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第 187 章

第187章 第 187 章

古香古色的卧房内氛围凝滞,淡漠得近乎无情的目光齐齐往正中央芝兰玉树的俊逸书生看去,似是在审视着即将赴死的犯人,手中刀枪利刃蓄势待发,但凡屋内之人有所反抗,下一刻此处清幽之地便会染上血色。

陆知杭身穿淡青色长衫,清俊脱俗的脸上神情不卑不亢,他垂下眼眸定定地看着王公公手中檀木盘盛着的两样物品,明知是来取他性命的物件,仍是无波无澜。

王公公见其无动于衷,似乎并不想在檀木盘中选,脸上隐含几分着急,探头张望起了外头愈发炽烈的阳光,威胁道:“陛下选此法是为了给郡王殿下一个体面,还望殿下不要不识抬举,免得贵府沾了血就不好看了。”

“本王只是还有一事不解。”陆知杭眼眸一片云淡风轻,温润悦耳的声线缓缓道。

“哦?”王公公端详着他周身无不流露出的君子风度,许是过于干净纯良,让人忍不住亲近,到底是生出些许不忍,做倾听状。

“陛下到底为何一定要臣死?”陆知杭雪白如玉的唇齿开合,一字一顿地念着,温良谦让的眉宇染上丝丝伤悼,好似为自己方才立下功劳却换来三尺白绫和一杯毒酒而悲怆。

王公公见此情形喟然长叹一声,只是这世间诸多事都是没有道理可言的,君要臣死,臣又怎能负隅顽抗,就算是王公公愿意心软,身后的禁军也会在瞬息间将其当场格杀。

“要怪……就怪郡王殿下天纵奇才,功高震主吧。”沉默良久,尖锐阴柔的嗓音给出了这么一个分外不平的理由。

自陆知杭入朝堂以来就屡立奇功,王公公跟随皇帝多年,多少猜测到汝国皇帝之所以正值壮年就突然驾崩的原因,恐怕与当年陆知杭借着国礼送出去的夜明珠脱不了干系。

这等杀人于无形的手段,甚至让皇帝惶恐起自己身体抱恙是否与之有关。

陆知杭在读书人心中的威望不言而喻,百年不出的连中三元奇才不说,替晏国夺回失去已久的边境三城,在汝国使臣面前扬我国威,更是救驾有功,谋杀敌国皇帝,治理千古难题的瘟疫,挽救数万百姓,这些功劳堆积在一起令人骇然。

更何况就连多年前南阳县洪涝治理都有其一份力,等到陆知杭回京后,皇帝势必要论其断汝国粮草,献酒精医治边关将士的功劳行赏,年纪轻轻已是前途无量,坐上多少人都遥不可及的位置。

而这样足智多谋之辈却与储君有私情,更是符元明的弟子,皇帝若不趁着断气之前将其处死,哪怕是死也不会瞑目,时时刻刻忧心着他晏国的江山。

陆知杭墨色的眸子明灭不定,淡然的神情像是接受了王公公这般荒谬的回答,他抿紧唇角平复良久,久到身后的禁军抽动着手里的剑刃,铁器争鸣声铿锵作响,那双修长白皙的指尖才缓缓朝精巧的杯盏伸去。

他的指腹摩挲着精雕细琢的杯面,冰凉之感清晰地透过肌肤传来,陆知杭像是惊觉这杯美酒还是自己创办的鼎新酒楼进献给皇帝的,犹犹豫豫又松开杯盏,向那冰清玉洁,不染尘埃的三尺白绫探去。

王公公见惯了这些被皇帝赐死之人临终的场面,对于陆知杭的磨蹭不以为意,面色悲悯地等待其为自己选一条死路。

身后漫天阳光普照大地,透过门窗散落在屋内,斑驳陆离的光晕为清颜如画的男子镀上光辉。

陆知杭青葱似的指节在即将触及白绫时倏地顿住,垂下的眼帘遮住万千心绪,他淡色的唇角轻扬:“公公过不了多久应是要荣归故里了,外头不比皇宫,需要用到银子的地方颇多,本王正好有些产业,鼎新酒楼遍布晏国各地,在公公手底下必能更上一层楼。”

这暗示意味十足的话,王公公这等人精怎会不明白何意,他端着檀木盘的手轻微地颤抖一下,眼冒精光,咽喉上下吞咽:“殿下需要老奴做些什么?”

