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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越王昆拓正襟危坐于上方,像是提前服用过补品吊着气,面上少见生红光,气色倒是比平日苍白皑皑好上不少。而他身侧另有一琉璃宝座,按规制,本该是给王后,但兰含逝世后,后位便空悬。

这时,服侍左右的老内侍附耳道:“王上,孔雀王妃到了。”

昆拓一个眼神,内侍便心领神会,不顾下方交头接耳,顶着睽睽众目,领人上前。盘越王向着王妃,露出个平和温驯的笑容,动了动唇,说:“坐。”

说话中气不足,按说下方的臣子该听不清,但那些老狐狸们,从这举动和神态中,便已预知结果,风向顿时生变,气氛凝重。

子兰歇顿了顿,迎上他的目光,心里发虚。自从大将军下狱后,她便觉得摸不定枕边人的脾气,尤其三堂会审过后,迟迟未有结果,婆达伽昙也并没有被赐死,她怕典礼有变,必须来瞧瞧。

可此刻就像刀架着脖子试胆量,子兰歇骑虎难下,虽知道这场和不太妥当,但若是拒绝,便是违逆,更不符合她苦心经营起的肆意任性的宠妃形象,只能硬着头皮坐下来,翘着脚,越坐越理所当然的舒坦。

大殿上,也不是个个官员眼睛尖,目光锐,仍由不少糊涂虫打不着方向,又离得稍远,听不见两人说话,以为孔雀王妃狂妄擅越,立刻议论起来。

对手见机,送上门的攻讦机会,不得踩几脚,立时便飘出几道不和谐的声音——

“王上这是想另立国母?”

“孔雀王妃何德何能!”

“老臣听说,她与大王子曾有嫌隙,如今册封已成定局,手心手背都是肉,会否王上只是借机想缓和她与阿那奚殿下之间的关系?”

“怕是正中下怀,别以为下官不知道这女人背地里早有取代之心!”

“放心,祖制不可违,她儿子可翻不出浪子,大概就只是安抚手段。大局为先,切勿冲动失言,册封太子将大赦天下,届时我等联名上书,好将大将军保出来……”

那话音刺耳,说话人像是秉承了婆达伽昙狂放的脾性,颇有些傲气,子兰歇耳力不弱,听了来,心气难平,故意阴阳怪气道:“臣妾可当不起,怕折寿。”

“说什么气话。”

昆拓埋汰道,悄悄握着她的手,吃力地开口:“很快,孤会如你所愿。”说完,他向后舒展身子,靠在狮子王座上,唇边勾起一抹诡异的笑。

艳阳天里,子兰歇没来由打了个寒颤。

她动了动唇,还想开口,白星回已走至金漆阶前,抬头平视琉璃宝座上的孔雀王妃,虽感震惊,倒不像旁人,要么自鸣得意,要么恨得牙痒痒,只是单纯没想到她会出现在这里,但既然相见,没理由回避,便大大方方迎上笑脸。

昆拓的目光落在两人身上,没来由念了句:“希望羌央以后能像兄长一样。”

司监捏着嗓子唱词,再容不得走神,白星回收心,洗耳恭听——

“加冠。”

随后,门外步出侍从,手捧盘越国独有的纯金丝织造的头巾帽,上嵌佛宝七珍,光华玓瓅,做工之精美,哪是土大王可比。白星回僵着背,努力扫了两眼,还没来得及仔细欣赏,便叫人捧了去。

本该由昆拓亲自施礼,但他坐在椅子上什么也不做便已开始大口喘粗气,若是走两步,指不定出什么问题,礼官急得满头热汗,恨不得赶紧将章程顺利过掉,便上前躬身,小心翼翼建议代劳。

殿内那么多老臣,选个资历重辈份高的不成问题,或者直接由内侍出面,也不引人訾议,但昆拓偏谁也不点,小指头一勾,示意子兰歇上去。

子兰歇略见迟疑,目光在父子俩间逡巡,直到毫无回环,这才堪堪起身去捧冠,替白星回戴上。

两人无话,很快各自避退开,心里各自打着小鼓。

约莫是气氛和走向越发古怪,司监不仅看愣了眼,还卡了词,还是昆拓猛咳两声,才将他的魂给唤回来,赶紧引导白星回行拜礼,随后又按规矩读了些诏书,反反复复都是恭维话,白星回两耳嗡嗡,疲累不堪,不久便有些恍惚。

直到司监喊传册,有人便将宝册捧至他手边。

而后,又传来高喊——

“授玺!”

听名字,大概是一种动用太子职权的钤记宝册,也不知此东宫有没有中原的东宫那般厉害,能给他足够的府兵人马,但凡能有个五百人,也是一撮不可小觑的力量。

白星回按捺下惊喜,定了定神,赶紧对着父王母后以稽首、顿首、空首行三拜大礼,起身后稍整衣冠,且待后续。

然而,持宝玺的宫人却迟迟未来。

司监又喊了一遍:“授玺——”

这次,外头闪过绰约的影子,宫门敞开,大臣在稳住仪态的同时忍不住翘首向外张望,门槛前站这个人,却不是最初设定好的内侍,而是都卢。

白星回失声轻唤:“都卢?”

