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城市风太大,累了就回家

第一章 城市风太大,累了就回家

关于我妈,总有说不完的话

二十一年前的端午节,我妈躺在床上,被肚子里的我压得喘不过气。由于今天是中国传统节日,医院也下班得早。才傍晚时分,值班护士就少了一大波。

“啊!”随即而来是一声惨叫,我妈满头大汗,连眼睛都睁不开来。我已经在我妈的肚中待不住了,比预产期早了几日。更突然的是,产房已经封锁,手术只能在病房里进行了。

祸不单行,人家的孩子都是头先出来,我竟然先伸出了两只脚,而且还卡在了我妈的子宫里,怎么都出不来。

电视剧里的烂俗情节也发生在了我爸身上,“保大还是保小?”医生万般愧疚却无可奈何。

我爸的脾气比牛还硬,气势汹汹地冲着医生叫,要是有一个有危险,就把医院砸了。得亏苍天怜爱,历经千辛后,我终于降临了。

可能是出生太不顺畅,从小我的身体就不好,很容易生病。几个月大的时候,姨妈抱着小小的我散步,毫无征兆的,我的眼睛开始往上翻,口吐白沫,浑身抽搐。

我妈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还在做生意。我爸面色凝重,火急火燎地朝我妈那里走去。母女连心这种说法好像是有根据的,我妈从一大早就有了不好的预感,心一直紧紧地勾着。看到我爸的神情后,我妈更加慌了。

“回去一趟。楠楠出事了。”我爸话音刚落,我妈吓得险些站不稳。

我妈所有的愁思都被漫长的回家道路缠绕,紧紧地在心头编织。

见到我的时候,我正躺在病床上。眼睛闭着,倒是一副安详的模样。外婆哭着和我妈说,还好有个邻居奶奶帮我掐了人中,不然我就不容乐观了。

我妈扑通一下,跪在我的床前,只觉得心口阵阵的疼痛,想喊我的名字,可是却发不出声音。她无法想象失去我的生活是什么滋味,得知我闯过了一关,只想无声地哭泣。

这些都是我妈告诉我的故事。她和我说了不下百遍,每次说起来都绘声绘色的,听得我不由自主地就能勾勒出画面。

二十一个年头悄无声息地把我妈的青丝踏成了白发,我看着她一年年地变老,故事已然成了故事。

两三岁的时候,记忆才刚刚有了雏形,我妈就带着我背唐诗宋词。她总说,中国诗词博大精深,美得让人心碎。我根本听不懂,只是照仿着她,她读一句,我就读一句,早上睁开眼睛读,晚上睡前也读,读着读着就会背了。

我妈最爱张继的《枫桥夜泊》,经常重复提问我上下句。“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我只是将生涩的字眼塞进脑子里,却一点儿也体会不到我妈口里的“美”,还不如棒棒糖好吃呢。

我们那时住在河海大学家属区,每日来来往往的都是有文化的学生和老师。我妈不知怎么冒出了一个想法,竟然让我去河海大学门口背诗。

她说,美的东西就应该发扬下去。再者,这样也能锻炼我的胆量。我却觉得这是我妈用来磨我的方式,站在大学门口怎么都张不开口。我妈就端个凳子在旁边看着我,什么时候背完了才能回去吃饭。一来二去的,我不仅能大大方方,还能声情并茂地背诗。路过的人无不啧啧称赞,夸我有灵气,胆子大。

到了四五岁,我已经认得了很多汉字,趴在电视机前就能把电视剧下的字幕念出来。我妈站在一旁眯眼笑,偷着乐。可光认得汉字还不够,我妈心里又打起了教我英语单词的算盘。

只要一下班,我妈就把我拖到阳台上认单词。阳台很高,我够不着,我妈就让我踩着小板凳。可阳台外就是马路,吵得人根本没法静下心来学习。我妈却两眼一白,“看自己的,不要管外面。”

这我哪静得下心来,满脑子都想着卖糖三角的大叔什么时候能来,鬼画符般地画着字母。我总是画不好“Q”,我妈在一旁偷笑,呵责道:“你看你这个Q的尾巴像不像太监的辫子呀?”

晚上睡觉前,是我一天当中最惬意的时候。我妈躺在旁边看报纸,我就在床上倒立,顶着两条肉嘟嘟的腿生龙活虎地乱晃。我妈见我精力充沛,用甜甜的语气问我,“楠楠,妈妈问你。今天妈妈买了五个苹果,楠楠吃了两个,还有几个啊?”

我没意识到这是在教我算数,就掰起手指数了起来。“三个!”

这些不再是我妈告诉我的故事,而是活生生印在我脑子里的东西。

和我妈朝夕相处的日子在到了上小学的年纪里戛然而止。在南京城里读书太多不便了,我就被送到了乡下外婆家读书。从那时起,我和我妈每年见面的次数约莫四五次,短暂得像梦,我不愿意醒来。

每次得知我妈要回来时,我就像吃饱了糖三角,甜到心口。可开心之余也裹挟着丝丝不安——来了就意味着很快便要去了。

去的时候我该怎样表达不舍呢?像哥哥小时候那样追到千里之外,声泪俱下地喊着“妈妈,妈妈,不要走”?我好像做不到。我不太擅长在我妈面前表现得我很爱她,我很不舍。想来想去,我决定“快乐”些,连送我妈出小区门都不要,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接着没心没肺地干往常的事。

我妈说我心硬。

她却把满满的无奈和忧伤都写在了脸上,提着外婆装好的小菜,把手伏在门边拔鞋,一次次地欲言又止。我在家里晃荡着,双手摆来摆去,好似什么都没发生,眼睛却时不时,偷偷摸摸地勾向母亲那里。

“妈妈走了,好好读书,要听大人的话。”我妈最后还是说了一句每次走前都会说的话。我和我妈再也回不到一起背诗、学汉字、认单词的日子了。只有叮咛方才显得有存在感些。

我在门的对面接着晃,故意装出不耐烦的声腔:“知道了知道了!”“嘭”门关上了,我的心也随着关门声“嘭”地被击碎。

我赶忙跑到客厅的窗户旁往楼下看,我妈不久就出现在了我的视线里。她回眸看着我,我也看着她,可是楼层太高了,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她冲我做了个再见的手势,我便开始摇头晃脑,好似一只兴奋的鸟,心里却开始流起泪来。

我妈转过身接着向前走了,只留下微胖的背影。她的背影一点儿也不蹉跎,甚至挺拔和坚韧,似乎在告诉我,不要难过,妈妈接着去奋斗了。我看着她铿锵的背影一点点地变小、模糊,最终消失。眼泪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淌出来了,我趴在窗台上哽咽、抽泣,有一种被抽空的失落感。

这样的心碎随着年龄的增长慢慢地被抚平。上了初中后,才发现外面的世界充斥着太多诱惑力,新鲜的事物层出不穷。青春正在悄悄地发酵,我的思维越来越跳跃。

我妈停止了做买卖,回来照顾我。周末不让我出去玩,玩电脑也有严格的时间限制,每天晚自习都要去学校门口接我……除了在行为上管束外,她还想窥探我的内心世界,因此经常偷翻我的日记。

我妈喜欢憋着事儿,可又忍不住念叨几句。偷看我日记也是这样。有日刚下课,回到家,我妈坐在床上不知在嘀咕着什么。我一下就听出来了,她翻了我的信件。

我就像是被人扒光了扔在大街上,即使知道她为了我好,可还是压制不住内心的怒火。和她争辩了几句以后,一时心急,拿起手机朝她砸去,不偏不倚地砸在了我妈开过刀的眼睛上。我妈疼得直摸眼睛,嘴里不停地哼唧,我站在门边进退两难。

我不喜欢我妈的不止她企图用“偷摸”的方式来了解我这件事,还讨厌她强势地控制,譬如接我放学。

放学是放松的好时机,和三两个同学约着吃点小吃或是和中意的男生散着步逛回去。我妈生怕我吃亏,非得要来接我。她越是想控制我,我的逆反心理就越发得严重。

“你就相信我一次吧,我都这么大人了。”我紧皱着眉头和我妈打包票,我妈这才允了我一次。

没过多久,有天晚自习后,我失恋了。回到家已经是深夜十一点多。我根本没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从我妈开门的那瞬间起,一个劲地哭。我也根本顾不上我妈会责备我了,直奔房间,将房门一锁,埋进被子里嗷嗷大哭。

我妈在门外急得直跺脚,“有什么事你跟我说啊,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我不理睬,依然哭,也不知道哭了多久。门外的教育声渐渐地没了,我猜我妈应该是睡了,这才轻轻推开房门去洗漱。我妈房里的灯一下进入了我眼里,暖黄色,有些偏暗了。

“赶紧洗澡睡觉吧,明天还要上课。晚上我去接你。”我妈半倚在床头,拖着略显疲惫的声音,小声地说。我只感觉眼里更加滚烫。

从那以后我便不排斥我妈接我放学了。暖和的日子里,我和我妈各骑着自行车,在路上吹着风,有一句没一句聊着日常。寒冷的日子里,两个人都裹得严严实实的,一言不发,铆足了劲儿往家赶。每一条从学校到家的路,我们都踏了无数次。

后来学校实行了一个新政策,学生就餐,要么在食堂,要么家长来送,不允许外出吃饭。我妈得知后,乐呵呵地要给我送晚饭。她总会早早地出现在学校门口,带着不重样的饭菜和水果等我下课。她的眼神不太好,总眯着眼睛,靠在铁门前看哪一个是我,瞧见我时,便不自觉地笑。

我也爱吃我妈送的晚餐,她备的饭菜看上去总是比别家的精致,龙虾都是剥了皮的,水果都是切好的。我大口大口地咂吧嘴,我妈托着个腮帮子坐在旁边看着我吃饭,偶尔问我两句学习上的事。

离高考还有几个月时,我的肠胃出了点毛病,我妈给我请了一个礼拜的假。每天早上,眼睛刚睁开,就能看到我妈煮好的红豆。本来对红豆无感的我,却从那时候起爱上了红豆。此物最相思,我仿佛能看到我妈把对我的爱一点一点地熬进红豆里。

中午的饭食似乎顿顿都有鸡汤。我看着汤上漂满的油,皱着眉头抱怨会长胖。我妈就用小勺轻轻地刮去漂浮的油层,又故意装出副严厉的样子:“什么胖不胖的?赶紧给我吃掉!”

