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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不秋不免共情,一口气卡在喉咙,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明知结果,仍要去?”

“啊?是啊,抱存侥幸。”婆达伽昙并不是个情绪外露的人,很快便收敛住所有感情,回到那副桀骜轻狂的模样,招了招手,示意身前的小伙子随自己漫步,而后自居高位,以长者口吻,与年轻人闲话,“从兰含大婚开始,我就觉得王上变得和从前不一样了,但我又说不出为何如此,也许这就是权力的力量。”

“他放弃对从前的追求,坐上那个位子,肩负家国为己任,勤恳治世,平衡各方势力,朝野上下无不拜服,但那种拜服不是曾经因普渡慈悲之心而感化众生的拜服,而是屈于强权手段的折服。”

“我那时年轻气盛,一心为国,觉得这于社稷未必不是好事,所以在满朝上下无人愿离京一战时,自愿戍边。若真有一日走向君臣无可避免的结局时,即便抗旨,也不会归来,我不希望死在王都,我宁愿能在战场上死战至流尽最后一滴血。”

不论他是否盛极一时弄权专擅,或是曾失望至极妄图谋朝篡位,但都不能否认,眼前这个杀伐果断的男人,对盘越的忠臣。

终于家国,而非忠于王室。

一席话后,孟不秋稍有改观,但他心中警惕仍存,尤其在自己无法判断这番说辞是否为达某种目的的话术时,只能漠然拒绝道:“你见我也没用,你不能改变的,我亦无能为力。何况,我对盘越国之心力,还不及你。”

婆达伽昙道:“我可以帮你!”

“我拒绝!”孟不秋想也没想,断然拒绝他,转身,挥起手臂,冷冷道,“不送!”

婆达伽昙一个腾身,挡在他的前头,倒也不劝,只仿照他方才语态动作,将手掌往前一摊:“要走可以,把琉璃牙章留下。”

牙章象征王权,不亚于中原的传国玺。

孟不秋把手探入怀中,稍见迟疑,而后轻轻一拉,露出半截便止,食指当即穿过坠绳,绕了绕,笑道:“我要借人。”

“嗯?”

“借你座下好手,去滇南,听我号令。”孟不秋嘴角一勾,狮子大开口,“其次,保我和你的好外甥安全离开盘越,无论是孔雀王妃还是盘越王,无论派系如何斗争,都与我无关,届时,我自会把牙章给你。”

婆达伽昙眉头皱成川字:“你要的未免太多。”

这可不是市井问价砍价,两人看重的又各不相似,孟不秋没那耐心周旋,一言不合就要离开:“多么?那就免谈。”

眼见文法不行,婆达伽昙便起武力,不由分说动手,直接一拳砸向孟不秋面门,小子横刀以挡,稍退两步,将要拔刀出鞘,婆达伽昙以迅疾的攻势压进,一手拨掌,一手按住刀柄,硬生生将刀推了回去。

孟不秋被他紧缠,好几次不得出刃,干脆弃刀,推手后将其上扬掷出,翻手与之互搏拆招,愤然对了一掌,下盘沉落,再接一扫腿。

草根自下向上冲,形成一道隔绝的帘幕。

孟不秋以此掩护,奔身而上,意欲凌空接刀拔刀,再向下劈砍,一气呵成。但婆达伽昙却以惊人的速度和古怪的角度切入,卡住他的腕口,遏制住他所有的后续动作。孟不秋不由心惊,这位盘越国第一武士,似乎对自己的刀法非常熟稔,往后交手中,更是印证这一点,因为婆达伽昙在大方向上几乎不曾预判错——

摸查得很清楚,该是有人报告过,是谁?二鬼还是别的不曾动过手的人?

不仅如此,婆达伽昙还能轻易掐住他的指环刀,这种小东西一般人可发现不了。这可比过去遇见的人都难缠,像是故意为了探他功夫,即便是阳谋,也不得不应,没法子,为了脱身,孟不秋不再藏拙,两手起势一刚一柔向前推掌,将他的拳风打穿。

草木摧折,地面顿时犁出一道深深的沟壑。

婆达伽昙稳住下盘,呵笑一声:“不错,能破我自创的万象法典,这便是造化功么?有意思。”

此言一出,孟不秋面上虽波澜不惊,但心中却骇然无比。

见其有心开口掩饰,婆达伽昙率先抢话:“你不必否认,我说是,那就是。这功法当年确实是我抢到的,但最后却没有落到我手里,你说,如果孔雀王妃知道你练过此功,你们还能安全走出盘越吗?”

“和你难道就不是与虎谋皮?”孟不秋提气踏树而上,如鹞子翻身,手拨绿枝,意欲穿林而去。

婆达伽昙拔足狂奔,连跃土石坡坎,旋身连跨丛丛灌木,速度毫不逊色,从另一侧抄过去将人截住,相互拉扯,不肯放手:“不是,当然不是。至少我能帮你找到另一半《造化功》,也许真相就在那一半秘籍里。”

孟不秋眼里明光一闪。

婆达伽昙幽幽追述道:“这东西当初可是我亲手上交王上,又是怎么到你的手中的?”