天底下没有白拿的午餐,更何况是名满天下的鼎新酒楼,经过陆昭多年的经营早就向周边府城扩张,聚拢的钱财不计其数,哪怕是在宫里攒了不少银子的王公公也难以不为这庞大的财富心动。

“本王想最后再吃一顿娘亲做的饭菜。”陆知杭抬眼朝围满禁军的庭院看去,散去万金竟只为提这么一条小小的要求。

“可。”王公公与身后的禁军统领对视片刻,目睹对方眼底的火热,估算了一下时间,左右也耽搁不了多久,还能平白得到一笔钱财,何乐而不为,当下就命人去办。

见王公公颔首同意,陆知杭暗处悬起的心方才悄然松懈,只是这会尚不是真正安然无恙了,他端坐在木桌旁,指尖富有节律地轻敲桌面,一如他微微加速的心跳。

陆知杭当然不可能甘心就这么赴死,奈何而今的局面单以武力不可取,只能智谋,在实在无法拖延时间的情况下,就唯有兵行险招。

自古财帛动人心,陆知杭以鼎新酒楼的价值诱惑王公公,看似为了吃张氏亲手做的饭菜,实则是在赌。

陆知杭在赌云祈一定会来救他,赌对方接到自己临行前的书信后必会密切关注他回晏都的动静,赌云祈能在自己争取的时间内赶来。

“承修,我等你。”

轻柔温和的呢喃带着往日不曾有的决绝,随着时间的挪移,桌案上摆放着一道道热腾腾的饭菜,在王公公逐渐不耐烦的催促下,瓷盘上的珍馐一点点减少。

“郡王殿下,该上路了。”王公公回首望向庭院外的晚霞,最后一点耐心也在陆知杭的消磨下荡然无存。

他跟随皇帝身边这么长时间,如今主子命不久矣,必不会为区区小事责罚他,但这么久才回去也少不得一通责骂,为了堵住禁军的嘴,鼎新酒楼还得分一杯羹给对方。

陆知杭放下手中碗筷,顺着王公公的视线盯着寂寥荒芜的庭院,说不出什么感受,晚霞余晖映照在眼底,胸口的刺疼又随之袭来。

身边接手檀木盘的小太监小步走上前,将毒酒与白绫端在他跟前。

“郡王殿下,请择一物上路。”

“白绫。”陆知杭朝着面前清秀的小太监微微一笑,言简意赅地做出选择。

那小太监连忙低下头来,似是对于陆知杭的行为举止有些羞涩,想到对方少顷就要身死,脸上的热意又冷了下来。

王公公午时赶来北陵郡王府,现在太阳都日暮西山他还未把事情办成,心里的不满积攒到了顶点,左右鼎新酒楼的契尽都被陆知杭放在了桌案上,他眼中阴狠一闪而过,见自己的小徒弟扭扭捏捏,立马不快地抽出木盘上的三尺白绫。

“既然殿下不痛快,就由老奴亲自送您上路吧。”王公公面上略显狰狞,将白绫缠于手中朝陆知杭靠去,绷紧的白绫坚韧得像是能把人绞死。

“……”陆知杭面上不动声色地看着那逐渐逼近的白绫,手心悄然握紧,眼底闪过一丝复杂情绪。

倘若反抗不过是死得更惨些,可就这么憋屈死于王府中,陆知杭又心有不甘,看着王公公手里的白绫,恍惚在告诉他,方才拖延时间不过是在做无用功,无力感陡然涌上心头。

他带回来的土豆还未让朝廷推广,答应温姑娘替他挑选夫婿的事也未做到,师兄怕是等着与自己一同祭拜师父,当上郡王的陆昭更是未曾一见,约莫还得替自己向张氏行孝道。

还有他的承修,听闻自己的死讯可否会痛不欲生?那张颠倒众生的脸上定然是要沾上泪了,他却是不愿让心上人落泪,不愿他娶妻生子,更不愿让其一生孤苦。

想到云祈,陆知杭心像是被钝了刀子搅碎般,胸口的痛楚愈演愈烈,白绫缓缓靠近脖颈处,他的脸色痛苦得扭曲,窒息感还未来临就觉得喉间一阵铁锈味,随即呕出一大口的血迹伴随着血块。