晚上我妈陪我睡,因为两个人睡一头总是漏风,所以她睡我的脚头。冬天格外寒冷,我妈在那一头紧紧地抱住我的双脚,手也闲不下来,不停地搓动。

病好了以后,我仿佛一下懂得了“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而我妈永远都是一杯滚烫的水。

全面备考紧接而来。班主任实行了家长陪着练琴的政策。按理是一个家长看一天,可我妈基本每晚都来。几平方米的琴房里,却成了我和我妈的小世界。我在前边练着,我妈在后边听着,听到我卡壳的地方,就忍不住多说两句。

有时候会遇到瓶颈期,怎么都练不出来。我趴在钢琴前吊着一口气,我妈也急得直叹气,“还说自己弹得不错,你看看,现在算是怎么回事?能不能坐起来给我证明一下?”

我就是受不了刺激,果真爬了起来挤着牙往下弹。我妈就是如此,无论大大小小的事,她从来不放弃我。

我妈对我的好,班主任也看在了眼里,他总和我感叹,“蕉棠,你的妈妈真的是世上最好的妈妈。你要好好对她。”

高考前一天晚上,我很紧张,跑到了我妈的房间和她睡。我妈知道我睡觉喜欢被人摸着头,就帮我摸了近一夜的头。我好像睡得很沉,沉到连梦都没工夫做。也好像睡得浅,头皮迷迷糊糊地能感受到我妈粗糙的掌纹。

终于考完了,我一口气吐出了所有的压力,抱着一堆书本,朝着铁门走,我妈还是在老地方眯着眼望我。天色黑得较浅,也许是被路灯显得。夏日的晚风有丝丝凉意,我妈什么都没有问,双手接过我的书放进车篓里。

原本以为高考完后会开心得像解脱的野人,可我此刻竟无比失落。我想,高中生活真的结束了吧,我妈等我放学的日子再也没有了。

到如今,在外求学习有三年光阴。清晰记得第一次送我去车站时,我妈陪我取了票后便坐在椅子上等待车来,她带着焦虑的口吻问我车次是什么,我就读给她听。她皱着眉,眯着眼看着屏幕,突然唏嘘了一句“哦呦,快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我妈双手合十叠交在腿上,手指却蠢蠢欲动。广播站里传来检票的声音,她像失了神地站起来,和我一起走向检票口。

我刷了票,门板把我同她隔了起来。我提着大箱子往前走,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眼我妈。她还是双手合十地站着,偏歪着头凝视着我,我对我妈做出再见的手势,她笑了,皱纹也开了花。可我却隐约觉得我妈有些不对劲,她的身子在颤抖。

我的眼泪刷地一下就从眼里滚了出来,我看着冰冷冷的轨道,想着我妈是用怎样的心情目送我的背影离开。很快,我收到了她的微信语音,我点开,传来了委屈的哭声。“到了告诉我……”我的泪腺彻底崩塌。

我妈心肠软,太容易落泪,见不得我离去。所以每每归家后再离去,我都不愿意让我妈送我。

写到这里,却发现关于我妈怎么都写不完。生命里最伟大的人,细数惭愧,我伤你几回?

这个让我又怨又爱的男人

如果说我妈是教我的人,那爸爸就是陪我玩的人。哦,还有打我的人。

爸爸心态好,遇到什么事都爱笑。用我妈的话来说就是,一辈子都长不大的小孩。

这样一个老小孩经常带着我去看院子里的爷爷下棋,带我去朝天宫寻历史的遗迹,带我去广场听别人唱歌……每天都有乐趣。

我妈上班出门得早,都是爸爸帮我洗脸。他经常帮我洗着洗着,就用毛巾扭起秧歌或是跳上一段踢踏舞,逗得我哈哈大笑。

我妈说我刚满月的时候,爸爸想喝点酒庆祝一下,看在我躺在怀里分外可爱的模样,竟用筷子沾了点酒在我的嘴上,我被辣得直哭,爸爸却仰天大笑。

家里人也说爸爸就是小孩,虽然如此,都喜欢他的性格。可我妈却不以为然,总爱有两句没两句地说说爸爸。

爸爸两眼一眯,摸摸下巴,“我那时候那么穷!你爸肯把你嫁给我,还不是因为我好。”

我妈宠溺地笑,“得了吧!不知道是谁赖在我家门前不肯走,赶都赶不走!”

爸爸是苏北人,那时候的确穷,初中的学费都是在躲躲藏藏中交完的。爸爸小时候喜欢画画,初中毕业后想去报考美院,可奶奶哪里供得起爸爸读大学。爸爸后来搞了工程,但也没丢弃画画。

每天下了班,咪点小酒后,就拉着我一起坐在小床上。他摆出了一些并不专业的工具,给我画好多有趣的东西。爸爸不仅会画画,手也极巧,家里的家具大都是他自己做的。他做这些活时,外界的一切便与他再无关联,只瞧得见他两眼怔怔地盯着刨子里生出的木头花。

可我似乎没有遗传爸爸的这股认真劲儿,就算成绩向来比较优秀,但我打心眼里不喜欢苦读书。我妈了解我的性子,要电脑不买电脑,要手机不买手机。

越不给我买,我就越想要,便跑到我爸那儿去索要,爸爸向来是疼我的,但他也不管钱,实在拗不过我妈,我就用考试名次交换。还好每次都能达到我妈的要求,拿到电脑和手机的时候,我妈才告诉我,这些在我要的时候爸爸都给我买好了。

倒腾来倒腾去,我就选择了音乐这条道路。家里的人怎么也没想到我会选择艺术。爸爸没有反对我,也没有特别支持我。总在我耳旁说,自己选的路那就自己走。

爸爸工作忙,从没有认真地听我弹完一首曲子。高考前,老师请家长来观摩聆听,爸爸正好得空,就来参加了活动。这是爸爸第一次听我弹曲子,我却比爸爸还紧张,坐在台下时不时地偷瞄着爸爸。

爸爸显然也是紧张的,他翘着二郎腿,双手合十摆在腿上,故作镇定地望向窗外,却又将眼神偷偷锁在了台上演奏的人。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爸爸这个样子。

到我了,我没有勇气看爸爸的表情,坐在琴前酝酿了些许,双手颤抖着弹了起来。也许是太想在爸爸表现得好,我弹得一塌糊涂。

结束以后,爸爸被老师叫到了门外。我知道,回去我没有好日子过了。我爸要面子,最听不得有人说我不好。果不其然,回家后被打得趴在琴上直哭。

我基本是被爸爸打大的,他的教育理念便是棍棒底下出孝子。

少不更事时,爸爸带着我去街头看老伯伯们下棋。爸爸看得入了迷,我却没什么心思,一个人晃晃悠悠地到了超市,想买一板牛奶喝,身上又没带钱,就把牛奶塞在了衣服里,想着等爸爸来了再让他买。

谁知,爸爸恰好在哈哈镜里看到了这一幕,怒气冲天地走到我面前,对着我的屁股就是狠狠儿地一脚,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毫不留情地揪着我说要带我去警局。我哇哇大哭,打包票再也不敢“偷”东西了。

八九岁的时候,喜欢和表妹争执,总得欺负她两下才过瘾。某次家庭聚餐,我又与妹妹闹了些不愉快,还没反应过来,爸爸手里的筷子已经不由分说地落在了我的脸上。

“不知道让让妹妹?!”爸爸眼睛瞪得像是要把我吞进去。

我躲在房里哭了很久,埋怨爸爸为什么不帮自己的孩子。爸爸进来了,将我搂进怀里,轻抚着我的头,“楠楠啊,不要怪爸爸不帮你。爱就是要连同别人的孩子一起爱,你本就是姐姐,应该多让着妹妹,并没有什么吃亏的。”

十二三岁时,喜欢和村里的伙伴一起玩。除夕夜,匆匆吃了饭便去村头找小伙伴一起打雪仗。也不清楚玩了多久,直到我突然被从天而降的一脚踢跪在雪地里,我这才意识到爸爸来寻我了。小伙伴们吓得一个个地都往后退,爸爸根本不顾我的颜面,拎着我就是往家走。

我恨爸爸,躲在被窝里哭了很久。爸爸钻了进来,我就往床里边儿挤。爸爸用胡子蹭了蹭我的脸,温柔中带着自责地说:“别哭啦,宝贝女儿啊。你说你一个女孩子家大过年的在外面玩,我找了好多地方找不到你能不生气,能不急吗?下次去哪要和我们说清楚。别生爸爸的气啦,爸爸错了。”

