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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剧暂止,白星回随孟不秋回宫,窝在榻上,拉过被子将头蒙着,想以呼呼大睡来逃避烦扰。

但他刚躺下没多久,屋外便有人敲门。

“谁啊,都说了不见!”

敲门声不止,甚而还更加激进,白星回从榻上翻下来,心想莫不是孟不秋,可方才自己明明听见他说要出宫去联络史易等人,。

门自里拉开,缝隙刚足人通过时,敲门的家伙已经迅速挤了进来,白星回警惕地动手,对方与他推掌,忙将斗篷拉扯下来:“是我。”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子兰歇。

白星回松手,朝一旁的小桌示意,像是留她吃茶,但待人向前走时,他自个却本能向外,去将那扇还未完全打开的殿门拉至最大的宽度。

子兰歇听见动静,扫了一眼,见他开门而非闭门,神情不由古怪——那样子就像防贼一样,防栽赃诬陷。

看在少年日间确实救了自己又乖乖配合的份上,子兰歇没有点破,而是径自往锦垫上坐下,甚至就着泉水濯洗茶具,兀自点起茶来。白星回扶着门板,探头探脑瞧看一圈,确认闲杂人等已被自己轰赶得干干净净后,这才放心大胆坐了回去。

他一走,院外藤花花架后,转出一道此时本该在宫外的背影,月光流转过银色的耳珰,着落在墙上,如一簇流萤。

“人都打发了。”

都卢从另一侧贴靠过来,如实道。

孟不秋颔首,盯着灯火摇曳的内殿,一言不发。都卢好几次偷偷打量他脸上的神情,不禁开口:“若是不放心,要不您……”

“不,你我都不得露面。”

说完,孟不秋率先反向离去,以他的武功,子兰歇根本发现不了,但那番动作,却好像此地已不安全。

都卢追过去:“您怎么知道她会来?”

孟不秋抬头望着悬天的白月,轻笑道:“大多数人都看不起善良,觉得那是迂腐的懦弱,但却又巴不得相交之人个个善良,那样既不用担心被伤害背叛,还能保证事事自己都可以拿捏。”

许久后,都卢才反应过来,犹豫道:“您的意思是,孔雀王妃她认情分?”

殿内,子兰歇煮了一炉花茶,将第一杯奉给白星回,白星回不好推拒,端来轻嗅,却始终不饮。

“小白,不必担心,无毒。”

子兰歇怅然地叹了口气,分了一杯给自己,仰头饮尽,甚至把杯子倒转给他看。白星回尴尬地把杯沿凑到唇边,小啜了一口。说实在,他并没有想好该以什么心态来面对眼前这个女人。

他虽没有大智慧,却也不是二愣子,这个人只会在有事所求时,才会喊自己“小白”,平常皆是不冷不淡,不卑不亢的一声“殿下”。

准没好事!

就是不知道为何选在这会,偏偏孟不秋不在!

白星回心急不安,手中的瓷杯都快给他转出花样,想来想去总不能凡事都依赖孟不秋,他深吸一口气,将茶水咕咚灌下,杯子往桌案上重重一搁——

“我……”

“小白,别急,慢慢说。”子兰歇一句话便叫他破功,花茶的清香在口中漫开,明明身在盘越,却仿若置身哀牢后山的花谷,初春细雨后,百濮男女们提着萝筐,一边采茶,一边对歌。

子兰歇叹息,支起下巴,眉心蹙成一团,忧郁难化,这一刻,仿佛她不再是孔雀王妃,只是那个会对雨惆怅的巫盼祭司。

从前的味道与从前的人,叫白星回不由心软。

“小白,姊姊我亦迫不得已……”

子兰歇将这些年的经历如数道来:“我迦摩一族本生活于盘越国东南,《造化功》乃族中至宝,后有王族潜心求学,但苦于族规不得外传,遂拒。王族私心不灭,又想聘当时的长老为国师,为其效力,令此功不得流落他人之手。但长老不愿入世红尘,再度拒绝,又因不胜烦扰,亦怕被迁怒,举族北迁,离开盘越。”

