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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不夺开始逐渐失去控制,先王没有一日不胆战心惊,而先王后更是要他在佛龛前立下毒誓,不得伤害至亲,尤其是兄长,不然不给他接骨。

不夺为了离开,委屈应允,不过留了个心眼,将杀害换成绝不手刃四字。

老国王本想动手直接铲除,幸得从前昆拓一句“谋杀亲子会坏他修行气运”,叫他犹豫,因而只将不夺暂时软禁,等典礼过后再做打算。

昆拓心思细,察觉不对,找到不夺,想悄悄将他救出去。

那日,华服锦袍的太子殿下冲进暗室时,不夺刚接了骨,骨头还未长好,像条死鱼一样任人摊开,扔在羊毛织造的地毯上,这里,连一张像样的睡榻都没有。

昆拓近前,低头看去,不夺余光瞥见是他,匆匆别过脸把头朝里侧,不想见他。望着那张同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脸,昆拓心头不禁刺痛——亲如手足,却是全然不同的处境,这不公与罪恶竟然就在自己身边!

两人都没说话,昆拓趺坐下来,低声诵经。

“你别念了,别念了!”不夺努力撑起半个身子,撕心裂肺地嚎叫,“你真以为你的经文能减轻罪恶?你和他们一样,都是刽子手,是帮凶!虚伪!你对我好不过是为了名声,为了心安,你可是佛子佛心,慈航普渡,怜悯世人,你当然希望你能渡得了众生,你弟弟我,也不过是众生之一。”

吼完,不夺心里难受得并不好过,但话已出口,就如泼出去的水,不再回头。他深刻意识到,不嫉妒不代表不在意,何况这么久以来,他就真的没有一点嫉妒和羡慕么?接踵而至的静默中,不夺在脑袋里完成了天人交战,人性的恶战胜善意——

善意,他一个从小毫无自由可言,被幽禁,被利用,随时可以被抛弃的工具,有什么善意可言,善意是留给生活幸福的人的,不幸的人你凭什么要他善良?

于是,他也学着老盘越王的计策,假意服软,先低头和王兄道了个歉。

昆拓看他可怜,也理解他内心的矛盾与痛苦,想先把他弄出去。两人互相搀扶逃出暗室,但宫中别处都不安全,无法将人万全妥善地留藏,便想着最危险的地方即是最安全的地方,于是干脆将人送进自己的寝宫。

随后,昆拓留他歇息养伤,自己则在外应付,且不断奔波,试图设计一条两全的方案,保护兄弟余生。

不夺躺了些时日,渐渐能下地行走,便整日扶着墙,在内室来回复健,寝殿辟有一处书房,案上堆叠奏疏,都是这些日子耽搁下的,在昆拓还不是太子时,他便曾辅政,更别提如今身份使然。

他随手翻了翻,都是些监国必行的功课。

这时,那堆折子上落下一本内容不同寻常的,上疏之人正是婆达伽昙父子,密信上言,他们发现了迦摩族人的踪迹,但不敢擅自行动,对于王族遗失的《造化功》该如何处理,请求批复。

不夺只知《造化功》为盘越三宝之一,单从名字上来看,该是一本武功秘籍,他心念九转,便想着自己若能练成强大武功,也许就拥有足够的资本令他们忌惮,不但不用受挟制,甚至还有能力报复。

于是,他提笔,如从前一般模仿昆拓的字迹和口吻下旨,要其不惜一切代价夺取《造化功》,以交付王族。

但他根本没想到,婆达伽昙所说的迦摩族会与子兰歇有何关系。

或许,他曾在某个困居深宫而无眠的夜晚怀疑过“北逃哀牢”四字在当中的关联,但最后,仍是抱着侥幸。

不夺龟缩在王兄的宫中,对外间的事一概不闻不问,越是不开口、不说话,一人沉默独处,昆拓越怜惜他,替他挡下所有风波,但他呢,他怀着忐忑和激动的心情,也受着“日夜煎熬”。

终于有一天,搜寻无果的老国王夫妇找来,与昆拓摊牌,说出原委,并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劝说昆拓若知道弟弟的下落,切莫隐瞒,他们这么做,都是为了他好!