我还是不理睬,爸爸就没了声响,一个劲儿地叹气。我缓缓转过头看到爸爸委屈的模样,一下子就不气了。

十五六岁叛逆期的时候,面对我妈整日整夜的唠叨,我真的烦到爆炸。一次饭桌上,我忘了具体原因是什么,甩了碗筷就往房间走。“啪嗒”一下,把房门锁住了。

隐约听到了妈妈的无奈声。正当我插上耳机准备听歌时,门被重重敲响。“给我开门!”爸爸随时都有发火的准备。我也豁出去了,死活不肯开。

爸爸竟然拿来了菜刀硬生生地把我的门锁下了,进来以后发了魔似的瞪着我。“以后再对你妈没大没小,再把房门锁着在里面做小动作就试试看!”我吓得只能流着泪点头,看都不敢看爸爸的眼睛。

十七八岁,和一个男孩子好上了。爸爸零零碎碎地听到了些风声,但都不敢确定。

直到有一年过年,爸爸用我的手机自拍,无意中看到了我和男孩子的合照。在一旁嘲笑爸爸也臭美的我还没注意到他已经变脸了,一声嘶哄如雷贯耳:“你给我死过来!”我这才意识到爸爸看到合照了。

我乱了手脚,一把抢过手机。爸爸比我反应还快,对着我的脸扇了好几个耳光。一阵很深的羞耻感代替了疼痛。我疯狂地跑出来了外婆家,把手机关机,想和世界失去一切联系。我只想逃走。

然而我哪里都没去,一个人回了城里的家中。躺在床上,难过了很久,终于打开了手机。爸爸来了好几通电话,我不敢接,怕听到爸爸的斥责。我妈发短信让我接电话,我战战兢兢地接了。

电话那头是爸爸疲惫的问候:“你吃饭了吗?饿吗?我们等会回家给你带吃的。对不起,爸爸不应该乱翻你东西,但是爸爸真的很心痛。我不怪你,你自己注意分寸吧。”我在电话这头点着头,眼泪一颗颗地往下掉。

可就是这样一个脾性大,最见不得我犯错的爸爸突然不再打我了。

大约是清明节吧,外婆家一年一度的庙会又开始了,姨妈带着我从县里回了乡下赶庙会。

假期的最后一天,应了老人言——五月的天是孩子的脸,说变就变。原本骄阳似火的天一下就阴沉了下来,狂风很快席卷而来,冷得人直打哆嗦。

姨妈赶忙吆喝着我,让我收拾东西回县里的家。坐在姨夫的摩托车后,狂风肆虐地吹着我和姨妈,姨妈把我裹在棉袄里,在我耳边说:“小楠,你爸爸回来了。”

风声太大了,呼呼地一直在耳边回响,我根本听不清姨妈在说什么,只隐约听见“爸爸”二字。下了车以后,才知道我爸回来了。我在心里盘算着,上次见他的日子,好像有不少时日了。

我裹着棉袄顶着风直往楼上冲,打开门却是寂静一片。阳台、卧室、书房……我把每一个爸爸可能会待的地方都看了一遍,却依然空空如也。

应该出去买东西了,我这样想着,疲倦感迅速袭来,坐在书桌前喘气,却发现桌面有一封信。

我好奇地拆开,竟然是爸爸的字。

“蕉棠,我是爸爸。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爸爸又踏上了奋斗的道路。你总怪爸爸喜欢用大道理或是武力教育你,那以后就用写信的方式吧……”

看到这里的时候,我的眼泪已经砸湿了书面的字。滚烫的泪花在眼里不停地转,我接着往下读爸爸的字,一行行,一字字写得那样苍劲有力,好像要把所有的爱都通过笔传达。

“希望你不要责怪父母不在你身边。因为我们都是为了你在外拼搏。你要听话啊,我们说你都是为你好。爸爸本来想见你一面的,无奈见不到了,爸爸的心里很难受……”

我哭到哽咽,就差埋进了信里。姨妈走了进来,从我手里缓缓拿过信。看完后,姨妈将我搂紧怀里,和我一同大哭。

这是爸爸第一次给我写信,往后的日子里我常收到他的信。每次打开都是好看的半潦草字体,每一个字都寄托着他的情。那些他平日里不会说的话可以通过文字来告诉我。

爸爸让我觉得,“见字如面”是人类传递感情我觉得最美好的一种方式。

前两日,听一个作家朋友说,他想起了他的爸爸曾经为了鼓励他,每次他写完一篇文章,爸爸就给他赞赏。莫名觉得鼻子一阵发酸。

我爸爸很少给我鼓励,不管我取得多大的成就,他总是眉头紧皱,“楠楠啊,不要骄傲。好,得让别人说好才是真的好!”

想到爸爸五十岁生日那天,我妈发微信说今天是我爸五十岁生日。当时,走在街上。泪水立马模糊了视线,怎么时间过得这么快?

快到故事太多,却穷尽一生,也写不完。

竭尽全力去爱还在身边的人

此刻是2016年冬至。听人说,冬至是一年中最冷的一天。不知道你现在还好吗。

四年了吧,你离开我已经四年了。今天特别冷,可是印象中的你,哪怕天再冷,也没穿过特别厚的衣服。你总是一身藏青色的粗布上衣,一顶本山大叔式的帽子整年地戴在头顶,鞋子上还沾染着泥土和草根。

我最喜欢听妈妈说你的故事。在战场上驰骋,在森林里狩猎,在集市上做买卖……你能干,英气,家里人的生活也因此比别的人家好些。在人家吃饭都成问题的时候,你却可以给妈妈买一件手工毛衣。在人家卷着裤腿蹚泥路时,你便骑着老式自行车带着妈妈。在人家买几块萝卜干都要再三思忖时,妈妈的餐桌上顿顿都有野味。可就算是这样的你,似乎也有很多烦恼。

我忘不了你坐在门前石凳上的背影,总会跳着过去问你在做什么。你淡淡地笑,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我看着白色的雾气,不知道那是烟雾还是你从胸口的气。

你还是随身带着录音机,里面放的都是你爱的戏曲。你偶尔把烟停在手上,任由空气将它吸尽,你就跟着录音机哼唱几句。

冬至要吃饺子。你好像是喜欢饺子的,但我更记得你喜欢在饭前咪一小口清酒。可我不爱饺子,吵着嚷着要吃米饭,你便让阿婆给我烧一碗红烧肉。我最爱用红烧肉的卤汁拌饭吃,当我兴冲冲地用勺子将汤舀进碗里砸吧嘴时,你的脸色立马就变了,命令我把碗贴着碗舀。

你说泡汤可以,但不要把汤汁弄在桌子上,更不许狼吞虎咽,女孩子家要有女孩子的模样。

而你吃饺子时却比我斯文,旁边总是配着一碗醋。你一颗颗地夹起,来回地蘸醋,一口吃进嘴里却细细品尝好久。

你每天好像都很忙的样子。记忆里与你待在屋子里一起看电视的画面屈指可数。和冬瓜他们在村前玩耍的时候,倒是经常碰见你牵着老牛,就着黄昏,缓缓地走过,或是扛着锄头。你的脸上很少有疲惫,但你总会嘱咐我,“早点回家。不要贪玩。”

你喜欢在你的小棚里种菜、养鸡。少不更事时,最怕去你的小棚,总觉得里面都是鸡鸭鹅,到处拉屎拉尿,一定会把身上弄得脏兮兮。却爱吃小棚里的梨子,便带着冬瓜他们去偷梨子吃。

你知道吗?我第一次喝烧酒也是在你的小棚里。一日盛夏,天气闷热得厉害,我和冬瓜晃来晃去,还是偷偷溜进了你的小棚里。饭桌上有中午剩下的一桌好菜和一瓶酒,也许是天气热得人心烦意乱,我竟脸红心跳地用筷子沾了一点酒点在舌头上,眼泪却被辣得立马涌出眼角,赶紧加了一点旁边的藕片塞进嘴里。

小棚里宝物的确多,我爱吃山芋。每次烤山芋之前,都会蹲在地上,用一双爬满褶皱的手精心挑选我想吃的山芋。我选完后,你便系上粗布条,坐在灶门口给我烤山芋,脸被火印得通红。

后来我不和你生活在一起了。假日回老家,最先冲到小伙伴家,和他们一起玩,好像和你待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了。每次临走前,你都要和我说,“要听话。要节俭。”

你的确是个节俭的人,你还记得第一次吃牛肉拉面的情景吗?偌大的银色铝锅里沸腾的牛肉汤散发着香气,一直围着整个拉面馆飘。拉面师傅反复地把面条拉长、勾住、摔打然后娴熟地把面扔进锅里,一点也不怕汤汁会溅出来。一两分钟后才捞出拉面,装进碗里,撒上配料和牛肉。一碗香喷喷的拉面就完成了。

是很多年前了。那时候还没有我。妈妈和爸爸在做生意,临时有事出去了。你给他们看材料,中途去吃了个午饭,吃的就是牛肉拉面。那是夏天,天特别热,你吃了一身的汗。可是你吃得好开心,回来一直和妈妈说牛肉拉面太好吃了,虽然有点辣有点热,但是真的好吃啊!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可从那以后你再也没吃过。你说一碗拉面太贵了,不舍得吃。妈妈给你钱让你吃,你也偷偷攒着。

