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商议
周媛急着与周闵商议以爵位赎罪之事，一路不断催促谢玄。谢玄那匹马果然是宝马，从琅琊王府到周府，平日要一个时辰的路程，这次只用了不到一刻钟。
她回到周府时，周闵还未自门下省回来。
听说她回来了，颜氏与刘氏带着周怜，周珣与一众侍女迎了出来。
“阿姊！”周珣欢呼着扑上来，抱着周媛不肯撒手，又撅嘴道：“阿母她们不让珣儿去宫里找阿姊。”
为防节外生枝，他们便将周媛被关在健康狱的事瞒着周珣，只骗他说周媛进宫去陪周贵人了。
刘氏嗔道：“快放开，你阿姊刚回来，定是累了，你别缠着她。”
其实她是怕周媛把晦气带给周珣。
周媛拍了拍周珣的肩膀，笑道：“阿姊明日再陪你。”
周珣紧紧抱着周媛的手臂，不相信地说道：“阿姊不要骗珣儿。”
他每日问刘氏她们周媛何时回来，她们都告诉他明日，结果他等了好几个明日，都没等到周媛。是以一听到她说明日，他怎么也不肯相信。
周媛再三保证，周珣才依依不舍地跟着刘氏离开。
待饮过颜氏亲自煎煮的除秽汤后，周媛便回了房，沐浴更衣，叩谢佛祖，这么一整套做下来，已经过了子时。
这几日在建康狱，她根本没休息好，周闵迟迟不归，她熬不住便先和衣而睡了。
正恍恍惚惚地做着梦，忽听门下来人通报周闵回来。周媛一个激灵坐起身，一边拉扯着睡得有些发皱的衣裙，一边就往外跑去。
得知周媛回来了，周闵很欢喜。下午建康狱狱官派人到门下省去，对他说周媛被琅琊王召去了，他心里一直隐隐不安。无奈今日公务尤为繁重，直忙到此时方才得以赶回府。
周闵头戴此时王公常戴的高山冠，身着紫色大袖公服，腰间束带，下垂玺印。一把长须美髯随风飘动，远远望去，极为威严华贵。他面上带着欣慰的笑意，大步而来。
周媛快步迎上前，一脸惶急地拉住他的衣袖，哀声道：“阿父，大祸临门了！求阿父救救周家吧。”
正欢喜着的周闵没料到，周媛劈头第一句话便是——大祸临门了！
他的笑蓦地僵在脸上：“难道并非琅琊王让你回来，你是私自逃出建康狱的？”
“不，”周媛缓缓摇头，满面愁容道：“的确是琅琊王让女儿回府的，只是他看起来对咱们周家很不满意。”
“琅琊王责怪你了？他说了什么？”周闵眉头紧皱，瞥见周媛惶惶不安的神色，他又耐下性子安慰道：“阿父再去想想办法，一定不会有事的。”
周媛一路跟着周闵来到书房，她坐在独榻上，看着下人将书房内的蜡烛全部点亮后退下，方才凝重地说道：“琅琊王很快便会承继大位，女儿担心他不会放过咱们周家的。”
“周家毕竟是他外家，还不至于如此，阿媛你多虑了。”周闵面上现出淡淡的疲惫，他望见窗外天色微曦，转头瞅了一眼墙角的更漏，道：“已是寅时了，你回房歇着罢，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若是琅琊王会顾念周家是他外家，若是姑母顾念阿媛是她侄女，为何康乐公主会私调禁卫闯入周家？为何阿媛进了建康狱数日，都不见姑母派人来看望？”
“你姑母也有苦衷，”担忧已经浮上了周闵的面庞，他却依然安慰着周媛，“若是琅琊王不顾及周家，便不会放你回来了。”
“琅琊王有多忌惮外戚，阿父心中也明白，”周媛瞅着周闵，轻声细语道：“其实女儿有一个主意。”
周闵此时一门心思担心周府安危，竟忘了眼前这个人是那个一向不大懂事的女儿，一听她有主意，忙道：“哦？快说！”
“若是阿父肯将爵位献出，或可免灾。”周媛站起身，声音微提，一口气说完，她怕再慢一点自己就没有勇气说出口了。
