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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拓却推他先行,两人视线碰撞的刹那,中间横梗着多疑和疏离。

“你走!”

短短两字从病人口中吐出,本该虚弱飘渺,但却力度沉沉,仿若向人的心口打了一记闷拳——那分明就是不信任!

谁都不信他。

白星回本来还有点欣喜,觉得自己从前窝囊、好逸、怕麻烦,但总算有人坚持不放弃自己,虽说懒了点,但近来已改进许多,如今下苦功,功法突飞猛进、一飞冲天,却发现这种种,皆是徒劳,除了孟不秋,没人在乎。

都卢和婆达伽昙从头将他算计到尾,就为了架空。

——“还真以为自己是太子了吗?”

白星回思绪纷乱,想起祭祀王后时,婆达伽昙说自己不是王子的警告,不禁怀疑起,会否他与都卢联手,根本就是故意忽悠个人回来混淆血脉?是不是觉得自己要救天都教,有求于盘越就会乖乖听令,肆意拿捏?

也对,万一太子是个高手,还得劳心费力,不如找个废物!

那自己不是稀里糊涂上了贼船?八张嘴也说不清!他不敢去看昆拓,心想:什么太子,在这场闹剧中,自己就是个不入流的小丑!

就他心念辗转的功夫里,殿中文臣基本被都卢的手下一个手刀放倒,控制在一方角落中,随随便便两个人就能看顾一群;至于武将要稍微麻烦些,但也不是没有法子,敢带迷药上殿,亲信自然皆有备份。

眼看不过几句话的时间,自己人便给收拾得七八,而敌人则渐渐围拢逼困,想来个瓮中捉鳖。

白星回退至玉陛上,没来由又想起自己在鹧鸪谷所言,什么得先来一场感天动地父子相认,随后老子嗝屁,少年悲愤交加,大展神威成为英雄云云,竟不料将一语成谶,着实有几分可笑。

既如此,他忽然就想要坐实,再好好活下来,回头跟人吹嘘:“嘿,你们这故事讲得分毫不差,怕不是开了天眼,照着我写的!”

随后,菩提锥一甩,打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响亮得回声,仿若少年顶天立地的宣誓,伴着他狂放的笑声,化作一记耳光,甩在都卢脸上。

“我不走了!”

白星回不肯走,与都卢的飞剑缠斗的同时,再度腾出手将昆拓往外推搡,顺带将子兰歇一并推过去,背转身来,护人在后。

那一声“小白”就卡在子兰歇的喉咙里,将要喊破之时,昆拓粗糙的大掌落在白星回的头上,目光复杂:“乖儿子!不愧是我看上的儿子!”

这话说得古里古怪,白星回心里紧张,分不出心力抓重点,只记得腹诽纾解:被你看上有什么用,也不知道能不能撑到孟不秋来救,他说他早有布置安排,没准能让史易他们打入内部,不过都卢倒戈,这事可说不上有底。

眼下,暂无人进入,只这几个,他倒是勉强能拖住,让人先行破局。于是,白星回给子兰歇交换眼神:“一会我拉开口子,你们从偏门出去!”

然而不等他说完,外头骚乱顿起,喊杀与喧哗冲天,竟有人列兵闯宫!

殿中但凡还清醒的人,听见外间来回奔跑的脚步声与马蹄的冲击,心已凉去大半,白星回亦慌乱抬眼去看,心道:莫不是婆达伽昙的人已经无声无息控制了整个京畿?难怪都卢会提到,自己连五成把握也没有。

何止五成没有,甚至比白给还糟糕!

“糟了!史大哥还有岁儿姑娘……”

白星回低喊出声,忍不住看向都卢,后者却避而不见,把头扭向一边,十分歉疚:“他们,他们暂时没有危险……”

趁他心怀有愧而分神之际,白星回没有就势动手,而是力保大局,也没有继续方才与子兰歇的承诺约定,而是自己冲向侧殿门,一肘子捅开木栏窗户,手臂一抬,飞出一只金色的响箭。

子兰歇眉头一皱,心里动摇,恶念蘧然而生——

何不趁机整死昆拓?小白和都卢曾一路同行,路上说过什么,做过什么,经历什么无从得知,他说自己不想当这个太子,只是想救天都教,就真舍得王权富贵了?若是顺水推舟,捏个借口,说其混淆王族血脉,内外勾结,自己儿子是否就能顺利上位?