多少人,喊了多少次,让你关起小棚来城里住。你说等以后再老一点,背不动草绳的时候就来。

你是什么开始打草绳卖钱的?在幺门的小屋子里,一台转动的机器,一堆又一堆稻草,你坐在凳子上,系着围裙,皱着眉头,娴熟地扯来一把把稻草,将它们揪成一股塞进机器口里。“吱吱吱吱”,“吱吱吱吱”,从那头出来时便成了结实的草绳。

可我根本受不了屋子里的味儿,刚打开门,扑面而来的就是稻草的屑味,呛得人直咳嗽。你有哮喘,每次都能听见你从屋里传来咳嗽的声音,“咳咳咳”,“咳咳咳”,听着就让人心里不好受。我们劝你,说家里钱够用,根本不需要这些。你倔得像头牛,压根不理我们,默不作声地继续塞稻草。咳嗽声混着机器声,在耳边和心田荡漾。

正月十五后,村上人和你说,明天收草绳的人要来了。你一听,想着要多卖几捆,早早吃了晚饭去小屋里干活。你打了一捆又一捆,一捆打完了又想多一捆,不觉地,已经到了半夜。你咳得很厉害,实在撑不住了,回到了床上。

第二天晚上,我放学回家。因为回来得比较晚,姨夫面色凝重地坐在床上,“楠楠,你过来一趟。”我低着头,有些不好意思。“你阿公去世了。”

不就是回来迟了点,也不要开这样的玩笑吧。我心里不屑地想。“是真的,你打个电话回家吧。”姨夫依然冷冷地坐在床头,这股寒气迅速包围了我,我不信,拨通了妈妈的电话,传来的却是阵阵的哭声。电话从我手间滑落,我冲回自己房里,埋在被子里号啕大哭。我还是不信。

回到老家,确只看到你冷冰冰地躺在大堂里。我的脑子就像被重重地捶了一拳,疼得说不出话来,只想哭。你的神情依旧那样平和,就算是死亡你也能从容不惊。可我真的接受不了,只能握着你没有温度的手,一直搓,一直搓,一定会搓热的吧。

我忘了我搓了多久,周围的哭声、呼喊声吵得我脑子更疼了。我跑出了院子,站在门前,把头昂到最大的角度。满天的星星,对着我眨眼睛,可就是不说话。听人说,天上每多一颗星星,地上就多了一个死去的人。那最亮的那颗是不是就是你呢?你能不能回来?

这样想着,新的眼泪很快输送到了眼角,我再一次绷不住情绪,艰难地抬着头,用极限的角度看着星星,哇哇大哭了起来。泪水模糊了视线,星星也不再清晰,变成一团模糊的发着光的银丝。失去你的滋味,真是太疼了。

再给你说这些话时,已经过去六年那么久了。时间真的能抚平很多伤口,失去你时那样的疼痛感再也不会有了,可我知道你依然在我的心里,轻轻一触,便会泪涌。

今年家里请祖宗。我看着满桌丰盛的菜肴,小阿公说:“多给祖宗磕磕头,保佑你一切顺利。”在我下跪的那一刻,你的脸棱角分明地印在了我的眼前。曾经那个坐在桌上一起吃饭的你,如今阴阳两隔,一年复一年。曾经那个对我要求很严却疼爱我的外公成了我祭拜的神灵。有些人,真的是说没就没了。我低着头,噙着泪花,努力地把泪水逼了回去。

阿公,我很想你。

阿婆说

“囡囡呀你会长大会走很远/会觉得累了/只要记得河婆话‘阿婆’怎么说。”

每每听到这首《阿婆说》,脑海中都会浮现出阿婆笑眼眯眯的慈祥模样,还有眉心那一颗撩人的痣。

“楠楠啊,不要调皮,听听阿婆说。”

我的阿婆生来身子健壮,不算什么特别漂亮的女人,也没什么文化。干起活来时便如一头老牛勤勤恳恳,闲暇之余也风情万种,凑一桌老姐们打牌。

可我却觉得阿婆是个聪敏的女人,她会唱好多种类的戏剧,会缝各式精美的布鞋,会让破旧的衣服上生出花来,会做男人才做得动的粗活,会在打牌的时候两眼一轱辘就能赢个几块钱……

上完幼儿园后,我就和阿婆一直待在一起。

阿婆是个很会带孩子的女人,家里的四个娃儿,都经过了阿婆的手。孩子们都喜欢和阿婆在一块,因为阿婆很会疼人。

阿婆知道我爱吃干子,天刚蒙蒙亮,就去村前头寻那背着竹担卖干子的老汉。

冬日,我和阿婆捂在大棉被里,靠着阿婆肉肉水水的膀子,大雪纷飞的日子里也不觉着冷。夏日,能带给我们凉爽的只有一个三片叶子的小风扇,吊在竹竿撑起的架子上。可我却更喜欢阿婆的蒲扇。阿婆手持着蒲扇对着我轻轻扇动,时不时地把我额头上黏着的头发往后拨弄。我透过白色的马甲背心,隐隐约约可以看到阿婆下垂的乳房,就和阿婆闹着玩,伸出小手摸摸她的乳房。阿婆便用蒲扇轻打我的手,笑着说我不着调。

疼人归疼人,阿婆也给我了定下条条框框。比方,不许去河边玩,不许玩火,不许拿人家东西……原则性的问题,我都会乖乖地听阿婆的话。但让我在一个解放的年龄里不玩水玩火也太残忍了些,我根本熬不住,每次都会背着阿婆偷偷摸摸地干,可总是悬着心去做,生怕阿婆发现破绽。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有日和小伙伴去河边钓鱼时,我不幸一条腿落入了塘里,裤腿湿透了,怕得厉害,不知道阿婆会怎么惩罚我,就想了个怪招。

我们村有个专门打热水的地方,一毛钱一瓶水,冬瓜家就是这块地。这里有个烧水的大管子,有一层楼那么高。管子很烫,人手碰不得,会烫下皮来。冬瓜把我的毛线裤放在大管子上捂热,我就回去生柴,烧了一锅又一锅的热水,把棉毛裤放在灶门口烘。裤子倒是慢慢地回了温度,可水却没处盛了,我就将它们一舀舀地灌进壶里,一个不留神就灌满了家里的空壶。

我和冬瓜早就推算好了阿婆回来的时间,太阳还未落山时,冬瓜就把我的毛线裤送了过来,我的棉毛裤也凑合着干了。没时间等它们彻底干了,我便就着微湿的裤子穿在身上。阿婆回来后看到我烧了这么多水,赶忙摘下竹帽放下锄头,笑开了花:“楠楠长大咯长大咯,晓得做事咯。”我在一旁挤出笑脸,心里却早已大汗淋漓。

晚上睡觉前,阿婆照例给我脱衣服。脱完毛线裤后,她抖一抖,翻一翻,又细细地摸了摸,眉头一紧,似乎察觉了什么,语气瞬间变得犀利,“你今天有没有去塘边?裤子怎么有些湿湿的?”

还好我提前想好了台词:“我们今天办家家酒,冬瓜不小心把水泼在我裤子上了。”

阿婆把裤子铺开在床头,也没有继续问下去。可我总觉着阿婆心里已经有了谱,那一夜怎么都睡不沉。

二年级过后,我便去县城里上学了。过了三两年,阿婆带着小我两岁的表妹上城里读书,我又和阿婆住在了一起。

可这时的我已经接触了很多新鲜的事物和观念,越来越反感阿婆的一些行为。

阿婆没有进门前敲房门的习惯,而我却喜欢躲在自己的小天地里,阿婆总闯进来,我像是正做着一件羞耻的事被抓着现形,不悦感直往胸口钻。为了把这股气发出来,我只有对着阿婆叫唤。以前阿婆念叨,我总乖乖听,可现在却觉得她越来越唠叨,每天都有说不完的话,我便烦躁地顶撞两句或是置之不理。表妹是阿婆的孙女儿,我总认为外孙女不如孙女,觉着外婆太偏心,不再慈祥。

年少轻狂的我,帮阿婆写了一份保证书,气呼呼地递到阿婆跟前,让阿婆在上面摁了手印。阿婆不认得字,我就一条条地念给她听。“一、进房门前敲房门。二、不要每天唠叨。三、不要偏心……”

没多久,阿婆嫌在家太费时间,就去我们小学食堂烧饭。这样一来,倒给我提供了不少的便利。每天早上,我都不用排队,阿婆早都把热乎乎的汤饭和葱油饼给我备好了。食堂卖的南瓜饼都是阿婆做的,阿婆生怕我吃不饱,时常偷偷摸摸地塞两个南瓜饼在我的书包里。每次到了教室打开书包,南瓜饼的香气飘得整个教室都是。

午饭期间,打饭的队伍都快排到教学楼了,同学们一个个垂涎三尺地瞅着前方,而我却不需要排队,直接找到阿婆打饭的队伍,拍拍她的大腿,阿婆就示意我旁边有打好的饭菜,大伙儿都羡慕得不得了。时间长了,老师和同学都认识阿婆,看到阿婆也都称呼“蕉棠阿婆”。

可阿婆在食堂工作也不见得是件好事。这样一来,每次有点什么事,阿婆直接跑到班上,往班门口一站,用土话大声喊“楠楠!楠楠!出来一下!”这一喊,班上的同学都知道我的小名,就跟着阿婆用土话叫我。后来,阿婆只要一来找我,班上的人就起哄,我只能红着脸出门。