“我生于青山,与父母兄弟相亲和乐,一直觉得老天待我不薄,唯一不开心,便是族中禁足外出。那时我想尽办法,最后在山里发掘了一条密道,可以避开守望人的眼线,偷偷溜出去。”

“你去过孔雀潭,也看过誓碑对吗?”子兰歇抬眸,眼里似覆上一层朦胧的雾气,“不然满月宴当晚,你不会背出那句话。”她笑了起来,至少在那一刻,她心里是舒坦幸福的,以至于毫无演戏修饰的成分,“我在山里遇到了个少年,他胆小、孤独却又生着不甘困顿的勇气,他救了我,我捏了个借口,伪造身份,邀请他来到族中生活。”

“他确实没有辜负我的期盼,热情待人,左邻右舍都很喜欢他,我没有见过这样赤忱的人,他甚至把我的爹娘当作他的父母,阿娘有时候还会调侃,说我没大没小不像亲闺女,他老实听话倒像亲儿子。”

子兰歇眼底隐有泪花:“我可想跟阿娘说,何必择一,就不能两个都要么?不久之后,我们私自定亲。但就在这时,他对我说,家中传书,双亲病重,他虽与家人不和,但身为人子,这份孝心不能免。”

“是我亲自送他离开,走的时候为了哄我高兴,他还发誓,归来时则娶我为妻。“子兰歇又哭又笑,那会子她年龄尚幼,其实也没有那么着急,但热恋中的人总是粘腻,恨不得一根绳就此一生拴在一起。

“我很想念他,那时不懂事,还埋怨他去得太久,又担心他若双亲离世,会否要留下守孝,现今回看,我倒是庆幸他没有归来。”

话到此处,子兰歇声线骤冷,啜泣将止,只余下心气不平的急喘。

白星回听见她口述的少年,怀疑与那无脸男人相关,几次都想将孔雀潭遭遇告知,但奈何身前的女人有备而来,像是赶时间一般,故事说得一口气不断绝,导致他几次想插话都没插上。

“后来就……”

“后来,婆达伽昙领杀手屠戮我族,我当日又偷跑出去,不在村中,得以苟活。他的人雁过拔毛,心细到一家之中几口人几只碗都检查得清楚明白,发现漏网之鱼,立刻着人去抓。逃跑之时,我从山上摔了下去,掉进激流之中,也许是那时,他们以为我死了。”

上游发大水,漂下不少浮尸,其中不乏少女,极难辩认,所以那些领受“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命令的人才没有再深究。

子兰歇被混在尸体里,拉去坑埋,但她命硬,侥幸活了下来,趁夜爬了出来,一路北逃,路上遇到一队商旅,富商看上她,见她不会汉话,想骗去发卖,这样的女子无法交流,一般跑脱不得,便允她随行。

翻越哀牢山时,已如惊弓之鸟的她发觉不对劲,立刻脱队,被那富商放狗追,一路追至断崖,就在她准备轻生时,楼西嘉出现救了她,教她识字汉话,让她成为九巫之一。

“三年前,我回到这里,成为昆拓的宠妃,无权无势,也是迫不得已……”子兰歇以袖拭泪,却越哭越狠,凄厉无比,当得一句闻者同悲,白星回想拍拍她的背怕她把自己呛噎,但转念一想如今二人的身份,却是不合适。

三年前啊,却好像过了好久,那时自己在孟部为质,难怪当中许多事都不清楚,若是他当初在哀牢山,恐怕又是另一番情景。

白星回沉吟片刻,向窗外张望,忽然提议:“还有个人,巫盼姊姊一定要见一见,若要彻底扳倒大将军,以他的智谋,一定有办法!”

子兰歇警惕:“谁?”

“孟不秋。”

子兰歇却避重就轻反问:“夜宴上我见到他了,他……是否知道我的身份?”