不夺缩在帘幕之后,麻木地听着他们污蔑自己是灾星,听着他们夸王兄深得民心,憧憬着盘越国的未来,自己只是个误入的陌路人,而他们才是美好的一家三口。

“哼,慈悲心有那么重要吗?如果高高在上,圣洁无双的佛子、盘越国的太子,变成了个浪荡下流的好色鬼,百姓会如何看待?你们的盘越还会有好未来吗?”他不断地问自己,心中意气横生。既然活着,那就活下去,要争,要跟人争也跟天争!

“等你们引以为傲的儿子自众民的眼中跌落神坛,等到边关吃紧,你们只能来求我,求我带兵,求我去送死,我会告诉你们,过去的奏疏都是我批复的,我没有比任何人差,再扬长而去——”

“不是盘越国不要我,而是我,看不上这弹丸之地!”

他紧紧攥着逶迤在地的帘幕,幻想着风光的那一天,而手底下的每一道褶皱都藏着恨意。等到了那一天,他再回到山里,去找子兰歇,一家人安稳和乐地生活。

是的,一家人,她们才是一家人,他甚至可以把别人的父母奉为自己的父母。

为了实现这个计划,他偷偷盗出昆拓宫中收藏的御赐《小神方》,以此为筹码,和南来的姹女做了个交易。听说那是个沉鱼落雁,倾国倾城的美人,她突然出现在盘越,凡所过处,没有哪个男人不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一切依着计划展开,昆拓去了孔雀潭论法,姹女尾随其行,婆达伽昙也领人动身,而不夺,则在宫中继续假扮太子,游刃有余。

好几次有惊无险躲过拆穿,胆气壮了,人便越发猖狂,他甚至还想趁此机会架空老国王。

直到,姹女前来复命。

直到,婆达伽昙归来,不辱使命。

平日在宫中,昆拓从不让宫女服侍,但这美人却拿到了他的贴身之物,因而,他毫不怀疑,爽快地交付《小神方》。他圣洁得不忍被人玷污的王兄,竟然真的爱上了这个女人,为她失心、失身、失去修行,他狂喜,他得意。

但老天都不帮他,就在他以为能神不知鬼不觉瞒天过海,截胡《造化功》时,东西却被昆拓先一步取走。

那日,王兄就站在他跟前,双目冰冷,毫无笑容,就这般直勾勾盯着他,没有一丝颓丧,更没有一丝摔入泥泞的狼狈,整个人充斥着的是威严和霸道。

自知有亏,昆拓对于不夺来说仍有威压,他不敢反驳忤逆,但箭在弦上又不得不发,于是,为了保命,不夺立刻跪地痛哭忏悔,辩解说自己只是为了变强,为了证明自己不比长兄差,说自己也想建功立业,不甘因为一句谶语就被否认一切。

表面维诺诚恳,但心里,不夺却还在想:他的傻哥哥,怕还在深信割肉饲鹰,舍生取义那一套。

“假的。”

“什么?”

昆拓识破了他的谎言。

——“假的。”

不夺至今仍不明白,王兄究竟是如何看穿他的内心,只记得他当时说话的神情和语调,就像坐观执迷不悟的蠢人。

那种垂怜的眼神激发了不夺的愤怒,他从地上爬起来,将真心话嘶吼出口,一边吼,一边后退:“没有你,一个没有继承者的王,会抛弃唯一的儿子吗?但是有了你,他们有了别的,更好的选择,他们可以抛弃我,可以软禁我,可以随时打死我……凭什么受苦的是我不是你,就因为我比你晚出生那么一点?”

眼含的热泪做不得假,不夺两颊的肌肉都在抽搐,他确实也觉得很无力:“……太不公平!”

昆拓的内心被撼动,比上回在囚禁的暗室里所闻更加震撼,他历来厌恶父王母后的做法,更无法接受天命便决定一个人的死活,所以,他总是在因果轮回中往复挣扎,无法参悟佛理,而今听来控诉,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

是啊,凭什么呢?

那种下的业障,又该怎样破除?