孟不秋闻言色变,毫不怜惜切向自己,想拉这位权势熏天的大将军一块断腕。看破自己的招式又如何,他可不信婆达伽昙敢拼狠心当个废人。人年纪越大越怕死,从前年轻时或许还能与自己一道发疯,现在老来,尤其事未竟,不敢随便舍命,怕是更加谨慎。

果然,婆达伽昙悻悻松手,掸了掸身上的灰,赞道:“够胆!”

孟不秋立身三丈外,把刀抗在肩上,昂首颇有几分狂傲:“你究竟有何意图?”

“想知道?跟我来。”婆达伽昙不再纠缠,施施然诱他向前走,“我方才说了,真相就在那一半秘籍里,我也很好奇。”

“不去!”孟不秋断然拒绝,偏就不想遂他所愿,“我从没想过要来到这里,也不想受任何人的摆布控制,即便另有真相,我会自己查。”

婆达伽昙咋舌:“年轻人,还挺狂!”

孟不秋乜斜一眼。

婆达伽昙竟耐下性子:“真不去?你不在乎,可有人在乎,和你一道那小子,该什么都不知道……”

说时迟那时快,孟不秋一刀劈过去,削落婆达伽昙鬓角一缕碎发,后者伸手接过,用尾指抹去脸上崩绽的细口子中沁出的鲜血,只觉身前杀气涌动,如潮如海,孟不秋竟是以行动警告自己,不要动白星回,更不要以其为威胁。

——谁人无少年,可少年情义再珍贵,却也走至如今兵戎相见,就像他与昆拓。

“你在乎的那小子不会有事,但你要听我的,”婆达伽昙面向弦月,不甚唏嘘,怕他激抗,甚而还补了一句,“不是威胁,是忠告。按照惯例,册封典礼当日,太子必须上交随之一道消失的琉璃牙章,你想瞒是瞒不住的,一旦侵吞,立刻就会有人跳出来质疑太子的身份,同时,也需要这诱饵,引出所有缩在暗处的敌人,但象征王权的钥匙不能脱离你们的掌控,交到任何人手上都是不牢靠的,所以,只有一个法子——”

婆达伽昙话锋一转,没有深入地说下去,而是两手抱臂,与身前的男子告诫:“另外,不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能出现。”

若说前面那一箩筐话孟不秋还略有动摇,后头这一句,直接抹杀掉他的心思,将白星回一个人留在正殿上,推上风口浪尖再放任自流,他做不出来,甚至连想也不敢深想。于是,他掉头就走:“不可能!”

婆达伽昙惊诧:“那小子不是你的替死鬼?”

“不是,”孟不秋站住脚,他那么个从容不迫的人,却在三番两次提到白星回时毫无保留动了情绪,“你少打他的主意,即便我死,他也不能死。另外,管好你的手下,同样的事我不想再发生第二次,否则,别说琉璃牙章,我要整个盘越都不得安宁。”

他将“手下”二字咬得极重,显然对方才引诱他来此的人极为不满,随后又一字一句道:“听清楚,我来这里,只、是、借、兵、借、人。”

“你这脾气……”

婆达伽昙被他冲得噎了口气。

孟不秋冷笑,一身肌腱紧绷,离开只是懒得啰嗦,根本不怕对方再动手,堂堂正正随时可应战:“我这脾气如何?你可别小瞧任何人,你我猜不到的答案,小白未必也猜不到,他有时候不走心,但并不愚蠢,不如我们来打个赌?”

婆达伽昙问:“赌什么?”

“赌我们三人究竟谁先破解镜子的含义。”

婆达伽昙摊手,示意可以,但却不肯把镜子还回来,非但如此,还故意从怀里拉出来些,又往里塞了塞,叫人看得着摸不着,气得牙痒痒。

孟不秋“嘁”了一声,觉得好笑又莫名。

英武不凡的大将军继而又混不要脸地摆摆手,笑着喊话:“喂,如果有结果,记得告诉我,你该知道找谁联络我,”看孟不秋脸上终于挤出一丝不悦和嫌弃,他并不恼,反而有几分志得意满,“别急着拒绝,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没准你还会主动来找我,快走,快走吧!”

待人远不可见时,婆达伽昙把银镜小心摸出来,向着月亮,怜惜地看了又看,兀自呢喃道:“妹妹,你想告诉我们的究竟是什么呢?”

——

寂静的林中忽起风声,婆达伽昙回头,身后一红衣美人落地,负手而立,遥望孟不秋离开的方向,幽幽道:“这就是你通知我来的目的?阿玉说你幼稚,还真是。”

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不由一噎,不服气地狠抽了口气,心思一转,松口调侃道:“你这是才来,还是故意迟来?”见人未吭声,又小心眼地追问,“哎哟,不想见见吗?”

美人垂眸,未缚的青丝自香肩上塌落,遮蔽侧颜,密长的睫毛如蝶翼轻颤,绰约中隐隐可见眼尾的曼陀罗花。

许久后,姹女淡淡带过:“他大概还恨我。”

婆达伽昙却摇头,说:“我倒觉得母子没有隔夜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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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开始日更~每周四可能会休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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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罗窥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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