但昆拓却紧紧握住她的手,低声唤她兰儿,她几次想要把手抽出,可心里不知为何,就是不敢擅动,老老实实搀着人往侧门靠。

可惜还没靠近,箭雨如注,穿窗而落,白星回折返回来,替他们扫开冷箭,随后从破洞望出去,只见四面栏杆翻上来不少训练有素的士兵,手握长戟对准出口,而不远处还有箭手开弓蛰伏,随时准备放箭。

偌大王城,能调兵的除了他盘越王,还有几人?可那人分明已缴兵权,甚至已被下狱!他的那些下属,还想陪他欺君不成!

昆拓忍无可忍,双拳紧握,向空狠狠一砸:“婆达伽昙,可是还想越狱!”

“王上,您错了。”正门被一柄长刀劈开,插在金座前,刀的主人身披轻甲,一步一顿缓缓走来,那气定神闲,安然自若的气势,仿佛不是闯殿造反,而是来赴一场和乐喜庆的宫宴,“臣,是为清君侧,诛杀妖孽!”

“诛杀……妖孽?”

凡胎肉骨,何来妖孽一说?昆拓气至手抖,每个大逆不道的人,都有诸多借口美化。

婆达伽昙无视他的讥讽与指摘,立刻换了副苦大仇深的嘴脸,向群臣高呼冤枉,当堂欲翻案,指着子兰歇道:“诸同僚可知此女的身份?她可不是什么市井贫家女,而是迦摩族派来的刺客!”

“迦摩族?”

昆拓瞳仁一缩,但手却将子兰歇退缩的手紧紧握住。

“数十年前,迦摩族人生有异心,斗胆忤逆王族,盗走《造化功》,背弃盘越,北迁哀牢,投身他国,”婆达伽昙剑指一点,陡然拔高声量,“这样的人,留不得!”

子兰歇负气力争:“不是这样的,明明是……”

“如果不是,为何迦摩族人要走?当时盘越王可是几度下旨,放低姿态,求请族长为国师,诏书如今仍在宫中秘馆收藏,民间应有不少老人,还记得当年王城的张榜!”婆达伽昙抢话,声压远盖过子兰歇,居高临下,容不得她有一丝讲话的机会。“盘越从无先例设国师一职,那可是开天辟地,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迷烟药力渐轻,渐次有文臣转醒,挤在一处,顾左右,私交谈,议论起从前的传闻。盘越王确实下过旨,历代史官记录,存于宫中,无所谓歪曲,取来便知。

盘越三宝在人们心中的印象根深蒂固,爷爷、爷爷的爷爷便口耳相传,想改变思想,何其艰难,那些本拥护孔雀王妃的人,不迭开始动摇、观望、徘徊,偌大一国,可还找不出第二位美人,继姹女消失后,不也出了个风华绝代的子兰歇?那么,当下立的傀儡,往后依然可以依法炮制,至于傀儡本人,谁又关心。何况,去母留子,一个奶娃娃,岂不更好控制。

要想打击一个人,需先攻心,再离间,剪除羽翼,致使众叛亲离,除非昆拓铁了心要当昏君,留下千古骂名,否则谁也保不住她。

届时,不需要自己出头,揭竿而起的人自有千万。

婆达伽昙深谙此道,傲视全场,桀骜地笑着,他的脸上、身上,裸露在外的肌肤上还留有受刑后的新疤和战场上残留的狰狞可怖的旧疤,整个人像佛教中易怒好斗的阿修罗。

子兰歇哑着喉咙:“不……”

这时,群情策动,大将军忽然闭嘴,故意留给她机会和空间去辩,去抖露真相,但坏就坏在,子兰歇神志清醒,深刻地认识到,不能说!

