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手起
周媛早料到只要自己说出这件事，定然会遭到质疑。她坐直身子，看着苻生的眼睛，说：“那日在街市上，我原本不想管闲事，但我的侍女看不过眼，说动我救你，结果我自己差点也被他们捉去。这中间的不必再提，之后我们制服了那几名贵家子，那时候你的意识都没完全清醒，却硬是将欺辱你的那几名贵家子全杀了。再后来你便昏过去了，自然不知是谁救了你。”
苻生审视着周媛，未置一词。
苻敏完全不信周媛的话，他斟酌着词句，道：“这么说周家女郎你还是没有证据，这些经历很可能是你阿妹告诉你的，而且，我家殿下既是昏迷不醒，你说的这些也无从考证真伪。”
周媛点点头，答道：“你说的没错，不过留在东山照顾太子的人是我的贴身侍女，也就是求我救你的那一个。你若不信我的话，亲自去建康见一见她便可知真假。”
一口气说完前面那些话，她开始气喘不已。
苻敏还要再问，看周媛的样子，苻生示意苻敏暂停问话。
周媛饮了一口乳浆，缓了一会儿，才又说道：“还有一件事，其实在街市上遇到太子之前，我们其实还见过一面。”
“哦？”苻生疑惑地挑眉，道：“为何孤却完全不记得此事？”
“在建初寺右边的那座塔楼旁，”周媛道：“你穿着一件玄色袍子，蹬着一双乌色软皮短靿靴。当时你似乎有什么急事，走得很匆忙，撞了我，却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苻生睁大眼睛，仔细观察着周媛的脸庞，恍然道：“原来孤遇到的那个人是你。”
他像想起了什么令人厌恶地事情一样皱起眉头，加快语速说道：“那日也怪孤大意，竟被那**贼下了药，否则，又怎会被他们捉住。”
他这才相信，周媛说的都是真的。若非真的亲眼所见，很难说出这么微小的细节。而且仔细回想起来，周媛的样貌确实和他那日匆匆一瞥的女子很相似。
苻敏看苻生到苻生的表情，心下了然，他突然对周媛躬身行了一礼，诚恳地说道：“白日的事，敏感到万分道歉，还请周家女郎原谅敏的鲁莽冒失。”
周媛叹了口气：“我能理解，但是，希望以后不会再被你用刀指着了。”
苻敏拍着胸脯，斩钉截铁地向周媛保证道：“放心，绝不会再有下次。”
说完他瞄了苻生一眼，低声道：“殿下是不是也该向周家女郎说些什么？”
如今知道了周媛就是苻生的救命恩人，那白日苻生在付长陵墓前割她手腕放血祭付长的事情就太不应该了。
苻生背着灯火，沉默地站在榻前。他低头看着周媛，眼睛定定的看着她。
只是他整个人都在背光处，周媛无法看清他的表情和眼神。
苻敏说完前面的话，也不等苻生发话，便躬身行礼道：“属下就在外面，殿下有事再召属下来。”
离开时，他甚至还对周媛行了礼。
房中只剩下周媛和苻生两人，苻生一直没有说话，就那么站着。最后还是周媛率先打破了沉默，说：“请太子走吧，我累了，想休息。”
她怀疑，如果自己不开口，他便会一直这样站下去。她知道苻生需要时间，他原本以为自己是仇人的心上人，也做过许多伤害自己的事。结果，却突然发现原来自己就是他千方百计要找的恩人，这个现实一定令他很难接受，很难面对自己。
苻生张了张口，大概想说些抱歉的话，但他什么都没说，很快又闭上了嘴。他挪动了一下双脚，沉声道：“那孤先走，你好好休息，明日孤再来看你。”
周媛嗯了一声，翻过身，背对着苻生。
苻生没有立刻就走，好一会儿周媛都没有听到动静，只有苻生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又在榻前站了一阵子，苻生才慢慢踱出房。他的脚步声轻而缓慢，周媛甚至可以想象到，此时他心中的他自责和矛盾。
周媛很想趁现在让他放自己回去，但她知道适可而止的道理，若此时提出，说不定会让苻生怀疑自己的动机从而又一次对自己提高警惕。况且周媛的目标已经不再是自己能安全回到建康了，苻生既然知道了自己救过他，就不会再轻易为难自己。可只要他一日没有放弃报仇的念头，谢玄就一日处在危险之中。周媛希望，能让苻生慢慢转化观念，放弃杀死谢玄。
第二日一早，周媛刚刚起床，苻生便派了人来，说要带周媛去看雪景。
昨夜雪原本已经停了，清晨的时候又洋洋洒洒地下了起来，没多久就将整个院落都覆上了一层白色。