周闵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他如同要吃人一般瞪着周媛，灯光下他的牙齿发出森森的光，他道：“早知你打得是这个主意，当时为父便不该从公主手中救你。”
长长的胡须随着他的言语颤动，说完这话犹不解恨，他大喘了口气，饮下半杯茶又愤怒地斥道：“你也是昏了头，竟掌掴公主，分明是想害了周家。”
连日来，与他不和的官员不断上奏弹劾他。说他包庇自家女儿，蔑视国法，拖延案情。有郗超在朝，这些声音被压下了一部分，可还能压多久，谁也不敢保证。他心里正焦急，方才乍见周媛回来，心中一松，以为此事可以妥善解决了。哪知周媛竟叫他将爵位交出替她赎罪，他心里的那股躁火便再也压不住了。
这番话是周媛怎么也没想到的，她以为周闵既然设法救她，就说明他对自己还怀有很深的父女之情，毕竟血浓于水，他不会看着自己受苦。
此刻她就像是被一记闷锤敲醒，是了，这才是她认识的那个周闵。在未触及他利益的时候，他还能勉强表现出一个父亲的样子；一旦让他利益受损，那么责骂怨恨便会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了。
从失望，难过，到看清事实，周媛的心中百转千回。她告诉自己，把这场谈话当做一次谈判，绝不要奢望以亲情打动对面这个男人。
“那日的事，阿媛是错了，”还没等周闵缓过神来，周媛冷笑了一声，又接着道：“可若是叫阿媛重新选一次，阿媛还是会那么做！只要她司马照华敢欺我，我就敢给她打回去。否则，周家尊严何在？阿父颜面何存？周家的女儿，难道是那么好欺负的？事情已经发生了，阿父与其纠结于女儿该不该打公主，不如尽快设法解决这个悬在周家头上的危机。”
周闵是个要面子的人，提到这个，他虽依旧不赞成女儿的做法，却不像方才那么恼怒了：“这件事阿父会处理，你不要操心，以爵位赎罪的话，不可再提。”
“阿父也知，琅琊王不日便将承继大位，咱们眼下失掉爵位，看似是受损了，但琅琊王即位后，自然会将这个爵位还回来。从琅琊王手中重获爵位，对咱们周家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周媛徐徐道来。
周闵自然知道不论从周家是琅琊王外家这一点还是从拉拢人心这一点，他都会把这个爵位还回来。可周闵还是不能同意，他试图跟周媛讲道理：“便是如此，可万一他不还呢？武成侯一爵，岂不是平白失去了！即使下了黄泉，我也无颜面见咱们周家的列祖列宗啊。”
“即使阿父不交出去，周家也不会好过的。阿父以为咱们是琅琊王外家，他便会格外优待？”周媛哂笑道：“阿父忘了庾氏一族了么？琅琊王吃够了外戚的苦头，若咱们不能让他彻底放心，他是绝不会让咱们周家继续辉煌下去的。阿媛敢断言，若阿父不交出爵位，他日琅琊王一旦登上大位，第一个要贬谪的，便是周家。”
周闵甩袖哼道：“你个黄毛丫头懂什么，武成侯这个爵位，累世传承，我绝不会叫它断送在我手里。若你执迷不悟，为父也管不了你，这就叫人送你回建康狱，不论门下省如何判决，阿父一律不管了！”
“阿媛既然敢打公主，便是豁出去了。阿父让我去建康狱，好，我去！就是直接将我交给司马照华，我也认了。只要阿父能救周氏一门于水火之中，让阿媛作甚么都可以。”
看周闵颜色稍霁，周媛又道：“阿父明鉴，阿媛所作所为，所思所想，都不是为了自己，阿媛不愿眼睁睁看着周家垮下去。阿父就是不为别的，也该为珣儿想想，周家若垮了，他怎么办？”
