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人间
昆仑西北处，有山名不周。
昆仑有九重天，天庭乃神族天君所居之处。不周山上通天庭，下往人间，为三处交界之地，由两头黄兽看守。附近西北海上，钟山脚下，上古神兽烛九阴盘踞于此。烛九阴人面龙身，口衔火精，睁眼白昼，闭目黑夜，神通广大，是山海境中最为强大的上古神兽之一。
若是惊动了他，掠过整片西北海上的生灵都死无葬身之地。
是以此地常年静若死水，永夜无昼，无活物敢靠近，连飞鸟都要绕道而行。
此刻，这黑暗沉寂多年的西北海上空，忽然掠过一道炫目红光。
一只赤凤振翅飞过西北海，华丽尾羽拖着长长的烈焰，绮艳华美，似极光流火，划破深沉无尽的夜幕。
赤凤恐惊扰镇守在附近的烛九阴，未出一声凤鸣，迅捷掠过海面，敛红光，收羽翼，降落在不周山中，化为一红衣少年。
少年唇红齿白，凤眸狭长，一顶赤羽冠将墨发束起，眉间一簇妖艳如血的火焰印记。华服覆丹羽，遍身缀珠玉，霞明玉映，容光绝艳，眉目尽是睥睨倨傲之色。
正是凤族逃婚的太子凤箫。
凤箫从地上捡了截树枝，掌心生火擦过枝头，燃起火把照明，寻找通往人间的传送阵。
山海境中除了神仙精灵，还有不计其数的凶兽妖兽，每一个到了人间，都能掀起腥风血雨。因而不周山传送阵的看守极为严密，严禁任何山海境生灵靠近。烛九阴镇守在西北海，就是为了拦住那些妄图去人间兴风作浪的妖兽。
平日里，只有各族首领持了令牌，才可越境。
凤箫手里显然是没有令牌的。
饶是如此，凤箫也没有退缩的打算。
他自小受万千宠爱，被凤凰族保护得极好，莫说山海境，就连丹穴山都没出过几遭。但这一趟人间，他是非去不可。
龙凤二族在山海境中耳目众多，又有其他族群帮着寻找。待在山海境，不出三日就会被抓回去成亲，去了人间，两族鞭长莫及，还能躲些时日。
听闻人间时间流速与山海境不同。境中一日，人间一年，不出意外，他能逍遥上好些年。
想到那桩被强塞的婚事，凤箫便烦躁不满。
凤箫天生王族血脉，被凤凰族上下捧在掌心，从小到大都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俨然被宠成一个混世魔王。父王母后对他百依百顺，唯独婚姻大事态度强硬，不让他顺心。
凤箫长到近五百岁，父王母后才告诉他，他有一桩娃娃亲，是和龙族太子的婚约，只等他们双方都五百岁成年，就把婚事办了。
混世魔王岂是甘心认命的性子，自然抵死不从，大闹一场，把整座丹穴山闹得鸡飞狗跳。
龙凤族成婚，是要在天道见证下结契立誓，同生共死一辈子的。两族寿数齐天，他才五百岁，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怎么可能跟一条面都没见过的龙成亲，耽误一辈子的幸福？若就这样乖乖认命，便不是他了。
“我不嫁！”彼时，凤箫气得直接摔了满屋子的东西，千金一匹的织云锦也上手就撕，只为撒气撒个痛快，“什么龙太子，任你们夸得千好万好，我也没见过他。我不认识他也不喜欢他，我和他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凭什么就要嫁给他！”
凤后柔声哄道：“感情的事可以慢慢培养，龙太子是个优秀的孩子，和你也算身份相衬，等你们成婚后，日久生情，你说不定就喜欢他了。再说了，你们怎么能算没关系呢？母后和龙后是表姐妹，按辈分，龙太子还是你的表兄呢。”
凤箫扭头不理：“我从没听过这个表兄。”
凤后又道：“你们也不是素昧谋面，你们小时候见过的。”
凤箫反唇相讥：“母后说的小时候，是指五百年
前，我和他都还是一颗蛋的时候吗？”
凤后：“……”
“就算退一万步讲。”凤箫烦躁地拧眉，“凤求凰凤求凰，我本该娶一只凰，如今要和一条龙成亲，为何是他娶我，不是我娶他？归墟里全是水，我是火凤，待水里难受死我了！水火不容，我和他在一起不会和睦，更不会幸福的！”