好想再见一面他的承修,可又不想对方瞧见他这狼狈憔悴的模样。

不甘心,实在是不甘心就这么悄无声息死在小小的后宅中,他还有未曾实现的抱负,还没有与他的承修白头偕老,怎能先走一步……

陆知杭捂着嘴巴,汹涌的血液透过指缝不断流淌,沾染上淡青色的长衫和地面,随着他的咳嗽脸上泛着绯红,浓郁的血腥味铺天盖地,他一手抓紧白绫试图往外扯,鲜艳的红色与白色交织,刺得人眼睛生疼。

王公公勒着陆知杭的动作猛地一顿,似乎也被这可怖的场景吓了一跳,他忍着反胃,眸光重新变得狠辣,手中的力道不再心慈手软,咬着牙就要狠狠地勒死。

可这浑身解数还未使出,他的手腕就被一道巨大的力道钳制住,动弹不得。

“太、太子殿下……”王公公回过头来,迎面撞上云祈怒意翻涌的凤眼,周身嗜血的气息令人为之胆寒,他无力地松开手里的沾了血的白绫,浑身如坠冰窟。

“滚!”云祈低哑的声线压抑着滔天的怒气,重重地朝王公公踹了一脚。

擦拭掉嘴角溢出的淤血,王公公疼得上气不接下气还不忘了跪着劝说:“太子殿下,这乃是陛下的命令啊……”

“父皇已经驾崩了,你胆敢置喙本宫?”云祈将陆知杭抱入怀中,深深吸着气,极力平复临近崩溃边缘的情绪。

这些人胆敢伤他的知杭,待事后定让他们付出千百倍的代价,就这么一剑刺丝岂不是便宜了。

王公公听到皇帝驾崩的消息,视线触及到云祈那双隐含杀意的眸子,哪里不知等待自己的后果究竟是什么,他身子发软,脖子一歪竟直接晕了过去。

“他们对你做了什么?”云祈望着浸湿一大片的血液,眼眶微红,就连声音都带上些许颤音。

陆知杭脖颈处有轻微的勒痕,他皱紧着眉头注视云祈,伸手摸着对方白皙的脸颊才恍惚明白,当真不是濒死之际出现的幻觉。

陆知杭倒是想和云祈说些什么,王公公的白绫并未对自己造成多大的伤害,但胸口的剧痛却折磨得他连开口都不能,熟悉的痛楚与几个月前在北陵城门口洞穿胸口的那一箭隐隐重合。

“承修……我等到你了。”陆知杭沙哑的嗓音含糊的念着他的名字,眉眼含笑。

“是我的错,日后不会再让你处于危险的境地了。”云祈鼻尖酸涩,小心翼翼地替他擦拭血迹,轻声道。

陆知杭其实没怎么听清楚云祈究竟说得是什么,耳朵恍惚有什么东西嗡嗡作响,累了、乏了,嗅着云祈身上独有的气息,安详得他有些想入睡。

“累了就好好歇息。”云祈微微颤抖着轻抚对方的发丝,竟连肢体都因恐惧而变得冰冷,感受着怀中人平稳的呼吸,他方才冷静下来。

门外的万太医火急火燎,身后跟着张氏与阮阳平等人,偌大的北陵郡王府经此一遭噤若寒蝉,无数京中名医夜半纷沓而至。

天上白玉盘清冷玉洁,府邸的亭台楼阁上披上朦胧轻纱,照在敞开的窗棂,也洒落到了云祈身上,如霜似雪,平添几分寂寥。

他神情恍惚地盯着那轮明月怔怔出神,尚沉浸在万太医方才的话中。

“郡王殿下身子本就亏空的厉害,今日遭了这么一趟罪……身体已是千疮百孔,就算好好调养也是命不久矣。”

