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棋局

第一百二十四章 棋局

周媛答道:“虽说洛阳是故都,可我自打一生下来,便住在建康,自然还是想留在建康。”

她拿不准郗超这话到底是在试探自己,还是只不过是随意问一句而已。踌躇了一下,她决定还是如实回答。

郗超竖起拇指来回轻抚着下巴,缓缓问道:“难道你没想过跟我说一说你的想法吗?或许,我可以劝一劝大将军。”

说完这句话,他定定地端详着周媛,半晌没有再开口。

在他的注视下,周媛硬着头皮坐着。她能感觉到,郗超那温和如水的目光背后,有一种能识破人心的锐利。

时间变得缓慢而漫长,仿佛凝固了一般。室内一片寂静,连呼吸声都能听到。熏炉和窗下泥炉上面搁着的那只青瓷水壶袅袅冒出阵阵烟雾,却也是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响。

跪坐在周媛身旁的绿萝也大约感受到了空气中流淌着的,那份令人窒息的压抑。她屏住呼吸,尽量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悄无声息地将案边的茶盏端下来。

因为冬日寒冷,茶水凉得很快,为了保证郗超和周媛随时都能饮到热茶,每隔半刻,绿萝便要将茶盏中的残茶倒掉,再换上滚热的新茶。

许是太过紧张,绿萝将茶盏放到案上的时候,不小心弄出了声音。

郗超将目光中周媛身上移开,漫不经心的瞟了她一眼压在。周媛心头的那种强烈的窒息感顿时消弭殆尽,而绿萝面上却刷的一下子失去了颜色。

她咬住嘴唇,将茶盏交给她身后的侍女如意,不声不响的跪了下来。她不敢求饶,甚至也没有出声请罪,只是长跪在地,身子颤抖如风中枯叶。她的头低低的伏贴在地上上,双手紧紧的抓住地毯。

室内一点也不热,而绿萝的额间却有大颗汗水不断滚落,一会儿功夫,便将厚实的地毯打湿了一小片。

周媛知道,在郗府,这些侍从最怕的人不是生性严谨、不苟言笑的南昌公郗愔,而是眼前这位总是和颜善笑的郗家大郎——郗超。

他不需动怒,亦不需言语,只不过轻轻一瞥,侍从们便会吓得手脚发软。也不见他曾责罚过谁,但侍从们就是如此畏惧他。

周媛看着几乎抖成筛子的绿萝,有些于心不忍,她轻声道:“绿萝,你先起来。”

“多谢女郎。”绿萝战战兢兢地答道,她仍然低头伏在地面上,长跪不起。

周媛明白没有郗超的允许,绿萝绝不敢起来。她转眸看向郗超,替绿萝求情道:“她侍奉我一向尽心尽力,你若惩罚了她,我身边可就没有可用之人了。”

郗超看了看周媛,这才轻启薄唇,对地上的绿萝说道:“下去罢。”

绿萝顿时如蒙大赦,她感激地接连叩了三个头,同时口中称谢不迭。

见绿萝下去,如意忙拎着水壶上前倒茶,郗超挥了辉手,令她也退下。

如意屈了屈膝,跟在绿萝后面,将水壶放回泥炉上,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然后回身将房门轻轻合上。

房中一下子只余周媛和郗超两人,周媛立刻感到,那股迫人的压力又重新回来了。

郗超目光温和的凝视着周媛,慢悠悠地说道:“阿媛,你还没回答我的话,你为何不跟我说,你不希望迁都?”

冰凉的白玉棋子已经被周媛攥热,她的手心也渗出了汗来,她看了看郗超,将棋子放回棋罐中。

不要慌,他不过是随口一问罢了,周媛一边与郗超对视,一边暗中劝慰自己。她重新捻起一粒棋子,缓慢的在棋盘上落了子。借着这个动作,她轻轻吁了口气。然后才说道:“我记得你从未与我提起过朝中之事,为何今日却如此反常?”

郗超的目光依然紧紧望住周媛,他笑道:“我只是想知道你的想法。”

周媛叹了口气,道:“你从不提起,我便也不拿这些事去干扰你,这样不好吗?”