凤后歉疚道：“我们凤凰族阴盛阳衰，在你之前千年没出过一只赤凤，我们都以为你是赤凰，当初定婚约立誓的时候，说的是把你嫁过去……”
“箫儿，龙宫不会委屈你的。他们知道你不喜欢水，特地开辟了一座宫殿，铺满火曜石和避水珠。凤凰非梧桐不栖，他们就用梧桐神木打造了一张婚床，摆在宫殿里，让你睡得舒服……”
凤箫捂耳：“我不听，反正这门亲事我不答应。”
“你不答应也得答应。”凤王进屋，看见满屋狼藉，皱眉道，“这么任性像什么话？将来去了龙宫，未必这样惯你。”
凤箫放下手，抬起朱红双眸，倔强地瞪他父王：“那我不去不就好了。父王母后是不是不疼孩儿了？要孩儿去受那委屈。”
“箫儿。”凤王何尝不心疼，语重心长道，“我们神兽一族得天独厚，无需苦心修炼，生来即为神身，享齐天寿数。然凡事都有代价，为平衡世间万物，充沛天地灵气，神不可过多，盛极而衰是大族宿命，子嗣艰难便是上天对我们的限制。龙凤两族世代联姻，是为延续两族气运，免灭族之祸。为确保这同盟长久，王族定婚约皆需起誓，不得反悔。你母后当年对天立了誓，违誓是要折损我族气运的。”
凤王这一番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凤箫听罢停止了闹腾，待在房中安生了很久。虽瞧着闷闷不乐的样子，可再没吵吵嚷嚷摔东西了。
凤王凤后看在眼里，心疼又欣慰，觉得孩子终于懂事了。
殊不知凤箫早有打算——婚事可以照办，聘礼照收，嫁妆照给，送嫁该有的流程都走完，那凤凰族就不算悔婚，不算违誓，更不会折损气运。
他逃婚是他自己的事。
若有报应，就都报应到他身上吧。
……
凤箫举着火把，在伸手不见五指的不周山中慢慢行走，不时拨开身前碍事的枝丫。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忽然出现一片空地，当中摆着一个阵法，四周流动着深奥晦涩的符文。
是传送阵！
凤箫一喜，却没贸然上前，谨慎地熄灭火把，躲在参天大树后。
只因传送阵旁，还守着两只庞然大物，通体土黄，眼如铜铃，正警惕地环视四周。
是看守传送阵的神兽黄兽。
山海境中神兽并不少，只是绝大多数都是孤家寡兽，一整个种族可能就这一只，如龙凤虎那等有族群的神兽并不多。
不周山一共就这两只黄兽，但凤箫依然不是他们的对手。
脱离了族群，凤箫只是一只刚结束幼年期的赤凤，跟这两头成年已久的黄兽硬碰硬显然不是明智之举。
凤箫瞧着那两只大家伙，心里有点儿打鼓。
其实通往人间的路也不是只有这一条。
另一条在归墟。
海纳百川，归墟是汇集世间之水的地方，无论九重天上的天池，山海境中的河水，还是人间的江海，最后都会流入归墟。
同样，顺着归墟，也能通往任何江河湖海，包括人间的每一条溪流。
只是……那是条漫长的水路，不知要游多久，而且水下蛰伏的水怪妖兽众多，只会比不周山这条路更难。
凤箫是火凤，本就讨厌水，打死都不会选水路。
眼下只有眼前这一条路可走。
凤箫看了眼守在传送阵旁的两头黄兽，心生一计
。
他用一根火羽变做一只朱雀，掌心向上一托，将幻化出来的小鸟放飞了出去。
朱雀张开翅膀，发出一声鸣叫，迅速飞远了。
“什么声音？！”守在传送阵旁的黄兽立刻打起十二万分精神。
不周山除了他们兄弟二兽，再无活物，哪儿来的鸟叫？
一头黄兽对另一头道：“我循声去搜查，你在这儿守着。”说着就遁入山林，去追那朱雀的踪迹。
一头中了调虎离山之计，还有一头……该用瞒天过海。
凤箫摇身一变，就变成了黄兽的模样。
他虽贪玩，修行天赋却极高，就算对功课吊儿郎当，师尊教的那些术法也都是同辈凤凰里掌握得最好的。这变身术本只是学着好玩，如今正好派上用场。
凤箫变身为黄兽，大摇大摆地往传送阵走去。
守在传送阵旁的那头黄兽道：“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追到了吗？”
“跟丢了。”凤箫故作懊恼，“你再去找找，这儿我来守。”
黄兽不疑有他，正要去寻，就见林子里又一头黄兽回来了。