云祈眉间艳丽的红痕蹙紧,死死地攥着手心,就连疼痛都恍若未觉,回过神来后又觉得难以相信,无尽的痛苦充斥在胸口无处宣泄,眼底一片仓皇无措。

他仰首盯着漆黑的屋檐,无数回忆在眼前翻飞。

云祈猛地拔出腰间悬挂的佩剑,径直在左臂划破一道伤口,蕴含痛楚的闷哼声从喉间溢出:“哼……”

淡淡的血腥味弥漫,丝丝缕缕的刺疼不断刺激着神经,仿佛唯有这般才能让自己好受些。

“以前我也曾在你左臂上留下剑痕,还你好不好?”云祈上挑的凤眼凝望着床榻上熟睡的人,交织着偏执难言的深情。

北陵郡王府深夜的插曲不为外人知,而晏国皇帝云郸驾崩的消息当夜就迅速传到了百官耳中,对于皇帝残破不堪重负的身体大多心知肚明,为了防止哪天突然驾崩,云郸的身后事早早就交由闻筝处理。

百姓们只道晏都遍布白色,萧条丧气得不复昔日皇城的辉煌庄严,云郸生前就是铺张浪费的主,只是云祈有心趁汝国争夺皇帝期间休养生息,没能如先皇期盼的那般大操大办,但也给足了排场。

云祈的登基仪式遵循祖制,布告中外。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振聋发聩的高呼声响彻云霄。

望着独坐龙椅之上,金黄色龙袍加身,头戴十二旒帝冕的俊美帝王受文武百官三叩九拜,陆知杭眼眸中的笑意分外灿烂。

而那睥睨天下的帝王淡漠的眸子巡视朝堂下的百官,在瞥见大理寺少卿陆止时,视线微微一顿,缱绻的情意稍纵即逝,快得底下注意到不对劲的大臣只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新皇继位的几个月里正是清算的时候,先皇的左丞相张景焕自始至终都站在宁贵妃母子的战线中,到了这时候能得一个年事已高,告老回乡已是不错的选择,其女张楚裳在边关战事立下功劳,成了军中少见的女将。

这左相的位置空悬,自然就得有人补上,众人虽心有觊觎,但也知晓此位早有人选,保守从龙党的宋右相顺理成章,倒是空下来的右相位置让文武百官大跌眼镜。

“北陵郡王陆止,断汝国粮草、献仙药救治将士、培育土豆有功,赐正一品亲王爵位,升任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即日上任,钦此。”

“臣……谢主隆恩。”陆知杭礼仪得体地在殿前叩拜,抬眸的瞬间与云祈的视线撞了个正着,看着对方故意扬起的眉头,陆知杭忍住想将人压在龙椅上不眠不休的冲动,一本正经地谢恩。

“平身。”云祈隐含侵略性的眼眸直勾勾地打量着陆知杭,似是对其过于平淡的反应有些不满,唇边扬起戏谑地笑,“陆卿方才上任,想必有诸多流程不懂,待下朝后朕亲自与你说说。”

“咳……”陆知杭脚下一个踉跄,余光左右瞧着面色无异的同僚们,心虚道,“多谢陛下。”

二人稍显暧昧的氛围让外人有些插不进去,但总有不合时宜出声的人,在一众官员感慨陛下对陆知杭这等有功之臣恩宠有加时,残存的原左相党冷不丁地上前请柬。

“陛下,这怕是不妥吧?陆大人资历尚浅,怎地就从正四品一跃成了右相。”

云祈淡淡瞥了一眼那位官员,因陆知杭而起的笑意瞬间消失不见,雍容看似散漫,丹凤眼却是绵里藏针:“依卿之意,谁人担当右相之位合适?”