周闵只有这一个儿子，他又素来疼爱周闵，周媛觉得提到周珣，他或许会考虑一下。她之所以一定要让周闵交出爵位，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是她认为若没了这个爵位，颜氏就不会那么快对周珣下手。而且她还想请琅琊王来参加立嗣大典，这样颜氏她们也会有所顾忌，因为只要周珣出事，琅琊王势必会过问。一旦查出是颜氏动的手，不仅她自己会获罪，便是颜氏一族，也会受到牵累。如此一来，若没有十成把握，颜氏不敢轻易动手。
周珣背着手在书房中踱步，他望着那跳跃的火光投射的墙上的黑影，呢喃道：“就是为了珣儿，为父更要保住这个爵位了。”
周媛没想到周闵会如此执迷不悟，她道：“阿父难道忘了前丞相何冲了吗？便是爵位未还回来，阿父也会得到补偿的。”
大晋爵位分为五等十八级，即王、公、侯、伯、子、男、开国郡公、开国县公、开国郡侯、开国县侯、开国侯、开国伯、开国子、开国男、乡侯、亭侯、关内侯、关外侯。
何冲爵位仅是都乡侯，处于整个爵位体系中第十五级，但实际上他的权势在大晋外戚中，罕有匹敌者，此人执掌朝政十多年，就连大将军桓温也是靠他扶持才逐渐壮大，走到如今权倾天下的位置。
本朝士族大多忠于家族而不是忠于朝廷，因忠臣极少，朝廷认为辞让爵位的官员相对可靠些，对他们都极为信任。由此形成了爵位越低，权势越大的现象。
这一点也和大晋的财政有关，若官员既任高官又任高爵，那么朝廷就要拿出官位和爵位这双份俸禄给官员。然而大晋施行低租赋政策，每亩地只有二到三升的租赋，若个个官员都拿双份，朝廷也负担不起。所以朝廷也严格控制世袭封爵数量，对官员往往是要么任高的执政官拿俸禄，要么任高的爵位拿世禄。
周闵喝道：“够了！他是他，我是我，只要有我在，周家的爵位便绝不能丢！”
书房的蜡烛已经燃尽，熄灭。东方微微发白，公鸡亦开始打鸣，再看更漏，已经到了卯时了。
借着微弱的光线，周媛看到周闵面上的固执。她放弃了说服周闵的打算，直接跟他摊牌道：“阿媛已经跟琅琊王说了以爵位赎罪是阿父的主意，若阿父不同意，反正过两日琅琊王就来周府了，阿父自己对他说。”
她冷冰冰地说道：“就是不知琅琊王会不会怪罪周家戏耍于他？”
“你！”周闵大怒，扬起巴掌就要打周媛。
周媛毫不屈服地与他对视：“阿媛的生死，周家的存亡，全在阿父一念之间。”
但看见周媛高昂着下巴，眼睛里满是倔强，周闵顿时想起了去世的夫人裴氏。周媛的脾气跟她简直如出一辙，当年，是自己犯了错，才令她郁郁而终啊。思及此处，心中一软，那一巴掌便无论如何都落不下去了，他无力的挥挥手，疲惫地说道：“你让阿父再想想。”
以周闵的性格，他一定不会冒着惹怒琅琊王的危险拒绝此事，何况他冷静想一想便会明白，自己方才说的那些话也都是实情，只有先付出才能得到更多。
只是眼下，他还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
微微的晨曦从窗牖间透进来，周媛望着周闵的侧脸，沉默着屈了屈膝，转身往外走去。
她刚伸手触到门，却刚好有人从外面进来，她被狠狠撞了一下，疼得眼睛一下子蓄满泪水。
门一开，亮光便倾洒而入，一股浓浓的香粉味扑面而来。
她捂着鼻子，还没看清楚是谁，来人便指着她破口大骂道：“你这个黑心烂肺的丧门星，说什么是为了周家，为了珣儿，我呸！你就是嫉妒珣儿，想夺了他的爵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