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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来扶着孤。”

昆拓开口,喊醒还在发愣的子兰歇,要她往前送送,自己还一副顽固大家长的模样,死要面子要坐镇压场观虎斗,好像多退一步,都是对王族脸面的丢尽——反正外头也是层层的围兵,不如设法,先斩祸首,再行策反。

子兰歇却并不想动,呆立在原地,身体里像有无数个灵魂在撕扯,有好的,有坏的,有的叫良知,有的叫情义,有的叫贪婪利益。

昆拓没有强求,而是咋舌一声,自己一瘸一拐走过去搭着她的手,又是撕心裂肺的几道咳嗽,佝偻着身子喘气,将身体力量全压在她身上,手段好似地痞无赖:“你不扶着我,那我扶着你吧,你看你,站都站不稳。”

“站得稳。”

子兰歇嘴硬,不仅没躲开,甚至踩着裙子差点扑摔。昆拓长长叹了口气,无声走到前头,将后背留给她,将她护在身后,温柔地甚至连“孤”也未自称。

女人深受触动,垂下眼帘,稍整心态后复才歪着脖子,小心翼翼去看身前的盘越王。昆拓的目光始终粘在白星回身上,起初,她以为是慈父担心儿子,时时紧盯,怕遭暗算,但拖得越久,她越是发现,那种表情更趋于不满,即便白星回悍勇,偶尔不但占得上风,还能从婆达伽昙手底下打出几个漂亮招。

病怏怏的男人嘴唇不时在动,却没有声音,似想说又不好言说,十分怪异。

怪异?

子兰歇也发现了怪异之处,但却有所偏差——她记得白星回从前懒散,武功凑合马虎,而今突然发奋,莫不是这小子开了智,起了雄图?

谁会不喜欢不争不抢的人呢?

子兰歇的心态瞬间倾斜,情感压倒理智,利益压倒情义,甚至颇有些后悔,方才自己出手相帮。而后,她将暗器掖在袖子里,起了个恶毒的念头——如果跟前打得不可开交的两人两败俱伤呢?

太子诛杀逆臣,为国殉义,既能全他个流芳百世,最后一切实际利益又都属于自己和儿子!

“对不起,小白。”

子兰歇眼睛红了一圈,比哭还难看,她在心里暗暗发誓:“哀牢山我帮你去,天都教,我会帮你救!”

而后,她深深呼吸,狠心将那枚暗器弹出去。

但她心志不坚,动作太干,稍有武功的人一眼便能瞧出来历,婆达伽昙听见风声,防着脏手,立时便以余光搜寻。

偏巧,一直齁气的昆拓又剧烈咳嗽起来,手搭在她肩上,身子骨力度向下施压,子兰歇膝盖一软,半身倾斜,被昆拓的袖子一卷,暗器左偏三分,但刚好歪打正着,撞在白星回小腿上。

对手节奏一乱,婆达伽昙抓住契机,收刀改冲拳,结实打在他肋骨上。

白星回摔在地上,口吐鲜血,面上血色顿失。

“太子!”

“殿下!”

“小白!”

他伸出手掌,示意无碍,而后拄着灯架堪堪起身,喘着粗气回望,子兰歇难受得那张小脸都快扭成麻花,怎么看都不像使阴招的人,至于吊着气,挡在前面的昆拓,一个虚弱得随时都可能驾鹤西去的病人,更不像能动手的。

白星回不由疑心:“莫非还有别的埋伏?”