“呃……臣以为礼部尚书刘大人或可一试。”张景焕昔日的部下抖着胡子,接收到那蕴含天威的眼神,算是回过味来了,但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上。

“刘大人是能断敌国粮草,研制酒精救治边关将士,扶大厦之将倾,还是能培育亩产千斤的土豆减轻饥荒,将边境荒城短短半年治理得税收比肩江南,亦或者是能献上治国的绝佳政策,至少不能比‘一条鞭法’差的改革?”云祈摇曳的十二旒下,俊美如画的容颜似笑非笑。

这一条条说下来,金銮殿内瞬间鸦雀无声。

“臣不及陆大人,是王大人抬爱举荐臣了。”刘大人额间冷汗连连,赶鸭子上架道。

云祈虽是新皇,但朝中归顺其的官员不在少数,左右丞相亦都是其心腹,更遑论对方手握兵权,他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有何底气与之叫板。

随着刘大人亲自退出,旁人也不好再多说什么,闻筝自信出列附和:“臣以为陆大人堪当大任。”

“那本届会试就由陆卿主考吧。”云祈淡然一笑,顺势接上。

这一连串下来,心思通透之人哪还不明白陛下这是何意,只怕这陆大人日后就是皇帝跟前的新贵了,刚升任就让其担任主考官收拢门徒,日后这批考生都得尊称陆知杭一声座师,有了师徒的裙带关系。

自云祈登基以来励精图治,在初步稳住朝堂局势后就在全国各地推广起了高产量的作物,凡种植朝廷规定作物者皆享有政策优惠,陆续派遣人马到地方官府推行‘一条鞭法’,至于其他改革陆知杭同样有心推广,但一口吞下大象,得一步一步来。

现今的晏国看似没有内忧外患,但陆知杭深知,在外有汝国虎视眈眈,一旦新任汝国皇帝登基,用不了几年就会重新攻打晏国,在内亦有几年后的旱灾和不服从改革的官员作乱,必须谨慎行事,趁着来之不易的喘息时间休养生息。

金碧辉煌的宫殿鸦雀无声,辅佐皇帝批阅完一日的奏折,宋元洲处理完手头的事就先行告退了,独留云祈与陆知杭二人,连带太监婢女都一同遣散。

“先放下喝药。”云祈在偏殿大门关上的瞬间就已经移步到了陆知杭身侧,捧着已经放凉些许的药汤到桌案上。

“苦。”陆知杭讪讪拿着手里的奏折,心里还惦念着南阳县一带有关一条鞭法的推行进度。

闻言,云祈眉头微微一挑,不假思索地将瓷勺里的汤药含到口中,俯身吻上身穿一品官袍的清隽男人,缠绵勾连在一起,汲取着苦涩的药汁,难舍难分。

一碗汤药逐渐见底时,云祈已是气喘吁吁,陆知杭却是沉沦其中,哑声道:“继续?”

“嗯……”

随着云祈的点头,陆知杭的指尖顺着发丝覆在后脑勺,三千青丝散落于桌案上,发梢相互缠绕在一起,忘乎所以。

方才出了宫门的宋元洲乘上自个儿的马车,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尚沉浸在试验田作物丰富的亩产中,长此以往下去,就是有饥荒也不足为惧了。

“陆大人每每夜深方才回府,听闻补药都喝了不少,为我晏国之发展呕心沥血,可惜老夫有心无力,年纪大了撑不住。”宋元洲挑起窗帘看着外头的车水马龙,自愧不如。

翌日的贡院外排起几队长龙,张皇不安与兴高采烈的贡生们提着考篮往号房走去,井然有序。

随着陆知杭一声开考落下,此行赶往晏都赴考的贡生们顿时聚精会神,纸张翻动的声音沙沙作响。

每当陆知杭在贡院内走动,那些学子虽未曾抬头,但肌肉都紧绷了几个度,想必是吓的。

逼仄的号房里承载着无数学子的辛酸泪,就连他自己当年也受过这滋味,只是如今翻身做了主人,看着别人受苦受累倒别有一番滋味。

正这般想着,陆知杭就瞧见了严天和,在他们的书信往来中得知对方已于去年娶了妻,昔日书院的三人今年总算是能重聚一回了,魏琪虽没有志向继续考,但为了见一见陆知杭,仍是跋涉千里到了晏都。

“严贤弟此次会试若能得中,往后不得称我一声座师?”陆知杭身穿绯红色官袍,腰悬金玉带,踱步在人头攒动的考场中,调笑道。

瘦削的阴影落在卷面上,严天和褪去青涩的脸庞随即抬起,在看见这好看得恍若天人的主考官,他似是觉得眼花了,下意识揉了揉,喃喃道:“陆兄?”