三头黄兽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
刚要离开的黄兽懵了——他们黄兽一族何时还有了第三只？
刚回来的这头发怒道：“我就知道那鸟是个障眼法，所幸折回及时，撞了个正着。你是何方妖兽，胆敢冒充我的样子擅闯不周山！拿命来！”
凤箫暗道糟糕。
他这点小伎俩，想骗过不周山的守护神兽还是太嫩了。
眼见有性命之忧，凤箫再不敢嘴硬，匆忙变回红衣少年，强装镇定地自报家门：“丹穴太子凤箫，山上待腻了，想去人间玩玩儿，可否行个方便？”
盛怒的黄兽停手，眯了眯眼：“丹穴凤族的小子？都长这么大了。”
凤箫一听好像可以攀关系，立刻就语气熟稔起来：“是啊黄前辈，您认得我？”
另一头终于搞清楚情况的黄兽道：“当年凤后下了颗凤凰蛋，凤王喜得奔走相告，也不管关系熟不熟，抱着这颗蛋每个山头都跑了一遍报喜，还每座山都讨了些礼回去给他未破壳的孩子积福，整个山海境谁不知，谁不晓？”
不过大家也都乐意赠礼就是了。凤凰是天道赋予能带来祥瑞的瑞鸟，凤王光顾他们的山头，也能为他们驱走厄运。
凤箫是在凤王凤后宠爱和期待下出生的孩子。
凤箫听得不是滋味。父王母后待他这样好，他这一逃婚，定给父王母后蒙羞。
但孝顺不是愚孝，他做不到为了顺从父母就把自己的婚姻牺牲。父王母后怪罪，他来日回去请罪便是，嫁是不会嫁的。
凤箫用商量的语气道：“前辈您看，既然是老熟人，您二位也算看着我长大，能不能通融通融，放我出去？”
两头黄兽：“……”不过是在蛋里的时候见过一回，怎么就算看着他长大了？
黄兽铁面无私：“你可有令牌？”
出界令牌唯有大族首领里有，旁人想出入山海境，需向首领请示，拿到令牌，才可放行。
“……出门急，忘带了。”凤箫试图蒙混过关。
“没有令牌，便不能放你出去。”黄兽道，“凤族小子，赶紧回去吧，人间不是你贪玩的地方。”
回去？回去就要被抓走成亲了！
凤箫眸中划过坚定之色：“对不住了，两位前辈，今日我必须去人间！”
话音未落，他抬手挥出一道凤凰火至草地上。熊熊烈焰很快燃烧起来，在地上蔓延出一道火圈，将两头黄兽与传送阵阻隔开来。
黄兽被激怒，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凤族小子，你竟敢放火烧山！”
两头黄兽身形瞬间壮大十倍不止，轻而易举就跃过那道火焰，震得整座不周山地动山摇。凤箫一时没站稳，跌坐在地上。
他一瞬都不带犹豫，立刻爬起来转身往传送阵跑去。
然而，明明只有一步之遥，却仿佛有千里之远，怎么跑也跑不动。
天上无边的夜色渐渐褪去，顷刻间亮如白昼，刺目金光让凤箫下意识闭了闭眼，用衣袖遮挡眼睛。
凤箫直呼天要亡我。
坏了，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不周山的动静把西北海上沉睡的烛九阴惊醒了！
烛九阴闭眼即天黑，睁眼即天亮。这天都亮了，烛九阴定不饶他！
烛九阴乃上古神兽，凤箫一只刚成年的小凤凰被他的威压压得动都动不了。就连感应到这股威压的两头黄兽都匍匐了下去，身子战战兢兢，连句话也说不出。
烛九阴身长千里，通身赤红，自海上探过身来，遮天蔽日。
凤箫被这股威压压得全身颤抖，膝盖都在打颤，却强撑着不肯跪下去。他抬头，赤色双眼毫不畏惧地直视那巨兽，嗓音清亮：“你就是烛九阴？”
“我听父王说，你守在西北海，口中衔的烛火能焚尽万物，不叫任何活物踏入人间。”
“我本命火焰为凤凰赤焰，我倒想知道，你的烛火能不能吞噬我！”
“如果不能吞噬我，就请放我去人间！”
两头黄兽听得快要窒息。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一只五百岁的赤凤，竟敢跟不知几万岁的烛龙较量本命火焰？
顶着恐怖的压迫感，一头黄兽硬着头皮开口：“烛龙大人，这小子不是妖兽，是凤凰族的太子，一时贪玩想去人间。您大龙有大量，别跟他一般计较。”
