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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人杀死?”

白星回不由喊出了声,又觉这话过于直白,忙将嘴巴捂住,稍稍平定心绪——兰含王后并非死于恶疾,倒不见得多惊人,毕竟先前打斗之时,婆达伽昙也曾怀疑是孔雀王妃所为,他对子兰歇的恨意,少说至半来自于此,但这话从子兰歇嘴里说出,却叫人不得不悚然一惊。

她能这样镇定淡然地说出来,凶手很可能真的不是她,但也不能完全排除。

白星回近日学精了,但凡他拿不准想向孟不秋求助但人却不在身边时,他多少留个心眼,尽量显得像个一问三不知的傻瓜,以便于套话:“巫盼姊姊,为何会有这样的推测?”

子兰歇吃定他好奇,必然会追查,便悉数交代:“王后宫中有一琉璃水缸,当中种有一株并蒂莲,听说是大婚时手植,花叶繁茂,密布水面。当日天热,叶下一尾锦鲤跃水而出,彩光粼粼,十分美丽,我便探头去瞧,不甚将手里把玩的宝珠掉进水中。贴身侍奉的丫头替我去捞,你猜怎么着——却在莲花下发现一枚两面镜。”

“两面镜?”

白星回随声附和,但心思却在那个贴身宫女身上,听说此女后来因为冒犯王妃而被杖毙,如今细想,却叫人惊恐——难保不是为了掩人耳目,杀人灭口,若当真如此,他的巫盼姊姊真不知该称一句杀伐果断,还是心狠手辣。

子兰歇颔首:“不是一体两面的磨镜,而是两枚镜子合成一枚。兰含王后薨逝,老宫人也相继离去,我废了大力气,才找到一位早年离宫的,那镜子她见王后爱不离手,听说上头镶嵌着兰含生前最钟爱的宝石。”

白星回心间波澜不止,直觉告诉他,这当中或许还埋藏着惊天的秘密。

“巫盼姊姊?”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王后之死兹事体大,我不便深究,惹人怀疑,毕竟大事未竟,我不能将自己随意置身于危险之中,但你也不用怀疑我的用心,今日如实相告,是你在夜宴上不听我劝,不肯抽身离开,我只能将这线索给你,他日能否作保命符用,就要靠你自己。”子兰歇露出温柔的笑颜,行了个滇南百濮人的大礼,重新戴上兜帽,起身走入薄雾霭霭的夜色之中。

——

子兰歇低估了孟部的忠诚,也低估了白星回与孟不秋的情谊,她竭力挑拨,想把孟族长塑造成贪利的机关算尽的小人,却并没有动摇他在小白心里的分量和地位,她一走,白星回就一五一十邀功似的全说给孟不秋听。

但孟不秋的反应却着实奇怪。

他既不像白星回那样好奇,因揣着个惊天隐秘,恨不得立刻宣之于众,大白于天下;但也没有毫不当回事,而是露出刺骨的冷笑,反复把玩指尖的笔杆,仿佛透过这三言两语,已洞悉一切,甚至知道谁在说谎,谁是凶手,兰含的真正死因。

白星回为了将一手消息告诉他,在殿内候了一晚,直候到他从宫外“回来”,此刻在旁支着脑袋等他后话,已是困得两眼打架,好几次下巴磕在桌面上,但就是这一道又凶又冷的目光,叫他惊得瞌睡都散了——

孟不秋虽常生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质,但白星回多将此归咎于话少心思重,如此直白的恨意,却是少见。

白星回冷不丁冒出一句:“她说谎?”

孟不秋摇头。

白星回堆着笑,把脸凑到他跟前:“你知道王后是被谁害死的?”