在他们上一次书信往来时,陆知杭尚是从四品的彧阴城知府,怎地不到半年就一跃成了会试的主考官呢?要知道晏国历年来的主考官大多钦点的正二品大员往上,而这身绯红色官袍也印证了陆知杭的品阶。

陆知杭身为本届会试的主考官,纵使于严天和、魏琪之流有旧也断不能有接触,免得落人口舌,因此这回还是他们时隔多年后的相见,比起苍白的书信,见到真人的那一刻恍惚得不真实。

“嘘。”陆知杭指尖轻轻置于唇间,淡笑过后就继续往后方走去,视线在考生中来回。

“陆兄……我怎地有些想落泪?”严天和揉了揉眼眶,呆坐在号房内喃喃自语,头一次真切明白何谓他乡遇故知。

“多年不见,却觉得与当年在书院时一般无二,就是瞧着怎么愈发瘦弱了呢?要是魏琪知晓了,怕是要咋咋呼呼。”严天和摇着头笑了笑,旋即下笔愈发坚定。

严密进行着的会试落下帷幕的那一刻,鼎新酒楼迎来久违的三人众,年近三十的魏琪蓄着短须,严天和尚是少年模样,自陆知杭离开书院后春去秋来几载,再见时仍能窥见少年时的模样。

“丞相啊!我魏某竟认得当朝丞相,待我回了长淮县可不得好好吹嘘一通。”魏琪饮着杯中高粱酒,手舞足蹈。

“魏兄不若继续参加科举?”陆知杭浅尝杯中茶水,温声道。

“他不是这块料子,我劝了这么久也没什么成效。”严天和在最初的拘谨过后,也放开了性子,照着少年时的状态相处。

魏琪放下手里的酒杯,叹气道:“当年中了举人也是侥幸,还是不废这些力气了,倒是陆兄让我大吃一惊,就是奇怪你这年岁怎地还不娶妻?”

“你怎知陆兄尚未娶妻,说不准是金屋藏娇,不与我等说呢?”严天和打趣道。

听到二人拿他的终身大事说笑,陆知杭垂眸忆起了云祈,唇边的弧度翘了翘:“我的妻啊,待三日后严兄就能得见了。”

“三日后?可我届时还得去参加殿试面圣……”严天和面露不解,他这辈子说不定就见皇帝一次了,殿试推脱不得,可见陆知杭的妻子同样是要事,不得择个良辰吉日好好吃上一顿饭,叙叙旧。

严天和没意识到陆知杭这话哪里不对,正想让他另寻个时机,雅间的房门就传来几声敲门声。

“可否多添双筷子,容闻某与诸位一同畅饮?”闻筝推开房门,嘴角噙着笑。

“学、学政大人。”严天和与魏琪二人面面相觑,连忙起身行礼。

陆知杭拱手相迎,戏谑道:“闻大人可是陛下身边红人,不就是添双筷子的事。”

“呵呵。”闻筝皮笑肉不笑,也不管一旁战战兢兢的严天和之流,说道,“可莫要忘了过几日还得替家妹未来的夫婿把把关。”

“温姑娘的大事,我自然是放在心上的。”陆知杭替闻筝倒满酒水,不假思索地颔首道。

抿着醇香的佳酿,闻筝定定地望着陆知杭瘦削苍白的脸色,关心的话临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笑吟吟道:“那就多谢宸王爷了。”

“王爷?!”闻筝这一声称呼直把不知情的严天和二人惊得够呛,盯着淡定替他们斟酒,毫无官架子可言的陆知杭哑然失语。

望着大惊失色的二人,闻筝摩挲着下颌,有些好笑地反问道:“你们不知?”

