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010

四月初旬。

夜晚已深，但城市从不安眠，总有排排路灯长明，总有零星车辆穿梭。

平层大公寓所处的位置不繁华、也不偏僻，兼具便利性与清静。

公寓落地窗是特别的玻璃，从外面看不到里面。窗帘没合，光滑如镜的窗上，映照出坐在书房内的桌边的银发男人。

笔记本电脑放在桌面，屏幕发出白光，洒在他的面容，他顺滑垂落的银白短发，鼻梁上戴的是墨镜，镜片反射出屏幕上的图片。

那是一张肖像画，栩栩如生，精美细腻。

画上是个至多十二岁的女孩，菖蒲紫的直发梳成低垂的双马尾，却毫无乖顺感，许多缕发丝都支棱翘起，长刘海微微遮住上眼睑，她有一双目光犹如带刺的大眼睛，瞳色是与发色相同的紫。

「莲，这是侧写师根据你看完第三版肖像画后的反馈，进行了第四次修改的成果，他刚刚用邮箱发过来的。」

「怎么样？这幅画，像吗？」

银发男人看向身侧的式神，问道。

原来屋内不仅有他一人，但式神与咒灵一样，无法被镜子照出来，也无法被相机拍下来，落地窗只映出他的身影，不见白长发的年轻女性模样的式神。

式神今日穿和服，极淡的粉，印纯白的莲，她微微浮空，抬手以袖掩唇，她点了点头。

「此画与妾身的妹妹千冬一模一样。」

「OK，那就可以发布寻人启事了。」

桌面的笔筒里没放一支笔，塞满了各种糖，五条悟捏了一太妃颗，撕开包装吃掉。

「嗯……在明市和黑市同步发布好了，这样找人的效率比较快。」

又吃了颗白巧克力球，他看着电脑屏上的紫发女孩。

「莲的妹妹长得很可爱呢，但看起来脾气不太好。」

「莲跟我说起过她的身世——吃掉妖怪残骸变为半人半妖，被同村村民当做怪物，折磨到奄奄一息，濒死之际被凑巧路过的你救下。」

他用无名指推了推墨镜。

「我还以为她会是更柔弱的模样……可这个眼神分明是小型野兽的眼神啊。」

「千冬从不是个柔弱的孩子。」

百花莲垂眸看着那照片，纯白眸永远让人看不透情绪，但她安静了良久，似乎是陷入了回忆。

「在千冬十二岁那年，她的父母双双去世了。她父亲是猎户，捕猎时跌落山崖坠亡，她母亲体弱多病，在丈夫死后，不久也病故了。」

式神那柔美的声线，跨越时间的长流，缓缓揭开百年之前的、如同被鞋底碾碎的细小草叶似的，微不足道的凡人的悲剧。

「千冬是长女，有两个弟弟和幺妹。父母在秋天接连离世，只留她与弟弟妹妹们。」

「食物在冬季的山村尤为短缺。千冬和父亲学过捕鸟，她在一个雪后晴天进了山林，想捕些鸟来吃，却掉入了山中的深壑。」

「不停歇的大雪封了山，那孩子摔瘸了腿，被雪埋在深壑好几天，饥寒交迫的她吃掉了坑底的人骨，那就是妖怪骨女的残骸。」

口中的白巧克力球早融化了，五条悟安静坐着，倾听着式神。

「变成半妖后，千冬活了下来，她回了家，却发现弟弟妹妹们都不见了。」

「邻居见了她半人身、半骨架的样子，万般惊恐地喊来其他村人，他们一起将她捆起来关进地窖，要挑个不下雪的好点火的日子，对她施以火刑。」

「雪没停，接连下了一月，那孩子每日都在地窖里遭受折磨，也终于从村人们口中听来了她的弟妹们的去向。——两个弟弟在她失踪的第二天，便进山找她去了，迄今未归；她回村的前一天，有个花街的人路过村子，买下了妹妹，钱被村人们分掉了。」

