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六十七.同悲

“谁呀，李潇？！”

正在往前走的少年脚步一顿，撇过头，长身而立，看向身旁的兽栏。

这里的兽栏，指的是一个沿着街道，长长搭起的围栏。围栏四周以圆木做柱，上面以做过防水处理的兽皮或布做棚，底下的栅栏与人腹部齐高的。

以栏杆的粗度来看，与其说是拦住异兽，倒不如是保护异兽。

在里面，或是散养散放了一些温驯的兽族，或是堆放着一些大小不一的铁笼，蒙着黑布，布底下隐隐有粗重缓慢的喘息声传出。

眼前这家异兽铺，乃是开在街拐角的第一家。而他家的特色，是无论什么品种的兽族都长得膘肥体键。

一瞅就好吃！

少年可爱的歪歪头，擦掉嘴角不争气流下的泪水。

虽然不是第一次从别人嘴里听到自己的名字。但是这种偶然间听到被人谈论的感觉，始终挺新奇的。

原本少年还猜测也有可能是重名的人，或是名字同音的人。

可接下来听着听着，少年就感觉不对味儿了。

只听里面其中一个声音道：“我一听你这么说，就知道是他，会在城里唱高调，敢在木子城里唱高调，除了这位‘公子’外，也是没谁了。”

说到后面的公子两字，发音咬得极重，显然带着讽刺的意味。

那声音的主人停顿一下，似乎是在控制情绪，接着道：“说什么‘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呵呵，他要是没那一身皮，就凭他那张脸，早就被人抓去做了娈童，吃干抹净，要不了几天，身体浑身赤稞的被扔街上，或是出现在某个无人问津的后巷里。”

“可不是么，”另一个声音接话道：“就像我这手里的花背猪毛，这猪活着时，用尽方法努力的去使它的猪毛变长，越长，在族群里越受欢迎，可在人族眼里，取肉吃掉后，浑身唯一还有用的就是这猪鬃，可是又粗又硬，在人族眼里值不了几个钱，只能用来做马桶刷，刷马桶用。”

之前那道声音接话道：“真要说呀，这种人，不懂隐忍，只是别人成功之路上的一块垫脚石！”

“如果是石头的话，那我宁愿选择做绊脚石。”插句嘴的同时，少年走进篷布的阴影里。

“啊！”谈话的两人哪能想到，“说曹操曹操到，”当声音的主人从后面走出来时，原本背对着店铺门口的二人，被惊得说不出话了。

可是这哥俩吓愣住了，李潇却没有，少年看着二人，语气一字一顿道。

“反正都是块不懂变通的顽石对吧，那要做也是做绊脚石才对，再怎么不济，也要让踏在我身上那些人把脚都给崴了，最好是狠狠跌几个跟头，把门牙磕破就更妙了。”当进入到了铺子里面，那种野兽身上的体味就更浓了。

李潇抱臂站在出口处，穿着衣服时，也显不出他那精瘦的肌肉。

背对着阳光。

少年此时整个人都被光包裹住，光芒趴在他的后背上，模糊了李潇的轮廓，令少年整个人显得非常的纤细。

李潇此时张口道：“我一直‘说，’是为了提高上限，你们能够做到几分，我从来没有要求过。可如果你们非要问我的底线的话……”

城里的数十处异兽街，李潇都是如数家珍，少年记忆力很好，又常年跟异兽打交道，因此这些店铺的老板，十成里面李潇也约莫认识九成。

眼前这谈论的哥俩皆是中年人面相，一个个子很高，瘦弱得紧，

脸上留着棕黑色的络腮胡，长发在脑后扎出一个小辫儿，眼袋很深，眼睛很大，给人一种怪异的精明感。

另一人的身材略微富态些，但也胖得不是很明显，只是有身旁之人衬托，才显得壮实许多。这人留着一个干练的寸头，长相不甚出彩，唯一抓人眼球的，是他的下巴处有一颗花生粒大小的黑痣，上面长着一根长长的老鼠须。

这二人，乃是第一家异兽铺和第二家异兽铺的老板，二人并排做着生意，但售卖异兽的客户群体并不相同。

因此邻里关系也算和谐。

看两人的姿态，想来此时刚到下午，没什么生意，就聚在一起闲谈起来。

两个大男人本是倚在墙边，一人抱着手臂说话，另一人则手里拿着线，正在捆着一捆猪鬃毛，不过此时全都被吓得站直了身体，猪鬃毛也掉到了地上。

观其模样，活像两个被家长抓包的犯了错的孩子。

李潇眼珠左右转动，直视着二人的目光，道：“我只盼着城里面的所有人谁都讲理，谁也别欺负谁，这很难吗？”