孟不秋还是摇头。

什么都不知道,那他怎摆出一副乾坤在手的姿态模样?白星回嫌弃他装神弄鬼,心里生出个恶作剧的念头,趁他思考入神之际,倾身向前,在他唇上轻轻一啄。

孟不秋果真不察,朝他盯去一眼。

白星回立刻把头埋在他胳膊上,嘟囔着:“好困,让我睡会,就一会。“

孟不秋将下巴靠在他头上,似笑非笑:“从今天起,你每顿少吃点。”

“为什么?”

白星回忽然坐起来,脑门撞在孟不秋下巴上,孟不秋捂着脸,认真说:“孔雀王妃的借口是‘惊梦连连’,换句话说,就是王后寝宫闹鬼,我来的时候便就王城诸宫向都卢询问过,那殿宇已经被封禁,你冒然前去,会惹得旁人起疑。”

“那我们偷偷去,你的功夫加我的功夫,再喊上都卢配合,谁还能约制。”白星回扑过去,想替他揉搓下巴,两人一同滚倒在地上。

孟不秋抬手想把他推开:“我们要光明正大地去,这宫中,可不止一个婆达伽昙难对付。”

白星回像个秤砣一样死死压着他,就是不肯起,为免他再推自己,脑子顿时活泛不少,不停说:“我懂了,你是担心王上身边还有高人护法?还是觉得婆达伽昙就范太过轻易?”

“不好说。”

“那和我吃饭有什么关系?”

“你刚拜祭先王后不久,正好可以借口托梦,说思母过度,茶饭不思,日渐消瘦,想去故居看看,解了这个梦。”孟不秋认真地说,“所以,要越惨越好,最好能再饿瘦点,这几日我会让……”

没有回声,耳畔却传来有序的呼吸声,孟不秋歪头,却见这小子伏在他肩窝里,睡得香甜。

这种时候,也只有他,才能像个小孩子一般呼呼大睡。

孟不秋失笑,伸手将他抱住。

——

白星回给饿了两天,走路漂浮,看人都眼冒青光,只是睡觉一事无法勉强,孟不秋迫于无奈,给他眼窝来了一拳。

就这样,王后托梦,大殿下日夜忧思的消息在宫中不胫而走。

白星回熬了两日,上书请求,怕是王后魂归来兮,渴盼母子天伦,便想去故居小坐,陪她说说话,以解相思。

这说辞听着便像鬼扯,但怜他孝心一片,加诸臣下美言,孔雀王妃又适时吹风,昆拓便准了旨意,把封禁的条子撕掉,白星回独自前去,还带了些瓜果茶水糕点,有模有样,倒真像与人同游畅聊一般。

大门訇然阖上的一瞬,白星回把手头的东西全扔在一边,径自朝子兰歇说的琉璃水缸去。今夏花未开,飘在水面的叶子已有枯败之势,但院子无人打理,一季又一季的叶子攒聚在水地,从上头看,浑浊不堪。

白星回仔细审视一圈左右,确定无人监视后,捏着鼻子,把手探进布满青苔,气味腥臭的水里。

莲叶根茎之中,果真缠着一枚硬物,摸那手感,像是银器。

白星回收手,用事先准备好的白布将其裹住抹擦,待淤泥污渍拭去,露出皎洁光滑的镜面。子兰歇所言不差,此菱花镜比寻常制式要厚上一倍,仔细瞧看,正中有隙,乃两面一模一样的镜子合成一面。

他将镜子对着阳光,光天化日之下,不觉得烦热,反倒冒出涔涔冷汗。

此时长风拂面,拍打着久无人住的殿宇,木门震颤,发出音如呜咽的响动。白星回手持镜子向前,像被魇住了一般,缓步登上阶梯,一手推开大门。

“嘎吱——”

门后挤出一股潮湿发霉的闷气,通过口鼻,撞上喉咙,白星回忍不住干呕,抬手捶了两拳心窝,调头回去拿瓜果,乖巧地摆在地上,嘴里一边默念“阿弥陀佛”,一边挥袖,以内力隔空把所有的门窗都打开。