他还以为是为了安抚自己情绪,刻意的安排,毕竟有熟悉的人在旁,至少比被一群陌生人包围而无依无靠要好上许多。

都卢抬头,目光如电,直视上方宝座。

孔雀王妃被他盯着,浑身发痒,极为不适,不住扭动身子变换姿势。昆拓则靠在狮子座上,眼窝发乌,明明疲态尽显,却强打起精神撑坐起来,哆嗦指点,像是心口含着一团意气,因而没抖出完整的话。

子兰歇见状,忙过去扶着,一面替他顺气,一面想,这人出面寻回的太子,又担着护卫禁宫的要职,自己也得拿出气势表态,可不能露怯,否则往后还如何立威信,于是尖声问道:“都卢,还不速去查看宝玺何处,耽误了吉时如何担待!”

都卢没动,充耳不闻。

大殿群臣不少面露疑惑,由古怪到警惕。

“都卢,你这是何意?”昆拓终于喘匀一口气,见他无动于衷,赫然拔高声音,喊道:“狮子卫,护驾——”

“他们不会来!”

都卢反水,袖口滑脱一只药瓶,落地漫起白烟。子兰歇是用毒用药的高手,立刻捂住口鼻,侧过身去。

昆拓倒是没有避闪,斜眼一瞧,瞬间明白,狮子卫大统领应该已被药倒,只见白烟附近,几个大臣摇摇晃晃倒下,侧面印证了药效——只怕是头牛也能顷刻放倒。

白星回紧紧攥着衣袖,心胸起伏,眼睁睁看着都卢打了个响指。在他令下,亲信冲了进来,控制住朝中文武众臣。这些人里还有几张熟脸,是当初在黑水泽边分道扬镳,引走追杀,护他归国的幸存侍卫。

也不知该阻止,还是赶紧撇清关系。

白星回打量四周,气氛诡吊,略显尴尬,慌张地小声喊都卢,别在这等重要场合头脑发热,固然有不满,可事后想辙商议,这样不留情面后路,分明就是自找死路!自己以前也是混账惯了的人,也晓得小事耍性子人家称一句真性情盖过,但大事面前不能皮,否则遭难的是自己!

所以,自己虽然懒,哀牢山上祭祖,或是重要议事,站着打瞌睡也要参加,没话说就挑个可靠的人跟声附和。

“王上是在找宝玺吗?”都卢跟随昆拓的目光,抿唇一笑,高举钤印,站出来怒声道:“王上怕是没有资格授玺!”

“都卢!”

都卢看了一眼白星回,两眼澄澈,毫无发昏之征兆,众目睽睽之下摘取象征亲王近卫的腰牌扔在地上,高声重复道:“王上,您恐怕没有资格册封太子!”

昆拓方才还抖得跟筛糠一般的手忽然平静下来,搁在腿上,瞳仁深不见底,冷冷责问:“谁指使你来捣乱的?婆达伽昙?”

都卢没有明确表态,但沉默已说明一切。

“婆达伽昙?婆达伽昙!”

大殿中的人听见这个名字,果真窃窃私语起来,有愤慨忠直的老臣甚至直接跳出来,怒骂:“大将军居功自傲,擅命于畿内,邀结党羽,恃功矜宠,刺杀小王子在先,现又把手伸向王宫禁卫,指使卫长破坏册封,恳请王上严惩大将军,绝不姑息!”

还有用心险恶之人想拖白星回下水,便将外戚专权,母族为祸之事搬出来讲。当然,亦有秉直的臣子痛心疾首,要太子殿下与此等恶贼划清界限!

白星回对婆达伽昙毫无感情可言,也从未考虑过倚仗其势力,他如何,与自己实在无关,但都卢却是一路走来,生死共担的伙伴,关系骤然被挑破,心底里实在难以接受。白星回逼视他的眼睛:“都卢,他们说……”

都卢对他行了个礼,冷冷淡淡说:“殿下,属下自始至终都是大将军的人。”

白星回摇头,甚至有些站不稳。

都卢话不停,眼中闪过一抹痛色,好像故意要替尊贵的阿那奚殿下撇清与逆贼的关系:“殿下不奇怪么?为何‘无间鬼道’的人三番两次缠上你,还这么容易找到你,且都是落单之时?”

“可是你明明有无数机会!”白星回抢辩,“你为何从没动手?”

都卢慢慢走向他,错身而过时,稍微顿足,贴在他耳边道:“因为,我们的目的本来就不是杀你。”

白星回苦笑一声,昂起头来,道:“你知道,我不会成为任何人的傀儡。”

都卢霍然拔剑:“还记得属下跟您说的么?殿下,毫无胜算。”他伸出五根手指摆动,和离开天都教后仓皇逃窜的夜里所言一模一样,白星回当时还笑话都卢丧气,原来自己才是那个傻子。

白星回垂下眼帘,不再废话,伸手向后,拔出偷偷藏在衣袍下的菩提锥,瞬时挥出龙吟之声——他再没有更趁手的武器,连佩剑也取不来,为保典礼安全,除了护卫,进出者都在入宫前卸下武器。

有人眼尖,认出此乃盘越三宝,顿时备生勇气,伏地磕头,高喊“求殿下除此逆贼”,仿佛他就是天降的救星,将一众视线紧紧收割。

无人注意到,盘越王昆拓的眼中闪过一丝狠色。

少年太子并不知情,拦住都卢的同时,还回头保护狮子座上的王:“走,去偏门,我来掩护断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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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罗窥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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