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身在何处
校场的中央，筑着一做高高的土台。土台前方，矗立着一根旗杆，一面帅字大旗正迎风招展，猎猎作响。
天幕上有几颗星星闪烁着，四周燃着火把。
今日便是军队出发的日子，天还是黑的，军队已经整装待发。
司马丕答应谢玄出兵，唯一的条件便是要周媛同行。虽然暂时还不知道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但周媛随军出征却是势在必行了。此时她正装扮成男子模样，站在谢玄身侧。
望着那一张张年轻刚毅的脸，周媛深切的感受，在带兵方面，谢玄绝对是一位天才。
这些兵卒中有一半都是在一月前刚刚招募的，这些新招募的人，又有一大半都是从各地来到这里的流民。
他们这些人匪气很重，却极难驯服，但仅仅经过一个月的强化训练，他们便已经脱胎换骨了。
谢玄在高台上宣讲誓师词，台下的兵卒一句一句重复着，望向谢玄的目光，全是崇敬。待到军队开拔时，一切还都笼罩在淡淡的薄雾中。
队伍从黎明出发，只在中午停下来用饭时休息过一次。经过一整日的急行军，原本精神抖擞的队伍此时已经有些无精打采。
眼下已经是傍晚时分，远天上有云彩飘荡着，夕阳照拂着大地，在隐去之前露出最后一抹光亮。山野中的风很大，军旗猎猎的风中舞动着，不时有野鸟的鸣叫声从无法分辨的位置传来。
“全军听令，今日在这里安营。”一队骑兵从队伍最前面一直驰行到最后面，一路喊着口号，通知队伍安营扎寨。
周媛自语道：“总算停下来了。”
除了三千骑兵，剩下的一万人全是步兵。相对于他们来说，周媛能有马骑，已经是好了很多了。但这一整日的颠簸，对于她这个刚刚学会骑马不久，从来没有远行过的人来说，痛苦两个字都已经不足以形容她的感受。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大腿内侧已经被马鞍磨得红肿了。她想跳下马，两腿却定型了似的，僵硬的无法挪动。
谢玄从旁边的马上探过身子，目中流露出关切，低声道：“阿媛？”
从周媛的僵硬的动作上，他能看出她的窘境。
周媛摇摇头表示自己能撑住，她粗着嗓子沉声答道：“多谢将军，末将无事。”
既然扮作一个男子，若与谢玄太过亲近，被人看见定会引来不必要的误会。而且还要在军中待一阵子，她希望自己在军中的这段时间，尽可能的不去麻烦别人。她咬着牙，在马上慢慢地将两只脚往旁边伸展。这样来回活动了一会儿，她又重新试着下马。先踩实马镫，再扬起一只腿，翻身，下马。
双脚一触到坚实的地面，她两腿一软，竟直接跪了下去。
谢玄在马上看着她，有些心疼她，但也为她的坚强而感到自豪。
一阵忙碌过后，军队总算安顿下来了。周媛一个人坐在远处的一座枯草堆上望着军营，炊烟袅袅升起，眨眼便到了吃晚饭的时辰，她觉得自己从没有闻到过这么香的麦饭，只是左等右等还是不见饭好。周媛按着咕咕作响的腹部，低声埋怨道：“怎么这么慢。”
她一直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从不知做一餐饭竟要等这么久。
“饿了？”随着这声问语，周媛面前出现一只囊袋。
谢玄听到周媛的肚子发出的叫声，谢玄笑着递过一只
听出来人是谢玄，周媛一喜，顾不上看他，忙抢过囊袋，一边打开一边嗔怪谢玄：“饿死我了，你怎么不早说你带了干粮。”
袋中是风干的牛肉，又干又硬，周媛却吃得津津有味。
谢玄看她一副狼吞虎咽的架势，心生怜惜，他低低地唤道：“阿媛……”
“嗯？”周媛喝了口水，满面笑容的转头看他。
“无事。”谢玄将想说的话咽了下去，有些话不必说，只要去做就好。
天越来越冷，黑得也就越来越早，用过晚饭，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肉眼可见的星星渐渐多了。
仿佛被谁施了魔咒，几乎一瞬间，整座营区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鼾声，奔波了一整日的将士们一挨着床铺便沉沉睡去。
周媛也早已疲惫不堪，她要回营帐里休息，谢玄却非拉着她到外面去散步。
天虽黑了，旷野间却并非漆黑一片，夜空中繁星点点，而地下的营帐外则密密麻麻地燃起了无数的篝火，迤逦地布满山坡。据说这种天气狼群最易出没，为着安全起见，篝火是必不可少的。
冰冷的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周媛立时感到身上凉飕飕的，她不禁掩住口鼻，打了个喷嚏。
谢玄替她紧了紧披风，笑道：“这里不似京都四面八方都有房屋挡着，夜里冷着呢。”
周媛双臂交叉拉紧披风，不够平整的山坡使得她走起路来总是深一脚浅一脚的。谢玄不时的提醒她注意脚下。两人行走在满是营帐的山坡上，能看到值夜的士卒守护在篝火前，熊熊的篝火哔哔剥剥地燃烧着，跳跃的火光隐约照应在他们年轻的脸庞上。有的将士大概过于疲惫，搂着兵器就睡着了。
在这遍野的篝火之中，两人一路同行。即使不说话，也觉得没有一丝不自在。
不过在走了一段路之后，周媛想起一个非常严肃的话题，她借着火光望向谢玄：“再过两日便要与秦军交战了，你有几成把握？”
谢玄沉默了一下，郑重地答道：“一CD没有。”
“那你还请求领兵出征？”周媛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她急道：“既没有把握，就实在不该如此鲁莽。”