“我只盼着大家都能活下去，有尊严的活下去，这很难吗？？”说话间，少年的声调逐渐拔高，任谁此时都能听出他心中隐含着的怒火。

可是越愤怒，少年的眼神就越平静。

在少年的平静目光的逼视下，原本大谈其道的人，连一句反驳也说不出来，反倒只能低下了头。

“你叫尚坤对吧，”李潇对第二家异兽铺的老板说道，也就是那个瘦高个儿。

“是的，是……的，”背后议论人也就罢了，还被议论的当事人当场撞破。这不是无地自容那么简单。

首先，李潇是城主的公子，在木子城中，唯二的御天境气修都在李家，可以说老李家就是木子城数百万人口的“天”。侮辱城主公子，倘若城主李铮追究起来，有几条命都不够填的。

其次，前文有提到过，只要是凡人挑衅修士，而自身没有背景的，打生打死勿论。

二人只是普通人而已，李潇没有想过与凡人计较。因为他知道，他永远堵不完悠悠众口。

触不可及，又何必在意。

他又不是那种嗜杀之人，能够做到心如铁石，杀到凡人胆寒，杀到凡人恐惧，杀到能“止小儿夜啼”的时候，就没人敢议论他了。

“你出去！”李潇说完，身子往旁边让了让。

这人是刚才第一个开口的家伙，毕竟是生意人，光看其面，看上去并不算坏，只是听着聊天内容，内心却不知藏在怎样的龌龊。

见少年似乎没有计较他刚才所说的话。这人连连感谢，接着一溜小跑的从少年身边擦肩而过，钻回到自己的店铺里。

“公子，”剩下的那人轻声招呼，接着小心翼翼的询问道：“不知道公子何事光临本店，是要找小的内人呢，还是要提前支取红利。”

“都不是，”李潇走了进去，一边走，一边把视线放在店铺内的东南角。

感受到少年的目光，接着联想到李潇注视的方向，这家异兽铺的店老板，却在一瞬间后背发凉。

他心里面在这一刻不知道翻转了多少的念头，少年甚至于能够听到这人的呼吸都逐渐粗重了几分。

少年走进店内后，毫不客气的在一旁休息区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这是专门给进店购买异兽的顾客准备的，用来逛累了休息，以及拟定合同的地方。

店内批发的生意，几乎都是在这张桌子上完成的。

这店铺空间不大，能够容人活动的地方，也就是两个半房间打通后的样子。其余的地方全是为异兽做准备的。

或是划分为异兽的生活区，或是堆放着驭兽配套的东西，如粮食药品等等，随时备着，以防不时之需。

收回视线，李潇忽然问道：“陈好，你最近是打算转型对吗？”

“转型，没有啊，我可一直都只卖您……啊，对对对！”话音一转，一拍脑门，本来心里想着事情，有些分神的店铺老板赶紧回道：“瞧我这记性，是在转型，是在转型！”

前言不搭后语的说完，陈好下意识的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嗯，那这就没错了，”李潇点点头。

“不过转型之前的报备工作你做了吗？”

“啊？”李潇此言一出，陈好当即傻眼。

他本是顺着李潇的话来说的，此时却有些难办，因为这个报备工作，必须要提前去做，还要缴纳一笔资金，以做抵押保证之用。

这种东西外人或许没办法知道，但城主公子想要查的话，一查一个准！

可他哪里做过这报备的工作呀！

木子城作为驭兽师创办的城市，对城内异兽的管控相当的严格。几乎所有的异兽，不管是从哪一个入口被运进城里，在进城的一瞬间，就已经被打上了烙印。

哪些是专门供人吃食的异兽，哪些是供人驯养契约的异兽，分门别类，是不能混淆的。一旦出了什么事，还会逐层追责。

“怎么！没有做？”

室内昏暗，陈好是个抠门的性子，也舍不得点灯。

少年此时大马金刀的坐着，屁股下面的实木椅子铺了一层兽皮，倒也算柔软。只不过少年微微低头，脸不自觉沉在阴影中，不知怎的，却有一股摄人的威势，让人看他时，如同面对一个黑面阎王。

“嗯？”接着少年重重的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这一声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陈好像是瞬间被抽掉了骨头一般瘫软下去，跪在了地上。而他的内心也彻底的慌了。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还不老实交代！”李潇说道，为了赚钱，他培育了数种食用类的异兽，在城内每一条异兽街，都找了几个老板做“代理商，”眼前的陈好正是其中一位。

“你既然是在替我办事，想要转型的话，确实可以不提前说，到时候跟我提一句，我去打打招呼也就算了，只需要把保证金补上就行。”

“但是！我却到现在还不知道。”

少年漠然道：“我记得。你这里不是只卖供给人族吃的兽类吗？”

听闻李潇的话，男人低下了头，这件事情本来可大可小，但是陈好心中另有猫腻，此时却不敢看李潇的眼睛。

“问你话呢，”少年一拍面前茶几一样的矮桌。

“是是的，小人的牌照只能贩卖，贩卖供人吃喝的异兽，”陈好结巴道。

“很好，你还记得。”