我气坏了,让阿婆不要总到班上来。阿婆便展露出不悦的神情,“这不在学校嘛,就想多来看看你。”我一时语塞,就让阿婆不要用土话喊我名字。我知道阿婆只会说土话,就想用这种方法让她少来,可她竟不知道从哪儿学了普通话,再来时竟说了普通话。虽然不是很标准,但我却被谁狠狠抽了一巴掌似的疼。

我妈爱给我讲以前的事,她偶然提起过阿婆和阿公是远房表亲。为此我还和我妈开玩笑,阿婆阿公没把我妈生成呆子算是一种幸运了。

对于阿婆他们那一辈的人,爱可能就是两个人过日子,柴米油盐,相夫教子,孩孙满堂。我不知道阿婆和阿公有没有什么惊心动魄的爱情故事。或许在那个年代,平平淡淡地把三个孩子拉扯大就是他们最好的爱情故事。

阿婆阿公很少吵架,因为大多数都是阿婆让着阿公。阿公嘴巴碎,对看不惯的事就忍不住地指指点点,这里面也包括阿婆的一些生活小习惯。每次阿公指指点点时,阿婆便闷个头听着,绝不多说一句,阿公说着说着,自己就停了。

阿公嘴巴虽爱念叨了些,但和阿婆的感情还是好的。忙完了一天的活后,两人就着微弱的小黄灯,一同把沾了黄土的双脚泡在木桶里,收音机里不知唱着黄梅还是锡剧,糅着阿婆阿公的轻声细语,只觉着日子平和。

阿公去世的那天,是我看到过的阿婆最伤心的一天。

阿婆哭得肝肠寸断,嘴里一直嘶喊着:“姊妹(这是我头一次听妻子这么唤丈夫)啊,姊妹啊!”直到实在喊不出声音,阿婆就跪在阿公的床边,紧握着阿公冰冷的手,两眼泪汪汪地盯着阿公看。

火化那天,按规矩,妻子是不可以跟去的。众人来搬阿公的棺材时,阿婆的眼神似乎扣在了阿公身上,一刻也不离开。她没有吵着闹着要跟着车走,一丝都没有挣扎,只那样望眼欲穿。殡仪车缓缓,阿婆一下子晕了过去。

阿公去得早,阿婆才五十多岁。虽然算不上风韵犹存,但绝不是人老珠黄的老太婆。

阿婆没有再找人家,找了一些活让自己忙起来。几年后,阿婆不知从哪里认识了一个老汉,也是年纪不算大时丧了偶。起初只是阿婆经常和他电话,后来家里突地因为这事闹了一阵子。家里人坚决不同意阿婆和那男人来往,阿婆坐在凳子上一言不发,苦笑着点头。

我看不透,但我却觉得阿婆不再壮了,也不再快乐。她一个人揽了太多的事,却没好好为自己活过。

阿婆用染头膏的次数越来越勤了,头上的白发有时候用染头膏也遮挡不住。说真的,我都忘了阿婆的岁数。每次见到阿婆,她都永远一副精神抖擞的样子。还是会唠叨,会积极地给我做一桌好吃的,会在打牌时神气活现地眉飞色舞,会在睡觉的时候把我的双脚捧在手心里……

年前,和表妹在路上闲聊时,表妹说:“还有三年,奶奶就七十大寿了。奶奶说那个时候不知道我有没有嫁人呢。”

七十?我愣了一下。阿婆竟然快七十岁了?一种莫名而来的恐惧将我紧紧地包围,我知道我在惧怕什么。

恍得想起前几天,妈妈和阿婆视频的时候总是说到去医院的事情。当时我还没怎么注意,此刻才突然发现,阿婆也会生病,会老去。哪怕她一直给我一副使不完劲的模样,可她终究敌不过岁月。

每次去一个陌生的城市,给外婆带东西已经成了一种习惯。这个习惯是从后来阿婆不在学校烧饭开始的。食堂被包给了另一批人,阿婆下岗了,我瞧见阿婆不太舒服,想着给阿婆买点什么。可身上一共才十几块钱,不知道买些什么好,听隔壁邻居说红色吉利,就兴冲冲地跑到商场给外婆买了一条大红色的内裤。阿婆收到内裤时,哭笑不得,心里却乐开了花,逢人就提,“我们家楠楠对我可好了,还知道给阿婆买内裤呢。”

我看着阿婆,想到了这些陈年往事,原来我都已经这么大了。在外婆的眼里,无论我走过多少路,受过多少委屈,我永远都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她捧在掌心里的外孙女。

外婆在吃饭,我举着手机,趴在她的背上,想要和她拍几张照片。不经意调成了录视频模式,外婆扒着饭,我就在她背上那么傻傻地笑,她也笑。我想到了去年这个时候,外婆突然捧过我的脸,狠狠地亲了几下,娇嗔地说,“长大了就不和阿婆亲亲了。”

岁月沧桑,那个在阿婆怀里的小毛娃一下子就这么大了,大到现在可以用这些文字和记忆来写我的阿婆。大到我也经历一些自己的人生。很多事情,不管对的错的,痛的甜的,阿婆都知道,也从来没怪我什么,总是摸摸我的头,把我往她怀里揽。

“楠楠呀/你会困惑/慢些脚步别忘了

慢慢地/你会明白/丢了的/是什么

人生路/本就是场/获得与失的选择

迷路时/想想当年/阿婆/怎么说

回头看看/雨水过后/云彩很多

来吧/阿婆帮你偷偷摘一朵”

山下徐

有时候,我觉得时光是样神奇的东西。它好像带着我经历了许多,又好像怀抱着我从未走过。就好比我站在十几层的高楼上,吹着城市燥热的风,却想象着自己还是小时候。

我是个念旧的人,不仅念旧人,更念旧生活,念家、念那个隐于世的村落。

在南京城里上完了幼儿园,我就去乡下生活了。我们村没有什么好听的名字,以前还一直在想村落这种东西都是根据什么来命名的。偶有一日在书中得知,那时候的人们往往根据地理位置或是信仰命名。

作者说她不想给自己的村,构造一个梦幻的名字,粗俗便粗俗。我觉得也是。

“山下徐”。就是我们村的名字。现在想来,大概是我们村位于山脚下,“徐”姓最多,才以此命名的吧。一待便是好几年,一待就是一生抹不净的回忆。

山下徐似乎真的隐于世,因为就算坐着城际公交到了站台,也不能直接进入。从站台步入村里,要走好长时间的路。

我们那时候,汽车还没普及,谁家能开辆汽车进来已经是很稀奇了。每次和表妹在站台下车时,都会长叹口气,步行回去真的是太远了。当然,也有运气好的时候,阿公会让人骑着辆摩托或是蹬个三轮来接我们。

通往山下徐的路略微曲折,一会羊肠小道,一会开阔起来,一会一条道通到头,一会又要绕好几个弯子……

我和表妹手拉手前进着,看看旁边的花草或是偶尔路过的山羊,也不觉得无聊。我爱闹腾,喜欢搞花样,就经常要求表妹和我对歌。表妹喜静,一般都不怎么爱搭理我,但却把我的手紧紧地勾着,静静地听我唱歌。

印象最深的,是有次,我给表妹哼歌,突然感觉喉咙里有东西卡着,润了两下喉咙就吐出一口痰来。谁知,风来的不凑巧,硬生生地吹到了表妹的腿上。我扶着腿哈哈大笑,表妹翻着白眼瞪着我,她也想笑,但要故意显出生气的样子。

我笑得更加厉害了,表妹终于忍不住了,一字一句地说,“姐姐!给我擦干净!”我本是想擦的,但看见她那个样子,就是想笑。表妹见我笑得越发厉害,追着我咿咿呀呀。

这样笑着闹着,我们便走到了村口。这下可算从花花草草变成了热闹的小集市,陆续有吆喝声、牛声传来。说是小集市,其实也不算大。山下徐隐蔽,村上只有四五个小店,加起来都没有现在一个超市那么大。

每个小店的老板都比较好说话,逢人便乐呵呵地问,“要点什么?”

我和表妹去小店通常是买小零嘴吃,什么无花果、辣条、跳跳糖……还真别说,这些小零嘴带给了我们无限的快乐。我们吃着零嘴,蹦哒哒地朝家走去。

朝家走,有两条路。一条大路,一条小路。大路是柏油马路,走上去顺快点,可离家的距离比较远。我和表妹通常喜欢走小路,小路泥泞,但却是一条回家的捷径。

小路不宽,天晴的时候,脚下踩着的都是干泥巴,倒也好走些。但如果碰上下雨天,或是天刚刚放晴,脚下踩着的便都是泥巴。

天晴时,小路可美了。两边都是庄稼和植物,放眼望去,大片大片的红和绿。蜜蜂伴着蝴蝶在叶里穿梭,我就牵着表妹在小路上跑。沿路有人家飘来的饭菜香,池塘传来鸭子的划水声,农家人灌溉蔬菜的笑脸……

跑着跑着,我们就跑到了家里。来到家里要穿过邻居家,邻居家的院子里连门都没有,不管是谁,都可以任意穿过。

我们的家便坐落在一条不热闹也不冷清的宽巷子里。房屋是阿公自己建造的,不那么落魄也不那么奢华,简简单单,方方正正,就像阿公的为人。

门前有两排石阶,只有四五层,我用力跨两脚便能跨过去。闲暇的时候,家里人都爱坐在石阶上看人来人往。

早些年,院子里有棵大梨树,每到梨子成熟的季节,我和表妹就搬来小板凳,踩在上面够梨子。后来不知道为什么,阿公将它砍了,只留下一个圆圆的大坑,直到现在还有。

阿黄是和大梨树一起没了的,它是阿公家养的第一只也是唯一一只狗。阿黄全身的毛色都是黄色,并没有太多狗的灵性,最开心的事就是有人喂它吃饭。但阿黄很听话,每次唤它,就摇着大尾巴,屁颠屁颠地来到面前。