在火光的映衬下，谢玄的双眸熠熠生辉，他眼中有火苗在跳动。他揉了揉周媛的头发，朗声笑道：“阿媛，你以后真要注意些，你也太好骗了。”
这么严肃的事情他也拿来说笑，周媛瞥了他一眼，挫败的说道：“我怎么能想到，连这事儿你也能如此不放在心上啊。”
谢玄提醒周媛注意脚下的一处凹坑，朗声笑道：“这下你见识到甚么叫做名士风度了吧？”
“完全没有。”周媛气呼呼的答道，她被谢玄亦真亦假的话弄糊涂了，甚至无法判断到底哪一句才是真的。
谢玄笑了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不早了，回罢。”
说完也不等周媛回答，便先一步转身。周媛的话他无法给出一个明确答案，他只知道，要保护自己最在意的人，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是值得的。
周媛的帐篷离谢玄那边有点远，倒是紧挨着骑兵营地。谢玄说那里地势好，相对要安全一些，周媛也就听了他的，毕竟这些都是他擅长的事，而自己对此则一窍不通。但回到营帐的路上，周媛总是闻到一股无法形容的味道，而且越来越重。旷野的风很大，空气中即使有什么怪味也应当很快便被吹散了，怎么会一直闻到那种味道呢，周媛以为自己鼻子出了问题。
她不大自信的问谢玄：“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什么？”谢玄说着深吸了口气，仔细闻了闻，了悟地笑道：“你很快就能看到了。”
当两人经过骑兵营地时，谢玄往一处指了指，道：“就是那里。”
周媛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才发现那味道是怎么回事。原来骑兵的马都在这儿。成群的战马拴在一起，散发出阵阵让人无法呼吸的马汗和马粪气味。
她的眉头大大的皱起来，行军的艰苦她可以忍受，但这味道——她生来嗅觉就比一般人敏感些，闻着这种味道，她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睡着的。
谢玄安慰道：“你的营帐离这里还有一段距离。”
如果可能，他也不会让周媛跟着军队出发，可为了她的安全着想，只得如此。
周媛皱着眉毛，闷闷不乐地走着，道：“不能给我换个地方吗？这里实在——”
谢玄摸着下巴，双眸望住周媛，似是在思量。之后他双掌一击，笑道：“你想换地方，恰好我知道一个绝妙的去处，只是——”
说到这儿他又皱起了眉头。
“只是什么，别磨蹭了，快走啊。”周媛急切地说道，她累了一日，实在需要好好睡一觉。
谢玄慢吞吞地将方才的话说完：“只是不知你是否愿意和我共住一个营帐啊。”
说完他兀自大笑了起来。
周媛气得牙根痒痒，她怒道：“谢玄！”
谢玄得逞地笑了起来，随后他竖起一根手指，轻轻嘘了一声，一本正经地告诫道：“你直呼上官名姓，实乃大大的不敬，被人听了去，定要罚你二十军棍，到那时我可救不了你。”
周媛干瞪着他，一时却想不出反诘的话语来。谢玄凑近她耳边，轻笑道：“阿媛，只要你不介意同宿，我是不会介意的。”
明知他这话实在可恶，周媛却愣是无法反击。最后她哼了一声，自顾自往前走。
谢玄又在后头唤道：“阿媛，你走过头了。”
周媛只好在谢玄那双忍俊不禁的眸子的注视下，又折返回来。
将周媛送到营帐，谢玄恢复了认真，他对那十来名侍卫嘱咐道：“苻生已经得到咱们出征的消息了，一定要多加小心，务必将她保护好。”
他在周媛帐外安排了十来名武功高强的士兵守卫。这些守卫一半是他的人，一半是周媛自己的侍卫。白日里跟在他身边充当亲卫掩人耳目，夜晚便来此守护周媛的安全。
侍卫齐声应是，谢玄来到周媛营帐门口，掀开门进去。周媛已经躺在那狐裘铺成的床铺上。
见她背对着帐门躺着，谢玄宠溺地笑着摇了摇头，他自然知道周媛没有这么快入睡，她这么躺着的意思是告诉自己，该离开了。谢玄蹲下身子，在周媛发间轻轻印下一个吻，声音喑哑迷离：“阿媛，我走了。”
周媛身子颤了一下，却没有转身。
谢玄在她身后注视了她好一会儿，才起身离开。
萧瑟的夜风透过帐子的缝隙钻进来，空气越发冷起来，她将被子裹紧，感受到身下的狐裘的温暖，她心头涌上一丝温暖的感觉。她知道，这是谢玄特意为她准备的。
外面的守卫在她帐外巡逻，甲胄摩擦着兵器发出的声响，脚步声在这旷野中分外清晰；虫鸣与各种鸟兽的低鸣更是搅得她无法入眠。周媛不断的翻来覆去，看来这种军旅生活，她还要过一阵子才能适应。摸了摸袖中那柄短剑，她心里稍微踏实了一些。
不知过了多久，那些声音气味突然离她而去，她骤然感到一阵不可抵挡的困意，随后，便陷入沉沉的睡梦中。
等她感觉到晃动的时候，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她张开眼睛，发现光线还很昏暗，隐约能看见一个披着长发的男子坐在身旁。
周媛重又闭上眼睛，含糊的问道：“几时了？”
“卯时。”男子简短的答道。
听到这陌生的声音，周媛猛地打了一个激灵，再无一丝睡意。她以为坐在自己旁边的人是谢玄，才没有表现出任何惊慌。可听这声音，竟是旁人。守卫受命在外间保护自己，除了谢玄，没有人能擅自入内才对。
男子俯下身子，两手撑在周媛身侧，声音里带着慑人的冰冷：“你以为我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