“那可是亲王……当然不知了。”魏琪恍如梦中,掐着自己发疼的脸颊喃喃道。

仔细想来,既已是朝堂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了,那爵位再升一升也实属正常,就是对于家世普通的二人来说还是有些天方夜谭了。

陆知杭发觉他们的不自在,似不赞同地朝闻筝摇了摇头,他沉吟片刻,举着杯盏温声笑道:“今日同窗相聚,不谈其他,且让我等把酒共欢便是。”

纸迷金醉的晏都又以鼎新酒楼为欢聚的圣地,几人畅饮到后半程时,严天和二人总算放开了拘谨谈笑风生,陆知杭时不时心痛的毛病没好,为了多活几年只能以茶代酒。

鼎新酒楼的欢聚总有散时,殿试那日严天和总算是经历了一次陆知杭当年见识过的宏伟场面,他从僻壤的洮靖城而来,更没有江南求学的经验,望着气派庄严的皇宫大内,久久失语。

循规蹈矩跟着长龙般的队伍行至巍峨辉煌的金銮殿,一直到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宣读在录取的三百余进士之内,被命令低头不能窥看天颜的严天和方才踱步跟着同僚出列,规规矩矩地三叩九拜谢恩。

“就瞧一眼……”严天和掌心贴着地面,挣扎片刻还是好奇起了龙颜,以他的名次大抵是无法留在京城的,这辈子估摸着就独独一次面圣的机会,错过了可就没有了。

彼时的他尚不知因陆知杭之故。自己能留职在京中,青云直上。

严天和牢记严山长的夙愿,就是想等自己上京面圣后,能去信一封给爷爷讲讲当今圣上,他深深吸了口气,趁着众人起身的瞬间偷偷抬眸向龙椅上看去。

只一眼他就愣了神,金黄色的龙袍深深刻在他的脑海中,因着时间短暂,细节处严天和记得不清,但那冠绝晏国的天颜却始终挥之不去。

“陛下应是发现我的逾越了,为何不治我的罪?”严天和跟在几百名进士的身后浩浩荡荡出宫门,那样遥不可及的人物对他而言有些不真实。

正在宫门口候着的魏琪左顾右盼下,总算看到了魂不守舍的好友,他嬉皮笑脸地拍着对方的肩头,问道:“你有没有瞧见陆兄的妻子啊?他既然说殿试那日你能见到,说不准是哪位公主呢?做过一回驸马,做第二回也就顺理成章了。”

“这殿试又不是去后宫,上哪见公主。”严天和被魏琪吵得回过神来,撇撇嘴道。

见好友又好恢复昔日嘴毒的模样,魏琪不以为意地耸耸肩:“你这不就算见着半个了,陆兄这头一回驸马娶的还是当今……圣上呢。”

云祈男扮女装的事在民间广为流传,魏琪身为陆知杭的好友自然也知晓这件事,当时只觉得好玩,现在回首一看才惊觉对方这娶的可是皇帝啊!

“你在宫门前说这些,是想被杀头吗?”严天和眉头一皱,压低声音拉着魏琪赶忙往外跑,尽管好友已经刻意附在耳边说,应是不会被旁人听到的。

两人匆匆离开宫门,半道上的严天和总算有兴趣琢磨该怎么和爷爷提起今日面圣的事了,严山长一辈子就是个举人,能得见天颜是他盼望已久的事,如今自己的孙子能见到,也算了却他半生夙愿。

严天和回去的路上心情颇为不错,正盘算着领了官职离京前得和陆知杭搓一顿,问问他的妻子究竟是谁时,脑中无端地冒出一个念头来。

“陆兄当年娶的是当今圣上……殿试那日能见到的…嘶…”严天和倒吸一口凉气,突然发现自己似乎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可这真相未免太过荒谬,他摇摇头只当是胡思乱想。

