切俱是听而不闻,视而不见,稍感宽心,猜测起那大汉的来历。

方破阵心中惦念着那大汉,对这几位食客的谈论自是极为关注,不禁凝神倾听。可那几位食客都在压低了嗓门说话,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只模模糊糊、继继续续地听到几个字眼,却是“排帮”、“大船”、“舵把了”什么的。他曾听师傅提起过“排帮”,知道那是本地新安江上的一个小帮会,心想那大汉莫非是排帮中人物?过近几步,想去听个分明。

不料霍梅意见他与小禾身沾菜汤油渍,招来店小二,要他俩随店小二去后厢浴房清洗。如此三伏天气,他二人身沾汤渍,难受已极,自然乐得从命,当下欣然而往。

小禾原本对那大汉寄望甚深,一心盼他能救少爷和自己脱困。她对武功一窍不通,虽见过霍梅意击败明教四长老,也只当霍梅意是打架打赢了,丝毫不觉得那有什么了不起,她看好那大汉牛高马大,身强力壮,想他必能打赢这波斯恶人。等到那大汉一再被霍梅意击倒,才知是自己一厢情愿,不由得失望至极。这时她与方破阵跟在那店小二身后,鼻端闻得身上酸臭阵阵,不禁埋怨起来:“少爷,那汉子好生鲁莽,说是要救人,人没救成,这倒好,弄得咱俩这一身的油渍。唉,咱们也真够倒霉,实在是祸不单行!”

方破阵道:“小禾,这就是你没良心了,他是一番好意,怎好怪他?反正我是挺很感激他的!”

小禾撇嘴道:“我怎么没良心?本来就是嘛!这大热天的,身上又是肉汁又是鱼汤,你不难受,我还难受呢!哼,你有良心,好心好意待那波斯恶人,瞧人家又怎么待你,还不是被他拎鸡提鸭似的掳了来?”

方破阵一句戏言,引得这妮子含怨带责,发了如此一大通牢骚,大是狼狈。可小禾说的也是实话,他诚心诚意对待霍梅意,替他送粮送酒,结果却遭他掳劫,还连累了小禾。他自己想想也是,既感惭愧,又觉沮丧,终于无语可说。

到得后厢浴房,那小二甚是勤快,帮忙打了几桶水,又说方破阵无有更换衣裤,要去找套自己的粗衣布服,来给方破阵浴后替换。方破阵谢了,那小二自去。

小禾那只包裹衣裳的包袱,一直在她肩上负着,当下便由她先行入房洗浴。方破阵坐在门前石阶上,等候那小二送衣裤来。等了一会,始终听不见浴房内有泼水声,心道:“这丫头古里古怪的,洗个澡也要弄这许多花样。”才想到这里,便听小禾在房内唤道:“少爷,你进来。”

他吓了一跳,嗫嚅道:“你……你在里面擦身子,我进来做什么?”只听小禾又道:“少爷,你快进里面来,我有话跟你说。”语调甚是急促。

他一颗心怦怦乱跳,双手哆嗦着推开房门,却见小禾俏立房中,身上衣裳整齐,所穿的仍是原先那套沾满油渍的藕色绸衫。小禾见他迟迟不进,进门后又是垂目低首,面红耳来,知他对自己生了误会,登时两颊绯红,白了他一眼,嗔道:“少爷,你都在瞎想些什么呀?我有正经事和你说,你瞧那边。”说着指了指墙上一扇敝开着的窗户。

方破阵性爱习武,霍梅意在帮源峒中传他武功,一来离家不远,二来无碍学业,他便乐于供其驱使。眼下霍梅意将他强行掳劫至此,他自幼饱食暖衣,何曾遇到过如此可怖之事?哪还有心思学什么武功?早就想脱身逃回家了。先前在店堂,小禾邀他悄悄溜走,他担心那大汉的安危,不愿做那背信弃义的小人,故而坚拒不走。等察觉霍梅意并无意伤害那大汉时,已是颇为后悔,当时便想:“早知如此,先前为何不乘乱溜走?”这时见小禾手指窗户,神色欣喜,如何不明白她的心意?登时双眼一亮,道:“好主意!小禾,你是说咱俩从这窗户中逃走,对么?”

小禾拼命点头,道:“少爷真聪明,我没说,你就知道我的心思。”方破阵道:“要逃走就得赶紧,待会那店小二送来衣裳,不见了咱俩,说不定便会去告诉霍先生,那可就糟了!”

当真是说走便走。方破阵见那窗户离地面有一人多高,忙去墙角搬过一张竹凳,放在窗下,扶小禾踏了上去。小禾爬上窗台,见窗外是条小巷,正巧无人,可窗台离地面却有一丈来高,心中害怕,犹豫着不敢往下跳。

方破阵瞧得心急炎燎,催促道:“你磨蹭什么?快往下跳啊!”小禾蹲在窗台上,如临如履,两腿筛糠也似的直打颤,道:“这儿离地面太高,我不敢跳。少爷,我下来,还是你先来吧。”方破阵气急败坏,一跺脚,恨恨道:“这都什么时辰了,你还这般婆婆妈妈的!”突然灵机一动,低声道:“啊呀,不好,有人来啦!”

小禾吃了一惊,牙一咬,眼一闭,往窗外跳了下去。

方破阵见计得售,连忙踏上竹凳,双手在窗台上一按,跳上窗台,只见窗下小禾正跌了个仰八叉,肩上的包袍摔出老远。他纵身跃下,稳稳落地,扶起小禾,将包袱拾了回来,负在自己肩上。

小禾臀部摔得火辣辣地疼,这时也顾不得揉上一揉,急道:“那波斯恶人追来啦?”方破阵见她满脸惊恐之色,忍不住笑道:“我骗你的,没人追来。”小禾道:“啊,你这坏蛋。”扬手作佯击之势。方破阵一把拉下她高高举起的小手,拔腿便跑,边跑边道:“我不这么说,你眼下还蹲在窗台上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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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子胥西来诡秘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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