殿宇的修葺严格按坐北朝南的规制,由是阳光争先恐后涌入,灰尘被风扫拂开,大理石的地面渐渐明净,垂落的经幡被照彻,舒服地在空中缱绻,天边流云,地上鸟鸣,教人心中无比宁静。

恐惧消散,白星回鼻头一酸,忽然觉得悲哀。

他往屋内转了一圈,并无所获,回头就着门槛坐下来,两手搭在膝盖上,拿了个果子慢慢啃,倒真像儿子乖巧陪着病重的母亲,有一搭没一搭闲话家常。

身子被阳光照暖,心里的阴霾一扫而空,没有惊怖恐惧,白星回慢悠悠啃完果子,想将果核扔进杂草丛生的泥坑里,来年或许能生出树苗。他将内核放在眼前,前后来回晃动判断角度,顺势丈量距离。

就在扔出去刹那之间,他脑中灵光一闪——

距离!

最钟爱之物应留于手边把玩,对于久病卧床之人来说,或放于榻边,或锁于箱奁,怎会落在院内水缸之中?若兰含也如子兰歇一般,失手从袖中坠物,她为何没及时打捞?王后之尊不便,难道就没有宫人侍奉在侧,替她动手?

白星回呼吸一窒,越想,越觉得头皮发麻——

要么是她刻意为之,要么,就是她再也无法打捞心爱之物。

日光当即不暖,照得世间白惨惨一片,少年心烦意乱,在门前走动,没留心,一路绕到殿后。

殿后接着人工挖凿的内湖,不过只有一角,湖水潮平,这一岸只能自殿宇正门进。子兰歇话里话外说此地不舒服,宫人添油加醋讲成了闹鬼,封禁之后无人打理,也便鲜有人乘船靠近。

白星回往水边去,几棵树长在脚边,天生不是高大的种,弯腰驼背把枝条探入碧水之中,他在弯倒的树干上小坐,想不通,也想不明白,捡起石子儿往水里打漂子,时不时想转换思路。

也不知坐了多久,手边的石子儿都打空了,他便用脚去够远处的,想如踢毽子一般踢起来,结果不曾想,湿泥巴下头咕噜冒泡,一只河蟹钻出来,挥舞着大钳子夹住他脚不放。

盘越这地方四季闷热,夏天尤盛,这里的人都不穿厚靴,寻常爱着草织鞋,或是芒草纳底的绣花鞋,透气散汗,更有甚者不讲究,直接赤足。白星回入乡随俗,不仅换了当地的短衣裹裙,甚至也换上露脚趾的鞋子,此刻被河蟹一夹,甩都甩不掉。

他想了个法子,扶着矮枝,试图把脚探进水里,得以放生。

结果,滩子上的泥突然松垮,单脚承重,土块便崩解,整个人向下急速滑入水中,好在螃蟹果真松开钳子,他立时轻功纵跃,一个后翻,在矮树探水的枝条上借力一踩,有惊无险跃至水岸上。

可毕竟是个成年男子,脚下用力压踩,水边那棵细树一头扎下,另一头便连带根茎翘起,掀开不大不小个泥坑。

“哎哟!”

这要换了旁人,懒得多管闲事,拍拍屁股便走人,但白星回想着,附近是先王后的宫殿,没准王后从前身康体健时也爱在此赏玩,在人家的地盘上搞破坏不大好,做错事得老实认。于是他惊呼一声,回头蹲下,两手抔土,想给那树栽回去。

一挖泥,土中慢慢裸露出雪白硬质的东西。

白星回立即将手里的土泼出去,向两侧又扒了扒,那东西显出形态,竟是一节节惨白的骨骸。

谁的骨骸?

起初,白星回乐观地想,宫里的贵人平时闲闷,没准爱养些猫狗之类的小动物陪伴解闷,但他往下挖得越深,越确定那并非动物,而是人的骸骨,从骨头的长度大小看,应该是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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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罗窥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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