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032-莲

叩门声过后，是问句。

「莲，还醒着吗？」

——无声应答。

「那我打扰了噢。」

于是五条悟拧开了门把手。

灯开关就在门边，他伸手按亮天花板顶灯，看向床头柜。

柜子上放着一张迷你的小床。

充当被子的真丝手帕眼下成了一个团子，里头裹着什么，正在不停地颤栗着。

——小床由家入硝子提供，她说纸巾盒不如床舒服，便为迷你莲买来了迷你床。

五条悟正要再次发问，没合拢的窗帘的缝隙忽而一亮——那是窗外闪电的亮光，下一秒，炸耳的雷鸣轰隆响起。

他清楚地瞧见，那颗小团子，在雷声中猛地一抖。

……迷你莲害怕雷声吗？

大莲并不害怕打雷。

他在二月初遇见她，如今是七月末，五月份的时候，有一段时间天天下雨打雷，大莲表现得很正常。

估计是小时候怕雷鸣，长大后就不怕了。

不过她抖得也太厉害了……真的不是身体出问题了吗？

「莲，你没事吧？」

雷声过后，他开口问道。

迷你莲依然没回话。

五条悟直接走过去，拿起了那颗团子。

他揭开裹着她的手帕，终于看清了她的模样。

白发小人只穿着白襦袢，她蜷着小小的身体，浑身抖抖嗦嗦，她用双手紧紧捂住耳朵，小脸上满是湿漉漉的泪痕。

被人拿起来，迷你莲这才意识到房内进了人，她用袖子抹了把眼泪，强撑着自己，在五条悟的掌心坐直了身子。

「夜，夜安……」她仰起头看他，她颤栗着，抽噎道，「五条大人……您为何还醒着呢……妾身以为您已经睡着了……」

***

她哭的真的好惨呐……比她中了诅咒师的术式后醒来时哭得惨多了……

五条悟心想。

嗯……但她哭得怎么……这么可爱……？

整张小脸被泪水浸得水涔涔的，素白的皮肤上，面颊、鼻尖、下巴，此时皆泛出粉红，瞧着水润而柔嫩，眼尾是尤为红的，如同被晕染了脂粉。

淡朱红眼尾，与覆着纤长雪睫羽的纯白眸，极为相称，仿若少许的朱砂洒落雪地。

她说话断断续续的，带着鼻音很重的柔软而粘糯的哭腔，听起来可怜兮兮到了极点。

被这样的声线，轻声颤抖着喊「五条大人」……说实话，听着感觉很称心。

五条悟不由得想起了他十五六岁的年月，那时的他相当喜欢看其他人哭。

与他同时期的高专生中，最容易哭的人是庵歌姬。他时常把对方气哭，被对方指着脸骂过许多次。

十几岁的少年，年少轻狂且不知愁为何物，他活得恣意，只想着给自己找乐趣。

把其他人欺负到哭，曾是他的乐趣之一。

如今不一样了，他已二十六岁，长相与年少时相比没什么变化，心境却是不可同日而语。

可看着迷你版人形式神哭得这么惨……五条悟意识到，看其他人哭，果然还是蛮有趣的。

人形式神这种在正常状态下绝对绝对绝对不会哭的存在……看到她哭，实在是……太有意思了。

——就有种莫名其妙的满足感，甚至还想看她哭得更惨。

如果此刻哭的不是迷你莲，而是大莲，那就更更更有意思了。

大莲只有两种神情：面无表情和淡淡微笑。——你很难想象那张永远从容沉静的脸上，显露出其他神色……也会隐约地期待，看到她表现出更生动的一面……想要，打破她的那份优雅。

迷你莲哭，他已经看到了两次了。

想看大莲哭。

五条悟这样想到。

时隔多年，他感到那个极度恶劣的少年版的他，似乎要复活了。

嗯……等以后有机会，一定要把大莲欺负哭一次。

目前，还是先安抚一下迷你莲，她这样怕打雷，哭得这样惨，还是别捉弄她了。

毕竟他之前醉倒了，迷你莲还照顾了他。

——半个多月前，他被师母用红酒灌醉，整个人醉到不省人事，他甚至不清楚自己怎么到家的——第二天去高专，遇到了后辈灰原雄，他才知道是灰原送他回去。

喝醉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五条悟只记得极少的零星的片段，他很模糊地记得，到后半夜，他酒醒了一点点，感到喉咙很疼，就找水喝。

昏暗中，有一团白白的绿绿的东西，向他飘来，给了他一瓶水。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便一把抓住了对方。