她仓皇回首,看向盘越王。

昆拓是王族后裔,是她乃至整个迦摩族的仇人,却也是她所有的倚仗,如果说出秘辛,将王族的罪恶宣之于众,那么枕边人会不会第一个站出来针对自己,立刻和婆达伽昙达成一致?

她必须先委曲求全,咬紧牙关,越弱势,越可怜,昆拓越会保她。

果然,盘越王并没有过激的行为,但也没有强硬的表态,更像是和稀泥,只说冤冤相报何时了。

结果如自己所料,但除了松口气,子兰歇却并没有想象中的高兴,她仍想不通,昆拓为何要保她,连她自己也知道,如此剑拔弩张,至关重要的阶段,最好的手段应该是女人如衣服,抛弃保命。

另一个不解的人是婆达伽昙,甚至觉得刺耳:“王上,您说这话,不觉得可笑吗?”他当着众人的面,坦坦荡荡,毫无顾忌地承认所为,那话中别说歉疚,更多的是讽刺,“当年是我父的人发现迦摩族的去向,但又是谁下令,一个不留的呢?”

“……”

麻木的盘越王脸上终于有了动容,但却非是慈悲心,怜悯意,那表情扭曲而古怪,像是后悔,又像是哀怨,眼睛里充满恨意,但嘴上却噙着狂笑,笑他与子兰歇造化弄人,笑婆达伽昙机关算尽苦肉计,更笑自己,悔不当初。

须臾后,昆拓脸上的表情尽数凝结,显出异样的扭曲,他想,会不会没有活口,也就不会有如今骑虎难下的烦扰。

接连反转,满座痴懵,只有白星回像个格格不入的正常人,没有武器干架便倒拔了金座旁的灯架,摔去枝叶形的托台,留下中心空杆,匆促迎战,当他的竹子用。

婆达伽昙带刀,还是带的大刀,灯杆刺来,他旋身横转,落在另一头,就势将那插在阶上的刀拔出,舞得霍霍生风,观战的人无不胆寒,若不是入殿逼仄,不便骑战,或许此人真会胆大包天到骑马上殿。

白星回一腔热血,闷头就冲,这么大阵仗的场面,且又是生死关头,可不敢留手,便豁出去,一改往昔散漫,打得迅猛无匹,那《地宗卷》所著精髓,便是越勇越胜,一套招式下来,一气呵成。

婆达伽昙断不了他连招,竟为豪气与劲力击退,狠狠撞在墙面上。

墙体惊现龟裂的粗痕。

孔雀王妃小臂横前遮掩,另一手拈来暗器,想要帮手,就像当初在自己宫中设计那样,打人要害,但两人交手过快,婆达伽昙体力惊人,或摔或退都能迅速恢复过来,不给机会喘息,叫她犹豫不定。

这时,昆拓忽然脚步发虚,左右脚相绊,失衡撞了过去。

子兰歇捏着的暗器失手飞出,顺着线路评估,那并不是一处妙手,她忍不住低呼,怕白星回就此被干扰,不仅没克制敌人,反倒叫己方失去保障。但奇怪的是,婆达伽昙的后手却刚好撞在那暗器尾部,像老天爷算计好的一般,慢了半拍,被下盘不稳的白星回接住。

白星回当即腾身,灯杆在腕口一翻,挥切横刺。但圆钝的武器适合暴力击打,锋利比不过冷刃,没法击穿心脏。

只听“咚”的一道闷响,冲劲打在心口的遮蔽物上。

婆达伽昙险退一步,伸手拿出那枚双面镜,镜面全然碎裂,渣滓簌簌掉落,天都教的内功心法亦走霸道路线,便连上头镶嵌的宝石,也被撞得裂纹遍布。一松手,镜子“噗通”落在地上,婆达伽昙闭眼,从上头跨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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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罗窥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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