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上药

第六十三章 上药

为了避嫌,张永将谢玄背到了周媛院子侧面的那座附属小院。

得到消息的周闵迅速赶了过来,他满面不豫的质问周媛:“他不是今日不来了吗?为何会出现在你院中。”

“阿媛不知,”周媛面无表情的答道,她不能承认谢玄去了自己房中,那样不仅对自己不好,对谢玄也很不利。

她望着怯生生躲在周闵身后的周怜,冷声道:“你倒是说说,他为什么会昏倒?”

“怜儿也不知,”周怜看了眼周闵,胆怯地低声道:“是不是谢家郎君在战场上受了伤还没好?”

周闵立刻说道:“怜儿说得对。”

他不满周媛一来便将事情怪在周怜身上,摆出大家长的样子,威严地对周媛说:“医师还没诊出结果,你不要在这里先将你妹妹怪上了,若不是因为那毒,岂不是错过了怜儿?”

周媛冷冰冰瞪了一眼周怜,又将目光移到周闵那里:“好,就看医师如何说。”

周闵看到她瞪周怜,对她的行为很是不满,训诫道:“你别忘了你还没将解药给怜儿。”

仿佛引起这一切的人是周媛而非周怜。

周媛暗暗冷笑,却没有出声,她知道跟周闵说再多也是白费口舌,干脆也不和他争辩了。她心急地望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心中默默祈祷佛祖保佑谢玄。

给谢玄诊治的医师名叫葛洪,是道教高人,鹤发童颜,医术极高,对丹药的配制尤为精通。在大晋,甚至在北方都赫赫有名。

周家虽然世代信佛,但就像许多世家既修玄学又通名教一样,并不是那么非此即彼。

周闵也曾请他为周怜解毒,可他配来配去,至今还差了一味药配不出来,是以近来脾气很不好。原本周媛是要守在谢玄身边的,可他要求自己诊治时身边不能有一人在场,周媛也只得出来了。

沉默,一片沉默。在之后的很长时间里,三人都沉浸在各自的思绪中,没有再出声。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吱呀一声,那脾气古怪的医师打开了房门。周媛三步并作两步上前,焦急地问:“他怎么样?”

那葛洪宽袍广袖迎风飘动,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此时他脾气很坏的揪着胡须,从眉毛底下打量着周媛,语气不善地责道:“他中毒这么久,为何早不来寻我?”

周媛瞪着周怜,恨恨地问道:“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她原本就总怀疑谢玄身上余毒未清,但谢玄一直不说。现在证实了自己的猜测是对的,这个周怜忒是可恶。谢玄也是,都成这样了,他还想隐瞒自己!

“怜儿!”周闵语气沉痛的看着周怜,他失望地脸都有些灰了,先前自己还信誓旦旦地说相信她,还为她责骂周媛,可没想到她竟这么顽冥不化。

见大家都看周媛,葛洪也看向她,他眼睛发亮,饶有兴致地说:“这个小丫头不是也中了毒吗?倒有功夫给旁人下毒。”

周怜惊慌的矢口否认道:“不,不是我,怎么会这样?”

“你那药是谁给你的?”葛洪追问道。

周媛看了周闵一眼,替周怜答道:“她生母留给她的。”

说这话的同时,她也在观察着周闵的反应。

同样的话她之前也问过周怜,当时周闵也在,周怜满面凄楚的说是她生母从一个胡人手里得到的,本来是留给周怜,让她觉得活不下去时用的,结果她一时想左了,用在了旁人身上。

这事情的真伪已无从考证,周媛派人查了许久都没有得到有用的消息,姑且算她是真的。反正周闵一听到周怜这样说的时候,便什么怒气也没了,甚至因此更加怜惜周怜了,完全不再追究她下毒的事情。

听周媛提到周怜生母,周闵看了她一眼,似乎是在探究她究竟知道些什么,结果却没有看出任何端倪。周闵转而看向周怜,沉声道:“怜儿?”