然后他似乎是……说了一些威胁的话。

他当时好像是真打算动手来着的……

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他彻底不记得了。

五条悟很庆幸，喝醉的自己，没有把迷你莲当成敌人给消灭掉。

迷你莲太脆了……哪怕是烂醉如泥的他，也能随手解决她。

次日，他睡醒了，发现自己躺在客厅沙发上，身上盖着薄毯子，触手可及处摆着矿泉水——全是身长不足1莲助理辛辛苦苦搬来的——她见他醒了，又立刻抱了一条湿毛巾过来，询问他是否要擦脸。

他喝醉后差点灭了她……她却还这样敬业地履行式神的职责，体贴地照顾他……

饶是五条悟，也不禁内疚了一小会儿——至少有11秒钟那么长。

如此乖巧又体贴的迷你莲现在哭得伤心，他也是愿意耐着性子，安慰她的。

五条悟抛开脑内的种种思绪，用左手食指轻轻戳了戳坐在他右手心的白发小人。

他用指腹拭去一点儿她脸上的泪水。

「雷声太大，我被吵得睡不着。」他放轻了音量，问，「你怎么了？很怕打雷吗？」

迷你莲抬着脸看他，白睫毛被泪水濡湿，一缕一缕的，她轻轻地抽了一下弥着粉红的鼻子。

「对不起……妾身定是吵到五条大人了……」她用手背抹着泪，「妾身……妾身不喜欢雷声……」

床头柜上有纸巾，五条悟抽了一张，他捻着纸，给白发小人擦眼泪。

他感觉自己像在擦一颗白糯米团子，春季限定的、表皮点缀着樱花瓣的那种。

「谢谢五条大人……」

「打雷的天气还是挺常见的，你遇到这种天气怎么办……一直哭吗？」

迷你莲从他手里接过纸巾，她撕下一小块儿，约指甲盖那样大，她拿着这一丁点纸巾，给自己揩泪。

「妾身不会一直哭……」浑身仍在打着颤，她垂下脑袋，「打雷时，朝露大人会把妾身楼在她怀里，她会拍着妾身的背，给妾身哼唱歌谣、或是讲故事，直到妾身入睡……」

五条悟：「………」

这个朝露，牛啊。

……她对式神也太宠了吧？完全是当孩子在养……

对比之下，显得他好渣。

不过朝露是女人，他一个大男人，也不好去搂着性别为女的人形式神……那不合适。

——猛不丁，外头再次炸开一道惊雷。

白发小人又被吓得剧烈一抖，才堪堪止住的眼泪，复而决堤。

如果是活人，依照她这种哭法，她的眼睛早肿成核桃了。

好在她是非人生物，哭得再惨，美感不减。

五条悟琢磨着该怎么让她停止哭泣。

迷你莲很喜欢晚7点档的子供向动画片，把她带去客厅，给她看节目回放，会有效吗？

或者，他也可以在侧卧降下一个小型的「帐」，帮她隔绝雷声。

***

他的思考被打断了。

「五条大人……」

白发小人抬头看他，用哭腔浓重的软绵绵的柔美嗓音，极其小声地问道。

「您……您能抱抱妾身吗？」

「您是妾身的契约者……妾身喜欢您，也喜欢您的气息……」

小脸上，满是小心翼翼的期待神情，如同一只想要被摸头的黏人小猫咪。

五条悟觉得自己好像被一记直球砸中了脸。

不愧是你啊百花莲……你这直球属性，不论体型大小，始终如一啊……变小后，打的直球甚至更狠了。

但他并不讨厌她这样。

迷你莲长得可爱得要命，平时超乖，从不任性，没人会讨厌她撒娇。

「哎呀，小莲是在对我撒娇吗？」他不禁笑了起来，「你这样小，我怎么抱你啊？」

「妾身可以抱您呀……」迷你莲看起来不能更可怜了，她细声问，「您允许吗……」

「可以啊，随便你。」五条悟无所谓道，「不过就你这小短胳膊，根本抱不住我啊。」

得到许可的白发小人破涕为笑，她用纸巾擦干自己的所有泪水，她飘起来，向他靠近。

她飘到他的左锁骨处，试探性地张开双臂，贴住了他。

没有被禁止，她更大胆了点儿，她将脸贴到他生着并蒂莲形的契约印记的那片皮肤。

——居家服的领口很大，那枚契约印记是露在外面的。

五条悟总是开着术式，微小却无限的距离包围着他，没人能触碰到他，而此刻，他关掉了术式。

关掉术式后，五条悟清晰地感受到了，体温比人类低的式神那冰凉而柔滑的肌肤。

她紧紧贴着他，恰似纯净无邪的小动物依偎着最喜欢最信赖的人类，她用软和的脸颊轻轻地蹭着他锁骨处的皮肤。

这令五条悟感到有一点陌生和新奇，他甚至起了鸡皮疙瘩……——他已很久不曾被人拥抱，更不曾与人肌肤相贴。

虽说式神不是人……可莲怎么说也是人形的。

她一边蹭着他，一边嗅着他——五条悟很清楚自己身上除了洗衣液的味道，没有其他气味，可他听伏黑惠说过，人类有气味，只有式神能闻到——他不知道自己在百花莲那儿闻起来是什么样，但愿好闻吧。