式神的语气始终没有变化，不带情绪，她淡而柔地叙述着。

「千冬杀过人。」

「那孩子刚变成半妖骨女时，并不懂得如何使用自身力量，她只是掰断了一根自己的肋骨，用它刺死了看守她的人，从尸体上找出钥匙，打开地窖门逃了出去。」

「若不是妾身遇到她，带她离开……千冬是要放火烧掉整座村子的。」

说到这儿，白发式神稍稍停顿。

「千冬她……非常厌恶人类。」

「为什么一定要喜欢人类呢？」

五条悟坐在靠背转椅上，他用手撑着太阳穴，神态是略带倦怠的散漫。

最近工作非常忙，他已连轴转不知多少个小时了。

他从不让别人看到自己的这种倦态，人形式神是例外。

她毕竟不是活人，他不用怎么介意。

「人性本恶，绝大部分的人都不值得被喜欢、被爱。」

他慢悠悠道。

「更何况……爱这种东西，本质也绝非美好之物。来自本就阴暗而扭曲的人类的爱意，是最为扭曲的诅咒。」

「五条先生，您不喜欢自己的同类吗？」

「谈不上喜欢，也不讨厌。」五条悟笑了笑，「尽管我对同类无感，依然要管这个世界，毕竟我也不希望世界毁灭。」

「不过我很喜欢我的生徒们，那些孩子们是咒术界的希望，多像一群可爱的小太阳啊。」

又拆了颗奶糖来吃，糖在嘴里，微微含糊了他的声音。

「但我不明白莲为什么喜欢人类，还愿意追随人类，式神和人类的契约并不不平等。」

就是随口问问而已，并没有期待答案。

式神从不谈起自己的故事，不曾主动揭开神秘的面纱，而他对她的过往，也没有多么感兴趣。

五条悟很少对什么人或物感兴趣，他一向对诸多事都漫不经心、不以为意。

百花莲却忽然开口了。

「——因为若是憎恨人类，就只剩下孤寂。」

「这世间最多的就是人类，将人视为同伴，便不会缺少陪伴。」

「妾身的初代契约者，是个极好、极强大的术师……他教会了妾身一个道理，如果不想孤身前行，就要以善对待他人，妾身又将此理教给了妹妹千冬。」

「噢，原来莲是因为想要被陪伴，才喜欢人类，和人类签订契约啊。」

五条悟托着腮，笑眯眯地说：「莲酱这么怕寂寞的吗？意外地很孩子气呢。」

式神和人不一样，百花莲被取笑也不会有什么反应，她只是用那双鲜少眨动的白瞳，看着自己的契约者。

「五条先生，世间生灵，皆恐寂寞。」

「我还好诶。」五条悟又伸手去拈笔桶里的糖，「我以前年轻时可能算是有一点点怕寂寞，现在年纪大了，觉得OneManTea棒了。」

「五条先生……您吃太多糖了，会患齿疾的。」

「不会的，我有开着术式保护牙齿。——莲酱也要来一颗吗？」

百花莲摇了摇头，「谢谢，但不必了。」

「时间很晚了，莲去睡觉吧。」五条悟伸了个懒腰，「我这边还有工作要处理，需要看一些文件。」

式神能帮忙祓除咒灵、训练学生，对于本土咒术界的各种事务，乃至与海外咒术界的合作事项，却是一筹莫展。

那些麻烦事，只能由五条悟本人处理。

五条悟也不指望百花莲为自己做太多事，他收式神，并不是为了利用式神的力量，只是抱着不能让有危险性的奇珍异兽流落在外的心态。

他教导学生时，通常是把事情抛给他们做，让他们自力更生，可他当甩手掌柜也得分情况，很多时候他不得不亲力亲为。

「请您也早些休息，莫要过于操劳。」

百花莲微微欠身，飘离了书房。

——式神如今在家时，大部分时候都是住在她的那间房间里，在外时则经常待在契约印记里。

*

工作当然是很累的，反转术式能消除身体的疲惫，却无法消除精神的疲惫。

所以偶尔也会有在书房的单人沙发上坐着阅读文件时，不小心睡着的时刻。

他的睡眠向来短而浅，一点动静就能让他醒来。

与众不同的眼睛使得他哪怕戴着墨镜、闭着眼，还是能感知到部分的外界信息。

他知道谁进了书房，但他没动。

四月初的夜晚微微凉，他不觉冷，穿短袖，薄薄的毯子被轻轻盖到他的身上，来者没有脚步声，动作轻得似幻影，如果不是他能看到咒力，怕是也无法发觉对方。

对方很快离开了，只余下淡而清新的花香。

镜片后的苍蓝眼眸房门被无声关上后睁开。

「竟然被水培植物照顾了。」他笑着，拿起滑落到膝头的文件夹，「打完瞌睡，该继续工作了。」

式神并不是第一次在他睡着后给他盖毯子，她经常这样做，有时候还会帮他关掉书房的灯。

——百花莲学习能力很强，她已经适应了现代社会，虽然无法很熟练地使用智能手机，但打电话、看电视什么的，她都学会了。自然频道的节目，甚至让她养成了节约用电的环保意识。

她自带的那股淡香似乎能让人安神醒脑，因此他并不排斥她的靠近。

正读着文件，一个问题倏地浮上心头。

如今的他，还算是OneManTea？

五条悟思考着。

依然算是吧……式神说到底，并非活人。

先不想这些无意义的琐事了，处理手头的工作要紧。

明早还要去高专授课呢。

*

几墙之隔，属于百花莲的房间内，黎米正在与系统进行无声的脑内沟通。

[宿主大人，您确定要开启第二个马甲吗？]

黎米用心音道：[确定。我觉得差不多是时间了。]

[好的。现在开始准备投放2号马甲到这个世界。]

[灵魂分裂ing……11%……22%……35%……43%……]

[100%……灵魂分裂plee……分裂体可随时放入2号马甲内。]

[分裂体与2号马甲融合中……plee.]

[2号马甲投放中……plee.]

[1号马甲·百花式神，正常运转。]

[2号马甲·半妖骨女，正式登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