“那么那里又是什么！？”李潇抬手指了指，他之前进店时看着的方向。

那里是一个用黑布蒙着的铁笼子。

从驭兽变成先尊境之后，李潇也潜移默化地受到他们的影响，最明显的金手指可以探查到一些少年肉眼“看”不穿的事物了。

比如眼前，一层凡间的布匹，却拦不住李潇金手指的探察。

只是跳出来的面板，却让李潇心中的怒火，再也按耐不住。

又是重重的一拍桌子。

“人形异兽不能吃，这个规矩你难道不知道吗？”这些字组成的每一句话都很普通，但从少年的嘴里一个字一个字的蹦出来，却如巨锤砸在陈好的心上。

“这个，这个是、是有些妖魔预定的。”语气支支吾吾的说道，言下之意，这不是卖给人族吃的。

说起来，这老板是为数不多知道李潇夜晚身份的人族。

因为他的妻子就是一名妖魔。

别看这家伙长得不显眼，也不知有什么长处。却是一个能和宁采臣打打擂台的男人。

“陈好，你老实告诉我，说出来我算你诚实，也不追究你，到底是你的主意，还是红娟的主意？”

见对方跪在地上，低头不打，看样子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李潇又指了指东南角：“去把那层布给我掀开！”

“我，”抬头刚要说什么，对上李潇的目光后，只能又把头低下去：“是。”

说完勉强支着两只腿站起身来，只是他不管是心中还是脚下都在发虚。

走路的时候踉踉跄跄的，但总归是一步三挪，走到了那个黑布面前，抓着黑布咬了咬牙，手猛的一提，将整个黑布拽了下来。

露出了下方笼子里关着的异兽。

李潇看着笼子里蜷缩成一团，那些脸上写满恐惧的小陶兵，还有几只巴掌大，颜色灰扑扑如同迷你矮人的地精灵，好不容易平静情绪的目光，又再次从眼底涌现出难以言喻的怒火。

直视手里拿着黑布，一脸局促的陈好。

少年道：“你老实跟我说，到底是谁让你这样干的，其他异兽街上，有没有像你这样干的人？你大胆说出来，我不会把你怎么样，可倘若我知道你有所隐瞒，那么下场……”

“您这语气可不像不把我怎么样啊？”这话也就只能在心里头想一想。

谁能想到李潇明明是一个人，却说话间有一种千军万马的气势。

让他这个纵横商道多年的店铺老板也应付得吃力。陈好心里面提起十二万分的警惕，他深知自己此时如同走在深渊的边上，错了一步，那便是跌下万丈深渊，摔个粉身碎骨。

陈好没有因为李潇的话而悔过，而是在心中祈祷，倘若能度过今天这一劫，日后他毕定更加小心。

其实他将这些人形异兽藏的也算隐蔽，只是今日是提货的期限，他将货物摆出来，到时候方便别人提走。

可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

客人没来，李潇却先一步撞了进来。

此事撞破后，不知道李潇会怎么处理？倘若真追究起来，还不知有多少同行要失去赚钱的门路，倘若因此记恨上自己，到时候他可就真的惨了。

“大人，您就别为难小的了，小的真的不知道。”背后的利益链条太大，一个说不好，那就是天塌地陷的祸端，陈好作为商人，心里面门清，他一个小人物哪里敢乱开口。

“那么看样子你们两口子是想去大牢里面坐一坐咯？”

对此陈好只能低着头，眼睛盯着脚面，沉默以对。

框！

右手握成拳，重重的锤在桌子上，整个桌子都发出了巨响，上方的茶具弹起来又跌回去，产生的声音，让陈好的肩膀跟着抖了抖，心脏也跟着跳慢了半拍：“你在找死知道吗？你在找死啊！”

“它们改不了这个陋习，总有一天，会把刀口对向人族……”

“你不要以为我在开玩笑，你总不会想有一天熟睡的时候，自己的妻子坐起身来，对着你流口水吧！”

“红娟，红娟不会的……”

少年冷笑，眼睛里确实难以言喻的悲伤：“哦，你真这么认为吗？”

陈好依然沉默仿佛，仿佛这样就可以对抗李潇的狂风暴雨。-

少年轻声开口，或者说像是呢喃：“任何生灵，只要有了智慧，那么它就不再是一堆肉食了，宁可少吃一口肉，也不要去伤害它们。”

接着，李潇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你会觉得孤独吗。”

“什么？”陈好下意识的抬起头。

“你们总觉得我说的话太过干理想化，但是我知道我一旦开始动手的话，你们都会受不了的。而你们对我的偏见，大多是来自于你们想得不够深，看得不够远。”

“现在你告诉我，你会觉得孤独吗？”

陈好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我觉得我们人类活在这个世上，真的很孤独，我们拥有了别的种族所没有的智慧之气，我们对谁都无法完全的放下戒备。”

“当那些异兽表现出智慧的时候，你会不会有一种见到了同类的想法？”

这话让老板无法反驳。

张开的嘴巴像是吃惊状，嘴角轻轻牵动，脸侧的老鼠须一抖一抖。

但是他还是想张开嘴说点什么。或许他始终在内心中，有一个声音在不断的提醒他，眼前这人只不过是一个十八岁的少年！

可是抬起头时，陈好才发现，少年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清冷的泪珠，滚过柔嫩的脸庞，在少年精致的下巴处凝聚成一颗，随后滴到他的衣衫上，化作一个很快就会消散掉的痕迹。

“我、我、我……，”我了半天。

店老板终究低下了头去，再不说话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