大梨树被砍掉的那一天,阿黄也没了。我才知道,原来养着阿黄,都是为了吃它的狗肉。杀阿黄的情景特别残忍,当我看到阿黄被吊在门前,阿公拿着捶衣棒朝它走去的时候,就再也不敢看了。没多久,就听到阿黄惨烈的叫声。

我哭了很久,埋怨阿公为什么要把阿黄打死。阿公跑来安慰我,什么都说不出来,只一个劲地答应我,以后再也不吃狗肉了。从那以后,阿公家再也没有养过狗了。

院子里也是我和表妹玩耍的地方,这一块不大的地却很够我们玩了。我们可以在院子里捉迷藏、老鹰捉小鸡、丢手绢……

往往这个时候,阿婆都会站在小厨房看着我们笑,宠溺地跟我们说,小心奔跑,不要把腿摔着了。

小厨房是做饭的地方,一个泥土和红瓦堆起来的灶上顶着两口大黑锅,阿婆便开始忙前忙后。阿婆很能干,通常一个人又能生火,又能做饭。大锅饭做出的饭菜可香了,阿婆一般都是先淘好米,把米放在锅中,再把菜直接放在米上,最后盖起木桶盖。

半个小时之后,木桶盖上开始飘着白色蒸汽,饭菜香隐约地透了过来。阿婆打开盖子,铲了铲锅旁边晕起的锅巴,放在嘴里嚼一嚼,觉得差不多了就开锅吃饭。

我们一般都在大堂吃饭,大堂在另外一间屋子。一进门便看见方方正正的饭桌,饭桌旁放着三条长凳,唯独正北方放着两个座椅。那个位置,我们叫做“上边”,只有家里地位最大的人或是来了客人才能坐那个位置,通常阿公就坐在那个位置上,就连阿婆也只能坐旁边的长凳。

吃饭的时光往往都过得很慢,因为阿公一直推崇我们要细嚼慢咽。阿公吃饭的时候喜欢听戏曲,我和表妹坐在阿公对面的长凳上,慢慢地听戏,慢慢地吃菜。

吃罢后,阿公阿婆便一起去忙农活了。还没到上学的年龄,我和表妹吃了饭便去找小伙伴玩。上了学之后,吃完饭就乖乖地走上小路往学校赶。

约莫七八点,太阳落山之后,山下徐的每户人家都吃完了晚饭,早早地把大门一拴,一天就这样到了尾声。

阿公吃了饭,喜欢坐在房间的摇椅上看电视,我和表妹就在床上嬉戏打闹。阿婆还在小厨房里收拾着一天落下的活,伴着月光,嘴里哼着小曲儿。

过家家

在老家最多的记忆应该就属和那一群玩伴的了。我们这一群里,大姐是冬瓜,忘记为什么这么叫她了,一叫就是十几年。

我是老二,村上总有长辈们因为我的小名里带个“楠”字就喊我楠瓜,其他的小伙伴则直接叫我的小名“雅楠”。小辈们一见到我就甜甜地用方言叫我“雅楠姐姐”。

老三,正正。老四,婷婷。老五,琳琳。

现在想来,我们这么称呼是从名字里取一个字然后叫。我也不想给他们在故事里编什么高大上的名字。

“过家家”是我们这个小帮派最喜欢干的事了。一闲下来,大家就会有模有样地准备材料。“过家家”里,现在想来最无聊的就是“卖鸡蛋”。

“卖鸡蛋”。其实就是大家分成两派,一派人是卖鸡蛋的人,一派人是买鸡蛋的。

卖鸡蛋的人在路边捡一些好看且圆的石头,装在塑料袋里,假装是鸡蛋。

买鸡蛋的人就找一些尖尖长长的丑石头当成钱。我和冬瓜通常是卖鸡蛋的,因为我们俩都特别喜欢经营的感觉。

可是我和冬瓜很少亲自挑选圆石头,一般都是命令正正带着他堂弟去捡,我们坐在我家院前歇着。等他们拾完了我们再去卖鸡蛋。

婷婷和琳琳来买鸡蛋,假正经地挑选,然后付钱,找零。

即使现在看来很无聊,那时候的我们却玩得不亦乐乎。

“过家家”里,最受欢迎的是做饭。

那时候我们什么菜都不会做,就知道大人做饭要生火,要放调料。于是,偷偷放火和偷调料便成了我们每次活动不可少的一部分。

老一辈人可能知道我们的鬼心思,或者说他们也是这样走过来的。每次我们一聚齐,他们就千叮咛万嘱咐,不准玩火不准玩水。我们才不听。

冬瓜的奶奶是我们村上卖热水的人家。她们家里有个巨大的和屋子一样高的柱子,用来烧热水。她们家最不缺的就是火柴,也是最不容易发现丢的东西。所以,她们两姐妹负责带火柴。

打火机是正正负责。我和琳琳就偷点点家里的调料灌着,然后我们找个偏僻的地方去做饭。食材就是路边的野花野草,幸运的时候会在路边发现菊花捞。可我还是会把柴火当成菊花捞丢到碗里。

我们曾在一条很窄的巷子里偷偷生火办“家家酒”。巷子是一户人家的废弃后巷,我们估摸着,大家都不会到这里来,就经常窝在这里干坏事。

直到一天被那户人家发现了,户主奶奶凶了我们一番,我们就再没去过了。可是又不想去太远的河边,我们只能另谋生路。

后来我突发奇想地找了个好地方,绝对隐蔽。但是在里面行动很不方便。那是另一户人家门前的水泥阶梯,阶梯下面是空的。

大伙儿都听我的。我们就一个个钻了进去。树叶啊,小虫虫啊,木棍啊……里面又脏又乱,可这对于没有根据地的我们来说简直就是宝地。

突然有一天,正正去寻柴火时发现了一个屋子。就在我们新根据地的旁边,屋子比较破乱了,平时大家也没怎么注意。

正正像发现了新大陆,开心地跑来,把我们都叫了进去。

他略显自豪地告诉我们,这个屋子他观察好久了。里面只有一个老爷爷住,而且老爷爷眼睛还看不见,这就意味着我们可以在里面偷一些需要的东西了。

大家都乐坏了,一个接着一个地进了屋子,寻求自己需要的东西。我们进去的时候,老爷爷正坐在床沿边发呆,眼睛像是睁着,又像是闭着。

我们不确定老爷爷是不是真的看不见,就让正正轻手轻脚地走到他的面前,挥手在他眼前晃。果然,他毫无反应。

我开始好奇旁边的事物,冬瓜也加入了我们,和我一起蹑手蹑脚地到处张望。

婷婷突然对着我们挥手,兴奋地指向了桌子上的一个小盒子,小盒子上放置着很多好吃的饼干坚果。大家和婷婷一样,乐坏了,想偷吃几个,却发现上面都生了霉,赶紧停下手来。

我却倏地想到老爷爷眼睛看不见,他也不知道食物上什么样子,会不会饿了就抓着吃了?不禁觉得头皮发麻。

从那天起,我们就经常到老爷爷家四处转悠。每次来的时候,老爷爷不是躺在床上,就是坐在床沿上,反正没有离开过他的房间。他的嘴里总是在念叨着什么,但是都没有人能听懂。

正正说的没错,这个房子里果然只有老爷爷一个人住。可是看到他这般模样,大家都不免有些心疼,真的连个家人都没有吗?一个看不见的老人家是怎样生活的呢?

这一天,我们又像往日一样蹑手蹑脚地进了屋子里,准备去门口偷两根火柴。老爷爷依然坐在床沿边,他拄着拐杖,嘴里还是在哼哼。

“丫头啊,是不是你回来啦。”老爷爷的嘴里突然冒出了一句话,大家不约而同,撒了腿地往外跑。

老爷爷却依然自顾自地喊着,“丫头啊,你怎么不说话呢?”说着,头还四处动着,似乎能够看得见。我们早就慌了神,只想快点出去。

正正已经跨出了门,其他人也陆续扑上去?我突然站住了。“嗯,是我啊。”

大伙儿明显被我的举动吓到,像捡到惊天宝物,个个张开了嘴瞪着我。我也不知道哪来的灵光,凑到大伙儿跟前,轻声说:“这个爷爷好像没有亲人,反正他也看不见,我们就假装他的亲人吧。以后我们还可以在他们家灶上做饭呢。”

大伙儿彻底愣住了,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我撇着嘴和他们犟,“你们想想这个爷爷,挺可怜的。如果是你们自己的爷爷,你们会怎么办?”人总是会将自己情不自禁代入进别人的生活,我的说法在此刻倒显得挺有说服力。

他们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同意了我的观点。跟着我,重新进了房间,这一次是光明正大。