要是凤太子殒命在不周山，凤凰族还不得撕了他们？要出事也绝不能是在不周山出事！
烛九阴缓缓道：“哦？凤太子？就是逃了龙崽子婚的那小子？小小年纪，口气倒是不小。”
凤箫：“……”山海境消息这么灵通，一天之内竟连西北海都知道了吗？
完了，凤箫刚想起来，烛九阴别名烛龙，也是龙族一员。他逃了龙族的婚，这会儿又被一位龙神逮到……那不是自投罗网么！
凤箫正惴惴不安，烛九阴却哈哈大笑起来，连神色都和善许多：“小娃娃，好胆识。本尊早看不惯金龙一脉那自诩正统、鼻孔朝天的样子，你能逃他们的婚，本尊很欣赏你。”
凤箫：“……”看来龙族内部也不是很和谐。
“不过你方才出言挑衅本尊，这事也不能就这么算了。”烛九阴语气又危险起来，“本尊也不欺负小娃娃，只是职责所在，只要你能接住本尊一口烛焰不死，本尊就放你走。”
一旁两头黄兽急得脸都快绿了。这还不叫欺负？整个山海境，谁能接住烛龙一口本命真火？九重天上那些天君都得灰飞烟灭！
凤箫不知其中厉害，一口答应：“好。”
他的凤凰火，打小就是整个族里最精纯强大的，就是年幼，道行浅了些。父王说，凤族有史以来，没有哪只凤凰的火焰比得过他。
他才不会怕火。
“痛快！”烛九阴俯首，口中吐出一口精火。
刹时滚滚热浪扑面而来，西北海域瞬间干涸数百里，方圆千里山中河床枯竭，寸草不生。
首当其冲的少年维持不住人形，变回赤凤真身——已经不能说是赤凤，那通身乌羽，简直是一只黑凤……不，是一只烤焦的山鸡。
两头黄兽早在凤箫不怕死地答应这个条件时，就迅速躲到千里之外，仍被那可怕的余热灼伤，露出森森白骨。
回来见到小凤凰这般惨状，惨不忍睹。
堂堂凤族太子，竟沦为焦尸一
具。好在骨头还没被直接火化，勉强算留了个全尸。
这小凤凰，也真是一副傲骨，宁死不折。
黄兽正惋惜着，就听烤焦的山鸡开口说话了，嗓子都冒着烟，声音还是清澈透亮：“也没什么嘛，不就是热了点儿，就当是取暖咯。”
烛九阴：“……”
他早感知到这小凤凰身上火焰之力精纯，这一口要不了性命，可还能如此活蹦乱跳，属实让他意外。
凤族么……真是后生可畏。也不知龙族那些龙子龙孙，能否出个一样出挑的后辈。年轻一辈能挑大梁，他这种老家伙就不用整日担心压不住上古封印底下那些凶兽，山海境该怎么办了……
想到近日愈发松动的上古封印，烛九阴不免又是一阵头痛。
黄兽：“……”
五百岁的娃娃，扛下烛龙一口精火不死，什么概念？
趁三兽愣神的功夫，烤焦的山鸡转身跳入传送阵：“我去人间玩啦，三位前辈告辞！”
–
人间，桃源山。
安静的山野中，一团漆黑毛球突然从天而降，扑啦啦惊起林中的飞鸟。
与此同时，林中小溪里，一条精疲力尽、伤痕累累、浑身墨黑的水蛇艰难地破水而出。
龙笙这辈子没这么狼狈过。
他沿着归墟通往人间的河道，一路慎之又慎地避开了众多深海巨兽的栖息地，还是在途径滂水时与妖兽蛊雕恶战了一场，刚摆脱蛊雕追杀，又招惹了凶兽九婴，险些丢了性命。龙笙过五关斩六将，终于意识到他的金龙真身在水中闪闪发光，简直是个活靶子，遂变成一条不起眼的墨色水蛇，才成功游上岸。
这里是人间的一条山中小溪，放眼望去，四下皆是桃林。粉白桃花枝头盛放，微风轻拂，落英缤纷，一望无际，美不胜收。若是凡人误入此地，都要惊叹一句世外桃源、人间仙境，是世人皆心驰神往之地。
不过龙笙本就来自仙境，于他而言，此地便是人间，是他向往的人间。
到了人间，一切都会好起来。
至少不会再被逼婚。
龙笙从水里探出一个蛇头，正打算呼吸一下人间自由新鲜的空气，脑袋就被什么从天上掉下来的重物狠狠砸了一下，直接砸回了水里。
“……”龙笙头晕眼花，缓了好一会儿才回神，恼火地又探出水面，看看是什么东西敢砸他高贵的头颅。
只见溪边躺着一只一动不动的死鸡……嗯，也许是只乌鸡？这羽毛黑的，龙笙不清楚凡间山禽都有什么品种，但肯定是只山鸡。
不知是不是被猎人射中，才掉下来砸中了他。
龙笙打量这只山鸡片刻，吐了吐蛇信，金色竖瞳危险妖异。
正好游这么久也饿了，需要吃点东西补补气力。既然砸了他，让这山鸡给他饱餐一顿赔罪，不过分吧？