外头这会儿没打雷，在夏夜，无雷的暴雨实际上令人感到宁静和惬意，大雨声是最好的白噪音。

任由暴雨声隔绝外界，切断自身与嘈杂纷乱的人间的连接，暂时不去思虑任何事情，待在冷气充足的凉爽房间，被人亲密无间地拥抱着……五条悟不得不承认，这感觉很不错。

莲身上有极好闻的清淡花香，她离他这样近，那股芬芳更明晰了。

这芬芳似乎是有安神醒脑的作用，五条悟一直挺喜欢。

……客观而论，人形式神真的，是个宝物。

她好看好闻，武力能打，她对他忠心耿耿，完美地完成被赋予的任务，和他身边的所有人相处和睦。——她甚至还是大甜党，和他的口味完全契合。

百花莲在高专，可比他这个契约者受欢迎多了。——硝子在计划着什么，想把人形式神挖走，她以为他毫无察觉，他其实很清楚她在觊觎莲。

他会让出去吗？

绝不。

坦白来说……他确实是越来越喜欢人形式神了，像是上司越来越喜欢优秀的副手一样。

那可是他的莲助理诶，才不给别人。

——五条悟的思绪纷纭，脑内的时间经常比现实快，这拥抱在现实中仅持续了短短几分钟。

迷你莲一向很乖且懂得分寸，她松开了他，退远了。

她不再哭，洇着哭泣后的粉色调余韵的小脸儿，绽开浅笑。

「谢谢五条大人……您对妾身真好……」

「请您去歇息吧！妾身感觉好多啦，不会再怕了……」

她话音刚落，户外又「轰隆」地落下霹雷。

白发小人的身躯剧烈地抖了抖，她面色愈发白，却忍住眼泪，扯着微笑。

「晚安，五条大人。」

「不要笑得这样奇怪，很有损你的可爱程度哦。」五条悟捏了捏迷你莲的小脸，「等我转过身，你肯定就又憋不住要哭了。」

时间不早了，他也感到困意，潋着碎蓝琉璃般的眼眸微眯，平日里清亮轻快的嗓音此时稍稍低沉，流溢出懒散。

他勾起笑，这笑也是懒洋洋的。

「你不是说遇到雷雨天，朝露会搂着你睡觉吗？」

「我可不能搂着你……那不合适。」

「不过……我倒不是不可以陪着你。」

他伸手拿起床头柜上的那张迷你小床。

「我听硝子说，你告诉她，那个朝露像宠孩子一样宠着你。」

「五条大人我其实也很会宠人的啊，只是轻易不宠。」

白发小人瞪大眼睛，呆住了，五条捂把她放进那张小床，端着床，转身走出侧卧。

「别怕打雷，今晚，我会陪着你的。」

——小床被转移到主卧的床头柜上。

五条悟关掉台灯，躺下。

他侧身躺在床的一边，银白短发散落在银灰枕罩上，幽暗中，那发丝依然泛着淡淡的光泽，他半阖着眼，看着离他仅有一尺多远的柜子上的床。

他打了个哈欠。

「晚安，莲助理。」

「晚安……五条大人。」

***

[我X！]

黎米用心音喊道。

[情况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只是想卖个萌、再卖哥惨，让五条老板知道莲姐姐小时候怕打雷！他竟然把莲姐姐端到了他的卧室！]

[和五条老板同室共眠，此等艳福，我不想消受……]

[他本来就是个活得随心所欲的男人，没人能揣测他的想法，也很难预测他的行动。]系统平淡道，[他这样做，大概率是因为好感度到位了，他现在对百花莲的认可度，比原来高多了。]

[——五条悟对百花莲的好感度，目前为58.2。我之前预计，五条悟对百花莲失而复得后，莲以等比例缩小并记忆缺失的状态卖萌，这一系列操作会带来8个点的上涨，而实际涨幅为12.8，是远超预期的意外收获。]

[我可以回侧卧睡觉吗……]黎米在脑海中抬手掩面，[我真的不习惯我睡觉时旁边有异性……]

[您凑活一夜吧。]系统用毫无感情的电子音安慰道，[我会帮您把「哪怕在熟睡中也绝不OOC」的Buff开到最大，您安心睡，不用怕掉马。]

黎米痛心疾首道：[可那个Buff开到最大，开一整夜，会消耗好多能量……]