老爷爷拍拍床,宠溺的语气里透着浓烈的想念,“丫头啊,坐我旁边来。”我抿着嘴,轻轻地坐在了爷爷旁边,和他对话。

老爷爷似乎真的没有亲人,准确地说,没有人管他了。他很想念这个丫头,他的女儿。

和他对话中,正正也机灵地假装是老爷爷的孙子,丫头的(也就是我的)儿子。冬瓜她们就假装是我们的朋友。就这样,我们不知不觉进入了角色扮演。

离开以后,我们觉得,老爷爷不仅看不见,而且还很有可能得了老年痴呆症。不然怎么可能会被我们几个小孩“骗”得团团转。悲剧更让人悲悯。我们越发同情老爷爷了。

第二天去的时候,老爷爷似乎也在等我们,眉飞色舞地和我们说话,一双看不见的眼睛却闪着光。那天阳光很好,正正这个小伙子平时看不出来有多柔情,竟然把爷爷牵到了竹椅上陪他聊天晒太阳。

我和冬瓜站在房间看着眼前的一幕,心里一股暖流直往胸口涌,我们决定把“办家家酒”的功能发挥出来,用老爷爷的灶做一顿饭给他吃。

做了很久,最后也没做出个什么名堂,饭倒是煮得喷香。正正把老爷爷领到了饭桌前。我们把饭桌擦得锃亮,即使老爷爷看不见。老爷爷坐在了饭桌前,鼻子一个劲儿地嗅,啧啧称赞:“丫头都会做饭了!真香!”就着喷香的饭和咸淡不适的菜,我们几个人和老爷爷围在一起边吃边聊,阳光洒落在门前的木板上,长长的,反射到了泥板路上。我们好像真的成为了一家人。

这样的日子没有持续多久,大家该上学的上学,聚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过家家慢慢成为我们生命里的一个记忆。而老爷爷更是记忆里的一杯茶,一碗饭,他怎么样了,我们谁都不知道。

等我们再去的时候,已经是很久以后了,屋子已经被锁上了。我能从正正的脸上看出来,他们与我一样,心空了。

旁边的邻居在嘀咕着什么,我们几个凑过去听。

“这瞎子老头昨天死了诶。”

“是的喂,葬礼都不在这里办,被儿子女儿接走了。”

我们都沉默了,好久都不说话,心口火辣辣地痛。

我憋不住了,带着哭腔问:“阿姨,这个爷爷的儿子女儿都不给他吃饭吗?!”我能感觉眼泪下一秒就要从眼里滚出来了。

“怎么会呢?他大女儿每晚都会来送饭的,不吃饭不早就饿死了啊。”

大女儿?丫头?对啊,老爷爷不吃饭靠什么活下去?既然每晚都有女儿送饭,那老爷爷为什么还叫自己为丫头?是真的痴呆,还是装作不知?我的心里乱成了一团麻,眼角已经湿润了。

“不过听他大女儿讲,这个老头子这段时间很开心,总说什么丫头回来了。丫头是他小女儿,早就夭折了,估计是老头子失心疯了。”阿姨接着说道。

一旁的大婶又回道:“不管真的假的,疯了或没疯,老头子走的时候开开心心的就行了。大女儿还问我们为什么老头子走之前说什么让丫头们以后还可以来做饭。估计是真的疯了。”

我、冬瓜、正正、婷婷、琳琳,互相望了一眼,泪流满面。

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过家家”了。

老家故事——庙会

离开阿婆家的两三年后,村里建起了第一座寺庙。

寺庙不大,正前方立着一个“鼎”字形的大香炉。香炉里的火从未灭过,烧完的灰色粉末满满地铺在炉子里,香味缭绕在青草野花间。

我们偷偷溜进寺庙里,初生牛犊不怕虎似的在一尊尊雕像前瞎转悠。雕像上每个人物的表情和穿着都不一样,但却有一样的肃穆,看了就不禁挺直了背儿。我只认得关二爷,面色通红地瞪着我,便在心里默默忏悔着犯的错,希望他能原谅我。冬瓜买来一炷香,分给大家跪拜,我们便学着大人的模样虔诚地跪在垫子上双手合十,磕三个响头。

寺庙正对面的是戏台子,占了一大块地儿。戏台子建得中规中矩,方方正正的像是村里人的性子。戏台子黑瓦红墙的,从远处望去,便是一整块的黑与红,肃穆感油然而生。

戏台子高极了,人往墙边一站,连小窗户都够不着,更别说想爬上去。只有走规定的门,才能登上台子。

戏台子下面是一行行的石阶座位,水泥和钢筋赤裸地展示在大地上。风干以后,还能瞧进里面掺杂的小石头,座位就硌得屁股疼。大伙儿来看戏的时候,总是会带着块纸板子垫在座位上。

寺庙和戏台子都建好以后,村上开始多了一个活动。那便是赶庙会。

庙会一般都是在清明前后,选个两三天天气好的日子举行。

戏班子总会早来一两天,时不时在台上试唱。我和冬瓜喜欢溜着去看他们,踮着脚趴在窗户上往里看。女戏子们对着镜子,点着三三点点的戏曲妆,嘻嘻闹闹,你用笔在我脸上点两下,我用刷子在你额头画朵花,不知是试妆,还是化着玩。我和冬瓜好生羡慕。

化完了后,她们就严肃起来,立马投入了角色里,眉眼尽是戏。偶尔会出来几个人,好奇地打量我们一眼。我和冬瓜便不好意思地笑,赶忙蹿走。

摆摊的人也会早来,提前占好黄金摊位,把自己的家伙都拿出来摆放好。一个热闹的大集市很快便有了模子。

平日里想吃油炸的东西,都要跑到比较远的街面去吃,而庙会上各式各样的油炸食品都摆了出来。卖油炸食品的大妈摊前总是围满了小朋友,吵吵嚷嚷着买年糕或是里脊肉。卖衣服鞋袜的夫妻相互吆喝着自家东西穿着有多舒服。

“虾子宝”和“弹弹珠”阿婆总是叮嘱我,这是骗人的把戏,要躲得远远的。“虾子宝”十块钱一把。卖家准备翻牌时,你猜下一张牌是鸡啊,虾子啊,或者螃蟹之类的图案,猜对了便给你相应的金额。“弹弹珠”是卖家随意一弹,你猜它会落在哪个相应的格挡了。猜对了就给你相应的钱,猜错了你要给他。

可我还是好奇,偷偷地溜进人群中窥探。一个神秘感极强却总带着邪魅笑容的老头子,细密地洞察着每一位路人的眼神,看见有心动的便卖力吆喝“看一看咯!猜对,猜对就给多少钱喽!”

路人们下好了赌注后,游戏就真正开始了。老头子脸上的表情可算有趣,时而笑脸嘻嘻,时而严肃紧张地摆弄着他的“法宝”,不知心里打着什么算盘。路人比他更紧张,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木质的机器。很少有人能赢到钱,可越是赢不到钱,他们就越想多玩两把,最后还是垂头丧气地走了。我这才觉得阿婆说的都是真的。

点心摊上卖的都是有了年岁的小吃,什么艾草团子,红糖粑粑,豆腐果子……只是平时做起来比较麻烦,很少有人家再做了。点心摊的塑料帘子一开,门前就排满了人。来得早的人就有座位,慢悠悠地坐在木长凳上边闲谈边一口口地品着点心。

我最喜欢去人家搭的帐篷里吃臭豆腐。坑坑洼洼的草地上架着一个炉子,炉子上摆着铁架子,锅里的臭豆腐随着老爷爷的手翻滚着,闻着都觉得香。出锅后,老爷爷用个瓷盆子快速地装过,在里头撒上香菜和佐料搅拌,倒入碗里。我便乐呵呵地端着,坐在帐篷里的板凳上,蘸点老爷爷磨的辣椒酱,那叫一个香。

真是我们的游乐园!

庙会开始的这天,是最热闹的。

一大清早的,就有人来传,今天唱得是哪出戏。阿婆欢喜听戏,场场都会去。阿公也喜欢,只是他不爱热闹,实在碰上想听的就会去,否则还是待在家里做自己的事。我和表妹是按捺不住的,从鸡叫开始就盼着上庙会去。

赶庙会的时候也是最富裕的时候。只要是长辈,都会十块二十地塞给我和表妹,让我们好好玩,好好吃。我们便揣着一口袋的钱,屁颠颠地往庙里冲。

早上,戏曲还没开始,但现场已经是人潮涌动了,大都是如我们一般的孩子。吃东西的吃东西,套圈的套圈,打游戏机的打游戏机。正正喜欢打游戏机,我们就陪着他钻到在外面看起来黑不溜秋,棚子里却灯火通明的临时游戏厅里,站在旁边看他打拳皇。

也有来得早的大人,三三两两地来寺庙前烧香拜佛,完事以后去右边的摆台上,在一个神秘的本子上写下自己的名字。这本子都是记录着谁谁家来了多少钱,唤作功德榜。

除了吃东西,我们最爱的还是套圈。一块钱十个圈,总觉得不够套。摊子摆放的一般都是又小又廉价的物品,像是挂坠啊,玻璃球,小夜灯之类的。可就算廉价,我们也愿意花钱站上好一会儿。说来奇怪,越是仔细地看准位置,把握好力度,就越难套准。越乱丢一通,就越容易中。

开戏了。人就真的是多起来了。老人们蜂拥而至地赶来会场,带着纸板子找个好位置坐下,静静等着演员登场。不一会儿,座位就满了,远远望去都是黑白交替的人头。年轻点的人站着,老人们相互挨在一起,默契般地将双手伏在腿上一言不发。