殿外死寂一片,即便是一朵花的枯落,也可能引爆杀机。一直没有援军,又不知宫外情况,白星回心里发急,抹去口角残血,提着灯杆再度抢身而上,连刺连打,招如串子,翻成地上漩涡,但却不如先前威势如风如火,颇有《左传》中曹刿论战所描述的“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味道。

再等等,再等等,小白至少还能再拼力一击,届时——

子兰歇紧张地不断吞咽唾沫,脑子里已是两人终决的画面:灯柱落下,敲打在婆达伽昙的肩上,同时大刀挥砍,切在白星回的腰腹上。杆子反手一挽,刺进胸膛;刀锋不甘落后,奋勇上提,划拨脖颈。

两人齐齐倒下,大殿上一片混乱惊呼。

“对不起,小白。”

这次,她入魔般,不迭痴笑起来。

“来人,听我号令——”

婆达伽昙霍然掷出翎箭,轧断她的臆想。金色的翎箭穿过殿门,无数双手不死心探出去截,却都铩羽而归,眼睁睁望见其一路滚下石阶,发出连串“咚咚”的声音。

该说的都说了,婆达伽昙不傻,没必要再和这小子近身肉搏,尤其在自己的功夫不能全然碾压,而对方凭一腔热血悍不畏死时,实在不划算,能召集人马收场,何必事事亲为。

子兰歇意识不妙,蓦然慌神,手指紧紧扣着昆拓的手臂,直至掐出红印,昆拓眉头都没皱一下,把手掌覆盖在她手指上,目光温柔缱绻。

叫人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殿外无人近前,有人茫然地低声呢喃:“没,没动静?”

俶尔,外头响起一道烟火升空的啸声,但又不同寻常,没有炸开的訇然,而是多了一道锦鲤摆尾的拨风声。白星回竖着耳朵听,听出来是自己留给孟不秋的另一枚金拐子,心中狂喜,想是他看见自己发出的信号,由此响应。

此刻困于屋内,看不见外间情况,但从婆达伽昙的脸色观之,或许他那些江湖好友已然破局。

少年忍不住活动拳头骨节,咧嘴大笑。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闻一道迅雷般的破风声起,史易张弓,站在侧前方的角楼,一箭射落红漆殿门。箭乃军中长射,长矢经过改良,十分坚固,断了的箭杆竟然还向前飞进,婆达伽昙回首,首当其冲,立刻举刀要砍,白星回趁机快奔上前,朝他背后重击。

都卢难以坐视不理,放弃控场管人,出剑援手,飞身去挑那用作武器的烂灯杆。

然而,白星回真正的目标根本不是大将军婆达伽昙,而是都卢,只见那灯杆顺势一绞,趁其错估错判不敌,将长剑夺来,于杆上疾旋飞甩,拼上全力,甩向婆达伽昙的胸口。

大刀笨拙,回缓不及,两人错身对视,白星回的目光落在魁拔武士那翕张的唇上,瞳子一震,又很快平复。少年落地,背身舒气,而婆达伽昙向着玉阶,面朝地毯,重重倒下,鲜血漫出,被毛毡毯子吸收,渐渐染出色深诡秘的花来。

子兰歇一口气没提够,又匆促泄出,隐隐生出喜色——好歹是死了一个。而殿中,白星回返身回头,半跪着去试探鼻息,还有些局促紧张:“没,没气了?”像是没想到自己竟然能胜。

“祸首伏诛杀,王儿,做得漂亮。”昆拓击掌,满意地颔首,一边伸出手臂,示意白星回去扶他上前,一边向座下残兵败将策反:“婆达伽昙已死,你们可还要追随他?若就地解兵,孤恕你们无罪。”

失了主心骨,就像丧了志,都卢的人不少都扔下武器,向后退到角落,向盘越王证明自己的诚心。

“都卢!”

白星回一时间滋味复杂,尤其是看见他空荡荡的剑鞘。

都卢不应,昂起头,颇为不屈:“要杀便杀!”倒戈的下属跑了两个过来,将他押跪在地上,白星回站不住脚,想冲上去挡在前头求情,昆拓却把他拨开,自己摇晃着走上前,居高临下道:“都卢,你护卫太子归国有功,念在初犯,乃受罪臣威胁蛊惑,孤可网开一面,只要你把太子宝玺交出来,供出婆达伽昙及其乱党,免你一死!”

白星回焦急地唤:“都卢!”

都卢抬头,撞见白星回那张哭丧的脸,心里狠狠一抽,那种为他考虑的焦灼,做不得假,他心觉愧疚,别开脸,叹了一声“阿那奚殿下”,咬牙将宝玺拿了出来。

钤印可交,但要他当叛徒,他却做不到!