良久的静默后,昆拓双手合十,做了个颠覆想象的决定:“不夺,我把父王,母后,还有王位都让给你,我来做你,离开盘越,你成为我,留在宫中。”

不夺动了动干裂的嘴唇,出于惊讶,似是想劝,但又为王权富贵和人伦亲情的诱惑,更舍不得变强的机会,他僵硬地转动脖子,看向被昆拓紧紧捏在手里的秘籍。昆拓注意到他的目光,将《造化功》贴身收藏,并道:“这东西不能再留于你,这是你想要的,那现在我替你,自然该归我,随我一道消失。”

失望归失望,但此话不无道理,他已经得到想要的结果,那获取结果的手段,似乎也可以摒弃。

就这样,不夺顺理成章取代太子之位,而与无恙子论道没输,被姹女迷惑也未失去心智的昆拓,却败给了自己的血亲,离开王宫时,他甚至几近动摇。

那种憾然在遇见姹女时,被骤然放大。

老国王夫妇的残忍他无法阻止和改变,不夺的怨恨他无法平息和弥补,姹女的堕落他无法挽救。亏他以为自己能救世人,最后却连身边的人都救不了。

无力。

深深的无力。

内心的执着无法被填平,他在长街的中心,瞥眼瞧见楼上风情万种却面带杀意的美人,瞳仁狠狠一震,随即便要低下头来,默念经文,假意不见。但就在这时,姹女的一念之仁令他动摇,在一个为恶的人眼里撞见未泯的善,是种多么大的冲击,他忽然又有了动力,他要救,他必须救,这就是他的修行。

佛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只要放下屠刀,便可立地成佛(注)。

姹女给了他一个施救的机会,在这个过程中,禅师渐渐明白爱,也渐渐沦为凡人,原来,凡世之中的人,善恶并存,时善时恶,不善不恶才是常态;也渐渐从不会生活变成生活的一部分,曾几何时,夕阳西下,男耕女织,他觉得或许这一生也足矣。

宫中并无流言四起,王都依旧热闹繁华,昆拓彻底安下心来,他觉得自己纠正了上一辈的错,救了不夺,救了姹女,也救了自己。

但好景不长,再天衣无缝的谎言,也有被拆穿的一天,殊不知真假参半才最具迷惑性,从前他二人身份交换没被人识破是因为昆拓长期在外,真真假假易混淆,但如今还俗继位,同在屋檐下,模仿得再像,也是两个人。

字迹,话音好学,但思考的方式和心迹如何学得来?

起初,对于昆拓所赠,不夺珍视,又爱又恨,他确实有好好想过当好这个“太子”,甚至是未来的盘越王,他一生好强,一股心气撑着他,既在其位,要做得比王兄更完善,甚至在“仁慈”上也不输他——

在打听到昆拓的踪迹后,他还会偷偷派人给他们送钱财,怕他们生活拮据。

直到老国王察觉蛛丝马迹,认定此人绝非太子,乃他人冒充,三番五次试探后,发现那张脸也并非易容,那便只有一个可能——这是不夺!

不夺从暗室逃出,又如何能冒认太子?

按昆拓的仁慈,必是为他所救,即便不是亲手,想来也曾从旁协助,但以老盘越王的认知,还想不出互换身份的大胆做法,只能揣测,是不夺暴起杀人,又伪装假扮,如今都敢犯上作乱,往后怕不是要亡国。

老国王庸碌,但爱国之心却是昭然,他绝不允许祖宗基业毁在自己和不孝子的手上,于是,他设下鸿门宴,欲逼问不夺。但不夺也不是吃素的,多次试探挑衅,岂会一点都瞧不出来,他心想:这些日子以来,我何曾有一件事处理不当,我勤勤恳恳所为,你却视若不见,只一心想着杀我。

万念俱灰之下,不夺干脆将计就计,反杀了老国王与王后。但他自己也差点栽在那场家宴上,这时,他意识到武功和力量的重要性,他需要《造化功》,于是他设计,以先王崩逝的消息,将昆拓骗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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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这个话想必读者小可爱们都很熟悉了,出自普济《五灯会元》,于宋朝时编集,但是内容是对宋末以前的禅师语录做的汇编,而本文故事发生在东晋,所以还是要说明一下,不要混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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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罗窥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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