“不是不好,只是我记得,你原先在周府时并不是这样。那时候你连周侯的侯位都敢擅自拿出来做交换,我想,没有什么是你不敢做的。如今这样刻意不关心政事,反而不像你了。”

周媛不由露出一个苦笑,她垂下眸子,一下一下的抚摸着自己的衣袖,面上带着淡淡的悲伤,轻声道:“人总是会变的,数月来,我经历了不少从未经历过的事情,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个年少轻狂的周媛了。”

为了让郗超相信自己所说,她不得以提起了连郗超都刻意不去提起的那件事,因而她面上的悲伤并不全是假装出来的。

听了周媛的话,郗超的眼神果然变了,他沉默的端起茶盏不再说话。但他的嘴唇才一沾到盏中的茶水,便又皱着眉放下了。

看到郗超的表情,周媛心知,他盏中的茶水必是冷了。她站起身,自然而娴熟地端起郗超的茶盏。先是将残茶倒掉,之后又走到窗下那只泥炉边,提起上面的青瓷水壶,亲手为郗超倒了一盏茶。

此时人们烹茶的过程,通常是先将茶饼在火上烘烤,之后捣碾成茶叶末储存在瓷罐中;待煮茶时将茶叶末投入加了少许盐的沸水中,煮成清淡的茶汤;之后再以姜、葱、橘等作为佐料,与茶汤同煮,饮用时,还需配上点心,蜜饯,水果之类的茶点。

而郗超的茶却只是将茶和水煎煮而已,这种饮法,平常人都会觉得太苦,但周媛早已习惯。时间长了,她渐渐也能从那苦涩中品出一丝甘甜来了。

周媛放下青瓷壶,愣怔的望着手中碧玉茶盏里清澈的茶水,不禁想起了谢玄。这煎茶的水,便是当日谢玄故意为难那名伺马内侍时提过的,晋陵郡历山上的泉水。

她至今还不知道,他的马,是不是真的那么挑剔,只饮历山泉水。

郗超看着周媛,怜惜地叹道:“你真的变了不少。”

初次遇见周媛的场景,他还记得清清楚楚。在乐游苑外,所有的人都聚在他身边,只有周媛一人不仅没有靠近他,反而离得远远的。就是那份清华骄傲,令他注意到了周媛。

可而今她却连自己的茶水冷了这种微末小事都能注意到,甚至还亲手为自己倒茶。若不是亲眼看到,他很难想象,一个堂堂大族嫡女,会愿意做这些只有仆从才会做的事情。可以想见,周媛在长安,的确是受了不少苦。

郗超的声音令周媛从愣怔中醒过神来,她能猜到郗超此时在想些什么,但她自嘲的扯了扯嘴角,并没有接话。他根本不知,这只是周媛的习惯行为而已,因为曾经与他一起生活过那么久,是以才到如今还不经意的留意到他的需要。

她走回棋盘边,将茶盏递给郗超。郗超接过茶,对周媛颔首道谢。他饮了一口,而后说道:“今日圣上给桓大将军下了诏书,是关于迁都一事。”

“诏书里怎么说?”周媛一听,急忙追问道。

“才说你变了,”郗超含笑望着周媛,道:“看来骨子里的东西,是不会那么轻易改变的。”

周媛知道这次是自己心急了些,她怕郗超起疑,忙掩饰地补充道:“你知道我不希望迁都,既然你问我的想法,我也如实跟你说,我希望圣上能驳回大将军的请求。”

“不,”郗超翘起嘴角,对周媛摇了摇头。他向后靠了靠,倚住凭几,缓缓说道:“圣上同意了,不仅如此,圣上还令大将军全权负责迁都事宜。”

从他的表情,完全看不出他对司马丕这道诏书有什么看法。

“同意了?”周媛不由轻声重复了一遍,直到这时,她心中的大石这才落了地,看来司马丕真的完全采纳了自己的进言。

此时周媛心中万分欣喜,若要她做出吃惊失望的表情,的确是太为难她了。而且以郗超的聪明,也很容易就能看穿她是在假装。况且像她这种在权贵之家长大的人,还不至于看不出司马丕下这道诏书的用意。她思量之后决定,自己应当做出一个适中的反应。她顿了一下,才微笑道:“桓大将军于行军布阵之事上,自然是当之无愧的行家里手,可迁都这种事,烦琐之至,他,能应付得来吗?”

郗超点点头,对于周媛的反应,他没有感到不妥。他淡淡一笑,说道:“你也看出来了,圣上这个同意,可是比驳回大将军的请求还要绝。”

他这个笑容,令周媛原本放下的心又提了上来。看他的样子,似乎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莫非他已经有了对策?想到这儿,周媛不放心的追问道:“我不希望迁都,知道了圣上的诏书里的意思,自然很开心。但你是桓大将军的左膀右臂,怎么好似全然不把这道诏书当回事?”

郗超高深莫测的笑了笑,并没有回答周媛的疑问。他从棋罐中捻起一粒棋子,落在棋盘上,缓缓说道:“阿媛,这一局,我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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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朝春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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