殿试结束的第三日正是闻筝约他替温姑娘把关的日子,只是这雅致的马车外推推挤挤的却是来了不少人。

“嗯……王爷带了不得了的人物来,抬举我了。”闻筝扯了扯嘴角,对着陆知杭耳语道。

“爱卿不欢迎朕?”云祈一身绯红色烫金长衫,脸上戴着那副矜贵精巧的灿金色面具,冷笑道。

闻筝眼皮一跳,不假思索地躬身行礼,正色道:“臣不敢。”

“先上马吧,那太仆寺少卿赵大人约的是群芳园那一带赏花?”陆知杭目睹几人的明争暗斗,抵着下唇轻笑出声,顺势扶着云祈的手一块上了马车。

闻筝长身立于车厢外,吩咐完马夫事情后方才点头:“正是,咱们且先让他们独处会。”

在二人说着待会的细节时,陆昭同样提起衣物下摆就要上车,刚迈起一只脚就撞上了云祈投来的目光。

“哟,朕可未曾亏待皇侄,怎地出行都要同乘一辆马车。”云祈似笑非笑,戏谑地看着被自己辈分压了一头的世子陆昭。

搁在江南那会,陆昭哪里会料到那讨人厌的‘姑娘’日后会成了自个儿血脉至亲的长辈,自云祈登基后他就有些无地自容,但能陪着陆知杭的机会可谓千载难逢,他不舍得错过就只能挠了挠脸颊,不自在道:“咳……臣不过是想去见识见识。”

“嗯?”云祈睨了他一眼,压低声线。

陆昭清澈的眸子转过去朝陆知杭求救,奈何对方回以爱莫能助的表情后就自顾自替云祈剥提子去了,陆昭叹了口气,话锋一转软软道:“皇叔行行好,让侄儿上马车吧。”

“……”云祈神色怪异,许是被陆昭这十八、九岁还扮嫩的行为膈应到了,摩挲着灿金色的面具给人让了位。

好不容易等到陆昭上了马车,闻筝才与他坐在了一边,对于陆知杭与陛下之间的暧昧他或多或少有点感觉,但妄自揣测这些不过是自寻死路,闻筝向来是聪明人,当然不会去触碰帝王家的禁区。

再次下车厢的几人寻了处水榭坐下,周遭百花争艳,无愧于群芳园之名,远处娇俏的女子一身藕粉色长裙,含羞带怯地看着身旁端庄有礼的男子,二人停在小道上似在讨论些什么,不时捂嘴轻笑。

“赵大人私下原来是这副作态。”云祈淡淡地瞥了一眼朝堂上寡言少语的太仆寺少卿,懒散的语调拖长了尾音。

陆知杭一瞬不瞬地打量着温清涵旁边的男子,这人他倒是认得,毕竟同处一个朝堂上,但表面的上下级关系哪里会去管旁人私德如何,在来之前他做了些粗浅的了解。

“瞧着倒是不错,就怕传言不实。”陆知杭观察了半天也见到对方有何不妥的地方,虽是爱慕温清涵,举止仍是彬彬有礼,体贴入微,但光从这些想要看透一个人却是不容易。

云祈倚着额角,神情淡然地盯着远方你侬我侬的眷侣,挑了挑眉:“知杭若是不放心,我就下令让他娶了温姑娘,胆敢不忠就砍了便是。”

听着皇帝简单粗暴的方案,闻筝遥望前方尚沉溺于温柔乡的赵大人,险些笑出声来,不过自个妹妹的婚姻大事,有了保障自然好,但也含糊不得。

“感情的事强求不得。”陆知杭抬手就想在云祈鼻尖轻点,指节定在半空中才想起来此时不合时宜,于是又讪讪收回长袖里,少顷就触及到一片温热,他诧异地望向那只暗搓搓握紧的手。

“陆卿,做事要专心。”云祈面不改色地勾逗着陆知杭的指节,目光专注地观测着温清涵那边。

“呵……”陆知杭垂眸低低笑道,“陛下训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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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派娶了男主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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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7章 第 18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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