昆拓颤巍巍亲自去拿,而后眼神示意白星回到中间,回归受封的章程。白星回知道强求不得,只能先行正事,容后再想法子做思想工作。

众臣略微安心,同时因为见识过太子与婆达伽昙的一战,不但信心百倍,对他的态度渐渐认可,朝中俨然分为两派,一边大呼众望所归,一边虽忌惮,但少了大将军这一劲敌,心浮气躁,觉得黄毛小子甚好对付。

白星回单膝跪地,昆拓手握宝玺,将要交付时忽然又剧烈咳嗽起来,他气紧喘不过来,只能将身子佝偻前倾。白星回想起身与他顺气,但昆拓的手臂却落了下来,压在他肩膀上,他只能挺起脊背,给予支撑,让他自个缓缓。

就在这时,咳嗽一止,垂首的昆拓蓦然起掌蓄力。

“殿下!”

两人站得紧密,昆拓又藏手于袖,群臣不明所以,只当父子情深,唯有在旁始终审视打量的都卢,拼死挣脱束缚,来不及动手,硬生生用脑袋顶开,自己吃下半数功力。

白星回本能地将都卢托住,运劲隔空化解,他知道昆拓这一掌暗搓搓出手卡位极为精巧,分明早有图谋准备,自己若中,势必会引发方才与婆达伽昙交手时所受的内伤,即便不会立刻口吐鲜血而死,过几日也得缠绵床榻。

既然有所针对,便还有后手,届时他孤身在这皇宫中,可以死得悄无声息,还能借此嫁祸婆达伽昙。

好狠毒!

不能让他得逞!

白星回一撩下袍,右脚往外切,重心落下,旋身如两仪阴阳鱼游走,先将护住伤势的都卢往后拨,自己则前冲,赤红双眼,膝盖上顶。宝玺飞出,横梗在前,在两股蛮横的劲力撞击下瞬间碎裂炸开。

但他错估了盘越王的功力,接连的阻碍仍不敌那股苍劲之力,被其指劲点中膻中大穴,立时冷汗满头,龇牙咧嘴,疼痛不已。

形势变幻太快,殿中文武大臣皆没回过神来,便是子兰歇也惊得脑中一片空白,谁会料想到,先前行将就木,一脸病气的盘越王突然转好,不仅如此,还动起手来。然而,以他们的角度,只能看见都卢撞人,白星回维护这乱臣贼子,还傻乎乎地高呼——

“王上,息怒——”

“快来人,把,把都卢给拉下去!”

昆拓并没有因此收手,反倒掌起,一脸暴怒,想再追补一击,最坏的结果便是大义灭亲,当场处死袒护外臣的太子,若能控制掌力,只打个半死不活就更好了,抬回宫里养几天,暗中赐死,便可向外公布,殿下愧对盘越上下,郁郁而终。

可不正是天赐良机!

白星回摔在地上,抱住双臂,正与刺痛较劲,乍一看昆拓后手,强撑着爬起。都卢苦唤两声“殿下”,不顾伤势,扒着白星回的腿要将他推走,自己以命换命,白星回却将他一脚蹬开,自己两手交叠胸前结印。

“八荒靡从,为我所用——”

刹那之间,白星回茅塞顿开,似触及一直不曾顿悟的《天宗卷》法门,一时只觉星辰在手,万象于心,不管三七二十一,仓促与昆拓对掌。

只闻殿中声震如吼,殿内其余人毫无准备,竟为余波所及,纷纷后退,便是子兰歇也向后滑倒,幸亏扶住殿内灯饰立柱,才稍稍稳正身形。

“顶、不、住、了——”

白星回面上肌肉扭动,口鼻慢慢渗出鲜血,先前他虚耗太多,加诸功法所施展本就未达融会贯通,这一击仍是无法全然吃下。

就在这时,一道影子反向破门而入,以最快速度抵达少年身前,挥袖一转,将他从风暴中推出去,而自己则攒力,向昆拓打了一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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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罗窥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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