在众所期待的眼神里,舞台两旁的人开始吹拉起来,幕布缓缓拉开,演员驾着白色的雾气缓缓飘出,台下的掌声一齐响动。阿公说鼓掌是有讲究的,若大家都觉得唱得很好,掌声很大,鼓一次村里的干部就要给这些戏班子一条烟或是其他什么。

台上的演员一个动作,一个眼神都拿捏得很到位。大人们津津有味地听着戏曲,孩子们欢脱地跑这跑那。油菜花的香味随着四月的风吹来。

我玩疲了后就习惯去找阿婆,在拥挤的人潮里寻阿婆的方位,然后缩着身子钻进人群,把买的好吃的东西给阿婆吃。阿婆咯咯地笑,宠溺地把我抱在她的腿上一起看戏。“你吃,阿婆不吃。”

我不听,怎么都要塞到她嘴里。外婆边吃边看着戏,很是满足。我听不懂戏,却在外婆的腿上看得也别有趣味。

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最美不过家乡味

我们村最热闹的,是快过年的时候。

每年一到这个时候,大人们都会忙着准备过年吃的食物。每家每户的烟囱里都不约而同地飘出各种美食的香味,汇聚在这个不大的乡村里,成为一道美丽的人间烟火。

我最喜欢和阿婆一起炸豆腐果和包团子。

每年从过年开始,一直到下一年的尾声,家里的豆腐果都很够我们三户人家吃。豆腐果分两种,一种是臭豆腐状的,另一种就是里面裹着肉末的大圆球。

无论是哪一种,怎么吃都好吃。最多的一种吃法就是和青菜一起煮,出锅以后,用阿婆磨的辣椒酱搅动几下,光这一道菜就可以吃得下好几碗饭。

煮农家火锅时,在锅里丢点豆腐果,裹挟香菜根,再一起送到嘴里,也是一种美事。

豆腐果好吃,但做豆腐果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还偏偏调皮得很,每次都会跟在阿婆阿公身前,和他们一起忙上忙下。

豆腐果的原料我没有见过,但知道都是阿公用一颗颗新鲜的黄豆磨出来的。当屯得原料足够充足的时候,阿婆就会空出一整个下午来炸豆腐果。

阿婆先把灶口里的火生起来,用几根树枝,几把松叶,灶口便微微地亮红。阿公这时通常在忙农活,我就帮着阿婆,帮她看着火。

锅里慢慢地升起了些热气,阿婆迅速地在两个大锅里均匀地洒上油,然后把桌子上已经包好的馅儿准备好。我听着阿婆的指挥,往灶里使劲丢柴火,锅里开始发出油的“噼里啪啦”声响。

阿婆端着盆子,仔细又快速地将圆的或方的豆腐果一个接一个地丢在锅里。“彭次”“彭次”,豆腐果们开始在油里挣扎翻滚,短短几秒,就从白色变成了金黄色。

阿婆的动作实在太娴熟了。两个锅,十几二十个豆腐果一起来回翻动。等到豆腐果的皮开始有些变厚的时候,阿婆就快速地把油沥干,捞进竹篮里。

看到它们出锅,我就馋得不行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篮子看,外婆看出我的心思。“楠楠,来吃一个。望望好不好吃。”

我就如狼似虎地扑过去,张开嘴去吃。你还真别说,刚出锅的豆腐果真是香,就这样干吃也能吃个不停。

阿婆忙得大汗淋漓时,我也会给外婆塞两个,外婆细细咀嚼,貌似在想味儿足不足。我生着火,外婆忙活着。就这样,一整个下午。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好几箩筐的豆腐果就出锅了。外婆分出一碗的量来,准备晚上做给我们吃,剩下的,外婆就把它们一个个地装进袋子里,然后放在冰箱里留着以后吃。一年份的豆腐果,就这样完成了。

炸豆腐果如果是小装修,那包团子就是个大工程了。

每次包团子,小厨房里总是坐着好些人。平时在外工作的亲戚都回来帮忙。好不热闹的场景。

团子也分两种。一种是手搓的、圆滚滚的,另一种是用模板压出的好看的。

手搓的一般都是老辈亲自来。她们用爬着皱纹的手,挑起大筷子,将馅儿塞在面团里,然后仔细地搓成圆球。皱纹在圆球上留下痕迹,她们便来回滚动,直到变得圆滑。不让岁月留下的痕迹影响团子的外观。

我就跟着姨娘她们做另一种团子。阿婆给我一人分一个木头的模板。有好几种花样的模板,我们把搓好的团子放在凹槽里压,压完以后,倒扣出来。一个个或是方方的,或是圆形的带花纹的团子就成型了。阿婆在一旁用筷子搅着红水,团子成型后,阿婆便在每一个团子上点一颗红色的点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包团子最有趣的是包的过程。地上、桌上都散落着面粉的屑屑,厨房里也都是面粉飘散的香味。空气里,也能隐约看得见白色的粉末。粉末落在我们的头上,一点点地染白我们的发丝。

大人们被粉末惹得有些痒,可为了团子的干净,又不能用手抓。只得用手背来回蹭一蹭脸颊。一次两次……就看见脸上黏着一块块白色的面粉粑粑。

我定不下性子,包到一半便用多了的面粉往表妹脸上涂,表妹的脸一下就花白了,追着我跑,从厨房里跑到院子里,再从院子里跑出院外……

“别摔跤!”阿婆的叫声从厨房里传出,还有其他长辈咯咯的笑声……

城市风太大,累了就回家

每一次从远方坐上回家的动车时,我都在想一个问题——为什么当初我高考完填志愿的时候,就是不选服从呢。

偏偏我们那一年的高考政策就是如果你不填服从,那么别说第一志愿,就连第二、第三志愿也不会看到你的档案。所以原本可以在江苏省的我被调到了湖北,甩扬州大学好多分的同桌被调到了湖南,只是因为我们俩没有勾选服从那一栏。

有时候命运就是这么让你措手不及。

我们俩是同一天看到录取通知的,当时看到以后,我整个人瘫在沙发上冷静了很久。然后我就拨通了同桌的电话,她也正在沉思。

“罩杯,我考到湖北了。”

“我在湖南。”

说完两个人就在电话那头拼命地哭。

到湖北的第一年,每当别人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念书时,我就会抱怨一通关于志愿填错的问题。直到现在,如果有人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念书时,我会笑着说:“哎呀挺好的,都是命。”

时间就是这样,能让你把以前死活都看不透的东西看明白。既然都发生了,抱怨有什么用?什么都不能改变。每方天地都有每方的精彩。

但其实只有自己心里清楚,我还是会对志愿的事表示质疑,对命运安排表示一丝不甘。尤其是每次我回家的时候。

高三那年,很多人问我,以后想考到什么地方去。哈尔滨啊海南啊东北啊…反正离家越远越好,因为我真的受够了我妈没日没夜的唠叨。

高考前的几个月,我们艺术生的单招开始了。我却突然不想离家那么远,反而想离家近些。离家近多好,不开心了可以回家,也不用在乎车费,回家了就可以吃到我妈烧的菜……想想都是一件幸福的事。

单招考试的时候,我选择的都是上海、浙江、安徽……这些离家不是很远的地方。可那时候还是太贪玩了,趁着单招,就像鸟儿被放出笼子一样。这里玩玩,那里逗留一会儿。最后很多计划的学校都没考,湖北完全是心里太过意不去,最后的一个选项。

万物都有因有果。我最不想去的地方,却成了我不得不去的地方。

很多人说,没事,时间长了你就习惯了。然而生活可能会习惯,可每次回家的时候我才发现,我永远也习惯不了。家,永远都没有地方可以代替。

以前只有火车的时候,经常晚点。很多时候,我只能对着晚点的屏幕提醒,发怒和无奈。下车后,提着行李箱飞奔到汉口站。运气最差的时候,刚爬上楼梯,乘务员就显示不能上车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车子从我面前开走。

然而所有路途的奔波到了回家的那一刻,才喟然长叹,一切都是值得的。

有时候我站在小区楼下觉得从来都没有离开过家,只是去了一个比较远的地方,旅行了几天。有时候却觉得离开了好久,久到小区的墙都重新粉刷了一遍。

但是家里却永远不会变。等待我的只有那个最熟悉的人,和你曾经每天吃到腻的饭菜。

前脚刚一到家,七大姑八大姨就一个劲地喊我去吃饭。做一桌好吃的,带我逛街,或是给点小钞票让我去买买买,生怕我在外地过得不好……家人的想念或许只能用这样的方式表达。和家人围在一起吃饭,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真好啊。

那天和酸奶感叹,现在的交通工具很发达,去哪儿都比较方便。酸奶说,以前她妈从广东回老家,要坐一个星期的火车。这一个星期有一世纪那么长,归家之心迫切极了?下了车之后,整个人身上臭得不行,可根本管不了那么多,只想飞奔回去。

我听了哈哈大笑。说起了那个年代,爸妈就连在同一个省,我妈回趟娘家,坐车都要坐得腿都软。外婆那个年代就更别提了,拜个年都是背着我妈、我舅蹚过一条条小沟,踏过一道道烂泥巴路。

所有的这些,都只是为了回家。

一日夜里,天黑黑发微信给我,说家里真好,有妈妈炖的汤,有爸爸的唠叨,有跑来跑去不安分的狗。她那天刚好失恋。

我们总这样,年少的时候爱玩,觉得家是束缚自己的地方。可往往在外受了委屈才知道家才是你最踏实的依靠。累了就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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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和你看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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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城市风太大,累了就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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