看周闵一脸不信任的盯着自己,周怜垂下头,连退两步。忽然,她指着周媛和葛洪,厉声道:“我明明给了他解毒的方子,为何他还没好?不对,一定是你们串通好的!”

“方子?”葛洪的眼睛又亮了亮,他伸手道:“拿来。”

周怜还在那儿对周闵否认着,周媛干脆都不去看她,她问葛洪:“他已经服了解药,怎得还不见好?”

葛洪摇摇头,道:“他中毒太久,不仅没有好好将养反而上阵打仗,以致毒性快速扩散。若不是及时服了解药,只怕大罗神仙也难救他性命。”

他捋着胡须道:“我已经先用金针压制了毒性,一时半会儿之内不会再有甚么事,但要治本,还需待我研究出克制毒性的药方来。方才不是说有方子吗?快拿来我看看。”

这么说他还能治好?周媛对周怜喝道:“还不将方子写出来!”

一听到这话,葛洪连连点头,忙在一旁附和道:“对对,拿方子来我研究研究,没准很快就能找到救他的方法了。”

周媛这才稍稍安心了一些,她跟葛洪道了谢,又对周闵说:“我去看看他。”

葛洪笑道:“丫头,这谢幼度是你什么人?你竟如此着紧他?”

“好友!”周媛不敢去看周闵的表情,抛下这两个字便快步赶到房中。

此时有侍女在为谢玄擦拭身体,上药。见周媛进来,两名侍女忙给他盖上锦被行礼退下。

原先周珣的院子还没收拾好的时候,他曾在这个小院住过,所以里面基本的用具摆设都有。

谢玄身上盖着一床淡金色织锦被,榻上的帷帐是净白色的,上面以金线刺绣莲花纹样,床榻周围的围屏是云母做成的,素雅又不失华贵之气,整个周府也只有这一件。这是周媛特意嘱咐过的,因他还未出孝,不能用太鲜艳的颜色。

可是此时看来,这颜色真的太过素净,以至于周媛看到被这一片淡色包围着的谢玄,心中竟开始不安起来。她坐在他床榻边的长几上,望着他安静的睡颜,心里很自责,若不是为自己挡剑,他也不会白白受了这么多苦。

她的手不知不觉轻轻抚上了谢玄的脸颊,愣怔了半晌,她低声叹道:“既然身子还没好,为何一点不知顾惜自身,还到处乱跑?”

谢玄睫毛微动,周媛却未曾看到。她给谢玄掖了掖被角,轻轻起身。

还未走到门口,就听谢玄虚弱地呻吟了一声,他低声唤道:“阿媛。”

声音不大,但在这静夜里却听得分明。周媛转身,惊喜地说道:“你醒了?”

谢玄努力撑着身子想坐起来,周媛忙快走几步,上前给他头下垫了一只软枕。

他看着周媛,笑道:“不过是中毒太久,要多费些时日罢了,哪里需要这般大惊小怪。”

看他明明很虚弱,却还为了不让自己担心,做出一副他很好的样子,周媛更加内疚了。她握住谢玄的手,低声道:“既然一直没好,你怎么还那么拼命?”

她记得谢玄曾说过不喜欢上阵杀敌,更别说他身上的毒还未清净。方才葛洪告诉她,谢玄上身还有好几处还未痊愈的剑伤,刀伤。

谢玄看不得周媛这样,他笑道:“这么晚了你还不快回去歇着。”

“我还不困。”周媛答道,她不放心谢玄,见他醒了,便开始担心他何时又会昏睡过去。

谢玄抽出手,慢慢躺好,道:“你不困我可困了。”说着还闭上了眼睛。

周媛无奈,她看到旁边的桌案上有几瓶伤药,想起之前自己刚进来时侍女正在给谢玄上药,于是说道:“你身上还没上好药吧?我来帮你上。”

谢玄猛地睁开眼,盯着周媛看了好大一会儿,他才古怪地笑道:“不好,还是让她们来上吧。”

周媛见他明显不信任自己,瞪着他质问道:“怎么?你看不起本女郎么?”她一边说一边掀开锦被:“告诉你,本女郎没你想得那么——”

笨字还没说出来,周媛便已经愣住了,谢玄只穿了一件白色的束口袴褶裤,上身竟是完全裸露着的。天可怜见的,她虽说了要帮他上药,却绝没想到会看到这个画面。

谢玄早料到周媛会是这样的反应,他低笑道:“好了,你看也看了,应当可以将被子放下了吧?”