经过一夜修养，又被竹儿盯着灌下许多补药，周媛这儿的气色已经好多了，力气也渐渐恢复了一些，只是还不能走路，手腕也比昨日还要疼得厉害。
鹅毛般的雪花一瞬不停的急速倾洒着，让人几乎看不清前面的路。空气寒冷而凛冽，呼吸间尽是白气。周媛裹着厚实的裘衣，坐在四人抬的肩舆上，晃晃悠悠地往观景处行去。
太子府有一座三层高的楼，苻生带周媛去的，便是那里。
苻生和苻敏骑马行在肩舆右侧，马蹄将积雪踩出一行的脚印，很快又被后来的雪花填补覆盖。苻生披着一件黑色大氅，在雪光的映衬下泛出些微紫色光泽。
石阶和栏杆上的已经覆了一层薄薄的雪。侍者小心的抬着肩舆，缓慢而稳健的踏着阶梯上到三楼观景台上。
苻生亲手将周媛抱到坐榻上，上面铺着厚实和暖的白裘。周媛斜躺着向外看，发现从这里，几乎能将整个太子府收入眼中。外面的雪一阵紧似一阵，扯絮般下个不停，重重屋脊都被覆上了一层白色。
周媛不由想到，若是谢玄来，这里倒是绝佳的潜入点。
她的眼光移向下面院子中，突然发现有一个人影出现在远处，在白雪皑皑的地上朝这里走来。过了一会儿，那人渐渐接近，周媛认出，来人是沈长茂。
“为何他会在这里？”周媛皱起眉头，问身边的苻生。
她心中有些不安，难道苻生还不信自己，要找沈长茂来对峙？那个人最擅长歪曲事实，巧言煽动，若是苻生又信了他的话该怎么办？
苻生没有周媛，眼睛一直盯着院中的人，道：“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不多时，沈长茂便出现在观景台上，看见周媛也在这里，他神色一僵，但很快又恢复正常。他走到苻生面前，躬身道：“长茂见过太子殿下。”
苻生抬了抬手，道：“免礼。”
沈长茂站直身子，笑着朝周媛说道：“周家女郎也在。”
周媛微微颔首，算是回答，她一心为后面的事忧虑，没有心思应酬沈长茂。
苻生解开大氅，大大咧咧的对给一旁的苻敏，然后问沈长茂：“你可知道孤叫你来，所为何事？”
一边说着话，他的手一边就搭在了刀柄上。
沈长茂注意到他的动作，眼光闪了闪，镇定自若的躬身说：“属下不知，还请殿下赐教。”
苻生的拇指慢慢抚摸着刀柄，抬着下巴道：“周家女郎告诉我，她才是救了我的人，长茂你怎么看？”
沈长茂看了眼周媛，谦卑的问道：“属下不敢妄言，敢问殿下以为是真是假？”
苻生的薄唇吐出四个字：“孤信她。”
周媛意外的看着苻生，没想到他会告诉别人，他信自己。若他真信自己，又叫了沈长茂来做什么？
“既如此，属下恭喜殿下如愿以偿，找到了救命恩人。”沈长茂躬身说道。
苻生的表情渐渐松弛了下来，他的手离开剑柄，笑着扶起沈长茂：“无须多礼，孤该好好谢你才是，若不是你告诉孤，救了孤的那位女郎是周家人，孤可能在路上就将她杀了，那岂不是铸下大错！”
沈长茂眼珠转了转，谦逊的说：“都是殿下宅心仁厚才未行差踏错，”
他右手伸入袖中，掏出一个小巧玲珑的玉壶，对苻生说：“进来天气渐冷，此物可自行升温，实乃保暖防寒佳品。本来属下是要送给殿下的，既然周家女郎就是殿下的救命恩人，那属下今日便失礼一回，将它献给周家女郎。”
苻生挥手让苻敏替周媛接下，道：“孤先代她收了。”
沈长茂嘴角含笑，点头道：“也好。”
将这件事说完，苻生便令沈长茂退下。
沈长茂顺从的告退。
由始自终，他的唇角都挂着一缕淡淡的笑意，神情淡定。即使苻生试探他的时候，他也只是稍微乱了一下便很快冷静下来。这跟他一点也不像，周媛突然有种不详的预感。
沈长茂下去走了数十步远的时候，苻生突然对苻敏点了点头。
苻敏抱着环首刀，躬身行礼，快步下楼。
不过一转瞬的功夫。苻敏便追上了沈长茂，他举起环首刀，猛地向沈长茂砍去。
沈长茂回身应战，不过他没有带兵器，躲闪得也不够快，因而很快败落，被苻敏一刀斩下头颅。
鲜血在漫天大雪中喷射而出，落下一地殷红。他的身体似乎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亡的事实，在原地顿了一下，才轰然倒下。
周媛震惊的望着眼前的一幕，这一切都快的让她来不及反应。
苻生对着院中沈长茂的尸身冷冷一笑，低下头在周媛耳边对她说：“昨日害你流了那么多血，今日孤便用这沈长茂的血来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