[为了不掉马，您还是狠狠心吧。这一切都是前期投资，等到最后，您能赚回更多的能量。]

旁边有异性，还是五条悟这种体型很大只的、存在感极其强的异性……寡王黎米浑身难受，如同躺在针毡上。

她闭着眼，开始数水饺。

「一只水饺，两只水饺……」

「水饺……睡觉……」

冷不防，五条悟又出声了。

黎米只好放下脑内的饺子碗。

***

「外面雨变小了，也不打雷了。」五条悟语气散漫道，「可我现在不太困，好像有点失眠呢。」

「我好无聊啊，小莲，陪我聊会儿天。」

黎米：[……我可以拒绝吗？深夜唠嗑不在我们百花式神莲姐姐的职责范围，莲姐姐每天都早睡早起……虽然莲姐姐一直不睡觉也没事。]

系统：[不，您不能拒绝，您要稳住这来之不易的58.2的好感度。]

从小床上传来柔柔的回应：「好的……」

说要聊天，五条悟也没什么想聊的。

他就是无聊，没事找事做。

于是他随便捡了个正好搁在眼前的话题。

「莲，你为什么害怕雷声？」

他却不想这问题问住了迷你版人形式神。

黑暗中，她久久没回答。

良久，她才开口，声音低得近乎呢喃，「……妖怪，都是很怕打雷的。」

「妖怪乃不详之物……天降的雷，有时会惩罚妖怪……尤其是修为深厚或是杀孽深重的大妖。」

大莲从不提起她变成式神前的经历，迷你莲的话，让五条悟起了兴趣。

「莲，那你造过杀孽吗？」

「妾身不知道后来的妾身是否杀过人……但就妾身目前所记得的，截至保元元年，妾身还不曾杀过一个人类……」

「妾身原是森林深处的湖泊中的一株莲，那地方灵气充沛，滋养生灵……妾身逐渐修炼出了灵智，过了一百三十多年，又修炼出了人形……」

「有了人形的第二年，妾身遇到朝露大人，成为了她的式神……」

「这样啊。」五条悟懒懒道，「那你一有人形，就是二十三四岁的女子样子？难道没有个婴儿期什么的？」

「没有……妾身一修炼出人形，就是年轻的成年女子的模样。」

五条悟感到一丝诡异。

他不知道朝露的长相，他随便设想了一下，一个平安京时代装束的女子，怀里搂着正常体型的人形式神，一起睡觉的画面。

……怎么感觉姬情四射？！

好怪，不能再想了。

五条悟清楚，迷你莲真的很仰慕朝露，她经常和硝子说起有关朝露的事。

而硝子会面带嘲讽，用看人渣的眼神看着他，把那些事告诉他。

【做个人吧，五条。】

【学学朝露，那才是契约者该有的样子。】

五条悟对此不以为然。

比那些乱七八糟的细枝末节的事，有意义嘛？来比力量啊！朝露怎么可能比得过他？他可是最强诶！

比脸，他肯定也不会输。

他还听硝子说过，莲在睡梦中，有时会喊一些名字，「椿姐姐」「樱姐姐」「紫藤姐姐」之类的……

那些姐姐是谁？

眼下正是询问的好机会。

「莲，你梦中喊的那些姐姐们，都是谁啊？」

这个问题问得不太妙。

五条悟意识到了这一点。

迷你莲又开始颤抖了，这次远比之前剧烈得多。

「妾身曾在梦中呼唤过她们吗……五条大人……对不起……请饶恕妾身不能回答您的问题……」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悦耳的女音剧颤到仿佛将在下个瞬间彻底断裂、彻底崩溃，极度的惊恐和绝望充斥在她的嗓间，她听起来像是要在窒息中痛苦地惨死，她又在哭，却没发出哭声，她咽下每一声呜咽，五条悟闻到了血腥味。

床头柜有小夜灯，五条悟将其按亮，比台灯柔和得多的昏黄灯光发散着，他伸手把百花莲拿到他的面前。

他看到她如同丢了魂一样，她闭着眼，弓着背蜷缩着，泣如雨下，上齿咬破了下唇——人形式神的血与人类一样是鲜红——那刺眼的红侵染她素白的脸。

她咬嘴唇咬得太狠，五条悟觉得她是要把自己的嘴咬烂。

人形式神这是怎么了……简直像是人类犯了严重的PTSD似的……

「莲，松口。」

他用食指很轻地拍了拍她的小脸。

她睁开眼，看着他。

那双纯白的眼眸，竟变成了纯红色。

红得触目惊心，闪着妖异的红光，犹如地狱的烈火，亦如迸涌的鲜血。

「……莲？」

他呼唤了她一声。

她张口，咬住了他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