见周媛只是愣着不动,他伸手去扯周媛手中的锦被,口中轻声哄劝道:“听话阿媛,去叫侍女进来。”

周媛一咬牙,硬着头皮道:“有什么大不了,就让你看看本女郎的厉害。”

谢玄失笑,催促道:“别闹了。”

周媛不听他的,转身拿过伤药,道:“是不是倒出来,直接抹在伤口上就可以?”

谢玄满眼挑起眉头,忍俊告诉周媛:“那是药膏。”

周媛立刻反驳道:“都一样。”

谢玄还要再说,周媛却叫他趴好,说要先给他背上上药,其实她是怕自己做不好,被谢玄笑话,在背后好歹他看不到自己。

谢玄沉默着看了眼周媛,配合的翻身趴好。

在他背上,五六处伤痕一下映入眼帘,最长的一处几乎斜刺过整个后背,暗红色的伤口还没有愈合,狰狞而丑陋。周媛登时倒吸一口凉气,那一大片触目惊心的伤口将她的心刺地生疼,死死捂住嘴,才没有叫出声。

谢玄翻身坐起来,低声笑道:“很难看吧,这些事本就不是你该做的,何必为难自己。”

周媛咬着唇望住谢玄,鼻子一酸,半晌没有出声。

谢玄皱眉道:“吓到了?”

他张口要唤侍女进来带周媛走。

周媛扑到他怀里,一把抱住他,眼泪滴在谢玄的背上,慢慢滑向伤口,蛰得他火烧火燎地疼。

谢玄却像没知觉似的愣着不动,他轻轻唤着周媛的名字,不可置信地低语道:“阿媛,你,不害怕么?”

在这个疯狂追捧美色的时代,一身这样的伤痕,是大多数人都无法接受的,何况伤口还没愈合,何况周媛只是一个还未及笄的小姑子。

“对不起,对不起……”周媛拼命摇头,她没有想到,谢玄为一句承诺便付出这样沉重的代价。当他说他可以为自己万死不辞时,她当时的确很震惊,可也只是震惊而已,并没有更多的感受。然而此刻,当亲眼看到谢玄这一身伤痕时,周媛才深切的感受到,那句然诺,远比自己能想到的还要郑重。

他是真的可以为自己付出生命的。

谢玄这时候才感觉到周媛的泪水一颗颗掉落,全都打在了自己的伤口上。所谓伤口上撒盐,不外如是。他忍痛轻笑道:“阿媛你再不放开,我只怕又要昏过去了。”

周媛忙放开他,同时背过身去,她不想让谢玄看到自己的眼泪。

谢玄拉过周媛让她在床头长几长坐下,有些僵硬地伸长手臂,轻轻为她拭去泪水,低语道:“阿媛,没事,都过去了。”

周媛怔怔地坐着,任谢玄为自己拭泪。半晌,突然说:“趴下。”

“啊?”谢玄满面错愕。

“不是还没上药吗?”周媛瓮声瓮气的说道。

谢玄眸光潋滟的望着她,点头道:“好。”

再次直面那些伤痕,周媛的手还是忍不住在颤抖。她的心也在抽痛,看着那些伤口,她脑海中不禁勾画出谢玄在战场上的情形,刀剑入肉,那是怎样的疼痛,她比谁都清楚。

周媛生怕会弄疼谢玄,几乎不敢往上面抹伤药。谢玄也不催她,只是安静的趴着。过了好一会儿,周媛才重新鼓起勇气,她挖出一些药膏,轻轻的,轻轻的往谢玄的伤口上抹。还没触到他的伤口,她便紧张的问他:“这样可以吗?疼不疼?”