白星回立刻说:“他信得过。”

“今夜之事,小白,还请你不要告诉他,”子兰歇一边留意他的神色,一边缓了缓语气,解释道,“天都教九巫势力复杂,当初教主夫人予我祭司之位,便是想培植亲信,孟部势力庞大,听说从前便有不臣之心,不可不防。”

白星回面露犹疑。

子兰歇不好逮着这一处不放,怕他疑心,便另外开口:“小白,我不得不教你,在宫中,谁都不能深信,你一定要记住。”

嘴上如此说,但子兰歇心里却兀自揣测,个中事情,不知白星回知道多少?楼西嘉参与多少?当初施以援手救助会否是早就插手盘越内务,看重自己与盘越有仇?不然少教主为何会成为盘越王遗失的嫡长子,若是亲生,又怎舍得押于九部为质?

“好,”白星回未免她忧心,便乖巧应好,而后又宽慰,“巫盼姊姊,大将军已经下狱,你将报仇,我希望你不要……”

子兰歇茫然又好笑地望着他,续道:“不要什么?不要再深究?不要再自寻死路?”

白星回摇头:“不要再伤害自己,还有……孩子。”

子兰歇一愕,全然没想过他的关心,相较之下,倒显出自己心胸的狭隘和丑陋,她登时有些紧张局促,来回转动杯口,又挤出两滴眼泪,“我,我也是迫不得已,以后,以后我不会了,我会爱惜自己和孩子,我发誓,我发誓!”

仇恨果真是世上最折磨人的东西,能将人变得面目全非。

白星回忍不住叹了口气。

子兰歇小心翼翼追问:“你不信我?”

白星回怕她再胡思乱想,忙道:“信,信!我,我只是心里烦乱。”

一时沉默,两人皆端起杯子,饮了一口温热的茶水,各自无语。

良久后,子兰歇复才开口:“对了,我今夜冒险前来,还有个事要告知于你,婆达伽昙的人一直盯着我,我在宫中孤立无援,没有法子可使,但你不一样,你是他的外甥,又是先王后的儿子,或许有机可乘。”

白星回问:“什么事?”

子兰歇起身,在内殿打量一圈,见无可藏人,又往窗前张望,确认隔墙无耳后,这才回到桌案前,就着灯烛低声道:“三年前,王后病逝后,我为了报仇,曾向王上索取高位,但王上并未首肯立我为后,我便退一步,趁机索求王后住过的寝宫……你,你别介意,作为宠妃,我亦有许多不得不为,不论做什么,都会有人弹劾,那不如索性坐实,比不争不抢,来得让人放心。”

“我接着说。”

子兰歇快速将不适过过去,继续道:“一开始,王上并未如我所愿,我又使性子哀求过他好几次,也不知是否耐不住磨,就在我以为此事告吹时,他忽然便下旨给了我。”

“可是你住的……”白星回不解,子兰歇目下住的宫殿可与王后所居一个在东,一个在西,可谓八竿子打不着。

子兰歇眼神示意他稍安勿躁:“先王后沉疴难愈,一直缠绵病榻,少有离开内室,殿内不见日光,沉闷憋涩,又因她生前常年礼佛,多挂经幡,别提住人,便是小坐片刻,也觉得如芒在背。我便以屋漏阴湿为由,请旨修缮。”

“监工为讨好我,曾求问是否另有要求,可在不越祖制的份上,格外许我,我便去瞧过两次,也是这两次亲临,让我下定决心,不再动那宫室。”

子兰歇的眼神骤然凌厉。

白星回心头咯噔一跳,颤声问:“巫盼姊姊,你可是,可是发现了什么?”

子兰歇眼皮上挑,摇晃的火苗倒映在她幽深的瞳孔里,显得有几分鬼气森森:“我怀疑,先王后根本不是病死的,而是被人杀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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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下个月就完结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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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罗窥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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