谢玄笑道:“一点都不疼,阿媛你这手法,比方才那两名侍女要好多了。”

周媛知道他是在宽慰自己,她一边上药,一边轻轻的吹气,她记得自己小时候有一次不小心磕破了膝盖母亲就是这样做的。指尖满是他伤口的触感,周媛的眼泪不觉又弥漫上来,模糊了双眼。她不想让谢玄知道,撇过头擦拭。

那伤药本身就要镇痛的成分,加上周媛那微凉的气息,忍过她刚开始的生涩,谢玄倒真的再没感觉到一丁点疼痛。感觉到周媛的手突然停下来,谢玄心中诧异,他扭过头想去看她,却又牵动伤口,唇间不由溢出一声压抑痛楚的呻吟。

周媛知他扭着头吃力,忙蹲身问他:“是……”

谢玄此时刚好将头转回来,他的唇恰好擦过她的脸颊。

周媛的瞳孔蓦地一缩,她本想问是不是伤口痛的厉害,然而才一个是字出口,便生生住了口。

谢玄也愣住了,他怔怔的望着周媛,眸色渐深。

“阿姊!”声音柔弱又不失清纯,一听便是周怜。

周媛抬起头,果然看见周怜满面震惊地立在屏风口,她面上一热,明明自己什么也没做,却心虚的如同自己真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样。只是她面上并未流露出惊慌的神情,而是起身继续上药,同时冷冷的说道:“上药,看不到么?”

方才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谢玄身上,竟不知周怜是何时来的。她清楚,明日这件事便会传到司马照华那里,但她更知道此时她再做什么也不会改变周怜即将做出的事情,倒不如大大方方继续做自己的事。

周怜端着一盘茶果点心,低着头,放一边的桌案上,怯怯地说道:“阿父叫怜儿来给谢家郎君送些吃食,阿姊若无事吩咐,怜儿便先回去了。”

说完也不待周媛出声,便逃也似的跑了出去,临走时还偷瞄了谢玄一眼。

说是周闵叫她来的,但以周媛对她和周闵两人的了解,多半是她自己主动要求过来的。

“你家这位怜姑子倒生了一副个玲珑心肝儿,”谢玄转脸看了看周媛,见她对此似乎毫无反应,便又笑道:“这回可说不清了。”

周媛没有接话,周怜一离开,她的镇定便也同时消失了。她能感觉到,谢玄也跟自己一样,是在强作镇定。她很快替谢玄上完药,没有多做停留便离开了,她实在无法当做什么都么发生,继续镇定自若的和谢玄待在同一间房内。

然而她才刚一出院门,便遇到了背手立在门前的周闵。

看到周媛出来,周闵低叱道:“深更半夜,从一个男人房中出来,你白日里是怎么同阿父讲的?一面否认,一面又做出这样有辱门风的举动。”

周媛听他竟如此说自己,忍不住冷笑道:“谢阿碣是因为什么变成这样的,相信阿父比谁都清楚,女儿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

“府里有得是仆从,也用不着你这样照顾他!”周闵越说越怒,又斥道:“你一个高门嫡女,怎得能这般不知——”

他意识到后面的话太过头了,又突然收住,转而语气不善地说道:“既然谢玄身上的毒未解不是你妹妹刻意为害,你总该记得你的话,将解药交给你妹妹。”

周媛自怀中取出一个白瓷瓶,隔空丢给周闵,旋即走开。若她还和周闵待在一处,她一定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幸而那瓷瓶结实,在地上滚了一会儿,静静的停住了。周闵在周媛身后警告道:“你给我记着,不许跟谢玄走得太近!”

上一章书籍页下一章

晋朝春色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台言古言 晋朝春色
上一章下一章

第六十三章 上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